罗丹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影响了千千万万个青年的命运,给无以计数的家庭带来难以弥补的损伤。罗丹曾下乡当过六年“知青”,她所写的《知青笔记》(花城出版社出版),记载了“知青”的不少坎坷经历,以下是其中的一个片段。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七日的深夜,湖南长沙的六干知青开始了惊动全国的知青大逃亡。
一九六四年九月,长沙市六干初、高中毕业生下放到了湖南偏僻小县江永和零陵等地,其中“黑五类子弟”占百分之八十五,这个比例在白水知青中还可上升到百分之九十五,且不乏学业优秀者。从数字来看,湖南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显然有失公允,使得六干少年下乡的动机中或多或少的带有“原罪”。
在最初的两年里,这些从十六岁至二十岁的年轻人干得有声有色,他们积极劳动,很受当地农民的欢迎。不少人写下了豪言壮语:“誓把青春献给党,扎根农村干革命……”江永知青的表现很快影响到了省内外,一位中央首长说:希望省省有江永。
著名导演谢铁骊拍摄知青专题片《在广阔的天地里》,其中有一个大场景就是在江永白水公社拍摄的。
一九六五年新年刚过,江永四个长沙知青的不幸死亡,在知青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一是高泽源林场的男知青汪,因公去厂西灌阳招募民工和定打挖山锄头,回场路上在突来的风雪中迷路冻死:二是大远公社两名刚满十七岁的女知青在一场大火中丧生,另一名跳窗的留住了性命,却失去了美丽的容貌和健康的体魄:三是瓦屋下的男知青陈,身体虚弱又不甘落后,在坚持犁完一丘田后咳血不止,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护,几个小时之后就停止了呼吸。
他们的死必然地引发出一些问题:知青下放的生产队多是贫困队,本身不具备接收知青的能力。部分知青身体瘦弱承受不了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患病得不到医治,意外死亡的情况仍不断发生。
一九六六年后,随着知青的年龄增长,不满情绪悄然滋生。而这时,有人别有用心地在知青中挑起了一场自觉革命,写大字报,互相批判,互相伤害。这场自觉革命的结果实质上成了日后大逃亡的前奏。知青出身之“黑”被一一披露,令当地农民十分惊愕。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三日,与江永毗邻的道县,由派性武斗疯狂演变为对“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的集体屠杀。“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成立,他们的宣言是:“斩尽杀绝黑五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画大红勾的杀人布告赫然在目。杀人手段之残酷,不忍再述。
八月二十九日,湖南省驻军解放军陆军四十七军奉中央军委命令“坚决制止湖南道县的反革命暴乱”,直到十月十七日,历时六十六天的杀人事件才彻底平息。
“暴乱”影响到周边十个地区,与道县相邻的江永县首当其冲,一个夜晚的速度,整个江永县就已经笼罩在血腥之中,“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未能幸免,一条白水河成了污血河。
知青中的“黑五类子弟”不少人上了黑名单。
八月十七日,长沙知青王百明和一知友在饭店吃早餐时,四个端着鸟铳的农民冲了进来,“谁是王百明?”王百明回答:“我就是。”
“地主崽子王百明!”砰!砰!砰!一连串的铁砂弹在王百明的脸上、身体里炸响,顿时鲜血喷溅,全身乌黑,当即死亡。年仅二十二岁。
王百明的死绝非偶然。
王百明何许人也?长沙市第三中学六二届高中毕业生,中学生歌舞团乐队指挥、“红云诗社”主笔,连考三届大学,因出身问题未被录取,一九六四年下乡。在江永县成立知青农艺队时,因出众的才华,成了农艺队的一员。
王百明和大多数知青一样,是带着“原罪”下乡的。父亲本人只是普通的会计人员,他的罪恶是在解放前夕为岳父,也就是王百明的外公买了一张去台湾的车票并将他送上了火车。因此事被判刑坐牢几年,逢运动都是斗争靶子,被反复投入狱中,由反革命演变成历史反革命,加之右派头衔,最终失去工作瘫痪在家,对他的斗争才算结束。
下乡后,王百明对农村生活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因为出身,他们的心灵深处或多或少地存在着一种“自虐”。挑担子只挑得起一百斤重的拼着命也要挑上一百五十斤,以折磨自己、以肉体的疼痛求得罪恶的洗涤、灵魂的升华,因着父辈的阴影,有着超出年龄的被扭曲的成熟。
王百明在一九六五年九月的一篇日记中写道:“要加强文学、艺术修养,在这方面为人民作出贡献来。要快,你的时间不多了!一年之后,将有大的变动发生。”
他敏锐地感到,中国大地即将有一场重大的革命到来。
“文革”一开始,连偏僻小县江永都沸腾了。红卫兵旗帜到处飘扬,派性组织针锋相对。
自觉革命之后,同一批下乡的知青被划分了等级,有人评为劳模,有人已经内定要抓进看守所,有人已经关进了看守所。
一九六七年春节零点,江永县保守派以逮捕造反派头头为名,王百明和十几名知青被捕入狱。
可以说,王百明是带有“原罪”下乡的知青中最早觉悟的人之一,他成了第一个被枪杀的目标,不是偶然、不是意外,而是有策划的必然。
八月十七日,王百明惨死的当天,消息传遍了各大农场、各公社知青点,长沙知青极为震惊,他们悄悄地聚拢商议,不能坐以待毙,在当时已经荷枪实弹的民兵到来之前,只能逃跑。当晚,六干长沙知青的大逃亡拉开了序幕。
八月十九日,零陵地区的长沙知青九名死于枪杀,十五名受伤。
之后,桃川农场知青俞沛昌中弹后流血过多死亡。
八月十九日,连结交通要道的江永大桥被炸毁,对外联络中断,长途汽车停开。
八月十七日,江永铜山岭农场跃进队的知青集中在队部“接受教育”,当场枪毙了两名地主、两名地主子弟,吊死了一名妇女,并说明今天处决的是第一批。在惊慌中度过了一天的知青,挨到夜深时九十九人(包括女知青怀里的小孩)悄悄地聚拢,一个挨着一个摸黑离开了队屋。连夜紧张行军,不敢有半点松懈,当太阳照耀着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时,同时也给予了大路上的民兵更为刺目的光芒。惶恐中他们发现不远处的一片田地里有部队战士的身影,机敏的一群人向着“救星”跑去。部队派出了一辆军车将他们送到接近株洲的火车站,上不了火车,一行人最后搭乘三部“运尸车”回到长沙。
八月十八日,一个“特派员”带着武装民兵来到桃川石枧村抓王百明的妹妹立明,就在天亮之前,她和知青点的全体知青已被村民们送走了。石枧村的农民深明大义、可敬可佩,为了安抚悲伤中的立明姐妹(王百明十二岁的小妹因为学校停课闹革命也来到了石枧村)和愤懑不平的知青,生产队的青壮年农民都出动了,在村周支书的带领下,为知青挑行李,走四五十里山路,一直护送到驻军六九五〇部队,眼见他们安全才返回村去。
这时的六九五〇部队的大院里已成了难民所,逃亡知青首先想到的就是向部队求救,部队官兵给予了极大的关怀和妥善安置。像凤亭农场、迥龙圩农场、桃川农场、铜山岭农场等几个大农场的知青,在部队的保护下,一批一批地走广西麦岭,再往全州火车站去。
翻越都庞岭的多是井边公社和大远公社的知青,当地人和广西灌阳的农民有一条往来的山路,因人迹罕至,只有本地人知道,翻过五座山岭就到了灌阳。井边知青先是十几人同行,沿途又汇集各路零散知青四十多人,山上岔路多,走到悬崖绝壁时幸遇灌阳方向而来的山民指引:虽遭民兵拦截,几位领头的知青沉着冷静、机智应对,又有公社开出的红头证明作保,一路算是有惊无险。
八月酷暑天,山上冷风肆虐,多数人行前匆忙,衣服未带足,有几个知青听说邻队杀了四类分子,还有十几个知青被捆去了公社,吓得连刚煮熟的一锅饭都不敢吃了,拔腿就跑,哪还顾得上拿冬衣。危险眼见过去,衣着单薄的一群人却难挡风寒。饥寒交迫的队伍每前进一步已经显出了万分的艰难。
走其他路线翻山越岭的知青未有如此好运,遭遇民兵的突然袭击挨打之事时有发生。为躲避民兵的搜捕,很多人专抄荒草荆棘里的小道走,弄得遍体鳞伤,衣不遮体。
江永大桥炸毁以后,从道县往永州成了一条回长沙的捷径。白水公社临近道县,先有一队人侥幸混过去了,第二批走的四名男生险些丢掉了性命。他们搭上一部过路邮车,结果在暴乱中心寿雁被抓,关了六天,每天惨遭一拨一拨的民兵殴打。那些人用扁担用砖头将几个手无寸铁的知青往死里打,四人被折磨得毫无动弹之力。命悬一线时竟出现了奇迹,当地人有人认出了他们,这人的兄弟曾在白水搞过社教,他往来白水多次所以认识。他找来了一驾马车,装满稻草,将四人藏进稻草里戏剧性地救了出去。更幸运的是,他懂草药,随即用草药为他们疗伤,四人得以保住性命。
他们写信给留在白水的知青:“我们被抓,生死未知,千万不要再走这条路。”
白水知青接信后马上找到六九五〇部队的政委,请求派人去道县营救遇难者。一位刚刚新婚的连长和几名军人到达了道县,在制止两派的斗争中,那位新婚的连长不幸罹难。
军人之死使事态的发展更为险恶,部队官兵坚定了制止“暴乱”的决心,加强了对知青的保护。
如果没有部队的保护,没有善良的农民的帮助,六干长沙知青的命运必当重写。
王百明死后的三四天里,京广线沿途的郴州、衡阳、株洲以及广西的全州等地火车站所有的月台上,全被逃难的知青占据了。正值时局混乱,列车晚点,知青上不了车。这群人几天的疲于奔命,已是衣裳褴褛、形同乞丐,黑压压的一片,过路司机根本不敢停车。
可以说,大逃亡是知青情绪的大爆发,压抑几年的“原罪”意识彻底清醒了,饥饿者爆发出的吼声:“黑五类子弟”何罪之有?知识青年何罪之有?他们愤然而起,冲向列车,用石头、扁担砸车窗玻璃,不顾死活地往里爬。火车时开时停,他们被当成暴徒遭驱赶,被机枪团团围住。当了解到逃难知青的真实处境时,才准许上了车。
有一支从牛路口出发的队伍,在离全州火车站六公里的地方集体卧轨。
他们接到了知情人的报信和公社武装部长开出的一张路条:“本来今天晚上要杀你们,是武装部长说了明天再杀……”知青哪敢还有片刻停留,仓皇中连夜奔逃,他们的代表向车站、司机多方请求,遭断然拒绝。绝望之中三十七人走上了铁轨,十六名男生在前,二十一名女生在后,一个挨着一个躺下。如此惨烈的场景,给八月的毒日头抹上了一片凄冷的颜色。相持几个小时后,车站被迫临时加挂了车厢。
八月底,历经干难万险的六干知青终于从各路回到了长沙。
那是一幅幅怎样的流民图!蓬头垢面、拖着褴褛行李的人,三五人一组、几十人一队,既看不出年龄也难分出性别,爬煤车爬货车回来的更是面目全非。家长最初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孩子,看着就要落泪。
在可以容纳几万人的体育馆里,回城知青为王百明等人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会后,上万人的游行队伍凝成的巨大悲痛,给动乱中的长沙城添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有志者组织成立了“红一线”宣传队,将知青的种种遭遇编成了节目,演出场场爆满;并自筹经费办报纸,《红一线报》、《反迫害报》等,一时间影响甚广。
政府为了安抚知青,每人每月发了九元钱、三十斤粮票。
十月八日,中央安置办下达了《十·八通知》,要求知青回农村抓革命促生产,不要逗留城市。与此同时,《致全国贫下中农的一封公开信》发出,大意是:知青是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下乡的,贫下中农要关心他们,爱护他们……此后,“九元钱、三十斤粮票”的待遇停止。
各级领导开始劝导知青回乡,并对其父母施加压力。长沙城的大街小巷贴满了针对知青的巨幅标语:“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刚刚惊魂甫定的知青,特别是父母还在监狱、五七干校、挂牌批斗,甚至生死不明的,看着心里就很难过。
《十·八通知》以后,各区派出所公开抓逗留的知青,有的派出所一天可抓三四百人,关起来然后用大卡车送回江永。江永方面也配合,向知青宣传:回乡的每人可领五元钱、一担谷。
此时的知青家长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含着眼泪为子女作返乡的准备。
有一位知青徐的母亲将仅有的两百元缝进了儿子的棉裤里,然后跳下了长沙北门的一口“彭家井”。那口井从此远近闻名。
老人以为,死可以为自己一生的苦难、为儿子蒙受的冤屈解脱。她想不到的是,她的苦难也许解脱了,儿子的头上又加了一笔:母亲畏罪自杀。家门贴上了封条,知青徐无家可归,又不敢回乡,只有四处流浪。
十月底,逃亡回城的知青被迫返乡。仍有部分人躲藏下来,在长沙的河码头、建筑工地,凡那些报酬最少、活儿最脏、社会地位最低的人堆中,必有隐藏的知青在。有人投亲靠友走向远方,往新疆、云南、贵州……,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七日,在王百明被枪杀整整三个月的那一天,回到江永的知青找到了王百明的尸体,为他举行了一个迟到的葬礼。
由白水的八个光头男生抬着灵柩。他们先一天就商量好了,王百明既是他们三中的学长,也是引以为表率的一位知青兄长,抬棺的事他们一定要做。八个人一律剃了光头,衣着整齐,神情庄重,步伐一致。后面紧跟着三干多男女知青和自愿参加的本地人。
就在县政府大楼的地坪前,知青们挖了一个很深的墓穴安放王百明的棺柩,为了防范破坏分子,他们专门弄来了三吨水泥加上很多陶瓷片、糯米混合在一起,将坟的四周牢实封住。墓前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长沙知青王百明烈士之墓。
重回江永的知青中仍有不少人未逃脱被捆绑殴打的命运。
“文革”之后,王百明之墓的墓顶被炸平了,碑没有了,下面的坟因垒得扎实,岿然未动。
县政府大楼门前已经栽种了一片花花草草,后人想用美丽的鲜花来掩盖历史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