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公登场
齐桓公这个人的名头太响了。大凡多少了解一点中国历史的,就不会不知道他。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这句话,人们耳熟能详,它就是伟大的孔夫子夸赞齐桓公所讲的话。
按照现代人的语言习惯,所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这话听上去显得太拗口,有些云里雾里,不知说的是啥意思。
啥意思呢?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文言文嘛,和白话文的表达方式不大一样,假如把它改成白话表达方式,读者就明白当年孔夫子说的是什么了。
所谓“九”,就是多的意思。它也可以指一、二、三、四……一直到第九的“九”,但在古人那儿,常被用来指多的意思。
而“合”呢,就是召集、聚合,把诸侯们统统召集到一起,聚集在一起,大家一起或者开个会,或者颁布个决定什么的——这是比较文明的“合”。还有一种“合”就不单单开会那么简单,而是大家凑在一起,举行“兵车之会”,也就是把各诸侯国家的武装力量聚集起来,干什么呢?打仗。打那些不听话、不守纪律、胆敢对周天子表示不恭,或者跟霸主的权威挑战的家伙——这是以军事手段实现政治或外交目的的集会。
那么“一匡天下”又是什么意思呢?“一”,在这里可以理解为凭一人之力或一国之力;而“匡”呢,是“纠正”和“端正”的意思。这样,“一匡天下”便是说,齐桓公凭借他一个人或者一个诸侯国的力量,把倾斜了的、衰颓了的周王朝的天下给扶正了。
齐桓公是周武王赐封的齐国的第十六代君主。在他当君主的时候,曾经凭借武力打败商纣王夺得商朝天下的周王朝,已经存在了将近400年。不过,此时的周王朝不再是当年战胜殷商夺取天下时那般的意气风发,而呈现出末世的光景来。
经过多次外患内乱引发的危机,特别是周幽王宠信褒姒,荒淫怠政,还搞所谓“烽火戏诸侯”的荒唐游戏,结果引起犬戎入侵,各路诸侯袖手旁观,堂堂周天子无人护佑,竟被杀死在骊山之下,闹得周王朝险些覆灭。好在秦国国君挺身而出,将继位的周平王护送到洛阳去避难,平王自忖西安是回不去了,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将原先的国都那边统统赐给秦王,以表彰他的勤王之功,同时将首都迁至洛阳,历史上把这叫“平王东迁”,以此为界,是为东周,而以前定都西安的那一段历史则被称作西周。
作为天下共主的周王被别人从国都撵出来,不得不搬家以求安生,这样的“共主”其实力之虚弱,自然有目共睹。自此,许多不安分的诸侯国也就不大鸟这个“天子”,全不把周王放在眼里,他们随心所欲,把周王的指令当作耳边风,一时之间,闹得礼崩乐坏,把最有责任感的孔子急得大骂世道不古。由于没有了一个高高在上的权威主持“公道”,各诸侯国之间的争夺吵闹也愈演愈烈,以至不可开交。
齐桓公就是在这个时候登上历史舞台的。
那个时候,各个诸侯国之间除了爵位等级不同,在国君这个身份上都是一致的,就像现在的大国和小国、穷国和富国的关系一样,没有谁比谁更高一等,谁也不好干涉别国的内政,谁也不买谁的账。
但周天子失去了控制力后,诸侯国之间大国欺负小国、富国打击穷国甚至占领、消灭、吞并对方的事件便屡屡发生,没人干涉得了,没人认真过问,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中原地区周边的少数民族也时不时来骚扰一下那些弱小一些的诸侯国,弄得这些小国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齐桓公凭借其实力和智慧,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充当“大佬”、裁判、主持人和摆平者的角色,创造了属于齐国的数十年黄金岁月。
所谓“尊王攘夷”,就是打着维护周王和周王朝利益的旗号,来制止那些侵略吞并以及违背礼法的事件。当然,齐桓公不会那么大公无私,他在很多情况下是借助“尊王”的旗号,实现个人的目的。但因为他善于“拉大旗做虎皮”,别人还真无话可说,不得不乖乖听他的。后来曹操搞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实际上是从他这儿盗版来的。
《战国策·韩策》中有这样一句话:“昔齐桓公九合诸侯,未尝不以周襄王之命。然则虽尊襄王,桓公亦定霸矣。九合诸侯之尊桓公也,犹共尊襄王也。”这句话把齐桓公“尊王攘夷”的实质揭露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打着“尊王”的旗号,确立自己的霸主地位。而他一旦被确立霸主地位,便实质上取代了周王的权威。这时的周王在齐桓公面前,几乎是个傀儡。
不过话要说回来。假如没有齐桓公尊王,那么衰弱不堪的周王朝恐怕早就玩完了,连那个空虚的王位及耀眼的王冠,都要被人踩到脚底下去了。
自从齐桓公称霸之后,各诸侯国凡是实力强大到足以号令他国的,都起而效仿,于是便有了“春秋五霸”之说。当列国纷纷崛起,有实力当霸主的增加到七个之多后,便进入了“战国七雄”的时代。
这么说来,齐桓公开创了一个时代,一个有声有色、波澜壮阔、奇谲变幻、多姿多彩的时代,我们似乎应当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向齐桓公致敬。
但是且慢。
倘若我们查阅一下齐桓公的档案就可发现,这个功名盖世的君王或霸主,他的王位的得来却不那么正统、不那么地道,有抢班夺权的嫌疑。
此话怎讲?
咱们还得从头细细道来。
姜子牙钓鱼
世人都知道,中国人是很讲血统的,以至后来被人上升到“血统论”的理论性高度了。而血统论的制度化和完善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正是周朝。
周王朝在武装夺取了殷商的政权后,在政治上实行了两大独具特色的政策:一是分封诸侯;二是建立完备的礼仪制度。正是分封制和礼制构成了宗法制的核心内容。
再细究一下:礼制的要害是孔子所言的八字方针,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分封制的要害是前面说到过的嫡长子继承制。
齐国的第一位君主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替周朝打下江山的大名鼎鼎的姜太公姜子牙。
这个姜子牙,祖先也很显赫,据说是尧舜时代的“四岳”之一。所谓“岳”者,本意是高大的山,而“四岳”便是指的分管四方的诸侯之长。到了姜子牙的时候,家道早已破落,他一直过着穷困的日子。他宰过牛、卖过肉、开过酒店,却始终没有发财。为啥发不了财?因为他一颗心不在发财上面,而在安邦治国平天下。但是一直到他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还是一介草民,身无一官半职,更谈不上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了。
但他并不死心。
杰出的政治家就是这样,一息尚存,追求不止。他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放弃初衷,他还在坚守自己的抱负。
有一天,周文王外出打猎,事先卜了一卦,卦象说:这次打猎,必有收获。但“所获非龙非螭(蛟龙的一种),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这卦象所说够玄了。于是文王出猎,率领一大帮人,浩浩荡荡,来到渭水北面的猎场。
在渭水河边,他看见一糟老头,正坐在河岸边钓鱼。老头钓鱼有一奇怪现象,就是他用的鱼钩不是弯曲的,而是直直的。
这一奇怪现象吸引了周文王,他便来到老头身边和他闲谈起来。
两个人,一个是当时已经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君主姬昌,一个是穷困潦倒已过古稀之年的贫民姜子牙,碰在一起却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样,居然一谈就异常投机,姬昌高兴得连猎也不打了,用自己的车载着老头兴冲冲回了都城。
以后,周文王和他的儿子周武王都谦恭地拜姜子牙为老师,让他担任总顾问兼最高军事统帅,姜子牙也认认真真辅佐文王、武王父子,灭了商王朝,并建立了新兴的周王朝。
姜子牙是个奇人,“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所以后世的人谈起用兵以及权术都归结到姜子牙头上,也可以说,姜子牙是用兵和搞权谋的始作俑者。
周武王继承父亲文王的事业,夺得了殷商的天下后,实行分封,将全国土地像切蛋糕一样切成一块一块,分给亲朋好友。姜子牙是第一号大功臣,当然必须受封,于是周武王便在东海那边画了一个圈,将近海的一大块地划给他,建立齐国,还赐给他五等爵位中的第一等:公爵。
在当时,有资格称王的仅有一人,那就是周王朝的统治者,其余只能按照爵位来称呼,比如齐国是公爵国,其国君只能称公,等后来乱了套的时候,大家才都称起王来了。
按照宗法制度的严密规定,老的国君死了,新的国君继位,按照既定方针办,该谁就谁,别人都别去做非分之想!
兄妹乱伦
任何制度都是这样的,制定时的初衷很好,很完善,甚至可以说很严密:确立所谓嫡长子继承制的最重大理由就是防止权力的觊觎者抢班夺权。但是,按照信息论的观点,任何信息在传输过程中,如无负反馈因子的加入,都会逐渐衰减,王位继承制度的贯彻尤为典型。
历史书记载,齐国的始祖姜太公在100多岁高龄后去世,他的儿子继位,然后是孙子……然而,仅仅只过了五六代,齐国在继承权方面就发生了一次混乱,这场混乱一直波及后面好几代——因为这场混乱的结果,导致齐国在位的国君已然不再是姜太公的嫡长子后裔了。
到了齐桓公的父亲那里,事情又有了不妙的开端。
桓公的父亲叫姜禄甫。他在位时有一个儿子叫诸儿,立为太子。他又有一个侄子,叫公孙无知。他弟弟夷仲死得早,留下这个儿子,让当国君的伯父非常怜爱。伯父自己还有好些儿子,都没有对这个侄儿那般宠爱。他违反规矩,命令给无知的供养待遇等同于太子,这就埋下了祸根。
姜禄甫死了以后,太子诸儿继位,是为襄公。
襄公小的时候,曾经和无知两人在父亲面前争风吃醋,却没得到父亲的支持,于是在心里怀有对无知的不满。等到自己继位后,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剥夺堂弟公孙无知的超过等级规定的赡养标准。这一招做得太损,既让无知减少了俸禄,不能过以前一样的享乐生活,更让他在各位亲属和满朝大臣面前栽了面子,他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当然,襄公所剥夺的,本来就是他不应该享有的,他自己心里明白,所以也就不敢有公开的表示,不过心里这仇却记下了。要知道,中国自古就有这么个潜规则:不管合不合规矩,待遇一旦上去了,再要把它拿下来,那可是打人伤脸的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也许春秋时代还没有出现,但它的基本道理无知却是无师自通的。
无知当时倘有不满情绪表露,襄公是不会怕他的,因为他不仅掌握了话语权,还掌握了生杀予夺之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时襄公是君,无知是臣,君臣地位如此悬殊,那无知要是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襄公就会马上下令灭了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公孙无知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于是他潜心等待机会。
权力会让人迷狂,这句话用在襄公身上是再确切不过了。齐襄公这个人,在道德方面实在有大亏。他最遭史家訾议的地方就是乱伦。
齐襄公有一个妹妹,长得如花似玉。这个妹妹尽管和他不是同一个母亲,却也是父亲姜禄甫所生。
在国君的宫廷里,男女之大防从来是做得很严谨缜密的,不过对于自家人来说,往往倒容易疏忽。
襄公和妹妹两人在父亲的鼻子底下秘密偷情,干出了有伤人伦的丑事。他们以为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警觉的人发现了这件事,要不这件事不会出现在历史的记载中。但是,发现了这件事的人当时并没有大肆张扬。
后来,妹妹出嫁到鲁国,嫁给了鲁国国君鲁桓公,但兄妹俩偷情的那一段历史,却埋藏在各自的心底,当时肌肤相亲时的那股激情,就像沉寂的火山,并没有泯灭。
襄公登基的第四年,鲁桓公带着夫人来齐国造访。倒霉的鲁桓公哪里知道自己老婆和大舅子的那一段丑事。他手下有一位叫申的大臣不知怎么事先有预感:主公这一回赴齐会出事,因此拼命劝谏鲁桓公不要前往齐国。
鲁桓公自然不听。
齐国和鲁国是靠得最近的邻国,两国的先祖都是周朝建立之初的大功臣,同时受封公爵。齐国先祖姜子牙替武王打下了周朝的天下,鲁国先祖周公姬旦替周朝设立了礼仪制度。两国世代交往、世为婚姻。鲁桓公想:当今齐国国君诸儿继位,我还没去祝贺呢。此番一是让老婆回家省亲,二是向齐襄公的登基表示祝贺之意。
他不知道,此一去,不仅是送肉上砧,找绿帽子戴,而且还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在齐国方面,襄公对鲁桓公夫妇的到来自然是非常高兴,那股盛情,让鲁桓公都有些感动了。
然而,襄公对鲁君夫妇的到来感到兴奋,实在不是针对鲁桓公的,而是针对自己妹子的。
他这个与自己乱伦的妹妹嫁到鲁国,已经有15年了。出嫁时十几岁的姑娘,现在刚刚三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完全成熟的季节。加之在鲁国这个号称礼仪渊薮的国家做了多年的国君夫人,一举手一投足,那股气质、那份修养、那种魅力,让已有夫人且妻妾成群的诸儿神魂颠倒,旧情复炽。
也许哥哥诸儿是齐姜的第一个“男人”,齐姜见到哥哥也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就黏糊到一起去了。
让人奇怪的是,诸儿做太子时和妹妹在父亲的鼻子底下通奸,没有被父亲发现,今天他当了至高无上的国君了,与妹妹通奸的事却立即被鲁桓公知道了。
鲁桓公气愤已极。
他没有想到自己老婆和齐国国君能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来,这不是猪狗不如吗?
不过,他眼下在齐国做客,而齐国是个大国,实力比鲁国强太多了,他不敢在齐国的宫廷里骂街。
毕竟心里这股气还是憋不住。晚上,在寝宫里,桓公把老婆给臭骂了一顿,大概把民间老百姓骂老婆的那些话都使出来了,什么贱人、不要脸、破鞋之类的,那齐姜又羞又愧,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我们当然不能说女人是祸水这样无原则的话,不过齐姜后来的做法也确实不那么地道。
老公戴了绿帽子,心里有气发一顿火,这本来不算过分,而且两口子关起门来吵架,没必要招摇出去。可那齐姜被自己的情欲迷昏了头,居然把老公骂自己的事情偷偷告诉了哥哥。
齐襄公的脸面丢大了。
作为堂堂一国之君,和自己的妹妹偷情,而且被人家给知道了,这叫什么事儿?鲁桓公骂齐姜骂得那么难听,他要是把这事回去一说,很快就会传得满天下都知道,周王会知道、各国诸侯会知道、天下百姓也会知道,知道齐国当今的国君是个这么混账的家伙,这……这叫我脸面往哪儿搁呀?
齐襄公是个狠心的人。他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鲁国国君给灭了,杀人灭口,让这事哪儿生哪儿了,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成了。
这天,他邀请鲁桓公喝酒,鲁桓公不敢不从。他假装盛情,拼命劝酒,那鲁桓公心里虽苦,这酒还是要喝,一来二去,很快就醉了。
齐襄公见他醉了,便让手下一名叫彭生的武士将鲁桓公抱上车,再送鲁君夫妇回馆舍。
那彭生得了旨令,在抱鲁君上车时,暗中做个手脚,用阴功将鲁君的肋骨全部压断。等鲁君回到馆舍,一下车,便一命呜呼了。
消息传到鲁国,鲁国人不是傻瓜,当然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于是派使者前来交涉,指责齐国的不地道。齐襄公便把彭生当了替罪羊,将其杀死,以搪塞鲁国。襄公的妹妹齐姜吓得再不敢回鲁国,就此终老于齐国。
可怜齐姜,为了一时快活,不仅使老公丧命他乡,自己的国君夫人的位置也给葬送掉了。
齐襄公虽然暂时把这事给应付过去,但却在不经意间又给自己埋下另一颗定时炸弹。
强者为王
齐襄公十一年冬天,襄公派了两个大夫到葵丘这个边境城市去驻防。葵丘到齐国都城临淄不过数百公里,要按照现代交通条件,高速公路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但在当时,却算得上是遥远的地方。
谁都不愿去戍边,都想窝在都城享清福,齐襄公点了名的两位大夫连称和管至父同样不肯去。
为了动员他俩去,襄公与这俩人约好:第二年瓜熟时节另派新人,让两人换防。
两人得到许诺,暂时安下心来,心想熬过这一年再说。
没曾想,君无戏言这句话在襄公那儿根本不算数,到了第二年瓜熟时节,襄公连提都不提这事儿。
两人见主公不提这事,以为他忘了,便大着胆子自己提出来。他们打了份报告,要求返回都城,让襄公另派人选来驻守边防。
襄公接到报告,往地上一扔,心里说,拿着根棒槌你们就当真(针)了。好不容易骗了你俩去,你们回来我还得骗别人去守边关。一事不烦二主,你们俩继续在那儿呆着吧。
他照样每天吃喝玩乐,逍遥自在。
那两人在葵丘那儿干等,左等没见轮岗的指令,右等没见换班的到任,终于发现襄公那家伙原来是把他俩当猴耍。
他们愤怒了。
他们早就听说襄公的异母弟弟公孙无知想作乱,便和他联络,并主动请求分派任务。
连称有个堂妹在齐王的宫殿里当宫女,一直得不到宠爱。无知许诺:如果你这个堂妹能做个内应,每天给我搜集襄公的情报送出来,等政变成功后,我就让她当夫人(那时国君的妻子不叫王后,也不叫嫔妃之类,就叫夫人)!
有了这份许诺,连宫女果然遵命,每天将有关襄公的动态情报悄悄送到宫外,而无知和连、管二人则厉兵秣马,以待时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
秋天过后,就是冬天。冬天,恰是打猎的好时节。襄公整日游乐玩耍,对于打猎当然也颇有兴趣。
这天,他带着人先是去游姑棼,游了姑棼,又去沛丘打猎,在那儿碰见一件离奇的事儿。
他看见一只巨大的野猪向自己的坐车扑来,而旁边的人看见的却不是野猪,而是一个大活人,是那年替襄公杀了鲁桓公又被襄公处决的彭生,于是大叫:“彭生,彭生”!襄公一听,不由大怒,挽弓朝野猪射去。也不知射中没有,那野猪竟然像人那样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朝着襄公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这可把襄公吓得不轻。他当即从车上摔了下来,把脚给崴了,而且一只鞋也丢了。
襄公这下生气了。
襄公一生气,后果自然很严重。他把替自己掌管鞋子的人(那人有个很稀罕的名字叫茀)打了三百鞭子,狠狠地发泄了自己的心头怒火。
襄公打猎摔伤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无知耳朵里,无知立即决定,要把握这个天赐良机。
政治家和阴谋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嗅觉特别灵,而且下手果断迅疾。阴谋家如果成功了,在后人书写历史的时候,会被夸赞为具有政治家的作风。而政治家在推行某些手段失败之后,也会被贬为阴谋家。
无知当然有着想当政治家的野心,但他必须先通过阴谋手段使自己爬上够资格玩政治的那层台阶。
他带着连称和管至父(这两人未获襄公批准,竟然擅离职守,悄悄跑回了都城,可见襄公已经被蒙蔽到了什么程度)以及大批兵丁直闯襄公的禁宫。
那个充当襄公的出气筒、平白被他揍了三百鞭子的茀,却是一个不记怨恨的人。
他最先发现无知要闯宫,抢先跟襄公通风报信,并把他藏匿起来,又组织宫里的太监们拿起武器与无知格斗。
这些阉人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很快被杀个一干二净。然后,作乱者开始地毯式搜寻襄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无知心里很明白,如果襄公被放过了,那他头上这个反贼的帽子就戴稳了。襄公很快会凭借他的“正统”地位,号召起平乱的势力将其剿灭。
找来连称的堂妹一问,知道襄公肯定在宫里。
“搜!”无知一声令下,带头细细搜寻起来。
对齐国的王宫,无知再熟悉不过。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一寸地面一寸地面地看,找了很多间房屋,都没见襄公的踪影,无知心里有些慌乱和焦急了,他愈发小心仔细起来。
在一扇很厚实的门背后,他突然发现有一双鞋搁在那儿。那仅仅是一双鞋呢,还是某人的一双脚呢?
无知猛地把门拉开,看见他的宝贝哥哥齐襄公正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呢。
无知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剑一下子刺进襄公的胸膛,作威作福惯了的齐襄公终于走完了自己荒淫无耻的人生路程。而早就觊觎国君位子的无知则立刻下达“诏令”,自立为齐国公爵,当上了他朝思暮想的国君(之前,各国国君继位,都必须经过周王的册封,要有委任状的,此时这一套全作废了)。
事情到此并没有完结。
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个名叫公孙无知的人,大概是名字起坏了,他确实太无知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有福分做国君的人。这边P股还没坐热,那边又“咔嚓”一下被别人砍了脑袋。
砍他脑袋的倒不是襄公的拥趸者,也不是其他阴谋分子,而是他平时颇为小瞧的人。
齐国国都临淄附近有个叫雍林的地方,那儿是渠丘大夫的封地。
无知做公子哥儿的时候,其实和襄公一样,也是一个纨绔子弟、浮浪少年,骄横狂妄,不懂谦卑,做过很多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事,根本就没有做国君的素质,更谈不上做政治家的素质了。所以他弑君僭位篡夺王权,引发了别人对他的愤慨。
他一上任,头等的大事就是享乐。襄公狩猎时摔伤了腿,给了无知以可乘之机。但无知头脑里竟没有“前车之鉴”这根弦。
眼下冬天还没过去,仍是狩猎的大好时机,无知不肯让这样的好时光空度,便带着亲信随从去雍林打猎。
报应立刻就来了。
他过去曾经因为一件小事欺负过雍林人,当地人知道他要来打猎,便预先埋伏在林间,等他一到,突然杀出,把他给做掉了。
雍林人倒是敢做敢当,他们干掉了无知,立马给齐国大臣写了一封信,报告事情结果,承认责任由他们全部承担。他们在信中说:无知弑君自立,是为篡逆,我们按照祖宗成法惩罚他。现在,齐国无君,希望大臣们按照规矩扶立新君,我们一定奉命!
立新君的相关规矩自然是有的,但在朝政混乱的时期,更起作用的是潜规则。
潜规则是什么呢?四个字:强者为王。
逼死亲兄弟
襄公继位后做出的许多荒唐举动,包括杀死来访的友邦国君、与友邦国君夫人通奸、随意欺侮手下大臣、凌辱佣人等等,遭到朝野上下各种各样的非议,背后责骂他的唾沫星子都快汇流成河了,只有襄公一人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痛改前非。朝中但凡有些远见的人都明白:齐国的祸患不远了。
襄公的几个弟弟纷纷找借口或找时机逃往国外,他们怕留在国内的话,一旦祸患发作,难免受这个荒唐倒霉的哥哥的株连,弄得玉石俱焚。
对于自己的弟弟偷偷逃跑出境,襄公毫不在意。他倒觉得这样更好,这样的话,国内觊觎国君宝座的人不是少了吗?一个堂弟无知,孤立无援,自己更好对付。
他却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当上国君,并非因为有这个本事,完全借了自己是姜禄甫的嫡长子的光。所以说,嫡长子继承制只能从理论上保证王位继承在规则上的合法性,却不能保证继位者在能力上的合格性。
逃跑出境的弟弟中有两人比起他来要出色得多,一个叫姜纠,一个叫姜小白。
姜纠的母亲是鲁国人,所以他便跑到鲁国去藏身。姜小白的母亲是卫国人,卫国势力太弱,反正依靠不上,他只好跑到附近一个叫莒的小国去,寄人篱下,苟且偷生。
朝廷中的大臣也按照各自所属的权力体系以及对未来朝廷政治格局的判断,分别决定自己的去向:有依附于现在的国君襄公的,有追随公子纠的,也有追随公子小白的。有两名后来影响了齐国大局的臣子,一位叫管仲的,追随公子纠去了鲁国;一位叫鲍叔牙的,则追随公子小白去了莒国。
这些逃出境的人无论是王子(或叫公子)还是大臣,在国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就是等待国内内乱,然后回来抢班夺权。
对于襄公之死,他们应当有理由高兴,但是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王位旁落到无知手上,要是按照继承序列,他们是姜禄甫的正宗儿子,尽管不是嫡长子,但至少是庶子,而无知却不是。
好在天不佑恶人,这个无知P股还没坐热,就一命呜呼了。
齐国国内有势力的大臣有两个家族,一个姓高,一个姓国。
无论高姓和国姓,原先都是王族的分支。既与齐王家是亲戚,当然受到重用。在周王朝时期,国君有公、侯、伯、子、男五个等级,臣子也有卿、大夫、士三个等级。高姓和国姓两家都属于卿这个等级。在国君空缺之后,继位的事情自然得由他们来作出决定。
现在,王位的继承序列已经乱了,嫡长子死了,本该由嫡长孙继位,但襄公有无儿子,史书上没有记录,也许没有,也许有。即使有,由于襄公的德行已经给齐国上上下下带来了极大的祸害,大家也不愿扶助他的后代继位。那么,继位者只能从庶子当中找。
正卿高傒自小和姜小白就是哥儿们,两人玩耍嬉闹,跟亲兄弟一样。此时,他极力推荐由小白回国继位,另一位上卿反正与姜纠没有特殊感情,也就不去得罪人了。两人私下这么一合计,得出的共同意见就是,请公子小白回来继位。
但这事没有明确的理由:凭什么姜小白做得国君而姜纠或者别人就做不得?他们只好暗中通知小白,让他赶紧回来。小白如果能先回来,就能按照先来后到的理由占据王位。姜纠们假如不服,要回来抢位子,他完全可以用新任国君的名义下令“讨逆”。
这下我们明白姜小白为什么逃亡时不肯走远,宁肯呆在莒国那个屁大一点的地方了,因为从那里回国最近,一有风吹草动,可以最快速度返回。
而姜纠也不是吃素的,他在宫廷内也埋有暗探。无知之死,让他兴奋不已,他也认为,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
鲁国是他外婆家,当然希望自己这个外甥能回去当国君,这样齐国就会和鲁国交好。要是一个和鲁国没有感情的人当齐国国君,鲁国便老要遭受齐国的欺负。
鲁国把齐国立国君的事看得异常重要,他们几乎把它当作自己的内政来对待,决定派出军队护送姜纠回国。如果有胆敢阻拦姜纠继位者,格杀勿论!
探子来报,听说那边姜小白已经起程,鲁国和姜纠都急了,他们立即分头行动:由鲁国军队护送姜纠立即出发,同时为防止姜小白抢先回国,姜纠的谋臣管仲亲率一支兵马赶往莒国通往齐国的路途中,对姜小白进行拦截。
这个决策应该说是十分正确的。
当管仲带着兵马气喘吁吁赶到边界之后,正看见姜小白在鲍叔牙的陪伴下,上紧着往这边赶呢。
管仲心里暗自高兴:好哇,来得正是时候。小白呀小白,我正等着你呢!
却说这管仲和鲍叔牙两人,虽然各为其主,原本却是最好的朋友。
鲍叔牙是个性格谨细、做事认真的人,儒雅有风度,是十足的翩翩君子,他的身份地位也比管仲高。而管仲家境贫穷,地位卑下,在齐国一直不大让人瞧得起。不过不知为什么,这样两个差别很大的人,竟然搞到了一块儿,两人的关系铁得不得了。
在齐国人眼里,这现象很不好理解。
比如,鲍叔牙和管仲两人曾一起做生意,赚了钱,管仲在分红的时候,给自己分大份,只给鲍叔牙分小份。别人问鲍叔牙:一块儿做生意,管仲这人怎么这样?鲍叔牙笑笑:我的家境比管仲强,他日子不好过,多得一点应该,应该!
管仲还喜欢自以为是地给鲍叔牙提建议,却总是把朋友的事情弄砸。旁边的人就说:你这个朋友,看上去智力不怎么样啊?尽给你出馊主意。鲍叔牙回答:话不能这么说。一个人总有运气好、运气不好的时候。眼下管仲的运气不好,这跟他的智商没关系。
管仲当官也没有运气。他曾经三次混进官场,但领导都不满意,因此又三次被赶走。他还有一个很大的污点,就是当逃兵。这点他自己也承认,说自己曾“三战三走”。走,在古文里是跑的意思。管仲当过兵,但是作战却很不勇敢,他参加过三次战斗,每次都逃跑了。他这样的行为当然会遭到别人的耻笑。不过鲍叔牙够哥儿们义气,他不但不批评嘲笑管仲,反而对旁人解释,说管仲之所以当逃兵,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他家里有高龄老母,他不忍舍弃母亲,想尽自己的赡养义务——这么一来,管仲的行为在他嘴里反而变得高尚了。
鲍叔牙对管仲如此好,但管仲并不领情。当鲍叔牙护送公子小白急匆匆朝齐国赶路的时候,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支人马挡着道。挡道者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己曾多次有恩于他的管仲。鲍叔牙审时度势,隔着一段距离把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着,哥儿们,这么不通融,竟然这么辛苦跑大老远来截道?”
管仲说:“那是,我今天来,就是不能放姜小白过去,不然,姜纠公子当国君的梦想岂不要泡汤?”
“咱们这么好的兄弟,你都不能放一马?”
“不成,坚决不成!这事关原则问题。”
“既然是原则问题,那就算了。咱们今天各为其主,你不放我们过去,那我们还是回莒国呆着去。”说罢,鲍叔牙赶着马车掉头要走。
“回去也不行!”管仲对着姜小白大声喊道,“对不起了公子,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说罢,弯弓搭箭,觑准了姜小白的胸前,“嗖”地放出一箭,那箭如闪电一般挟带一股疾风呼啸而去。
姜小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个朋友的对话,神经却像上了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他知道,今天面前这个拦路的家伙是不肯有丝毫通融了,自己得万分提高警惕,以防不测。
果然,就在鲍叔牙驾车要转头的时候,管仲手脚麻利地从鱼袋里取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这边,姜小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管仲的举动,见他要下手了,正想躲避,却已来不及了。
管仲上战场尽管老做逃兵,但他杀人的手艺还是挺不错的。他放出的那支箭,简直就像长了眼睛,直奔姜小白身上而来,姜小白觉得腰间被狠狠地一撞,当即栽倒在车上,一动不动。
鲍叔牙见姜小白被射中,一头撞倒在车上,大惊失色,他把缰绳扔下,大哭着扑到姜小白身上。他一双手抖抖索索地在小白身上摸索,看看他到底伤在哪儿,伤到了什么程度。
姜小白脑袋跌撞在车框上,上身倒在车厢里,一条腿耷拉在车厢外,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鲍叔牙本是个相当沉得住气的人,谦和冷静,温文尔雅,这一回却大大地沉不住气了。
他侍奉姜小白就像侍奉国君一样,他对小白无比忠心,如今主人遭遇不测,他怎能冷静得了呢?
不过,他的主人姜小白比他冷静。姜小白不像他的哥哥襄公和堂兄弟无知那样纯粹是纨绔子弟,他真正有政治家的水准和风度。
他并没有死,他甚至一点伤都没受。
那他是怎么回事呢,他装蒜吗——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
他的确被管仲这位神射手给射中了,而且射中的是要害部位。
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有的人冥冥之中似有神灵保佑。管仲那一箭射过来,恰恰射中他腰带上的带钩。
这带钩才多宽一点的东西呀?那箭竟然像是长了眼睛,不然不会这么巧合。
就在被箭撞击的那一刹那,姜小白脑子里就有了主意:装死!
他佯装中箭,一头摔倒,半声不吭,纹丝不动。
连站在旁边的鲍叔牙都以为他死了,更何况远隔了好几十米的管仲。
小白这一招,是参照了兵法的。
兵法言:“不可胜者,守也……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小白处守势,他便用了这招装死以自保的手法,竟然骗过了精明的管仲。
管仲在那边车上站着,他观察鲍叔牙的举动,便知小白是不是真的死了。
鲍叔牙当然很快就知道小白没死,但小白用眼神告诉他:此中消息万万不可泄露!
鲍叔牙同样是精明人,立刻配合姜小白演起了双簧。
管仲见自己的好朋友鲍叔牙一派如丧考妣的样子,显然认为已经得手,心中很是高兴。
他不便上前来验尸,因为鲍叔牙毕竟是自己的哥儿们,他又屡次对自己有恩。你近前了,他要是和你拼命怎么办,你还不还手?
反正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带来的人也都一致认定小白已经死于非命,于是管仲远远地向鲍叔牙抱拳:“后会有期”!然后拍拍P股,带着人马回程。
走出不远,他又想起要尽快向姜纠汇报这次任务完成的情况,免得主人焦急。于是让人快马飞驰报信。
鲁国国君和姜纠得到管仲的报告,不由大喜。鲁君说:“现在没什么顾虑了,齐国国君非你莫属。这样吧,你在鲁国呆了这么些年,我恐有照顾不周之处,以后你回了国,咱们甥舅见面的机会不会很多,不如慢些走,让我好好款待款待你,并预先祝贺你荣登大位”。
姜纠当然是心急如火,但鲁君既然这么说了,只好暂且留步。
就这么一拖,原本从鲁国国都到齐国国都三天左右的路程,磨磨蹭蹭直拖到六天后才进入齐国国境。
而鲍叔牙在管仲走后,赶紧替小白换了一辆带篷的车,日夜兼程朝临淄赶去。高傒见小白到来,当然喜不自胜,和国内众大臣一起拥立小白为齐君。小白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集兵力,阻击鲁国的军队。
鲁国国君原本仗着齐国国内无主,才敢派兵入境。此时齐国已有新君,号令一发,实力强大的齐国军队整装前行,在亁时这个地方与鲁国军队遭遇。一战下来,鲁兵败走,退到边境,却被齐军包围。眼看要被聚歼,齐国派使者将新任齐君的一封书信送到鲁军的军营里,下达最后通牒。
通牒的内容是残忍的。里面这样说:
公子纠,是我的兄弟,我不忍亲手杀他。他既然在你们那儿,还是请你们动手诛杀吧。他的两个爪牙召忽和管仲,是我的仇人,请你们乖乖把他们解送过来,我要把他们剁成肉酱。如果不按照我说的做,我的军队就进入鲁国,把你们的国都围起来。
鲁君恐惧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政治家是最懂得随机应变的。鲁国尽管是姜纠的外婆家,鲁君又刚给他设宴饯行,此时也只能先顾了自己再说。
鲁君亲自下令,将姜纠处死,尸体交还齐国处理。辅佐姜纠的两个人:召忽颇有骨梗之气,他不肯回去受辱,便举刀自杀;而管仲却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他要求鲁国把他装上囚车,送回齐国。
毫无疑问,召忽虽然死了,但管仲不想死。
受传统观念浸染较深的读者恐怕会说了:管仲这不是忠君之道啊。过去说“君辱臣死”,今儿主子都死了,管仲还想求活,算不得忠臣啊。
但这个观点显然没有从实情出发。
公子纠并没有当上国君,他只是有资格备选的诸公子之一。如果说,君是国家的代表,忠君就是忠于国家;管仲不为姜纠这个候选人殉死,算不得对国家不忠。
其次,管仲不想死有他更重要的理由。
不过,这次他的理由不再是要赡养老母,因为此时老母已经去世。他的理由是:他的满腹经纶一肚子才学还没有施展,他要留下自己一条性命,为国家的强盛效力。他自认是当世无与伦比的杰出人才,因此他不能像召忽那样就这么轻易死去。更何况,他还有一层主意:新任国君虽然放了话,要把仇人剁成肉酱,但管仲心中却存了很大的侥幸,那就是希望他的老朋友鲍叔牙能够帮助他、救援他。
他的估计一点也没错。他对于鲍叔牙的了解,就像鲍叔牙对他的了解一样,太准确、太深刻了。
鲍叔牙这个人有两大特点:对国君(主人)忠诚,对朋友忠厚。
管仲当初率兵拦截小白,并用箭射杀这位姜纠的竞争对手,这让战胜了姜纠而获得政权的齐桓公心怀巨恨,巴不得寝其皮,食其肉。但是,鲍叔牙却极力劝阻齐桓公。
鲍叔牙这么对齐桓公说:“如果您只打算把齐国治理好,安安稳稳当个国君,那么有我和高傒两人足够了——我们的智慧和才能足以辅助您达到这个目标。但是,假如您有称霸天下的雄心,我们俩就帮不了您了。能帮您的,当今之世只有一个人,就是管仲!管仲这个人的才干了得,不论他到哪个国家,他都有本事把那个国家治理得强大起来。如果他不能回到齐国而被迫到了任何别的国家,那个国家将成为齐国的强劲对手。”
“我把他杀了,他去不了别国,也就成不了我的对手。”
“难道你就不想成为一代霸主吗?”
这话把齐桓公问哑了。
齐桓公打消了惩罚管仲的念头。他真的相信,鲍叔牙这个人保护管仲,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完全是从齐国的国家利益出发的。
他再次去信严词催促鲁国:即刻把管仲押解来齐国,以解我恨,不得延误——桓公生怕鲁国留下或者放走管仲,让一个大大的人才走失了。
齐国如此催逼,管仲又自愿返回齐国,鲁国当然不会耽搁,赶紧将他送回国去。
鲍叔牙亲自到边境上迎接管仲,为了不让鲁国看出齐国的用心,他依然让管仲坐在囚车里,一路押解回来,直到临近都城的堂阜,这才把管仲身上的镣铐去除。
回到临淄,鲍叔牙让管仲斋戒沐浴更衣,并举行了除灾祈福的仪式,然后上殿拜见齐桓公。桓公见到管仲大喜,赐以厚礼,破格任命为大夫,同鲍叔牙、隰朋、高傒等共主国政。
管仲改革
齐桓公任用这些人作为自己的左右手,有一个最高目的:成就千古大名。他愿意向自己的先祖姜太公学习,而决不愿意成为父亲和哥哥那样的等闲人物。
应当说,桓公这个人确是个有抱负、有理想、有志向的人。
当时之天下,周王朝已然衰落,各诸侯国中,有的已被兼并,有的实力大增。那些实力强大的国家,对别的国家都虎视眈眈,抱有野心,巴不得把别人吞进嘴里。
细数一下,实力与齐国一般强甚至比齐国更强的国家,当时有晋国、楚国等等。这些国家经常在周王的眼皮子底下为一点小事就相互掐架,闹得整个中原地区乌烟瘴气。
齐桓公的想法是:周王就像一个年老的家长,对于这些事已经没有力气管了,今后这些事,我要来替他管一管。我能管下来,就证明我们齐国的老大地位。
他查找了宫里的档案,里面记载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年少时曾发生管、蔡之乱,而淮河流域一带的部族也趁机起来反叛,成王当时深感恐惧,于是赐给太公一项特批的权力,命他但凡遇到天下不安宁的时候,“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实际上就是允许太公可以代替周王征讨东部地区不听话的国家。
太公死后,齐国没有能力再对其他国家颐指气使,如今轮到他上任了,他要行使太公曾经享有的这项权力。
而且他不仅想插手东部诸侯国的事情,最好能把手伸到整个中原地区——这样便能把太公的事业发扬光大了。
不过,要成就这么宏伟的霸业,首先得让自己的国家实力增强,让自己强大到想揍谁就揍谁,别人还不敢还手甚至不敢吭声的地步!
他把实现这一目的的希望寄托于管仲。
手下各位大臣,正像鲍叔牙所说的,要维持齐国当前的地位并保证国内稳定,确有这个能力,但要拓展事业,把国力做大做强,他们的办法就不够多、脑子就不够用了。
于是,自然由管仲担纲,对齐国的未来进行全面筹划。
要使一个已经延续了三四百年、暮气沉沉的诸侯国振作和振兴,第一要务毫无疑问就是两个字:改革!改革是硬道理。
管仲早就对齐国的社会弊端看得一清二楚。他得到齐桓公的授权,便大刀阔斧行动起来。
管仲的改革除了不涉及根本的政治制度外,应该说是全方位的。
首先,在体制方面,他实行了国野分治的方法,国都为国,国都之外的地方为野。国中设二十一乡,其中工商六乡、士十五乡。每五家为一轨,设轨长;每十轨为一里,设里司;每四里为一连,设连长;每十连为一乡,不过乡领导不叫乡长,而叫良人。对于野,以三十家为一邑,设邑司;十邑为一卒,设卒帅;十卒为一乡,设乡帅;三乡为一县,设县帅;十县为一属,设大夫。朝廷官员的分工也细化和明晰化了。
在此基础上,实行军政合一、兵民合一的军事制度,军队阶层分别有轨长、里司、连长、旅长、良人,全国军队共编制成三个军,分别由桓公、高傒和国子各领一军。三军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训练,这样国家不必支付养兵的费用,却保有了一支有相当战斗力的军队。管仲规定:犯罪可以用兵器赎罪。犯重罪用甲和戟赎罪,犯轻罪用盾和戟赎罪,犯小罪用金属赎罪,铜用来铸兵器,铁用来铸农具。诉讼成功则要交一束箭。这样,齐国又解决了兵器缺乏的问题。
上面的改革措施在200多年后为商鞅所借鉴,使落后的秦国一下子跃升为实力最强的国家之一,并开启了其称霸中原的时代。宋代王安石变法,设立保甲制度(这一制度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也是从管仲这儿得到的启发。
在干部选任制度上,打破阶层界限和等级制度,对于有杰出才干的不拘一格选拔擢用,比如车夫宁戚就被提拔为大司田,相当于今天的农业部长。从陈国逃亡来的公子陈完也被任用为工业部长。
经济上,管仲通过由国家铸造钱币,控制物价流通;开发渔场和盐场,增加国库收入;建立一定程度的社会保障,比如恤养鳏、寡、孤、独(古汉语里,无妻曰鳏,无夫曰寡,无父曰孤,无母曰独),以稳定社会。
在外交上,管仲采取与邻国修好的策略。他建议桓公归还以前侵占鲁国的两座城池、卫国的四座城池、燕国的两座城池,在各诸侯国间获取了良好的声誉。
有一次,卫国被狄人侵扰,便向齐国求救。齐桓公派出军队赶跑狄人,帮卫国修筑了楚丘城,使卫国君臣有了安全保护。
还有一次,燕国遭到山戎相侵,齐桓公和管仲亲自率兵攻打山戎,把山戎赶得远远的。燕国国君送桓公归国时,恋恋不舍,一直送入齐国境内。桓公说:按照周礼,不是天子,诸侯相送是不能送出国境的。燕国国君送我送出了国境,是我无礼了。为了不违反礼节,桓公把燕君所到的地方割让给燕国——这种超水平的作秀方式,让包括周王在内所有的国君都大受感动,心悦诚服地赞赏起桓公来。
以上几次行为虽然包含有作秀成分,但不管怎么说,都显示出齐国的大国风范。
一系列改革措施使齐国实力迅猛发展,为齐桓公称霸奠定了基础。
桓公的霸业
当霸主的主要标志就是可以牵头召集各国诸侯开会,当时叫会盟。
齐桓公第一次搞会盟是在他上任的第五年,那次只召集到宋、陈、蔡、邾四个国家,连同自己不过五家而已。后来宋国背盟,桓公便以周天子的名义率另外几家进行征讨,打得宋国国君不得不讨饶。
齐桓公对于召集诸侯会盟相当积极。《史记》上引他自己的话说:“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因此是“九合诸侯”,而《春秋·谷梁传》上记录的则达15次之多,其中还漏记了有名的齐楚昭陵之盟。他在位43年,差不多隔个两三年就要兴师动众一回,让各国诸侯到一块儿听他训话。那份感觉,那种滋味,恐怕任何享乐也替代不了!
桓公每次会盟并不全是替天行道,主持公义,其间经常搞以权谋私。比如他的夫人是蔡侯的妹妹。蔡姬受到桓公宠爱,便恃宠而骄,跟他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有一次,桓公带她去划船,她仗着自己会游泳,便故意将船摆得左右摇晃,把个桓公吓得脸色泛青。桓公让她罢手,她还偏不罢手,于是桓公生气了。
下了船,桓公发出的第一道旨令是:蔡姬你给我滚回老家去,你敢戏弄你老公!
谁知那蔡姬也是个烈性子,她一头哭,一头回到蔡国。回去跟兄长一说,惹得蔡国国君也发怒了。好,你嫌弃我妹妹,别人不嫌弃。于是把蔡姬嫁到别国去了。
这可大伤齐桓公的脸面。齐桓公虽然把蔡姬撵了回家,但心中对蔡姬还是留恋的,蔡侯这么不讲情义,他大为光火,便调集大军,带领各诸侯国联合伐蔡。
小小蔡国哪里是联军的对手?几行不成阵势的军队立马崩溃,蔡侯也被俘虏。
尽管已经达到了目的,但桓公感到十分的不过瘾。
他想,楚国是暗中支持蔡国的,不如借这个机会把楚国也教训一下。于是又率军继续南下,进入楚国的地界,驻扎在昭陵。
楚国可是个南方大国,它的兵力也不可小觑。楚成王哪能轻易受欺负?不过眼下齐国风头太劲,不好公开作对罢了。
但既然敌人已经入境,打进家门来了,当然要前往接招。
楚成王一方面派出军队迎敌,同时让自己的特使屈完前往责问齐桓公说:“您老兄地处北海,我处南海,相隔这么远,风马牛不相及,大老远的您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干什么?桓公不好答复,因为楚国只是同情蔡国,立场上和蔡国是一边的,却并没有做出实际的举动挑战齐国的霸主地位。桓公支吾着,没话可说。
管仲处理起外交事务来却是游刃有余,他马上接过话来说:“我们齐国可是奉了周王的旨令,专门征讨那些不服从天子的人。你们楚国负责向朝廷进贡苞茅草以供祭祀之用的,可迄今都没有送去,以至影响了王室的重要工作。我们桓公因此代理周天子前来问话,这是一。还有,上回周昭王到楚国南巡,你们提供船只,船却漏水,把昭王给淹死了,这笔账今儿也得跟你们算。”
这下,齐桓公大军进入楚国就显得理直气壮了,桓公的脸色又变得傲慢起来。
屈完是个出色的外交家。他见管仲说出的理由不好反驳,便回答:“呵呵,贡品没有及时献上,是我们不对,我们立马改正,立马改正。不过嘛,昭王淹死,那可怪不得我们了,要问,你们到河边去问河里的水鬼吧”。屈完这话有屈有伸,软中带硬,绵里藏针,既给了齐国面子,又把他们的无理取闹给驳回了。
桓公见屈完口齿伶俐,岂肯干休,便亲自带着屈完检阅军队,并得意洋洋地说:“你看看我的军队,是不是够威风啊?谁要敢炸翅,我小白就陪他练一练。”
屈完不卑不亢地说:“陛下的军队是够牛逼,可是您总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楚王眼下正光着脚在家里等着您呢。”
见屈完如此倔强,齐桓公晓得楚国不好惹,于是与屈完签订了盟约,撤兵回返。
《史记》认为,齐桓公真正称霸,是从他会诸侯于卫国的甄开始,直到他去世时为止。他的霸主地位的高峰期是三十五年会盟于葵丘那次。那回,周天子派自己的首席大臣宰孔专程携带祭祀用的肉和红黑两色的弓箭以及马车,作为礼物赐给他,这样,等于桓公的霸主地位获得了周王的正式追认。
齐桓公的国君地位得来不够正统,大有巧取豪夺的意味,但他这个君主当得却完全称职。他的胸襟、抱负、才智和手段,都证明他是一流的君主。他任用的管仲之辈,更是帮助他获得千秋美誉的历史名臣。
不过,齐桓公未能善始善终,问题仍是出在王位的继承方面。
作为一位权力欲极强的男人,桓公也一直好色不倦。他一共迎娶了三位夫人、六位如夫人,共生了十多个儿子。
开始,在管仲的建议下,他立郑姬的儿子姜昭为太子,后来又禁不住卫姬的纠缠,许诺立卫姬儿子姜无诡(亦作无亏)为太子。这样,继承人的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到他死的时候,竟然有五个儿子在大臣中各自的拥戴派支持下进行争夺王位的斗争。无诡在奸臣易牙、竖刁的扶助下抢先登上王位,却仅仅在王位上呆了三个月就死了,死后和他的倒霉堂叔公孙无知一样,连个谥号都没捞着。
无诡死后,太子姜昭即位,为孝公。孝公在位十年,死的时候儿子太小,斗不过叔叔姜潘。姜潘杀死侄儿自己继位,是为昭公。昭公死后,其子姜舍即位,结果又被叔叔姜商人把政权夺去,是为懿公。懿公被手下的仆人杀死,他的弟弟姜元即位,是为惠公。
这样算来,齐桓公的五个儿子先后都当了一阵子齐国国君,过了一把瘾。区别只是过瘾的时间有长有短而已。
再往后,齐国的政权交接便基本靠抢了。如齐庄公弑太子登位,后来被权臣崔杼用箭射死。景公太子晏孺子即位当年即被悼公杀死,而悼公又被大臣鲍子杀死。过了若干年,权臣田常弑简公,田常曾孙田和干脆把齐国政权夺了过来,自立为齐王。自此,姜氏的齐国演变成了田氏的齐国。而田氏齐国竟然也有一名谥号为桓公的,这样,齐国在相隔三百年的时间段里便有了两位齐桓公。
不过,历史记住的是第一位齐桓公,这位靠阴谋夺取政权的强者,这位在春秋时代第一个建立了强悍霸业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