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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吴王阖闾:血染的王冠

  动乱的根源

  一场突如其来的权力危机或者政治危机,它的根系可以延伸到很远很远。人们只有扒开厚厚的历史土层细细搜寻,才能找到它由来的方向。

  当我们把视线聚焦到发生在2500多年前吴国的那场政变,我们不仅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通过追根溯源,我们还发现了导致这场政变的让人难以想象的最初源头……

  话要从3000年前说起。

  周王朝的始祖周太王生有三子,分别叫做太伯、仲雍和季历。这三个儿子都是正妻所生。

  在他高龄的时候,太王开始考虑接班人的问题。

  按照常规,当然是依儿子们的长幼顺序来排位。可是,小儿子季历的孩子姬昌聪敏过人,有奇异之征。姬昌在出生的时候,曾经出现瑞兆:一只红色的鸟雀嘴里衔着“丹书”飞进产房,造成一阵轰动——这似乎是上天在宣告,刚刚降生的这个孩子非比寻常!

  那个时候,对于一切重大事情的决策或认定,都须经过卜卦,太王对鸟雀飞入产房的事情也卜了一卦,得到“上上大吉”的结果。太王大喜,他暗自道:

  “今后我们这个家族和部落的兴旺,将印证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吧!”

  于是,他亲自替刚出生的孙子取名为昌。

  姬昌既然代表了周的未来,他当然是最为理想的接班人。

  可是,姬昌是自己的孙子,而且还未成年。按照接班程序,不仅目前轮不到他,甚至连他的父亲季历都没有资格接班。

  为了家族和部落的利益,太王便考虑变通之策,就是要让姬昌的父亲先接班,等姬昌长大了再传位给他。

  这样做,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就是季历的两个哥哥怎么办?

  太王放出风来进行试探。老大和老二都不是傻瓜,他们听得出父亲的意思,决定放弃自己的继承权。

  “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

  季历顺利继位,后来又顺利将王位传给儿子姬昌。姬昌没有辜负祖父的期待,在他手里奠定了打败殷商王朝建立周王朝的基础。

  所谓荆蛮,地域十分广大,几乎整个长江流域都属于荆蛮地带。太伯和仲雍逃到长江最下游靠近大海的地方,他们带去了先进的中原文化,得到当地人的敬重。当地土著尊太伯为王,太伯仿照中原传统,建立国家,叫做吴国。

  太伯没有儿子,死后仲雍继位,这便是兄终弟及(哥哥死了弟弟接班)的王位继承方式。仲雍死后,又传位于子,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

  对于王族的历史,其后裔子孙们自幼就有专人传授,当然是非常非常熟悉的。

  到了吴王寿梦时期,吴国也遇到了传位问题,而且这问题和周太王遇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诸樊、次子馀祭、三子馀眛、四子季札,而季札最为聪明。

  为了吴国的长远利益,寿梦想依照先祖周太王的葫芦来画瓢,把王位传给季札。

  季札是一代贤人,学问渊博、品德高尚,连孔夫子都赞扬过他。可是,吴国后来发生的一系列权力危机或政治危机,都与他脱不了干系——这可是父亲寿梦和他本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

  原来,季札虽然有学问、有道德,偏偏没有野心,没有权欲。父亲临死前将王位传给他,可他不听父亲招呼,不肯继承王位。他的理由是:王位继承必须依照礼制,不可传幼不传长,坏了规矩。

  做思想政治工作已经来不及了,国王寿梦此时已经进入气息奄奄的状态。他只好将儿子们招到自己床前,举行王位的交接班仪式。

  他把王位交给老大诸樊,但又对老大说:你这个国王只是代理。

  诸樊理解父亲的意图,就是一定想把王位传给季札,只是目前工作做不通,那就先暂缓一步。

  作为老大,诸樊身穿孝服,替父亲服丧。服丧期满,他对季札说:“我的代理期已经结束,这下王位该还给你了。”

  可是季札依然不听。他羡慕古代的高人义士,宁可以道德名声传扬千古,也不愿稍稍玷污自己的形象。

  诸樊再三相劝,没想到这个清高的弟弟却干脆离开王宫,一个人跑到乡下去开荒种田,弄得王室的人很没面子。

  无奈之下,诸樊正式登位,一直在王位上坐了十三年整。

  十三年中,吴王诸樊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的嘱托。寿终之时,他没有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姬光,而是传给了大弟馀祭。馀祭在位十七年传位给三弟馀眛。馀眛在王位上只呆了四年,按照兄终弟及的原则,他该把王位传给季札了。

  但季札一门心思只想当贤人,不想当国王。他听说三哥要传位了,赶紧脚底抹油,逃到国外去了。

  季札自己清净了,也干净了,却给吴国的接班人问题带来了麻烦。

  老国王寿梦确立的兄终弟及的王位继承原则到此戛然终结,只好寻求新的原则。

  新原则其实也是现成的,就是回到子承父业上来。

  馀眛让自己的儿子姬僚当继任吴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但这却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姬僚的堂兄姬光。

  看见堂弟姬僚坐上王位,姬光心里嫉妒得发狂。

  他想:按照兄终弟及原则,这王位应属于小叔季札。可季札不负责任,只顾自己清高,把位子空了出来;按照嫡长子继承的原则,我老爸是爷爷的嫡长子,他身后的位子应当属于我,凭什么就被姬僚给捞了去?

  一场深刻的权力危机就这样埋下了伏线。

  论本事,论能耐,姬光确实比姬僚强,这点在历史上已经得到证明。

  但无论兄终弟及原则还是嫡长子继承原则,对于能力和才干这类条件都是排斥的。

  姬光心里愤愤不平,却无可奈何——国王的权力至高无上,所以王者无敌。

  心怀异志

  吴王姬僚登位的第二年,发动了一场对宿敌楚国的战争。姬僚派遣自己的堂兄姬光担任前敌指挥。

  姬光尽管能打仗,这场仗还是打输了,而且输得很狼狈。为了保住性命,他逃得比兔子还快,结果把国王姬僚乘坐的御船也丢到楚军手里了。

  姬光怕姬僚生气,以这个为借口把自己杀了,又冒着生命危险把御船抢夺回来,这才勉强交了差。

  以后,吴楚两国多次交战,姬光都受命领兵,替吴王抢夺了楚国的几座边境城市。

  尽管如此,吴王姬僚并不信任这位堂兄。

  姬光太能干了,这对他是个潜在的威胁,他不能不随时提防。

  姬光既要奉承好吴王,同时又觊觎王座王位。可是,吴王的警惕性实在很高,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内心的那份痛苦可是难以言说。

  好在姬光不仅能打仗,他更善于玩政治,他显然称得上吴国的军事家,但他更具有一个优秀政治家的潜质。

  国王的这位堂兄善于忍耐,潜伏爪牙,忍气吞声,乖乖给堂弟当走狗。

  但同时,他也在寻找机会。

  机会来得很不经意。要是一般人,这样的机会并不会注意。没有犀利眼光的人,不可能发现一件偶然事件中潜伏的价值。

  这一年,楚国发生了一场内乱。楚王先是夺了太子熊建的媳妇当老婆,又怕太子因此怨恨他,在奸臣费无忌的建议下,他准备杀掉太子。太子得到消息后跑了,他的老师伍奢及老师的长子伍尚只好成了替死鬼。

  熊建被扫地出门,成了流浪汉。陪同他逃亡的是老师的小儿子伍子胥——那伍子胥长得仪表堂堂。他自幼接受父亲的精心培养,继承了家族的传统,是个难得的文武全才。

  而熊建则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先逃到宋国,宋国害怕楚国问罪,不敢留他,他又逃到郑国。郑国好意收留他,他却参加了一场反对郑国的阴谋,郑国国君一怒之下将他处死。伍子胥不便再在郑国待下去,只好带着熊建的遗孤逃往吴国。

  在经过吴楚边界的昭关时,他只身一人带着一个孩子,为如何混过关去,焦虑万分,竟然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一路上,他凭着一颗强烈的复仇之心,边乞讨边步行,好不容易来到吴国境内。

  这个怀着满腔仇恨的人来到吴国,他将给吴国带来什么呢?

  吴国将军姬光对吴王一直心怀异志。为了“夺回”本该属于他自己的王位,悄悄四处搜寻奇才异士,以备发动政变时用。

  伍子胥来到吴国,通过疏通关节拜见了吴王姬僚。他向吴王提出了讨伐楚国的建议。他说:“楚国虽然貌似强大,但自平王继位以来,只顾满足个人私欲,耗费大量钱财修建亭阁楼台,淫浪不止,荒于政事。他把替太子娶来的秦国公主收入自己的内室,得罪了秦国;又因为有了新欢,将原配夫人蔡姬赶回老家,得罪了蔡国,还因此而诛杀太子及大臣,弄得国家外交和内政一塌糊涂。如果大王能出一支精兵,奇袭楚国,一定能获得全胜。”

  吴王是个疑心颇重且优柔寡断的人,在国家大政方面,没有多少主意。尽管伍子胥提出的这个建议很对他的胃口,但他对军事问题并不在行,于是便征求姬光的意见。

  姬光已经多次和楚国交手,完全知道楚军的实力已大不如前,但他不肯实话实说。

  此时出兵征讨楚国,吃苦的是他,但打胜了的话,享受胜利战果的是姬僚,打败了自己将会受到军令处罚。

  他才不想总这样替人做嫁衣。

  况且,他还有一个重要的想法。他想,伍子胥眼下虽然落魄,但他父子远播于诸侯国的名声说明,他不是一个公子哥儿,他是个有特殊才干的人。根据伍子胥提出的伐楚建议,他看出伍子胥的战略眼光非同寻常。

  他想得到这个人才。

  他对吴王说:“伍子胥从楚国逃难到这里来,心里怀着对楚王的深仇大恨,他拼命鼓动陛下攻打楚国,其用意不过是替自己报仇罢了。楚国立国比我们吴国早得多,它的地域比中原任何一个国家都大,在楚庄王手上还当过霸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楚国即使有些瘦了,也远远没到死的地步。凭什么我们就能打过人家?”

  他这一番话貌似有理,把个吴王说得泄了气,吴王只好将伍子胥的建议束之高阁,伍子胥自然也就被晾在一边。

  姬光立刻暗中和伍子胥联系,将他接到自己家里会面,对待伍子胥就像对待贵宾一样。聪明绝顶的伍子胥马上猜到了这位将军的心思。

  姬光要造反。

  他想谋取吴国的最高权力。

  伍子胥衡量了一下吴国的局势,决定把宝押在姬光身上。

  他知道,姬光最需要的是帮手。

  姬光的政治势力不强,又不能掌控军队,要夺权唯一的方法就是刺杀姬僚。只要能把姬僚杀掉,吴国臣僚群龙无首,姬光便可乘机登上王位。

  伍子胥便在吴国暗中察访,搜罗刺客。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位豪杰,此人名叫专诸。

  专诸,这个能在《史记》上出现的名字,当然让人对他肃然起敬。

  伍子胥是个英雄,这一点很快我们就会知道。

  专诸也是一个大英雄。

  这两个人惺惺相惜,一见面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伍子胥渴望报仇雪恨,而专诸渴望扬名千古。他们对于生命有着同样的认识,那就是要让有限的生命燃烧出耀眼的火焰,迸发出绚烂的光彩!

  尽管伍子胥出身贵族,而专诸老兄据说只是一个杀猪的,但身份的巨大差距并没有成为阻隔他们交往的距离,他们在精神上是完全相通的,因此,他们的人格也是平等的。

  所谓同声相和,同气相求,正是他们之间友谊的写照。

  当然,他们的交往也有着现实的考量,有着各自的终极利益在起作用。但首先,他们都倾慕于对方,这才使他们的交往有了基础。

  伍子胥把对于时局的看法和自己的打算向专诸和盘托出,专诸完全赞同伍子胥的看法,二话没说,答应了他对自己提出的请求。

  伍子胥对专诸提出的请求是:把他推荐给先王诸樊的嫡长子、吴国将军姬光,为姬光的夺权计划当刺客。

  刺杀的对象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吴王。

  专诸应诺时,他的表情是庄严的,他的内心是澎湃的,他知道,这是他亮相于历史舞台的一次机会,也是实现他的生命价值的机会。

  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朋友伍子胥歃血为盟,我们知道的是,他最后用生命和鲜血实践了自己的承诺,也让自己成为史书上一个光荣而耀眼的名字。

  刺客专诸

  现在,我们先把话题扯远一点。

  刺客,这是流行于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个响亮的名词。

  据学者们研究,所谓刺客,“是一批生活在民间、不图富贵、崇尚节义,身怀勇力或武艺的武士。他们与器重并欣赏他们的那些达官贵人倾心相交,为报知遇之恩而出生入死,虽殒身而不恤”。

  这样看来,这帮人是受社会推崇的一类群体。

  不过说白了,他们其实就是一拨职业杀手,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的人。

  职业杀手这个词,在今天的人听来,充满了凶戾之气。因为今天的职业杀手不像过去的刺客讲究义气和节操,今天的杀手们唯一效忠的对象是金钱,只要付给金钱,他们可以任意杀戮任何人,而不论对象是否应该受到惩罚。

  而刺客则不同。

  刺客之所以称为刺客,当然是因为他们承担着替某人去杀其他人的义务,但他们杀人并非无原则的。

  首先,他们刺杀的对象力量是强大的,绝非一般平民百姓。他们从来不与弱者作对。

  其次,他们刺杀的对象危害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者的根本利益。

  第三,他们绝不会为了金钱而行动。他们把节义放在利益之上,他们视金钱如粪土。

  第四,他们自信自己的行为将成为后人景仰的典范,而这是他们从事杀手职业的最根本的驱动力。

  他们从来不会违背这四项基本原则,而这正是《史记》作者愿意替他们立传的原因。

  在伍子胥的推介下,平民专诸和将军姬光见了面。将军姬光对平民专诸给予了最高的礼遇,以“善客”——最尊贵的客人——来对待。

  “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古代那些具有豪侠之气、豪迈之风者的人格宣言!

  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用他伟大的诗歌对这样的人进行了高度的赞扬: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刺客专诸先生正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时代,人们形容日子过得飞快,总是说时间如“白驹过隙”,意思是时间像一匹白马穿过一道缝隙一样,眨眼就过去了。

  姬光、伍子胥和专诸三个人在等待的焦虑中,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寻常的日子,终于迎来了一次重大的机会。

  公元前515年,荒淫无道的楚平王终于去世,楚国的政局更加混乱。

  吴国的君臣们一致看好这一局势,把它当作报复宿敌的天赐良机。

  姬光最卖力地鼓动发动一场侵楚战争,他的鼓动受到追捧,吴王姬僚下达命令,遣他为大将,自己的两个弟弟姬盖余、姬属庸为副将,择日进攻楚国。

  姬光领受了任命,做出积极调动兵员、筹集粮草的举动,给人以不日出征的印象。

  这天,姬光正亲自乘着战车在校场上指导训练,不知怎的,那驾车的马忽然惊了起来,不听驭手喝唤,一路狂奔。车轮颠撞蹦跳,把姬光生生从车上颠了下来,姬光小腿当即摔成骨折。

  大军马上要出发了,偏偏发生这样的意外,姬光感到深深的遗憾。

  他向吴王写了一份报告,表达自己的遗憾和歉意。他不得不辞去此次受命,在家养伤。

  已经箭在弦上的吴国大军不可能因姬光受伤而放弃作战计划,两位副将姬盖余和姬属庸带领吴军朝楚国出发,战车辚辚,骏马萧萧,一路好不威风。

  姬光陪同吴王,带伤参加了对大军的送行。

  他看着渐行渐远的吴国军队,嘴角闪现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杀人的动作像一首完美无瑕的诗篇

  为了报答吴王对自己伤痛的慰问,姬光决定邀吴王到自己府邸来做客。

  吴王喜欢吃鱼,尤其喜欢食用太湖出产的鱼。姬光针对吴王这一爱好,专门从太湖运了鲜活的大鱼,还聘请了一流的厨师。

  他的邀请函写得既谦卑恭谨,又情真意挚,让吴王不好推脱。

  吴王从未到过这位堂兄的府邸,他根本也不想去那个地方。但对于受伤在家、无法上朝的堂兄的这份邀请,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只好答应下来。

  不过,为了前去赴宴,他和姬光一样,也做了精心的准备。

  他先是派人到将军府那儿暗中考察是否有异常现象发生,得到“一切正常”的禀报后,由自己选定赴宴的时间。

  赴宴这一天,王宫到将军府的道路两旁布满了吴王的卫队,卫士们手持兵器,每隔一米就站有一人,从宫廷门口一直站到将军府的门口。

  这样的戒备,可以说是完美无缺了。

  然后,他又在自己的王袍下面裹了三层甲胄,这才乘着高头大马驾的车仗出发。

  在我们老百姓眼里,这哪是赴宴,简直就是去打仗!可是,人家是君王,君王哪怕赴宴也正像打仗一样——谁让他P股下的位子引起那么多人的垂涎呢!

  姬光毕恭毕敬地亲自到大门外迎接吴王陛下,他的唯唯诺诺的神情让姬僚感到满意。

  进到姬光的府邸,卫士们按照预定的方案,将将军府所有的人统统驱赶到无法接近吴王的地方,然后护卫在吴王身旁,寸步不离。

  君臣落座之后,宴席立即开始。姬僚坐首席,姬光坐陪席,其余皆为姬僚的亲信近臣,共同举觞而饮。

  在这种情景下喝酒,气氛自然不会轻松。但是宾主却要装出轻松的样子,一方要高举酒杯敬祝吴王陛下身体健康,万寿无疆;另一方则对臣子兼堂兄的东道主的热情款待表示由衷的高兴。

  双方的心情和表情完全不一致,但谁也不能让对方看出来。就像高手对局,心中的谋算和杀气潜沉在最深处,而脸上的欢颜和笑意却要如春风洋溢,让人感动。

  这就是政治家。

  这就是政治。

  酒过三巡,气氛调动起来了。满堂的宾客纷纷举杯向君王敬酒,同时也捎带向东道主敬酒。

  吴王姬僚接受敬酒时,稳稳地坐着,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嘴唇稍微沾沾酒杯。

  将军姬光接受敬酒时,每次都站立起来,将酒杯高举,一饮而尽,然后还将杯子倒转,以示他的真诚和热情。

  忽然,姬光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在地。他双手扶着那条伤腿,几乎无法站立。

  仆人看见,赶紧过来搀扶,卫士们不好阻挡,只好放仆人上前。

  姬光被仆人搀扶着,一边连连向国君和各位宾客告罪,一边不得不暂时避席而去。

  吴王姬僚在座位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但没有发现姬光的破绽。

  姬光是个好演员,他的出色演技比起当今的一流演员毫不逊色。他能把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戏演得天衣无缝,证明他的心理素质绝对一流。

  只有这种心理素质的人才配玩政治。

  姬光退席之后,宴会的高潮到了。

  一位身系洁白围裙的厨师托着一个硕大的玉盘来到宴会大厅,玉盘上摆放着一条产自太湖的金色鲤鱼。

  这条鲤鱼大约有二尺长短,鱼身用沸滚的热油炙过,呈金黄之色,上面淋着薄薄的透明酱汁,像是给鱼镀上了一层金箔。

  那鱼盘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出特异的诱人香味,十分地逗人的胃口。

  这条鱼的嘴巴还一张一合,显然是在极短的时间做熟的,而且刚刚起锅。

  “太湖鲜炙活鲤——”一名太监拉着又尖又细的长长音调报上了菜名。

  在经过卫士的仔细检查,并脱去自身的衣装换上卫兵们带来的衣服之后,厨师只手高举着托盘,缓慢地向吴王所在的主座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条鱼所吸引,吴王姬僚也不例外。

  毕竟这是今天的主菜啊。

  身材匀称壮实、表情有些阴郁的厨师在众人的注目下,单腿跪下,将托盘朝吴王面前的矮桌递上去(那时还没发明椅子,人们吃饭都是跪在席子上,面前摆一张长条的几案)。

  吴王此刻已经被这条精致而考究的太湖鱼给吸引了,他心里想,真不错,真不错!这是哪里请的厨师,能将鱼做成这个样子?就像艺术品一样考究哇,呵呵。

  他没有想到,绝对没有想到,在迅雷不及掩耳的转瞬之间,他自己也将像这条鱼一样,要永远离开这个鲜活的世界了。

  面目阴郁的厨师在把玉盘搁下的同时,突然用左手揭开那条鱼朝上的一半,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剑躺在朝下的半边鱼身上。

  吴王看见了这把剑,他愣住了。

  原来,这把剑有个名字,叫“鱼肠”,是前代吴王寿梦手里获得的。

  寿梦在世时,喜好宝剑。恰好邻国越国的铁矿、河水和精炭是冶炼宝剑的最佳组合,越国又有天下最好的铸剑大师,于是越王让铸剑师锻造了三柄利剑送给吴王,作为对于强邻吴国示好的象征。

  三柄剑各有名号,其中两把长剑,一把短剑,均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姬僚在幼年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几把剑。那时,他的手还小,臂力也远远不够,还拿不动长剑,他和兄弟以及堂兄弟们最多只能将那把叫“鱼肠”的短剑拿在手里观赏。当时,剑锋上散发的缕缕寒气就让他感到惊惧。

  隔了多少年了,这把剑他再一次看见。它就摆放在自己面前,奇怪的是,它不再搁在由镀着黄金镶着钻石的精巧绝伦的剑匣里,而是搁在一条大鱼的肚子里。

  “鱼肠”剑出现在鱼的肚子里,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不由让人联想到冥冥之中的天意。

  吴王姬僚的脸朝向鱼盘,刚才还笑吟吟的脸部突然像被定住一样僵在了那里,那笑容便不再生动,反如同一副恐惧的面具。

  两边的随从和卫士都看见姬僚面部表情的变化,但不明白为什么。

  那条鱼躺在盘子里,而那柄剑躺在鱼的肚子里。

  专诸的身子挡住了四周的视线,旁边的人只能看见他端盘子的手,看见盘子的边缘,最多看见露出一点点的鱼头和鱼的尾鳍,他们想象不到那只刚刚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鱼盘会发生魔幻一般的变化……

  专诸行动了。

  他左手揭开鱼的身子,右手迅速握起短剑的柄。他的姿势从半跪到起身,然后一个跨步向前,他身后的人只看见他的右手出现了一道细小的白色闪电,那道闪电随着专诸手臂的挥动朝前运行,连眼都来不及眨,它就贴近了吴王的胸脯并一直钻进姬僚的身体。

  近旁耳朵敏锐的卫士似乎听见接连三声“噗、噗、噗”的响声,那是“鱼肠”剑穿透三层铠甲发出的动静。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就连世界上最快的短跑之王的最后冲刺也赶不上它。

  用一把短剑杀一个人。这个人身穿三层厚甲。专诸下手的力道足可用雷霆万钧来形容。

  而雷霆万钧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舒展。

  专诸不愧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职业杀手,他能与豫让、聂政和荆轲等等有数的几个人共同登上《史记·刺客列传》的光荣榜,实在是当之无愧的。

  为了写这本书,我重新阅读了《刺客列传》。我发现,在司马迁所记载的几位伟大的刺客当中,唯有专诸的工作完成得最好,他的表现最精彩。他的刺杀行动谨细周密,干净利落,敏捷潇洒,一气呵成,就像一支完美无瑕的乐曲,一首大师创作的诗篇!

  在将近三百年后,刺客荆轲先生也采取了一次类似的暗杀行动,可惜功败垂成。

  荆轲的那次行动,也使用一柄短剑,也是将短剑藏在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物件里,也是在与他的谋杀对象咫尺之遥的地方下手。

  可是你们都知道,那次行动成了一次千古憾事,甚至成了一个笑柄。

  尽管因为秦始皇的残暴,历史上许多人都把荆轲先生看做是一位大义凛然为民除害未能成功而慷慨赴死的超级英雄,但也有人嘲笑他:竟然连剑术都半生不熟就去杀人,这纯粹是用一次高级冒险去挣千古名声。

  荆轲没有完成他的任务。严格来说,他虽然有着刺客的精神,却缺乏刺客的本领。和专诸相比,他的水准差了许多。

  吴王姬僚是防备了别人来刺杀他的,所以他身上穿了厚厚的三层铠甲,但在业务精湛的刺客眼里,这不过是小儿科。

  秦始皇嬴政却没有这样的防备,他身上连一件铠甲都没穿,可是荆轲手持匕首,却连他的毫毛都没碰着。

  但荆轲的名声居然比专诸大,后来的人不住地夸奖他,简直把他夸成了一朵花——这可真是历史的误会。

  也许,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荆轲想到了自己可能挣得的千古名声,于是下手时动作就有些迟疑、不够迅速果决;而专诸把身外的一切都彻底忘记,真正进入了无私无欲无碍无我之境,因此才一举成功!

  《史记》上写到专诸一柄利剑穿透吴王的三层厚甲之后,“王僚立死”。毫无疑问,剑锋直刺吴王的心脏部位,可谓“稳、准、狠”。

  两旁卫士们的长戈几乎在同时朝刺客专诸的头上、背上、腿上砍来——卫士们都是经过专门训练身手敏捷的高手,他们的反应甚至比吴王本人还要更快。

  专诸倒下了。他倒在吴王姬僚的身上。

  吴王姬僚的脸孔朝上,呈现出惊恐、慌张、愤怒和痛苦的表情。

  专诸的脸孔朝下,那张脸被溅上了吴王和自己身上的鲜血,而表情却是心满意足和十分快意的。

  当跟随吴王前来赴宴的人发现吴王已经死了的时候,混乱便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所有的人都成为没头苍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些平时靠阿谀谄媚登上大臣位置的家伙,在关键时刻都露出了草包本色。

  姬光听见宴会大厅里的哭声、骂声和叫声,知道专诸已经得手,于是带着预先躲藏在地窖里的甲士闯入大厅,挥戈抡剑,如砍瓜切菜一般见人就杀。尽管吴王带来的王宫卫队人数远远多于姬光的甲士,且个个都武艺高强,但无人指挥,心无斗志,很快溃不成军,一哄而散。

  姬光在自己家里这么一折腾,把个好端端的将军府弄成了屠宰场,墙上、地上,到处血糊糊的,断胳膊断腿、没身体的脑袋或者没脑袋的身体随时能把人绊一个跟头。

  不过,姬光对此一点也不介意。他已经在这儿住够了,他早就想搬家了。他想搬去住的地方是吴王的王宫。那是他儿时曾经住过的地方。他清楚地记得那地方比自己的将军府要宽敞多了。

  当整个宴会厅里再找不到一个会喘气的人时,姬光很满意地点点头:好,咱们搬家吧!

  就这么着,这位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吴王的宫殿,坐在了他刚刚死去的堂弟的宝座上。

  那一大堆前吴王的旧臣统统跪倒在刚换了新主人的王位前,诚惶诚恐,毕恭毕敬,没有一丝别扭,也没有一丝惭愧。

  这些峨冠博带的大臣,与专诸们相比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

  他们负责制定礼仪、倡导节义、教化庶民,但他们自己却用不着遵守。

  专诸看重自己的名节、忠于自己的誓言,而大臣们则看重自己的权位、忠于自己的利益。

  死去的主人再也不会给他们任何肉骨头了,他们只能向新主人手里去讨。

  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新主人表示了效忠。

  有两个人却无法获得新任国王的宽恕,他们是姬僚的亲弟弟姬盖余和姬属庸。

  姬光派遣大军朝楚国进发,但不是去作为后援攻打楚军,而是防止两位出征的将军归国。

  盖余和属庸走投无路,双双向楚军投诚。楚王把他们封在边境的舒城,利用他们来防范吴国的进攻——这也是那个时候惯用的“以夷制夷”的手法。

  霸业与兴亡

  姬光登位后,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号,叫“阖闾”。

  当上了国王,未必一定就有相应的本事,正像我们今天不少人弄了个师长、旅长干干,未必就当得了师长、旅长一样。

  把权力弄到手是一回事,行使好权力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糊涂蛋们以为权力就代表能力,所以他们弄到了权力便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把别人当作粪土,当作草芥。

  聪明一点的人则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知道,有了权力,不等于就有了能力,所以他要请人来帮忙。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阖闾是聪明人,他懂这个道理。他知道,要论能力,伍子胥比他更强,于是,他把伍子胥请到自己身边,代他出谋划策,运作权力;而伍子胥又把和他一样避难逃到吴国来的齐国人孙武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找出来推荐给阖闾,阖闾听从伍子胥的建议,委任孙武为将军。

  孙武何许人也?借用忽悠大师赵本山的一句口头语:“地球人都知道!”他写有《孙子兵法》十三篇,世界上所有的军事院校都用来做教材。尽管没人付一分钱稿费,但写书能写到这个分上,已经世上罕见了。

  有伍子胥为相,孙武为将,吴王阖闾的霸业想不兴旺都不行了。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五年,伐越,败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吴使伍员(即伍子胥)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

  一个接一个的胜仗,使吴王阖闾的野心大大膨胀起来。

  又过了几年,吴王伐楚,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使他的霸业达到极盛。

  吴王阖闾九年,他联合经常受楚国欺负的唐、蔡两国,与楚军对峙,结果“五战,遂至郢”——连续打了五仗,攻占了楚国国都郢,楚王丢下首都仓皇败走,亡命而去,一直逃到云梦泽中,在那儿不幸遇上水盗,身上值钱的东西被抢光了不说,还差点死在水盗手里。

  吴国军队进了郢都,该轮到伍子胥出口恶气了。

  然而,杀害伍子胥父兄的罪魁祸首楚平王已经死了,他和秦国公主生下的儿子、继任国君楚昭王又已逃离。但伍子胥依然想出了报复的办法。

  他带着士兵,跑到楚平王的坟墓旁,下令掘开坟墓,将平王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三百下,把个平王的尸体抽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而后又将其尸骨抛得到处都是,无法收拾。

  越国与吴国靠得最近,两国边境线最长,但长期以来,相互间一直是死敌。

  当阖闾亲率大军伐楚,并深入楚国境内的时候,越王允常想起了一句成语,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是谁?楚国。螳螂是谁?吴国。那么黄雀呢?当然是越国了。于是,这只小小的黄雀挟带大大的野心乘虚而入,悄悄摸了过去,企图一举占领吴国的首都。

  没想到的是,楚国大臣到秦国搬来救兵,将吴国打败,吴国军队撤回自己的国境,越王允常自忖力量不敌,又乖乖地回到越国。

  尽管越国什么便宜也没捞着,可它的行为却实在不地道。

  这下,吴越两国结下了更深的梁子。

  没能报复一下总是欺负自己的吴国,让越王允常一直耿耿于怀。带着深深的遗憾,他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他把王位和越国的版图传给了儿子勾践,同时也把对吴国的仇恨和野心传给了后来的国王。

  尽管没能一口吞掉强大的楚国,但“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吴国在阖闾手上成为快速崛起的大国。楚国怕它再度来侵,甚至迁都于鄀,明显表示了对吴国的惧怕。

  连楚国、齐国和晋国这些大国都害怕吴国了,那区区越国,不过跳梁小丑,把它灭了,岂是难事?

  阖闾这么想着,便要发兵攻打越国。

  伍子胥是清醒的,他极力劝阻阖闾的盲动。

  但阖闾此时已经失去了即位时的清醒和冷静,他早已经把权力和能力混为一谈了。

  有人在阖闾耳边这样吹风:

  “陛下帮伍子胥报了仇,伍子胥再也不肯替陛下卖力了。看吧,越国的实力根本无法与楚国相比。当初他极力主张伐楚,可此时却阻挠伐越,他这是利用完了吴国便想洗手不干了。”

  这话乍一听的确有道理。

  凭什么老子连楚国都打败了,偏不能打越国?越国算个什么东西?和楚国比起来,它连一根小指头都算不上,哼!

  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两人在一个叫槜李的地方进行决战。

  吴王很高傲。越王很狡猾。

  结果,狡猾的敌人打败了高傲的敌人,尽管高傲的敌人有着更强大的实力。

  槜李一战,阖闾的军队被冲击得溃不成军,这从阖闾手指竟然被敌方刀剑刺伤可以看出来。

  手指不过一处小伤,但这处小伤口最后要了阖闾的命。

  其实,检讨起来,是骄傲和自大要了阖闾的命。

  当初伐楚,恰逢楚王被架空,奸臣当道,内政外交频频失策,强大的国力已被掏空;此番伐越,越国却没有丝毫的政治危机,倒是一直充满一种危机意识和紧迫感。

  吴楚交战,以小击大,以弱胜强,因为楚国当时是纸老虎。

  吴越交战,同样以小击大,以弱胜强,这回吴国是纸老虎。

  纸老虎和真老虎的身份是可以置换的,这就要看当政者的执政能力和执政水平了。

  阖闾死前,将王位传给儿子夫差,夫差重演了父亲的经历:他先是继承霸业,打败勾践,报了越国的杀父之仇,然后又北伐齐国,“大败齐师于艾陵”;后来却被勾践的美人计、尝粪计等一系列阴谋诡计所迷惑,最终亡于宿敌越国。

  从极盛到极衰,恰好是两代君王二十年的时间。吴国的教训,可不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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