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
过去我们被教育得最害怕这样一个词:复辟!提到复辟,就会想到千百万人头落地,吃二遍苦,遭二茬罪。那么搞复辟的是些什么人呢?有关方面教导说,他们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个阶级。
至今,曾让我们那样恐惧的复辟似乎并没有出现,宣传中被描绘为凶恶无比的狼并没有出现,几乎让我们忘记了复辟在现实当中发生的可能。
但翻读历史,却看见历史中确确实实发生过某些复辟事件,只不过,这些复辟事件并不是所谓“阶级”弄出来的,它仅仅是个人玩的把戏。
那么,复辟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妨让我们去观察一下。
朱棣从侄儿手中抢得皇位以后,更年号为永乐,因此朱棣又被称为永乐皇帝。永乐皇帝不像建文帝那样仁弱和书生气,他杀伐决断,苦心经营,终于将天下牢牢掌控,并确保皇位在以后也能传给自己的子孙。
这一点他做到了,但他却没法确保皇位的争夺不会再起,就像朱元璋不能确保儿孙之间发生的血腥而残忍的皇位争夺战一样。
朱棣在位20多年就死了,在他身后,上演了一场几乎和自己的经历一模一样的武打戏。朱高炽继位一年也死了。他的次子朱高煦一直觊觎皇帝的位置,于是起兵,和皇位的合法继承人、侄儿朱瞻基之间展开较量。
可惜朱高煦不是朱棣,而朱瞻基也不是建文帝。朱瞻基亲自带兵征讨叔叔,朱高煦被皇帝的大军围困,根本无出手的机会,只好乖乖向侄儿投降。
朱瞻基当皇帝时,大明王朝已经建立快60年,按辈分算,他恰恰是王朝的第四代,据说,许多问题尤其是复辟一类的问题往往到第三代、第四代那儿就开始出现。
朱瞻基不像他的曾祖父朱元璋和祖父朱棣那样勤于政事,他似乎有一颗童心。他喜欢玩,而且他最喜欢玩的方式是斗蟋蟀,因此得了个“蟋蟀皇帝”的绰号。
都说朱元璋是个杀人狂,他可以通过制造冤假错案一次屠杀成千上万的人,不过他的优点也不能抹杀,那就是他同时也是一个工作狂。为了垄断权力,他甚至把宰相这个职务都取消,把所有的活都揽到自己头上,批文件、看奏章,经常忙乎到深更半夜。
朱棣也发扬了他的优良传统,政务上事必躬亲,不偷懒耍滑,这才稳固了自己P股下的皇位。
朱瞻基可不愿像列祖列宗那般辛苦。但没有宰相,许多活必须皇帝亲自干,比如批阅文件。不过,这难不倒朱瞻基,他很快想出了办法。
他让大臣们替他把批示写好,然后自己再用朱笔誊抄一遍,这不就省事多了吗?
可后来,他连誊抄的活也不愿干了,又想出一个新办法:让太监帮他抄。
朱元璋当初为了避免出现汉、唐时期可怕的太监干政现象,在宫殿里专门树了一块铁牌:禁止内臣(即太监)干政!而且,宫中选用太监都不选有文化的,为的就是怕太监有了文化,窥探朝廷的办公机密,从中渔利。朱瞻基为了玩,管不了那许多。
有祖宗制定的制度约束着,怎么办?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朱瞻基为了让自己斗蟋蟀的时间获得充分保障,采用了变通的变法。
对曾祖父立的铁牌,假装看不见,这是一。同时,设置了一个机构,叫内书堂,专门给太监们扫盲。太监们有了文化,才能替自己“朱批”,不然,每天多少份文件,都要自己亲手去一个字一个字写,那多烦人!
但是,要把一个大字都不识的太监培养得能看懂大臣们写的佶屈聱牙的文件,毕竟太费事,朱瞻基又想出一个新办法:在全国各地招收学官(也即官办学校的老师)进宫做太监。
学官们都属于知识分子,哪有几个愿意干这种活?尽管来到了北京城,来到皇帝身边,但毕竟要受那么一刀,给家族和后人留下洗刷不尽的耻辱,这种买卖算来算去,仍是不值。
不过,凡是总有例外。有一个叫王振的,他挺身报名,要求挨刀子。
这个王振之所以会和别人想法不一样,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
他当学官不怎么称职,学生和领导都不喜欢他,而且他刚刚犯下错误,上司正考虑怎么给他处分呢。人都是这样,被逼无奈,就会想到邪路上去。于是王振想,我惹不起你们总躲得起,干脆躲进皇宫,看你能把我怎么办。
王振去了势,进了宫,成了太监里的文化人。宫里那些文盲半文盲见他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道,之乎者也,子云诗曰,张嘴就来,都崇拜得不得了,个个称他为“王先生”。而朱瞻基倒也不是个自私的人,他见王振文化高,嘴巴油,这么个好货色,他舍不得用,便把他调到太子东宫,留给太子使用。
太子朱祁镇当时才9岁,知识结构当然很不完备,他对父皇派来的这位王先生同样崇拜得不得了,竟然不敢直呼其名,也和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一样,称他为“王先生”。
在太子身边的日日夜夜,王振不知通过什么方法给太子洗脑,竟完全控制了这位未来皇帝的思维。等到若干年后太子当皇帝时,他便成了朝廷的主宰。
他先把太祖立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铁牌撤了,然后开始了广结同党、排斥异己、买官卖官、大权独揽的历程。
英宗皇帝的亲征
就在王振“紊乱朝纲”的时候,北边长城外的人也在蠢蠢欲动。
英宗皇帝朱祁镇于公元宣德十年(1435年)继位,1439年,北部蒙古族瓦剌部落的也先继承父亲的首领爵位,并开始了统一蒙古各部落的行动,短短几年时间,他控制了东起长白山、西至哈密的广阔地域,并将目光瞄向了南方的明王朝。
也先的策略是先礼后兵。
他先和明朝开展“互市”贸易,就是用蒙古的马匹牛羊换取明朝的茶叶、丝绸、瓷器等生活必需品。起先,他们遵守明朝这边流行的“潜规则”,每次前来交易,都要给太监王振送上一份厚礼。可后来,他们的实力渐渐增强,便不理王振这个茬了。
王振见也先的进贡总也不来,边境贸易却照常进行,于是生气了。
王振一生气,后果很严重。他以蒙古人偶尔抢掠为由,下令封闭边关哨卡,限制前来交易的人数。
也先们已经喝惯了中国的茶叶,用惯了中国的瓷器,这边一封关,难道让他们重新用手抓饭吃不成?
也先是个爆脾气,他并没有忘记80年前,他的祖先正是被从北京赶回草原去的,也没有忘记他的祖父马哈木被朱棣的骑兵追得仓皇远逃。他想利用这个借口,试一试自己的运气,他要向大明王朝这个庞然大物挑战一把。
也先带领蒙古铁骑,分四路向明王朝进攻。他的骑兵攻势凌厉,明王朝从辽东到甘肃1000多公里的边防线,全线告急。
从朱棣之后到现在,明朝军队已经20多年没有打过仗了,而也先的骑兵却刚刚横扫完各个蒙古部落,且征服女真、击败西域、威胁朝鲜,可谓能征惯战。
战事一起,朝廷震恐,大臣们都不知如何是好。偏偏有一个人却对这忽然出现的局势感到高兴,这个人是谁呢?太监王振。
王振从一个小小的学官一步登天,掌控了整个朝政,连皇上也成为他的傀儡,使他误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没有什么事办不了。他还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要回家走一遭,让当年那些鄙视自己的长官、同僚乃至学生看看,俺老王不像你们认为的不是个东西,老子牛逼得很呢!
也先亲率大军攻击大同,而王振老家是蔚州,从北京到大同之间,稍微绕一点路便是蔚州。
而且,据说也先手下兵马不过两三万,而京城集中了明王朝的全部精锐部队,有数十万之多(史书上说是50万,也有认为20万的),人多则势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也先给淹死!王振有些异想天开了:这可是老天给俺一个显摆的机会,先把也先给灭了,然后带着皇上和朝廷大军上自己老家去玩玩,吓死那帮势利鬼!
有了这个念头,王振坚决主张皇帝御驾亲征。对于劝阻的官员,以动摇军心罪斩首论处。
皇帝是个好学生,他听先生的,先生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说打仗就打仗,说亲征就亲征,主意他拿,省得自己动脑子。
连皇帝都被王振玩弄于股掌,其余大臣谁敢阻拦?于是,在王振的胁迫下,朱祁镇带着50万大军,连同朝廷百官一路浩浩荡荡朝大同进发。
说是浩浩荡荡,实际上局势非常不容乐观。因为明朝军队长期缺乏战备,装备不齐,大军出发时,连基本的后勤保障都没有,只好三个人发一头驴、三斗炒麦、靴子两双——也就是说,如果自己不带靴子,其中一个人就得赤脚了。
人人都知道问题严重,一路上不断有大臣向皇帝建议:现在打道回府还来得及,陛下龙体贵重,还是不要冒这个险才是。王振被这些人吵得烦了,他竟然当着皇帝的面,把那些建议返程的大臣一顿臭骂,还罚他们跪在帐篷外的荒草之中,几个小时不让起来。
这真正是有辱斯文哪!这些大臣都是经过十年寒窗、饱读圣人之书,从乡试、省试到殿试,一场一场考过来,又从基层(命运好的也得从秘书处即翰林院)一步一步干上来,才混到今天这个份上,如今却遭受这个没卵子的家伙如此羞辱,心里那个气呀,真是无法形容。
可王振是狗仗人势,借助皇上的威势狐假虎威,大臣们奈他不何,只好忍这口气、认这个栽。
这时虽然是七月份(阴历七月相当于初秋季节),但因为粮草严重不足,加上遭遇风雨,天气骤然降温,等走到前线时,已经有不少士兵因冻饿而死,军心不稳,斗志衰弱,看上去威风凛凛,浩浩荡荡,实际上虚弱不堪,就像唐人柳宗元先生讽刺的“黔之驴”。
撤退
王振之所以如此顽固不化,除了他的私心杂念和个人英雄主义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冷兵器时代信息实在太闭塞。
就在明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的那一天(七月十七日),大同爆发了一场激战,在也先的亲自率领下,蒙古骑兵与数万明军的驻防部队交手,战斗结果是:明军全军覆没,领军大将宋瑛和全体士兵全部战死,唯一没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副将石亨,一个是太监郭敬。
诸位要问了:大同是战争前线,又不是皇宫,太监跑那儿去干什么?原来,明朝(其实前朝也一样)皇帝对于前线军官并不很放心,为了能有效监控军官们的举动,同时也贯彻自己的旨意,便在每支军队里都派遣太监去做监军。由于监军的身份是皇帝的特使,因此往往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弄得与军事指挥官的关系不谐,这也每每影响到军队的作战能力。当然,偶尔的例外也有。
这两人分别逃回来,石亨是一匹快马直接逃回了北京,而郭敬骑术不精,躺在战场上装死,等蒙古人撤了,他才往回溜,他刚进大同城门,却发现这儿情况大变:大同出现了皇帝的銮驾。
本来,多少日子没见过皇上了,大难之后重见天日,应该高兴才对,可郭敬的表现却大为异常。
他是监军,一直待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从来没上过战场。他原先的想法和王振一样,打仗嘛,凭着我大明帝国的声威,吓也把也先们吓死,于是作战时他是跟着部队一起去的,没曾想在战场上,他看见的场面比最惊险的恐怖片还要凶残、还要吓人。
也先率领的蒙古骑兵冲进明军的阵营,像冲进一块巨大的豆腐里,用他们的马刀横砍竖切,无物可以阻挡。郭敬当时只看见血浆到处喷溅,头颅四处乱滚,明军手中的长矛利剑几乎如同烧火棍,整个队伍和士气在瞬间崩溃。当战斗结束时,战场上横尸堆积,被踏碎的军旗如布片一样狼藉,血水像河水一样欢快地流淌,而这些,统统是明军留下的败绩,在郭敬眼里,甚至没看见一个蒙古骑兵被砍落马下。
太可怕了,实在太恐怖了!
郭敬来不及见皇上(他也不敢去见),他拜见了王振,并把他的亲眼所见绘声绘色向自己的头儿做了汇报,昨天还趾高气扬志在必得的王振听了郭敬的这番历险记,脸色都变了。
我的妈呀,也先……蒙古骑兵,他们是魔鬼、是妖怪不成?早知道他们这么厉害,杀我的头也不会跟他们玩的。
说不玩就不玩,大太监王振是个识时务者,他当机立断:打马回家。
部队走了整整半个月,从北京到大同,几百里地呢,这么转一大圈又回去,这不是折腾吗?
折腾就折腾吧,只要眼下不打完全没把握的这一仗,回去一切再议。于是大家都觉得,王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听了郭敬的一番汇报,有了撞南墙的感觉了。
然而,不要高兴得太早。仗可以不打,会折腾的王先生却不会放过你们。
他这回强迫皇帝御驾亲征,目的有两个,一个是打败也先,让世人看看我老王的手段,另一个是回家转悠一趟,让父老乡亲看看我老王如今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第一个目的放弃了,第二个不能放弃。于是他代皇上下指示:大军回撤,不走原路,从蔚州那边绕一圈回去。
既然皇帝都愿意陪着你逛,下面那些文臣武将能说什么呢?多走就多走点路,只要能平安回家,和老婆孩子见面,比什么都强。
可是,大军才走了五十里路,王振又变卦了,他重新下一道命令:不走蔚州,改走宣府。
蔚州处于大同到北京的中间线,路途近一点,而且离边境线也远,好歹是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而宣府几乎就贴着长城脚下,那儿,蒙古骑兵说到就到,连预警的机会都没有。
王振向大家解释改道的理由是:几十万大军,要从蔚州过的话,得把那儿庄稼地里的庄稼都踩完了。
可是你早应该想到这一层呀,而且你王振是个体恤百姓的人吗?莫不是蔚州那儿的田块早都被你一家子给霸占完了?大臣们心里埋着这个疑问,却不敢吱声,只好乖乖地跟着走。
这一折腾,真折腾出大问题了。
八月十三日,也就是皇帝亲征整整一个月后,大军已绕过宣府,走到一处叫土木堡的地方。土木堡离怀来只有二十多里路了,赶着马车不用一个时辰就能抵达怀来。
按说只要进了城,哪怕是一座不太坚固的城池,有大军护卫,皇帝的安全应该是能够保证的。可是,偏偏王振这时候又下了一道指令:部队就此宿营,不再往前走了。
这又是为啥?原来,王振这次出差,一路上逢州过府,地方官纷纷前来拜见。这些官员早熟悉宫廷里的潜规则,于是纷纷向王振进贡,所献物品,竟然装了满满1000多辆大车。这么多车,行动起来自然不便,于是都落在了后面,王振心想:皇上要是进了城,部队不也得进城?即使驻扎城外,他们的重点防务也是怀来县城,那我这么多受贿的物品怎么办?万一被贼人(或者蒙古人)抢去,不就辜负了地方官们一片孝心?把皇上留在城外,部队便不会进城,我的车当然也就安全了。
王振的如意算盘拨得实在太精,他进宫这么多年,小地方那股子狭窄的心气一点也没有改变。
都到这个时候了,王振行为处事还这么荒谬,简直让人不可理喻。大臣们愤怒了。兵部尚书邝野忍无可忍,连写了两道奏章请求皇帝立即入关,不能再冒风险在野地里停留,王振却将其奏章扣押。邝野便要求面见圣上,不被允许,于是他冒着犯上的风险,要闯过护卫的阻拦,王振将其拦住,破口大骂:“你一介腐儒,知道什么?再不守规矩,就把你砍了!”
邝野无所畏惧,跟王振顶撞,王振果真性起,命令武士将邝野推去斩首。
一介宦官,可以让人将兵部尚书斩首,简直太荒唐不过了,然而这正是当时发生的真实场景。
好在陪同皇帝亲征的高级干部50多人,大家一起求情,才保住邝野老头子一条性命。
命保住了,但问题却没有解决,邝野和老臣们在皇上的行营外面抱头痛哭,大家似乎都有预感,从土木堡到怀来的二十里路,也许会成为从阳界到阴间的奈何桥哇。
皇帝做了俘虏
次日,人们一起来,发现形势出现了严峻的变化,也先率领的瓦剌大军已经将土木堡包围了起来。原来,也先在大同大捷后,并没有走远,他大概就待在长城之外,观察这边的动静。
明朝皇帝要来亲征,而且手下有精兵数十万,他不敢太冒险。
明朝军队到了大同,没有继续前行,却打道回府了。也先率领自己的骑兵远远在后面跟着,想看一看对方到底要干什么。
也先一路上看见了明朝军队丢弃的兵器、盔甲和饿死的士兵,看清了这支队伍混乱的脚步和散漫的纪律,也嗅出了他们低落的士气。也先决定采取行动了。
此时,也先的部队有5万人,而明朝军队50万。不过,此前也先已经消灭了明朝一支断后的军队,整整5万人,还有45万。
在也先眼里,这45万人的大军不过如同45万头羊,你朝他们头上砍去,他们最多挣扎一下,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也先的估算一点也没错。
当也先的骑兵朝明朝军队疯狂进攻的时候,就像来到屠宰场,几十万明军如同被任意宰割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史书这样记录当时的场景:“铁骑揉阵而入,奋长刀以砍大军”,把当时的恐怖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于后世读者面前。
战斗结果:明军全军覆没,20万匹骡马以及数不清的衣甲器械辎重被瓦剌缴获。驸马井源、兵部尚书邝野、户部尚书王佐以及侍郎乃至内阁成员50余名高官全部被杀。
当然,始作俑者王振也没有好果子吃。就在战斗当中,皇帝的护卫将军樊忠看见大事不妙,一手扯住惊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铁锤将其脑袋砸得粉碎。他知道,此时这么做,皇帝老儿也无力再护着他了。
还有最为恐怖的:皇帝朱祁镇当了也先的俘虏。
第一次亲临战场的朱祁镇看见自己50万大军只此一战,便土崩瓦解,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他没有逃跑(当然也无法逃脱),也没有张皇失措。他懂得:虎死不倒威,作为皇帝,哪怕死到临头,也必须保持皇帝的尊严。
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整了整,从容地坐在地上。
有瓦剌士兵上来,见他身上穿金戴银,衣饰华贵,想逼他脱下衣服、解下佩饰,但皇帝不理。
其余瓦剌兵见了,心中大惊,知道面前这位人物不一般,赶忙向上司汇报。这一汇报便报到了最高层也先本人那里,也先当然高兴坏了。
俘虏了皇帝,不仅报了几十年前祖先被朱棣赶得在草原上到处流窜的仇,而且等于是捏住了明王朝的软肋。
他当即押着朱祁镇,一路南下,朝北京城开来。
对北京来讲,朱祁镇被俘如同晴天霹雳。走的时候还是一位堂皇天子,这才一个月工夫竟然就成了人家的俘虏。三天之后,这个消息传回京城,整个朝廷恰似炸了窝一般。后宫的太后、皇后一干老娘儿们只知道痛哭流泪,朝廷那帮只会念四书五经的大臣们也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
瓦剌兵锋所指,直逼京城,而明朝精锐全数被朱祁镇带出京城葬送在土木堡了,京都留下了10万老弱病残,根本不具备作战能力。
所谓“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这个时刻来到了。
翰林侍讲徐珵极力主张迁都南京,但兵部侍郎于谦坚决不同意。
于谦虽然是个儒生,从未经历过战争,但他从小爱读兵法,在床头上贴有文天祥的画像,他把文天祥作为自己的人生榜样。
他在朝廷论辩的过程中,狠狠批驳了徐珵的逃跑主张,他质问满朝文武:“难道你们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吗?”他又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主张迁都的人,都应当斩首!”
是啊,宋朝南渡,剩下半壁江山苟延残喘,最后还是被北方的敌人给收拾了,这说明逃跑是没有出路的。主张迁都者,即使不是别有企图,至少属于贪生怕死之流。
吏部尚书王直等大臣出来支持于谦的主张,他们说服了临时主持工作的皇弟朱祁钰和皇太后,终于决定死守北京,与也先决一死战!
对敌决战,不能没有领袖。如今皇帝在敌人手里,也先派了人来打招呼,要北京城里的官员们“开门迎驾”。
如果服从俘虏皇帝的旨令的话,仗根本没法打,于是在众人强烈建议下,皇太后思虑再三,终于颁布懿旨:由朱祁镇的弟弟朱祁钰继承皇位,是为代宗(注:朱祁镇是太后所亲生,而朱祁钰则不是。这说明,到了这个危急时刻,太后也知道顾全大局)。
这里还不能不补充一下:本来,按照父子相传的规矩,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应该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可是,这一年朱祁镇自己年方23岁,他的儿子年纪当然很小,刚满3岁。3岁当皇帝的不是没有,可眼下是非常时期,皇帝必须能够具有号召朝野、统帅军队的能力,让一个3岁娃娃当皇帝,一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岂不要大大地误事?!于是,皇帝这个位置非朱祁钰莫属。
代宗一上任,便提拔于谦为兵部尚书。
拜托了,一切全靠您了,于大人!
于谦临危不乱,下令各地的军队(主要是一些预备役和后勤部队,因为正规军已经全部玩儿完了)紧急赴京,并携带粮草军械等等,一下子,京城集中了22万兵马,守城的人手勉强够用,城中老百姓也被发动起来,大家的信心被激发出来,决心为保卫北京城誓死一战!
还乡团回来了
也先押着朱祁镇从紫荆关进入长城,本来想用这块敲门砖顺顺当当敲开北京城门,不成想北京城的金銮殿已经换了主人。为了尝试这块砖头的有效性,他将大军开到拱卫京师的几座外围城市。
先后来到宣府和大同。
可是,他没有想到朱祁镇这块砖头一点作用也没有,守城的将领根本不理这个茬。在宣府,也先甚至让朱祁镇写了亲笔信给守城的杨洪将军,可杨洪连看也不看,将信件直接送往北京新皇帝那儿。他答复也先说:“你他妈别蒙老子了,你送来的这封信是假的,以后别跟我玩儿这一套!”
把也先鼻子都气歪了。
还是直接上北京吧,这么绕来绕去,时间都给浪费了。于是,也先拔寨起营,朝北京进发。
也先来了,瓦剌大军如呼啸的海浪,蜂拥而至。刚刚全歼明军主力的蒙古人气焰正盛,他们记得在80年前,北京是他们的首都——元大都,他们的理想是要重新占领这座久违的城市,如果运气好,甚至可以复辟元朝也不一定!
情势当然是万分危急。精锐全部被对手给收拾了,剩下的老弱病残和预备役军队能对抗横扫草原的蒙古铁骑吗?大家心里都在打鼓,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注视着兵部尚书于谦。
书生论剑,能行吗?
“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这句话似乎正是对于谦这位书生讲的。
他们从于谦脸上看见的是坚毅、果敢和自信。这位宽袍大袖的书生,今天第一次穿上了甲胄,他跨上战马,就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北京城有九座城门,正对着北方的两座城门分别是德胜门和安定门,这里必定是首先承受瓦剌大军攻击的地方。
于谦向九座城门分别派遣了负责的将领,而德胜门,这座北京的主门,他亲自负责把守。
他下令:大军全部开出城门,列阵迎敌。军队一旦出城,所有城门全部关闭,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锦衣卫巡察全城,发现身有甲胄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
就在大军出城迎敌之时,也先故伎重演,让朱祁镇在城下呼喊开门。
在宣府和大同碰了钉子,朱祁镇心里明白事儿了。他这次喊的不是请诸位开门迎驾,而是很硬气的一番话。他说:你们千万别开门,我一个人死不足惜,祖宗社稷一定要保住!
朱祁镇的这番话,无疑让城里的人增添了守卫北京的勇气,也多少减少了投鼠忌器的担心。
连砖头都不好使,只有决战了。
也先选择的第一个攻击目标果然是德胜门,他派自己的弟弟博罗茂洛海带领一万骑兵组成第一攻击波,朝德胜门呐喊而进,他知道于谦正在前面等着,捉住了于谦,就等于拿下了半个北京!
然而,没想到却中了于谦的诱敌之计。一支溃败的明军将这一万骑兵引到城门附近一片民居里,埋伏在里面的神机营用火枪组成火力网,将这些骑兵当靶子,全部活活射死,博罗茂洛海也未能幸免——他们还没来得及看见于谦的面,就这么死在异国他乡了。
也先愤怒了,他改变方向,朝安定门发起第二波攻击。
安定门的守将是从大同前线逃跑回来的石亨。不过,这石亨并非草包,他是一员猛将。他从大同回来时,朝廷那些官员主张对他严厉处分,于谦听他汇报战况,发现他是个将才,于是力排众议,对他委以重任。
石亨和侄子石彪两人也在城外设伏,石彪正面挡敌,石亨背后伏击。当瓦剌骑兵赶到这里,石彪不等对方排好阵势,手提开山斧,拍马冲入敌阵发疯一般一阵乱砍。明军从前后两个方向对瓦剌骑兵进行夹击,又把敌人打得大败。
也先不甘心,再攻西直门,同样遭受重创。
就在一个月前,也先和明军主力对阵,摧枯拉朽,所向无敌,没想到和一帮残兵败将交手,却被打得焦头烂额,实在有些想不通。
他不肯认输,想再坚持一会儿,看看有无机会可乘。但是,于谦不仅没给他机会,反而趁机大大地捞了他一把。这天晚上,乘已经十分疲惫的瓦剌大军酣睡之机,于谦调集几十门火炮朝瓦剌营帐轰击,据说炸死上万兵马,也先这才气哼哼地带着队伍离开了北京地界,乖乖回到草原上去了。
也先退回老家,把朱祁镇也带了回去。后来发现这个过气的皇帝扣在手上一点用也没有,还要管他的饭,于是决定将他放回去。
也先选择释放战俘的日子也挺绝,选在了次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恰好是朱祁镇被俘一年的纪念日。
去年这个日子,后宫的太后和皇后等着他回来吃团圆月饼,却等来了他成为俘虏的消息,今年,他终于回来了,却已经不是皇帝,而皇后也不再是皇后了。而且,朱祁镇没有资格住进自己已住了14年的皇宫,而被安置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那个角落叫做“南宫”。
住在南宫就住在南宫吧,朱祁镇似乎没有多少意见,比起住在也先的帐篷里,到底强多了。
对于这位失去了皇位的太上皇,从他被送进南宫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多少人关心他了。但是,有一个人却始终忘不了他,这个人就是他的弟弟、当今皇上朱祁钰。
人们对于南宋时期岳飞的命运始终感到困惑,就是满朝文臣武将,只有他一人能够承当击败金国的重任,而且取得了朱仙镇大捷的功绩,恰恰在这个时候被宋高宗用13道金牌召回,并杀死在风波亭里。后人分析,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打出了“直捣黄龙,迎回二圣”的口号。所谓“二圣”,一为高宗的父亲,一为高宗的哥哥,两个成为敌国俘虏的前任皇帝回来,将置现任皇帝于何地?现任皇帝继续憨着头这么做下去,心里总会有偷来的锣鼓敲不得的感觉;倘若把皇位让出去,又实在于心不甘。于是只好维持国土破裂的现状,免得事情变得尴尬。
而此刻朱祁钰面临的境况比宋高宗更难堪:前任皇帝已经回来了,虽然没有人说自己应当把皇位让给哥哥,但他却觉得心中有鬼,对哥哥放不下心。
他实际上把哥哥作为囚犯关押在南宫,不许他出来一步,也不许任何人和他接触,他不知是不是受了杨广的启发,甚至把南宫里所有的树木全部伐光,以便于对哥哥进行监控。同时,他不顾朝臣们的大力反对,将已经立为太子的侄子朱见深废黜,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这里面还有一个笑话,说朱祁钰为了达到改立太子的目的,甚至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朝廷许多官员暗暗行贿,以求得他们在朝会上支持自己。明朝皇帝向大臣行贿以换取支持自己的某项目的,朱祁钰不是第一个,在他身后也还有过)。
然而,不知是否老天不佑,他那个年幼的儿子在立为太子后的第二年就不幸夭折,没有第二个儿子的朱祁钰为此大感悲伤,以后一直生活在太上皇复辟的恐惧之中,直到去世。
关于于谦
前面说了,于谦是读书人出身,他像文天祥一样,并没有习过武,当过兵,纯粹是个书生,但他酷爱兵法,他以文天祥为自己的人生榜样,渴望用一腔热血为国家、为君王建功立业。北京保卫战给了他这个机会,他的光辉事迹表明,他果真无愧于文天祥的传人。
但由于他是深受儒学思想浸染而成长的,因此骨子里的正统精神实在太浓厚了。他始终用完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在小人横行的世界里、在无耻放纵的朝堂上,他自己做完人,实际上就必须不断地向形形色色有严重缺点甚至污点的人挑战。而以我们悲观的眼光看来,这种挑战可能会取得一时的成功,但几乎没有获得最后胜利的可能。
他第一个挑战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王振。
王振手握大权的时候,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气焰熏天。那时,所有的朝官要见皇帝,首先得给他买路钱,而所有的外地官员回京,得向他送见面礼。于谦当时任山西巡抚,按说也是个四品大员,他偏不给王振送一分钱的礼,这让王振很没面子。
于谦不送礼,首先由于他没钱。明朝的官员俸禄非常之低,低到连养家糊口都很困难,海瑞最高当到二品官,可是家里连每月吃一次肉都做不到,还要老娘和妻子自己开荒种菜维持生计。于谦工资收入低,自己又不肯索贿受贿,哪有余钱送礼?第二,也是最主要的是,在于谦的脑子里,行贿受贿属官场腐败,他是圣人弟子,岂能做这等有违圣教的事情?
不用说大把的金银,于谦就连毛都没送给王振一根,王振大怒,不由分说,把于谦抓进牢里关了起来。
但于谦这个人有才干、有威望,尽管满朝官员没几个愿意向于谦同志学习,但仍被他的精神所感动,于是,朝野上下纷纷为于谦求情,王振无奈,只得把于谦放了出来。
于谦挑战的第二个对象是前面提到的徐珵。在瓦剌大军进逼北京的时候,徐珵带头提出迁都逃跑的主张,形势万分危机,于谦挺身而出,大呼“建议迁都者斩”。其实并没有杀徐珵的头,但从此得罪了徐珵。
徐珵不比王振,王振的文化水平只能在太监堆里混,他没当过像样的官,没真正趟过官场的浑水,因此城府不深,诡计不多,而徐珵则不同,他学问好、能力强、水平高、谋略多,是个大大的阴谋分子。
不过,徐珵虽然聪明,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北京保卫战会取得最后的胜利,这让他丢面子不说,满朝官员都对他白眼相看,连皇上也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在以后提拔官员时,只要看见“徐珵”这个名字,便大笔一挥,将其勾销,这让他心里大大地憋了一股闷气。
他产生了一种疯狂的报复欲望,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后来,他果然逮到机会将于谦置于死地,让于谦这样的一代豪杰,蒙受与岳飞同样的不白之冤——小人之不可得罪,于谦的故事是最好的证明。
于谦挑战的第三个对象是石亨。对于石亨,于谦其实并非有意挑战,而是他恪守自己的原则,无意之中把石亨给得罪了。
石亨从战场上逃跑回来,按军纪应当杀头的,也有大臣提出了这个建议,但当时保卫北京正值用人之际,于谦发现石亨是个猛将,不但没处分他,还将其提拔。石亨果然不负于谦所望,立下大功。战后,皇帝论功行赏,于谦排第一,石亨排第二。但皇上给于谦一系列赏赐,无论是奖金也好,官爵也好,于谦一概不要,最后无奈,只接受了太子少保这样一个虚衔。而石亨则晋封侯爵,可谓风光一时。
封侯之后,石亨对照于谦,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给皇帝写了封奏章,保奏于谦之子于冕为官,对于谦这位恩人来说,也算是投桃报李吧。
他万万没想到,于谦一点不懂人情世故,他一番好意竟然撞上了南墙。于谦听说石亨保举自己儿子,也向皇帝上了一封奏章,上面说:“石亨身为大将,却保举私人,应予惩处!”
真是冤哉枉也,我哪里是保举私人,明明是保举你于大人的儿子呀!
于谦的不领情,让石亨栽了很大的面子,这个只懂得匹夫之勇的家伙,从此与于谦结下了怨恨。
孔夫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于谦的人生理想是追求天下大道,而石亨们追求的仅仅是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他们从来不考虑道不道的玩意儿。正因为追求大道,所以于谦几乎把徐珵和石亨他们的过错都忘了,他们却一直没有忘记于谦带给他们的羞辱和烦恼。
但代宗皇帝一直信任于谦,他们没有办法。
不过,代宗皇帝对待前任皇帝、哥哥朱祁镇的态度让他们在心里暗自拨弄起小算盘来。
夺门之变
朱祁钰当皇帝第八年的时候,被恐惧和烦恼缠身的他竟一病不起。大臣们见状,惊慌起来,又纷纷上书,要求立废太子朱见深为太子。朱祁钰当然不愿意,心态已经扭曲的他宁愿让堂兄弟或堂侄当皇帝也不愿把皇位传给朱祁镇的儿子。大臣们想立朱见深,皇帝不肯,双方再次发生僵持。因为于谦也参与了大臣一方,于是,有人就偏不肯赞同大臣的意见。他们有自己作为第三方的意见:希望前任皇帝朱祁镇复辟。
让朱祁镇复辟?这一点,那些按照正常思维模式考虑问题的大臣们谁都没想到,他们的想法太有条理、太按照逻辑规则运行了,节外生枝的东西对他们来说近乎天方夜谭。
而思维反常的人往往是那些不懂逻辑、不循条理、不守规则、不遵法度的人。
这些人想让太上皇复辟,唯一的原因是这符合他们自身的利益。
不管推荐谁当太子,都需要经过写奏章和朝廷辩论的环节,那需要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口若悬河的论辩能力和妙笔生花的辞藻能力,具备这些能力的只能是那些通过一关关考试上来的进士们,对于文化水平低的家伙来说,只有在一边凉快的份。
不管谁当上太子,最后的好处是归建议人的,在一旁凉快的人分不到任何羹。
于是,一拨本来只配在一旁凉快的人不甘寂寞,他们想当出头鸟,去建立拥立之功,以期成为下一任皇帝的新宠。
朱祁镇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说了半天“他们”,还没介绍“他们”是谁。下面且听我一一道来。
“他们”之一:王振死了,但在宦官队伍里,他还有几个同党,其中一个叫曹吉祥的,心眼儿和王振一般坏。朱祁钰做了皇帝,他这一派的宦官也就不怎么吃香了,因此他老想着变天。
“他们”之二:石亨,他和于谦算结下梁子了。他知道,不管谁当太子,都必须经过于谦这一关,于谦仍将得到新皇帝的信任,这是石亨不愿意看到的。
“他们”之三:张軏,他的祖父是跟着朱元璋打江山的元老功臣,父亲也是朝廷大将。将门之后,读书风气自然不浓,他便子承父业,也做了将军。他和石亨关系不错,他之所以会参与石亨一伙,大概是出于对文官们受宠的嫉妒心理。
“他们”之四:杨善,杨善倒是个读书人,不过当初太上皇从瓦剌部落释放回国,是他去接的,因为这点,朱祁钰对他心怀不满,假如太上皇能够复辟,自然应该补偿他付出的辛劳。
“他们”之五:徐有贞——这个名字我们初次见到,其实他已是老熟人了。他的原名叫徐珵,因为徐珵这个名字在朝廷已经臭翻了,他又不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了能混下去,只好改个名字,掩人耳目。他这一招还真的有效,后来,他提拔的时候,名单报到朱祁钰那儿,朱祁钰没有发现,竟然让他蒙混过关,最后还当到了二品大员。
这支拼凑起来的杂牌队伍,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的目标就是:发动一场政变,让老皇帝复辟。
这个目标是阴暗的、不可告人的,因此只能躲在地下进行策划和准备。
这支队伍的首倡者:石亨;主谋:徐有贞——只有徐有贞能担此大任,别人想玩政变,非得惹火烧身、粉身碎骨不可。
1457年,过完元宵节的第二天,北京城里分别召开了两个会,一个是公开的,有朝廷几位大臣参加,与会者包括: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和兵部尚书于谦。他们准备再写一份报告给皇帝,建议重立朱见深为太子,免得万一皇上驾崩,临时找不到接班人误事儿。他们坚信已经处于奄奄一息的皇帝会批准他们的报告,因为他已经病入膏肓,没有力气再和大家打太极拳了。
这个报告要是批了下来,老皇帝复辟的希望便彻底泡汤,这让那些搞政变的阴谋家们非常着急,他们便也召开了一个会,当然,这个会只能是地下的,不然一定会被取缔。
政变小集团做出的决定是:今晚就行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徐有贞咬牙切齿地下着指令——你别看徐是个书生,他比起石亨们来,判断力和决断力都强多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天晚上夜其实并不黑,毕竟是阴历十六,月亮其实还挺圆。但是,对于急着搞阴谋的人来说,这不是障碍。
按照事先的计划,政变将领张軏派来的1000名士兵从长安门进入北京内城。
所谓内城,也即俗称的“大内”了,没有调兵用的虎符,军队是不能随便出入的。不过,徐有贞已让曹吉祥偷了一把城门钥匙,石亨在门口接应,打开城门。守城士兵发现了,正要质问,石亨说:“边境又有敌寇入侵,且正在朝京都逼近,必须加强皇宫的戒备。”
石亨是禁军首领,门卫怎敢怀疑?于是这些士兵很顺利地进了内城。
要说徐有贞是个老狐狸,一点也不假。这个时候,他向石亨要过城门钥匙,在手里掂了掂,忽地一下把它扔进了护城河,然后狡猾地说:“既然咱们进来了,就只许进不许退,谁也不准半途溜号,一定要把这件大事办成,哼哼。”
得,这下被徐有贞给彻底捆住手脚了,再大的风险也得硬着头皮干下去。
下面,他们的目标是太上皇居住的南宫,他们要到那里把朱祁镇请出来,请到大殿上,然后宣布老皇帝复位。
走到半道上,将军张軏果然有些害怕了,他悄声问:“能成吗?”
徐有贞厉声道:“一定能成!”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狼一般的光。
张軏不敢再问,和石亨一起,领着士兵来到南宫。
南宫的钥匙他们倒是有,可就是怎么也打不开锁,原来那锁长期不用,已经锈蚀了。正焦急间,又是徐有贞急中生智,他让士兵抬来一根大圆木,指挥他们用那根圆木撞南宫的宫墙。
一下,两下……哗啦——那墙顶不住猛烈的撞击,终于倒塌了。
这场政变,事先由曹吉祥跟朱祁镇通了气的,朱祁镇早早就穿好了袍带,站在里面等呢。可是,当士兵们来到身边的时候,他依然假装问了一句:“你们要干什么?”
曹吉祥这个奴才这时候可伶俐了,他当即带着石亨等人跪下,喊道:“奴才等恭请陛下复皇帝位!”
朱祁镇没有表态,因为他不知道外面情形究竟怎样。万一情形不对,自己表了态就是主动篡位,不表态则是被动犯罪,处理结果是不一样的。
但政变集团的人等不了那么多了,因为眼看着天要亮了。天一亮,大臣们进来早朝,他们拜见的是端坐在奉天殿里龙椅上的那个人,所以,现在一定要把太上皇弄到龙椅上去。
他们抬的抬,拽的拽,连年过半百的徐有贞也亲自动手,终于把朱祁镇抬进奉天殿。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他们进入东华门的时候,卫士守土有责,死活不让他们进去,尽管徐有贞和石亨在场,他们依然不肯通融。这时,朱祁镇也急眼了,他高声喊:“我是太上皇,有事入宫,谁敢阻拦?”
卫士当然认得太上皇,不敢不给面子,于是让到一边,看着他们闯将进去。
当朱祁镇在高高的龙椅上端端正正坐好后,徐有贞命令按照皇帝上朝的规格击鼓撞钟,凝重的钟鼓声传遍了宫廷内外。
还不到时辰啊,怎么这个时候击鼓撞钟,发生什么事了?正陆续走在上朝的路上的大臣们交头接耳,不知所以,就听得大殿门口传来徐有贞尖利的喊声:“太上皇复位了,各位大臣,赶紧来上殿朝贺!”
并没有正式文件,也没有开会传达,怎么像变戏法一样,皇帝说变就变了呢?但是,在那个君为臣纲的时代,这种疑问只能存在心里,不能流露万一,大家相跟着走进奉天殿,朝坐在龙椅上那个身影跪拜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每个人都无可奈何地承认了现实。
并没有被废黜的皇帝朱祁钰此刻正躺在病榻上,听见外面喧闹的钟鼓声,情知大事不好,他问左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左右回答:“太上皇复位了。”朱祁钰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只听他嘴里喃喃自语:“哥哥坐,好!哥哥坐,好!”
朱祁钰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我觉得有可能是真的。他已不久于人世,传位的问题一直苦恼着他。自己没有儿子,原太子又被自己废黜。让朱见深重新做太子,等于承认自己废黜他是错了,可不让他做太子,又没有人好代替。虽然堂兄弟或堂侄们也可以接班,毕竟不如哥哥同自己是同父异母的骨肉至亲。尽管朱祁镇复辟事先没有向他通报,他也一直害怕朱祁镇复辟,但此时生米做成熟饭,反让他了却了一桩无法决断的苦恼。
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朱祁钰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
明英宗朱祁镇复辟,史称“夺门之变”,或“南宫复辟”。
皇帝复辟成功,这在历史上几乎是不可重复的孤证。策划这件事的阴谋家们欣喜地接受了英宗皇帝的论功行赏。
徐有贞,封武功伯,升任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掌管内阁,担负首辅之责。
石亨,晋封忠国公。
张軏,封太平侯。
曹吉祥,升司礼监太监,等于是接替了王振的位置。曹吉祥还顺便为他的侄儿曹钦讨了个昭武伯的爵位。
整个参与政变者不过1000多人,可最后申报的封赏人员竟达到4000多。这些阴谋家向皇帝漫天要价,皇帝得了最大的便宜,让这些家伙乘机狠捞上一把又算得了什么?!
于谦之死
“夺门之变”的故事讲完了,但后面发生的事情不能不继续讲,那就是于谦之死。
政变小集团成员组合到一起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张軏、曹吉祥得到封赏也就罢了,但徐有贞和石亨两人却意犹未尽,因为他们还有仇没报。
政变成功的当天,他们把最大的仇人于谦还有于谦的积极支持者、内阁大学士(相当于宰相)王文投进了监狱,还把几乎全部的内阁成员统统撵出朝廷,有的充军,有的开除,有的降职……总之,这些当初瞧不起俺、嘲笑过俺的、朝俺吐过唾沫的,俺让你们都没好日子过。
小人的心肠毒于蛇蝎,这话一点也没错。于谦和王文被抓进了监狱,但徐有贞的目的是要把他们(主要是于谦)置于死地。
他认为复辟皇帝朱祁镇最恨的人除了弟弟朱祁钰,也和他们一样,那就是于谦,于是鼓动朱祁镇杀掉于谦。他先找了两个理由,这两个理由按照他的想法,都足可以将于谦处死了。
其一是:于谦是在朱祁镇被俘时,第一个主张另立新君的(这是事实);
其二是:于谦和王文暗自召襄王进京,企图让襄王继承皇位(这是捏造)。
朱祁镇知道于谦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君王和国家的忠贞,并非有什么私欲,尤其是第二点理由,他并不太相信,于是下旨说,先审问一下吧。
审问好说,当然要动用大刑。对付两个书生,狠狠拷打一下,什么口供都出来了——这是武将石亨的想法。
但他没有想到,书生硬起来比石头还硬,比铁还硬。于谦和王文根本不承认他们从没有做过甚至从没有想过的事,王文反问:“召藩王进京,必须动用皇帝的金牌和兵部的马牌,这些东西根本都还在皇宫里藏着。私自召藩王进京,能办得到吗?”
审判官哑口无言。
不过,这难不倒徐有贞。造谣污蔑是小人习以为常的惯用伎俩,他照样写了审判报告,说于谦等迎立外藩,实属罪孽深重,要求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而且要凌迟处死。
徐有贞想借刀杀人,朱祁镇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他摇摇头,缓缓地说:“于谦可是有大功的呀。”
这一下,徐有贞急眼了。他清楚地知道,当初要是朱祁镇死了,也就没有今天复辟这一档子事儿了,而于谦今天要是不死,说不定哪天也会翻盘,到那时,自己的富贵荣华包括人头也许一样也保不住了。他大喊了一声:“不杀于谦,此举无名!”意思是,如果不把于谦杀了,那您太上皇此番复辟,可就站不住脚了。
这话说得够狠,把皇上逼到墙角上了。
其实,仔细想一想,徐有贞这番话并没有多少道理。不过朱祁镇明白,如果不是通过政变搞了一场复辟,而是按正常程序办理的话,于谦这个传统观、秩序观极强的大臣,是绝对不会同意自己重登大宝的。
他终于点头,同意了徐有贞的“据理力争”。
对于于谦这样一个大功臣,竟然要凌迟处死,实在是太过分了。有一位姓薛的官员冒死上书,恳请将凌迟改为斩首,获得批准。
正月二十三日,夺门之变刚好过了一个星期,于谦和王文两位朝廷重臣被一同押往崇文门外。一把屠刀,完成了历史上最大的冤案之一,也成就了一位伟大的人物。
于谦死后,锦衣卫奉命抄他的家,结果,在这位一品大臣的家里,只抄出区区三两白银,其余的除了书还是书。
千锤百炼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是于谦写的一首诗。这首诗已经流传了600年,而且还将永远流传下去。
当时,天下人就替于谦感到莫大的冤屈,深宫里的朱见深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7年之后,朱见深继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于谦平反,并征用于谦的儿子于冕入朝为官。
而策划了夺门之变的几个阴谋家,最后都没有落下好下场。徐有贞被流放,石亨和曹吉祥都被砍头,就连他们的亲属石彪、曹钦也一块儿陪葬,而这些都是在复辟皇帝朱祁镇手上完成的。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历史自有公论或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类的话,大概就是对这样一个结果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