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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对弈

  我穿戴整齐,跟着李公公朝文思殿走去。“陈公公。”我躬身朝殿外站着的陈公公施礼,他就是那天惊骇地盯着我的那个老太监。

  他在宫中算是老资格了,因为他已经侍奉隋炀帝三十年了。殿里很静,几乎听不见一丝声音,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偌大的宫殿中,清晰入耳。朱瓦琉璃,华丽雕琢的梁柱与墙壁,昂贵奢侈的灯饰,水晶帘低垂着,与白天的喧闹相比,夜晚显得格外清静,甚至有丝掩饰不住的冷清。香炉里的檀香燃得正旺,缈缈余香回绕在鼻端,令人飘飘悠悠、昏昏欲睡……

  进了内殿,却是另一番光景,珍馐佳肴摆满了桌案,美酒的醇香在空气中荡漾。殿堂中央,体态婀娜的女子柔若无骨般舒展着身姿,她们和着乐师吹奏的优美曲调翩翩起舞。隋炀帝半躺在软榻上,右手拥着王昭容,左手持着酒杯,身边还围绕着不少美人,他不时地与她们调戏着。这段日子我也经常到文思殿来,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糜烂荒淫的情形。我呆呆地站着,没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走进了那段穷尽奢华的历史岁月。

  艳丽无双的王昭容媚笑着,旁若无人地偎在隋炀帝的怀里。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萧皇后也在殿内,她不发一语,只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上双眼,对这宫廷争宠的剧目丝毫不感兴趣。“陛下,风护卫来了。”李公公恭敬地开口。“你来了?”隋炀帝转过头来,仍是悠然自得地拥着身边美人,“过来……到朕身边来。”“是。”夜不能寐?这么多美女陪着他,他还睡不着觉?这个隋炀帝,半夜三更把我叫来,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啊?不过既然来了,躲是躲不过了,只能且看且走,见机行事了。我稳了稳心神,慢慢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你……再近一些……”隋炀帝推开两边的人,徐徐伸出手来。“陛下……”一旁的王昭容忽然娇媚地叫了声,斟了满满一杯酒,递到隋炀帝唇边,“陛下……喝……”隋炀帝皱了皱了眉头,随手接过酒杯,凑到我的嘴边:“你喝。”“回陛下,小人不会饮酒。”我毕恭毕敬地回答,“而且陛下方才传小人来,是说要与小人对弈,而不是对饮。”“陛下,既然风护卫不会喝酒,那就……”王昭容话还没说完,隋炀帝忽然回过身,将手中的酒喂进她口中。“陛下……陛下……咳,咳,咳……”王昭容被呛得猛咳,仍不死心地抓着隋炀帝的衣袖。“朕有让你开口说话么?”隋炀帝怒喝一声,一掌掴在王昭容的脸上,“滚到一边去!”“陛下……臣妾知道错了!”王昭容脸上肿起好高一块,她泪水纵横,真是可惜了她的花容月貌。此时正巧一个宫女上前斟酒,被这么一吓,惊得她把整壶酒都倒在了隋炀帝的龙袍上。“拖出去杖毙!”隋炀帝一甩湿漉漉的袍子,猛地站起身来,一脚将那宫女踢倒在地。“不要啊!不要啊!陛下!陛下!饶了奴婢吧!陛下!”那宫女哭叫着求饶,两个侍卫上前来架起她就要朝外拖去。

  虽然隋炀帝暴烈成性,但他这次发怒却是一点征兆都没有,众人全吓得面如土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乐曲停止,殿内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那个圆脸的宫女我巡视文思殿的时候经常看见她,好像是叫玉儿。她人很活泼,嘴又甜,见着我总是微笑着打招呼,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如果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未免太过可惜了。

  想着,我立即抬头为她求情:“陛下,小人斗胆请陛下饶过她。”“饶过她?”隋炀帝冷笑一声,用手托起我的下颚,“她打湿了朕的龙袍,这已是死罪,你让朕如何饶过她?”话已出口,想收回也来不及了,我一咬牙:“我知道陛下一向疼惜怜爱女子,轻易不会责罚妃嫔宫女,如今这宫女乃是无心之失,陛下又何必非要她的性命呢?”“想不到风护卫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隋炀帝收回手,重新躺到软榻上,“既然朕今晚找你来对弈,那你就陪朕下盘棋吧。倘若你胜了朕,朕便放了她。”我的棋艺不差,还曾经得过市里少年组比赛的亚军,普通人并不是我的对手,但隋炀帝的棋艺出奇地好,我和他对弈,从来都是输多赢少。

  “好。”我明白这已经是隋炀帝最大的让步了,也知道自己胜算不大,可我还是必须试一试。虽然以棋局的胜负来定一个人的生死太过儿戏,但如今我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除了遵守他的游戏规则,再无其他选择。

  陈公公很快取来了棋盘和棋子,我习惯执黑子,便先行落下一子。隋炀帝执白子,不急不徐,却以先手封锁了黑子,取得了相当可观的外势。

  形势很不妙,殿内的炉火烤得人暖暖的,我却是一身冷汗。我搓了搓手心的冷汗,闭目静思,举黑子反手攻,隋炀帝的白子顶上,黑子再打,白子断,白子立即从胜势变成孤棋了,黑子瞬时主导了局面。

  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我抬眼不着痕迹地看着隋炀帝,他正低头看着棋盘:一对浓眉斜指额角,深沉的目光、眼角依稀的细纹、鬓边的灰发……无不散发出一种成熟的味道,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历练过无情的岁月风霜。他看人的时候,眼里仿佛藏着把刀子,尖锐得令人胆寒。应该说,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有一种可以让女人陶醉的特殊气质,可以想象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美男子,其实现在也是的,但枭雄也有白头的一天,人到老年,难免力不从心,干出荒唐事来……

  “你在看什么?”隋炀帝也没抬头,忽然问了一句。“我,我……”我一惊,莫非他头顶也生了眼睛,不然怎么知道我在看他?我定了定神,才答道,“回陛下,小人在看陛下。”“哦,为何看我?”隋炀帝还是没有抬头,他慢慢落下一子。“下棋和寻医问症一样,讲究的是望、闻、问、切。观对手的神情、气色,就知道他的气势有几分,清楚他的心境如何。”我垂眼看着棋盘,思索着下一子该落在何处,“观人下棋可识其人,有急躁冒进而自取灭亡的,有稳如泰山而成竹在胸的,有抓耳挠腮故做镇定的……一句话,小小的一个棋盘,却可看出人的百种形态。”

  “看出人的百态?”隋炀帝追问了句。

  “两人对弈,免不了争胜斗狠。很少见到为了输而下棋的人,倘若有,那人必定是看破人世红尘,决心皈依佛门。所以通常这类人都是面色平和,坐怀不乱。而一心求胜者,必是目露凶光,神情亢奋。”我抬手“啪”地落下一子,“一盘棋分出胜负之时,胜者欢呼雀跃,而败者大都做漠然状,或是以言语相击。这也是人性,既然不能给对方带来痛苦,就尽量减少对方的快乐。”

  “狡辩。倘若你的棋艺有你的嘴一半厉害,恐怕这世间就没几人是你的对手了。”隋炀帝轻笑一声,赞道,“不错,你进步很快,比前几次下得好多了。”这时却有一个官员踉踉跄跄地闯进宫来,几个太监见状赶忙上前去拦阻,但却怎么也拦不住,那人发了疯似的直跑到隋炀帝脚边,手举奏本,跪地失声痛哭。我一惊,定睛看去,原来是侍臣王义。说起这个王义还是小有名气的。他是道州人,大业四年进京。他虽然身材矮小,却能言善辩,又精通笔墨,所以隋炀帝十分宠爱他,经常带他出去游玩,但他却进不得宫门,因为他不是皇宫中的人。这个王义居然发狠净身,入宫做了太监。隋炀帝见他忠心,就越发地宠爱起他来。

  “你为何痛哭流涕?”隋炀帝却不抬头看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王义将奏本呈上,伏地哭喊道:“陛下!西京已被李渊占据,东京也被李密拿下,望陛下立即发兵前去征讨!”我执着棋子,偷偷瞧了隋炀帝一眼,这一子迟迟没有落下。自从隋炀帝搬到江都后,不管外面反王有几路,闹得多天翻地覆,他却好像坐在枯井中一般,不闻不问。而在他身边的那些个官员,个个贪图眼前的荣华富贵,把各处传来的急报都扣压下来,整个瞒得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满朝君臣就这么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如今这王义居然冒冒失失地跑来哭闹,不是找死么?

  隋炀帝看着那奏本,忽然用力一摔,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他叹了一口气:“朕久不过问朝政,不想国事已败坏至此,如今大局已去……”“陛下,陛下!”王义叫道,“若陛下此时发兵,东、西京还有得救。”

  “所谓巨厦之倾,一木不能支,大势已去,时不再来……为何你们不早来告诉朕?”隋炀帝眼神涣散,口中喃喃道,“朕江都富贵,享之不尽,何必定要东、西京……”“陛下性情毅然,一有上谏者,随即下令赐死。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再进言?”王义再次伏地大哭,“倘若我早早便来劝说,恐怕我的尸骨都已化为尘土了。”“罢了,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隋炀帝接过边上宫女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他回头看着棋盘叹道,“人生也如下棋,不可能常胜不败。假如败局注定,那只能坦然面对。”

  听到这话,我心底就明白了,隋炀帝还没有昏庸到不了解天下大势的程度,但凡是帝王都会犯同一个毛病,那就是虚荣心,也许就是因为太清楚如今大势已去,所以他才无法面对这一切,把一切烦恼全抛诸九霄云外,心中仅剩一个念头:既然身为帝王,就当把人间乐趣饱享,哪管它叛乱硝烟四起,哪管它兵连祸结灾民流浪,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沉溺在温柔乡中。

  王义哭道:“我今日既敢来说这番话,死又何憾?我并无他求,只求能以此身报陛下数年知遇之恩。如今天下方乱,愿陛下多加保重,我虽死而无憾!”说着,他刷地抽出怀中的短剑。“王义,你这是要做什么?”隋炀帝大惊,急忙伸手阻拦,“不可!”王义坦然一笑,短剑在脖子上轻轻一划,便倒地死去了。隋炀帝长叹一声,慢慢坐回软榻上:“传旨,厚葬王义。”“是。”几个侍卫上前来,把王义的尸身抬了下去。又上来几个太监,七手八脚,就将地上的血渍擦得一干二净,所有的痕迹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隋炀帝似乎没有要终止棋局的打算,他手中紧捏着一枚白子,却一直没有落下,因为此时白子在不知不觉中已被黑子困住,只盘踞住棋盘左上角,仅存一线生机。败局已经形成,不管他走哪一步都可能是败。

  “陛下,局势已定,为何仍举棋不定?”我看着隋炀帝紧皱的眉头,轻轻问了声。隋炀帝不答反问:“听你这话,你似乎已有良策能使白棋脱困,能否透露一二给朕?”我才想说什么,立即便忍住了:“观棋不语真君子。如何控制手中的棋子,该由下棋的人自己决定。”隋炀帝大笑道:“古语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朕相信你必定看得比朕清楚透彻。”“我……这话不假,但,”我半闭着眼睛答道,“但我如今已身在局中,进退皆不由我,局势自然也无法透彻看清。”隋炀帝长叹道:“朕自知无望反败为胜,只需使白棋脱困便可。”“从棋面上来看,虽然白子陷入困境,黑子已占上风,但白子仍是暗藏杀机,”我略一沉吟,伸出手指着棋盘,“如今黑子已长驱直入,拥得半壁江山,白子则盘踞棋盘左上角,双方相持不下。黑子如果要攻陷白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白子只需守住这一方寸之地,不贸然突进,保住后方,他日仍可东山再起。”

  隋炀帝听后又叹了一声,稍稍思索,取一子放在最下边,这一子正落在绝处上,此子有可能盘活了棋路,但更容易使他提前溃败。他敛眉沉声道:“朕一直深信,胜向险中求。”“呵……唉……”我是笑也是叹,轻轻落下一子,放在最上边的星位,黑子立刻连成一线,将白子团团围住,当真是滴水不漏,白子再无生还的可能,“皇上,我赢了。”一子错,满盘皆输。有种无奈,叫做大势所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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