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见那黑衣人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忍不住笑了,“你误会了,我不是画上的那个人。”“不是?那为何你们会如此相像?”黑衣人还是紧盯着我,双眼眨也不眨,“你们分明生得一个模样……”
“唉……相像?我觉得一点都不像……而且我是男……”我猛地住了口,想起自己披散着的长发,如果硬要说我是男人,恐怕也没人会相信。画上的女子媚眼流离、顾盼生姿,是一个颠倒众生的人间尤物,只要是男人恐怕都无法抵挡她的诱惑。而我举止粗鲁、性格豪放,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和她根本没有可比性,我和她是越看越不相像。“你看那画纸都泛黄了,想来已有些年月了,如果那画上的人真是我,我现在至少也有三四十岁了。”
“说得也是……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那人望了我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那画,“这样的绝世美人,莫说人间,恐怕天上也难找,怎还会有一个如此相像的人?”他有双好看的棕色眼睛,但此刻他望着我的眼神却近似轻佻,又似放荡,更似侵略。
他的目光太过放肆,我立时有些不快,低头指了指他架在我脖子上的剑:“我们非得这样说话么?”“哦,失礼了!你是何人?为何在此?”黑衣人一愕,连忙收回了剑,“方才在树下向我发出警告的人也是你么?为何要救我?”
“呵……是我。我是宫中侍卫,而你是刺客,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吧?”我低头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头巾,上头沾了些许尘土,让我好生心疼,“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入宫?是想刺杀皇上,还是想偷盗宫中宝物?”
“你是宫中侍卫?”那人犹豫片刻,才开口答道,“当杨广还是晋王时,我父亲曾是他的部属,因为小事触怒了他,全家惨被诛杀,只有我一人侥幸活了下来,我此次入宫是为了报仇。”
他为报仇而来?看着不像……我抬手拨开脸颊旁的乱发,长发顺着手指的拨动随风飘散,我惊讶地发现那黑衣人的眼中居然闪过一丝迷恋。那双褐瞳中直射出狼一般的野性光芒:“你的长发很美……”这个人如今身处险境,性命危在旦夕,竟还有心情来评论我的头发?我顿时哭笑不得,寻思着是不是该给他点教训:“虽然侍卫一时半会儿追查不到这里,但你还是赶紧走吧。出了门口,朝东殿去,那里的守卫较少,而后是被侍卫击毙或是顺利逃脱,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多谢了。”那人也不含糊,道了声谢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了下来,侧头看着我,“可否告知你的姓名?我还有机会再见你么?”“在下风明。”我上前一步,“对了,我好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样子?”“呵……”他笑而不答,眼中自信的神采仿佛在告诉我:有本事自己来看吧。“如此,得罪了。”我轻笑着,忽然拔剑向他刺去。“你!”那人惊诧地叫了声,足尖一点,转身避让。我也不进逼,一翻手腕,长剑在半道上折了回来,虽然没有刺中他,却正好挑开了他蒙面的黑巾。棱角分明的脸庞,两道浓浓的剑眉,一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眸,高挺的鼻梁,明晰的唇线……他居然是个颇为英俊的男子。“嘘……”我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你划开我的头巾,我挑下你的面巾,我们就算扯平了。”“你……”他的眼中突现杀机,手也按上了剑柄。“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若真打起来我可能不是你的对手。”我收剑回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但你想在几招之内将我制服也是不可能的。一旦打斗声惊动了外面的守卫,你再想逃走,就难如登天了。”“你究竟想怎样?”他双目圆睁,已有些恼意,却又颇感无奈。“我只想知道,你入宫的真正目的。”我笑吟吟地看着他,“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个大概,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突厥人。”那人的脸色立即一变,却没开口。“‘其色甚赤,睛若琉璃’是突厥人的特征,而你高鼻深目,眸色赤褐,确实不像中原人士。练武的人都知道,握刀和提剑的手势其实是不一样的。你虽然拿的是剑,但刚才的那一击,却是用拔刀的方法抽出了剑,且你的攻势不是刺,而是用劈。”我边蹙眉思索边说道,“而突厥人惯用弯刀,那刀很有特点,刀身厚重,刀锋却如剃刀轻薄,所以握的姿势和别的武器都不同。应该说你弃刀用剑,为的是掩饰身份,可惜却是欲盖弥彰,适得其反。”
“还有呢?”他这时也平静下来,定定地看着我。“还有……你一定是那群突厥人中身份最高的人,所以他们才会不惜以身抵御侍卫,好掩护你逃脱。”李世民对突厥很有研究,他的房间里有很多介绍突厥的书稿和资料,我在李家的时候,整日闲着无事,就把这些书和资料都看了个遍,所以对突厥并不陌生,“突厥人以狼为图腾,喜欢在兵器和服饰上绘制狼头。刚才你转身躲避时,我看见你腰中所系的一条狼纹腰带,这带饰是黄金所造,为突厥贵族所佩带,所以你的身份一定不低。要怪就只能怪你太爱显摆,出门办事时都不忘把黄金腰带系上,这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愣了下,居然抿唇笑了:那你不妨再猜猜我此次入宫的目的。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我捻起一缕发丝,放在手里把玩着:“你当然是来江都刺探军情的,入宫是为了寻机刺杀杨广。因为杨广一死,中原必然大乱,到时你们挥军南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平定天下,从此便可驾驭中原,建立千秋大业。我说得对不对呢?”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我:“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兀自往下说:“可惜你们错估了形势,如今群雄并起,各路反王割据一方,天下早已四分五裂,就算杨广死了,对中原的局势也起不了多大的影响。”
“你……你真的是杨广的侍卫?以你的能力,留在这里确实太可惜了。”他又踏前一步,距我只有一臂之遥,“你愿不愿意和我走?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我保证你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呵……多谢你的好意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有机会,我就会逃离皇宫,远离这些是非争斗,当然不可能跟他走了,“但我是粗人一个,要的是闲云野鹤的生活,荣华富贵我恐怕是无福消受了。”
“也罢。”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多说,拱手道,“如此,后会有期了。”说完,他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随即消失在夜幕中。
我回身望着墙上那幅老旧的画,紧盯着那婀娜地立于泛黄画纸上的长发女子,她如丝的媚眼透过时空,温柔蚀骨地笑望我,似乎在对我婉转地讲述某一段逝去的岁月。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心中所承载的那份永远也抹不掉的凄楚与凝重。美到极处,能伤人心神。我与她,恍如前世,也许邂逅过;恍如隔世,也许相望过。熟悉、亲切,但又陌生。好奇怪的感觉,她究竟和我有什么关联呢?
最终宫中的侍卫也没能抓住那个突厥人,宇文成都就把先前杀的那几名刺客拿去向隋炀帝交差,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立春过后,雪终于停了,但不下雪的冷比下雪的冷还冷。天空清晰而明亮,悠悠的白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消失。
“白云千载空悠悠……”我靠着树,怅然望天。有风掠过,那云慢悠悠地移动了,或许它并没有动,只是我看得太久所以产生了错觉。这段日子宇文成都估计忙着筹划谋反的事,并不常来找我,但对我的盯梢却一点也没放松。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莺啼燕语,我转头看去,原来是几个来打扫庭院的宫女。
因为我背靠着长廊,那大树刚好将我挡住,她们是不会瞧见我的。
她们边打扫边说笑着,顺带着还聊些宫中的八卦。我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正打算转身离开,“风护卫”这几个字忽然从她们的嘴里蹦了出来。
我不禁愣了一下,什么时候我也成了宫中的热门人物,成为宫女太监们茶余饭后的谈论焦点了?
人就是这样,总控制不了好奇心,凡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就忍不住想听听。伸出去的脚又慢慢收了回来,我重新靠回柱子上听着。
只听一个宫女说道:“哎哟,说起那风护卫,他不管何时何地总是一副令人心口发疼的俊俏模样。”
另一个尖嗓子的宫女也附和道:“是啊,风护卫的确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呢。那秀气而精致的脸蛋,清澈明亮的眼眸……倘若不是他眉宇间散发出一种率性潇洒的英气,举手投足间又十分豪迈,我还真以为他是个绝色的女子呢。”旁边一个稍微年长的宫女冷哼道:“哼,绝色的女子?风护卫若真是女子,恐怕你们这群丫头都得哭死。”我强忍住笑意,心想,外头几位大姐别再夸我啦,再夸下去我真会以为自己风流倜傥,帅得天下无敌,而后虚荣心不停膨胀,想不臭美自恋都难。最先说话的那个宫女叹道:“唉……反正我们已无望能侍奉皇上,若是能得到风护卫的青睐,嫁给这样漂亮英伟的男子,那此生也无憾了。”
“恐怕你们都没机会了。听说风护卫喜欢的是文思殿的小宫女玉儿。”年长的宫女哼了一声,“前些日子玉儿眼看着要被杖毙了,风护卫不顾杀头的危险也要向皇上求情,那玉儿就这样死里逃生了。”
“玉儿?那丫头圆头圆脑的,风护卫怎会看上她呢?”尖嗓子的宫女吃吃地笑了起来,“说也奇怪,风护卫不知道是施了什么魔咒,连皇上都喜爱他。”听到这儿,我不由得在心中叹道,我可没施魔咒,隋炀帝之所以会对我这样好,估计就是因为我和那画上的女子有几分相像吧。
“不会吧?风护卫再怎么俊俏也是男子啊!皇上后宫佳丽无数,应该没有那断袖之癖吧?”最先说话的那个宫女又说道,“不过,说来也奇怪,皇上对风护卫好得确实有些过头了,每日嘘寒问暖不说,进贡来的宝物不先赐给皇后妃嫔,反而都给了风护卫。”
“不只皇上对风护卫好,连宇文将军都对他宠爱有加呢。”年长的宫女补充道,“宇文将军看风护卫的眼神,柔得都快滴出水来了,那可不是男人看男人该有的眼神。听说前些日子那刺客闯入宫的时候,宇文将军衣衫不整地从风护卫的房里出来呢!”
“不会吧……莫非宇文将军也……”尖嗓子的宫女没再往下说了,因为李公公正从中庭的门口进来,他大声呵斥道:“你们几个在这里嘀咕什么?中庭打扫完了就赶紧去扫前院!”“是!是!”几个宫女慌忙答应着,争先恐后地往前院跑去。我等她们都走光了,才缓缓从柱子后走了出来。“唉……”众口可以铄金,空穴来风真是可怕,我无奈摇头,转身往后殿走去,正巧玉儿抱着个盆栽迎面过来。她远远地望见我,便想绕路从偏殿走,这些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一直躲着我。“玉儿!”我唤了她一声,她听到我的叫唤,掉头走得更快了。“等一下!”我几个大步赶上玉儿,硬是从她手里接过那个沉重的盆栽,“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也做这样的粗活呢?”“你……你既不喜欢我,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呢?”玉儿低着头默默地和我走了一段路,忽然冒出一句,为玉儿向皇上求情,你是喜欢我的……
那日风护卫不顾杀头的危险,我以为,“啊?”我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那次的“乌龙”事件。平心而论,玉儿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和我也聊得来,我和她应该可以成为很好的姐妹,可是……唉……
“算了,我明白的,像我这样的人,怎能配得上风护卫……”玉儿瞬间红了眼眶,哽咽着说道,“你其实是讨厌我的,对不对?”“当然不是了!我是喜欢你的,否则那次也不会救你了,但是我……”我忽然住了口,因为我发现这样的解释无疑是越描越黑。果然,玉儿的眼睛瞬时发亮:“你喜欢我?”“其实我……”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是女儿身的真相告诉玉儿,前面的衍庆宫忽然传来一阵怪笑声。我偏头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女人从衍庆宫里狂奔出来,她边跑边咯咯地怪笑着:“陛下,陛下,等等我,等等我啊……”她抬头望见我,立刻连蹦带跳地跑上来抱住我的胳膊,“嘿嘿嘿……陛下,陛下,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啊!”玉儿吓得尖叫一声,紧抓着我的衣角,立即躲到我的身后。“你……你不是……”我低头仔细看去,而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发疯的女人居然是王昭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