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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所谓皇帝

  “陛下……呜……”王昭容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嘤嘤地哭泣起来,“不对,不对,你不是陛下……呜……陛下不要我了……咦?你,你不是……”哭着哭着,她无神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精光,随即疯了一般扑上来,对着我又咬又打又踢,“都是你,都是你!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妖精!”

  “嘶……你……”虽然王昭容的气力不大,但是打久了也挺疼的,我想把她甩开,又怕伤到她,一时间居然没了主意,只能任她打骂着。

  “你这个疯妇,居然跑到这里来撒野了!”李公公急匆匆地从前方跑了过来,他一挥手,身后几个太监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她给抓牢了,再拿过一条麻绳将她捆了个结实,而后像抬牲口一样抬起她就往衍庆宫走去。

  “你这个妖精!用妖法媚惑陛下!妖精!”王昭容虽然被那些太监强行拖走,但嘴里却一直骂个不停。“堵住她的嘴。”李公公冷冷地吩咐,立即有个太监拿了块破布堵住王昭容的嘴,骂声虽然止住了,但她那怨毒的眼光仍一直盯着我。李公公边走边回头对我说:“对了,风护卫,你在这儿太好了,陛下正找你呢。”“哦,好……我现在就过去……”看那些太监抬着王昭容渐渐走远了,我慢慢回过神来,急忙拉住李公公问道,“公公,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昭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日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李公公很客气地答道:“陛下前些日下旨,将王昭容赐给了守宫门的林图护卫。”林图?我曾经见过那人,记得他肌肉发达,满脸横肉,络腮胡子,眼露淫光,走起路来像只螃蟹……如花似玉的王昭容被赐给这个丑陋得像野兽的男人糟蹋凌辱,也难怪她会发疯。

  可是为什么呢?她犯了什么大罪,隋炀帝要这样惩戒她?我十分不解,忍不住追问道:“李公公?为什么呢?陛下不是一直很宠爱王昭容么?”李公公眼中异芒一闪;“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公公,你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你一定知道的。今日若不问出事情的缘由来,我是不会罢休的。”我想了想,又说道,“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不便说出真相。那,不如这样吧,我问你答,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如此一来,陛下若问起,便不是你说出来的,而是我自己猜中的,你看这样可好?”

  “好,风护卫请问。”李公公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想起王昭容盯着我的那种狠毒的眼神,我开口问道:“王昭容这事和我有关是么?”“是。”真的和我有关……自从那天她给我了一记耳光,我就再没见过她了,难道说……我心中一震,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敢妄下判断,不由沉声问道:“王昭容被陛下赐给林图,是不是在她掴了我一掌的隔天?或者是还要更快、更早?”

  “是。”

  这个答案令我的心立刻揪紧了,莫名的恐慌在胸口激荡,我终于有些明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句话的含义了,我再也没有往下问的心思了,只默默地跟着李公公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不是去文思殿的路,连忙问道:“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李公公在前头走着,也不回头:“陛下说今夜月色撩人,让风护卫去二十四桥赏月。”“去二十四桥赏月?”我皱了皱眉,这个隋炀帝死到临头了,竟还有如此兴致。想必是在宫中莺歌燕舞玩得厌了,这才想着弄些风雅之事出来。一路走来,只见亭台楼阁、假山竹林、长廊萦绕、曲径通幽……景色十分新奇,犹如进入了神仙洞府一般。

  唐代韩偓的《迷楼记》里有一段写道:“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槛朱楯……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之极,自古无有也!”从这里便可看出这宫楼的巧妙,也可想到,如此浩大的工程不知浪费了多少钱财,丢了多少条无辜百姓的性命。

  又走了一会儿,便来到宫门的前九曲池。池上三架白石长桥,雕栏石桥下流水潺潺,清澈透亮,仍有些寒意的春风轻拂着,风中飘来隐隐约约的箫声,低回婉转的乐音轻声流漾着,令人恍若沉入梦境。

  再走近一点,便看见有锦毡铺在桥上,隋炀帝半躺在上面,静静地听着宫女吹箫。李公公轻手轻脚地上前:“陛下,风护卫来了。”“过来坐。”隋炀帝知道我来了,也不抬头,只招了招手。虽然心中有气,但我知道不能逆了他的意,施礼后便走到他面前席地而坐。一直服侍隋炀帝的陈公公垂手站立在一旁,他抬眼偷瞧了我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担忧,说也奇怪,每次我来见隋炀帝,他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过了好一阵,隋炀帝才抬头看了看我:“你方才做什么去了?弄得如此狼狈,你看你,长发蓬乱,连衣衫都扯皱了……来人,为风护卫修饰梳洗下。”“我……”我低头一看,长袍果然被扯皱、扯歪了,一定是刚才王昭容那一阵乱扯乱拉给弄的。很快上来两个宫女,她们一个手托梳妆盒,一个手捧铜盆,为我梳头整衣。我任由她们摆弄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陛下为何要将王昭容赐给林图?”“有何不妥?”隋炀帝懒洋洋地反问。“如此美貌的女子配那样一个男人,真是糟蹋了,只怕她如今的日子是生不如死。”我老实地回答,“还请陛下网开一面,饶了她吧。”“怎么?你为她可惜?”隋炀帝半撑起身,抬眼望着我,“朕以为你是怨恨她的。”我与他对视着,慢慢说道:“我是对她没好感,但和她却也无深仇大恨,当然不想她落得如此田地。”“无深仇大恨?恐怕她不是这样想的。”隋炀帝轻笑一声,“那日朕将紫貂皮赐与你之后,她便放言道‘定要取了你的性命,以泄她胸中郁结之气。’”我不服气地顶了一句:“那不过是她的气话,陛下怎能当真?”“气话?你可知从那以后,她便处处针对你,甚至派人在你的饭菜里下药。”隋炀帝正了脸色,“那药虽然毒性不大,但长期服用,终有一日会不治而亡。”“不……不可能……”我完全怔住了,她想要我的命?我做了什么,她竟怨恨我至此?“若不是朕早派人在你身边防范,恐怕你此时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这事被揭穿后,朕给过她机会,让她从此不可再去骚扰你。”隋炀帝慢慢躺回锦毡上,“可惜她冥顽不灵,也或是恼羞成怒,居然堂而皇之地去找你的晦气,还掴了你一掌。她恃宠而骄、不知好歹,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这样的人,留来何用?”

  “她,她为何要如此对我?莫非只是因为陛下对我比对别人好一点?不值……不值得啊……”我惊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后宫的女人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么多女人都在等着一个男人的垂爱,这其中的妒忌与愤恨会有多少?连我这个看似得宠的局外人她们都不放过……王昭容虽然受到无尽宠爱,享受着令旁人艳羡的荣华,但隋炀帝随随便便一句“留来何用”便匆匆地将她了结了。帝王,这就是帝王啊!在你们眼里,女人究竟算什么?若真要说怨恨,恐怕最该怨恨的不是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是这些权握天下,自私自利的男人。

  “你还为她不值?在这宫里,还是收起你那套怜香惜玉吧。”隋炀帝接过宫女递来的酒杯,轻抿了一口,“听说朕赐给你的东西大都被你转送给那些妃嫔和宫女了,可有此事?”

  我没有回答隋炀帝,长叹一声便抬头看着夜空,忽然觉得手臂上一凉,还有轻微的刺痛,连忙低头去看,只见右臂上多了一个小红点,好像是胭脂,我怔了怔,不由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那宫女只微笑着,却不答我的话。

  我觉得奇怪,于是抬起袖子使劲擦着,可怎么也擦不去。

  隋炀帝看着我,淡笑着问道:“明,听说宇文将军与你十分要好,时常夜里到你房中谈天说地,此事是真是假?”

  “我和宇文将军是朋友,平日里经常在一起练武切磋、谈天说地,这也是稀松平常的。除非是公事,否则夜里他是不会到房中来找我的。”我不停地擦拭着红点,可它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慢慢地渗透到皮肤里,看起来像是原本就生在那里的一颗红痣,我开始觉得不妥了,追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隋炀帝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轻笑道:“这是守宫砂。”

  守宫砂?我记得以前在书上看过,这守宫砂据说是用朱砂和牛羊脂喂养壁虎,过一段时日后,壁虎被养得通体透红,再把它捣烂混在胭脂里,点在女子的臂上,点上散去,便是妇女,点上不散,就是处子。一首咏守宫砂的诗道:“谁用秦宫一粒丹,记时容易守时难,鸳鸯梦冷肠堪断,蜥蝎魂消血未干;榴子色分金钏晓,茜花光映玉鞲寒;何时试卷香罗袖,笑语东君仔细看。”这诗看着很风雅,其实就是古人侮辱女性的把戏。隋炀帝妃子太多,估计他也应付不过来,却又怕那些女人和宫中的侍卫有染,点守宫砂估计就是他用来测验后宫女人是否贞洁的方法。但是隋炀帝为什么要拿这个试我?看来他早就已经发现了我是女子……莫非他以为我和宇文成都有什么苟且之事?且不说我和宇文成都没什么,就算有什么,他又能奈我何?这些古代的男人,他们要求女子守身如玉,而自己却放荡不羁,真是荒谬绝伦!

  “陛下!”我怒意顿生,正要发作,隋炀帝却忽然伸手过来撩我的发,他的眼中一片迷离:“三千发丝,如缎如绸……”

  我这才发觉,刚才那个宫女解开了我的发髻,居然没有再帮我挽起,长发如今正服顺地贴在我的身后。再看看四周,那些宫女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下去了,此时桥上只剩我和隋炀帝两人。

  “明……”隋炀帝一脸痴迷,捻起一缕我的长发放在唇边轻吻着。

  “陛下……”他的眼神太诡异了,堂堂隋炀帝莫非有恋发癖?且如此形势不太妙,他既已知道我是女儿身,又在我手上点了守宫砂,怕是有什么不轨的企图,需多加防备才是。我抬手抽回长发,冷声道:“陛下,你若再这样,休怪我失礼了。”

  “分明就是一样的绝色容貌,为何性子却南辕北辙呢?”隋炀帝用手背轻抚了一下我的脸,大概是看我脸色不善,他很快便收回了手,“怎么,你讨厌朕?”

  我稍稍思索后答道:“不。”

  “呵……自古美人慕英雄,美人喜欢的都是少年英雄,”隋炀帝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朕老了,已没有那种可以令女人着迷的意气风发了。”我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朕曾经也是翩翩少年、潇洒男子……想当年的平陈战役,朕为行军总元帅,陈都建康平定之后,我将原陈朝的一批贪官污吏就地正法了,还‘封府库,资财无所取’,天下人无不称贤,那年朕才二十岁……”隋炀帝自斟自饮,喝下一大杯酒,又径自往下说道,“先帝创立了科举制,朕就设了进士科,还组织修撰了《长洲玉镜》四百卷,《区宇图志》一千二百卷。朕即位后,以北统南,命人开凿修筑运河,贯通南北交通,这难道不是开万世之利的好事么?”

  我嘴上虽然没有说,但心中却在想,大运河的修筑确实奠定了中国一千多年的政治基础,促进了南北经济文化交流,关系到国计民生,造福了子孙后代。但大兴土木,营造行宫,又沿河遍植杨柳,那就是劳民伤财的事了。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隋炀帝喃喃念道,“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即使以文才论当皇帝,朕也是应该的……”“唉……”我叹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默默地听他说。“而今我又为何如此憔悴?”隋炀帝伸头往桥下看去,池水映着他的倒影,他摸着脖子,忽然大笑起来,“好头颅……不知谁来斩它……”“陛下何出此言?”我一惊,莫非隋炀帝也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贵贱苦乐,没有一定,斩头也不算什么……”隋炀帝仰头又喝干了一杯,“且不管它外面翻天覆地,快活饮酒吧……”“陛下……”我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望着池边的那排垂柳发呆,口中念道,“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这时好端端地,忽然起了一阵狂风,铺天盖地般骤卷过来。我连忙抬袖遮住头脸。等到风稍小时,我移开手,再抬头一看,却大吃了一惊。只见前方那些杨树叶飞花落,飘飘洒洒,如同雪瓣似的铺了一地,再瞧那枝上,竟连一瓣一片也不留。

  隋炀帝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自言自语道:“怪风骤起,杨花落尽,莫非天真要亡我杨室?”

  我偏头看着这个被后人评判为荒淫残暴的皇帝,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惋叹。王者天下,在乱世中,那些争夺江山的人,是否可以用一语道清他们的是非善恶?就是我心中所爱的那个人——后人称为千古明君的李世民,也是个连自己的手足兄弟都能下得去狠手的人。剑锋下的阵阵杀气,战场上的道道血光,坟墓内的缕缕冤魂,到底还剩下谁是纯粹的英雄?我眼前所见,只是枭雄末路的悲凉与乱世人的自私无情,正所谓成王败寇,隋炀帝的可悲,就在于他输了。

  “明,陪朕喝一杯吧……”隋炀帝长叹一声,又斟了一杯酒。我被他眼里的伤痛震慑住了,这是一个即将亡国的帝王啊!为什么此刻我反而对他生出一丝同情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陛下,我不会饮酒。”“这是桂花酿,不能算是酒。”隋炀帝先喝干一杯,又拿过一个杯子,倒满了酒递给我。“桂花酿?”我接过放在鼻前闻了闻,有股桂花的淡淡清香,我试着浅抿了一口,只觉甘甜醇美,并没有酒的那种呛人味道,于是就仰头喝干了。“嗯……”桂花的醇香从喉咙一直流到心底,我的思绪开始缥缈起来,晕晕沉沉的,只想蜕去所有枷锁,抛开一切烦恼。“明,你怎么了?”隋炀帝轻轻问道,他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唔……你不是说这不是酒么?为什么我,我的头会这么晕……”眼前开始模糊,身体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我慢慢地朝一旁倒去,淡淡的龙涎香随即环绕住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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