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明,起身了么?”秦琼轻敲着我的房门。
“秦大哥,进来吧。”我一边收拾着衣物一边应道。
秦琼推门进来,稍稍愣了一下:“你打算今日便走?”
“是啊。”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早晚都要走,不如早些做好准备。”
“头还疼么?”秦琼伏下身看着我,“昨晚你喝完那杯酒便昏睡过去了。”
“呵……是你送我回来的吧?”我笑了笑,“没想到我的酒量还是这么差,仍是‘一杯倒’。”
“知道自己不能喝酒还逞强。”秦琼责备地说道,“一个女儿家醉得不省人事,你可知那有多危险?”
我轻轻笑了起来:“昨夜我之所以敢喝酒,因为有你。只要有你在,我就是安全的。”
“明,不要过于信赖我,我终究是个男人……”秦琼摇了摇头,而后抬手揉了揉我的发,“今后我不在你身边,凡事要更加小心。你争强好胜的性子该收敛了,万不可自恃学了一招半式,便事事强出头,更不可去招惹危险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怕秦琼唠叨个没完,我忙不迭地点头,“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唉,你呀……”秦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身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我,“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我怔了一下,伸手接过,抖开一看,似乎是件长衫,但又有点不太像。这衣衫通体淡绿,隐隐发出幽光的丝线闪烁其间。它柔若蚕丝,触手微凉,顺滑无比,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
“这是蚕丝软甲,用蚕丝、苎麻、蛇皮编织而成。”秦琼解释道,“别看它薄薄一件,却设计精巧,环环相扣,丝丝相连,犹如一张细密结实的网,穿上后虽非刀枪不入,但多少能减少利器所带来的伤害。”
“不,秦大哥,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我一惊,赶忙把软甲塞还给秦琼,“你上阵杀敌,刀剑无眼,危险重重,这件软甲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秦琼却态度强硬:“明,你若不收下这软甲,我便不放你离去。收下软甲或是留在我身边,你任选一样。”
“秦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威胁人了?”我又气又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真的不能收。”
“明,往后我不能在你身边,这软甲便代替我守着你,我好歹也安心些。”秦琼搭着我的肩,定定地望着我,“答应我,收下吧!”
“我……”我愣了一下,忽然不敢再看他的脸,只能别过头去。
“明,你不用觉得亏欠了我什么,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秦琼伸手托住我的下颌,将我的脸转过去望着他,“不论将来如何,你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明白么?”
“我,对不起,秦大哥,我……”我仍是无言以对,只能垂目看着自己的脚尖。
“傻丫头,男女情爱本就是你情我愿,没有谁对谁错,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向我道歉。”秦琼捧住我的脸,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明,保重。”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得有些刺耳,听得人心里一阵发酸。而后他轻轻放开我,转身走出了屋子,落寞的影子投在寂寥的长廊上。
“秦大哥……”我追了出去,想留住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怔怔地靠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因为我不能给他任何承诺,他想要的我全都给不了。他是我的朋友、兄长,他可以放手让我去漂泊,也可以陪着我去漂泊,我们甚至可以心无芥蒂地睡在同一张床上……是的,我们之间有着最深厚的感情,但就是没有爱情。
再见了,秦琼……
我回身进了屋子,很快收拾好行李,拿过长剑,去马厩牵了追风,便大步往城外走去。
漫天飞雪,冷风拂面。满树梅花依然迎风怒放,寒香袭人,但我却不得不踏上新的旅程。弯腰拾起几片花瓣放在手心里,我回头望了望金墉城,本以为会在此多住些时日,不料仍是匆匆过客。
寒风又起,瞬时卷起我手心的花瓣,飘入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情此景,怎能不让我感叹生不逢时、造化弄人。
茫茫红尘,芸芸众生,沉浮皆不由人愿。天下之大,究竟何处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大哥!”
身后忽然传来急切的叫声。我收敛心神,回身看去,只见萧然、欧阳炎、红儿还有一帮弟兄正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赶上来。
“是你们?”我怔住了,“你们不好好留在金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大哥,我们曾经说过誓死跟随你,你也答应做我们的大哥。”萧然大步上前,“如今你却扔下我们独自离开,未免太没义气了!”
“唉,众位兄弟,倘若我是去享受荣华富贵,自然会带上你们了。”我长叹一声,“可如今我是去逃命,想找个穷乡僻壤躲避战乱,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呢?”
萧然说道:“是兄弟便不会计较这些。我们敬重大哥,愿意全心回报,所以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带上我们。”
“公子,那日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红儿上前拉着我的袖子,幽幽地看着我,“我愿意为奴为婢,一辈子侍候公子,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人啊!”
唉,看来无论如何劝解,他们都不会回去了。除了叹息摇头,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吧,你们愿意跟来,那便跟着吧。”说罢,我牵着追风,慢慢朝前走去。
“是。”众人立即点头,紧紧地跟在后头。
我不言不语地走在前面,心中感慨万千。一直以来,我都独来独往,我行我素,除了自己,我不需要为任何人、任何事负责。如今,身后有了这群人,他们是我的力量,却也是我肩负的一份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的责任。
我低头想着,不知不觉已走了好长一段路。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轰隆轰隆”,像闷雷滚滚而来。
“怎么回事,是打雷么?”欧阳炎抬头看看天,疑惑地问道。
“不是打雷。”我静心一听,随即肃然道,“是马蹄声!”
像滚滚闷雷一般的马蹄声,这一定是个非常庞大的队伍。
庞大的队伍?莫非是……我一个激灵,忽然醒悟过来,抬手一指身后的树林:“快,退到后面的矮树林里去!”
“啊?”众人虽然疑惑不解,但仍全数跟了上来,躲进了树林中。
轰隆隆,轰隆隆……那声音越来越近,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马蹄扬起的飞尘足有十几丈高,视野中灰蒙蒙一片,几乎让人分不清地面与天空。
队伍逐渐行近,只见领头的那群人身穿铠甲,手持兵器,策马扬鞭,呼啸而来。大旗迎风招展,隐约可见上面的“唐”字。
奔驰正急的前几骑,肯定是军中的大将。其中一名白袍银甲的年轻将帅跨着一匹黑马冲在最前头,只见他气宇轩昂,面容俊秀,看似温和淡定,双目却透出异样的摄人神采,正是李世民。
“停!”李世民忽然把手一抬,清啸一声,前头几人便不约而同地收缰勒马。紧跟在后头的大军见前方将领勒马立定,随即也勒马停了下来。这些马都是身高体壮的军马,一受驱使,虽去势极快,却也能立时止步,收放自如。驾驭者骑术精湛,马匹更是久经训练,只一个指令,便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唐军能够在军事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有许多原因,但最重要的一点,恐怕就是他们有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强大军队。
“金墉城既有护城河环绕,又有坚实城墙阻隔,可谓易守难攻、固若金汤。”李世民举起马鞭遥指着金墉城,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气势却十分惊人,身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先不攻城,再观望一段时日,明天派使者去说服他们投降。若他们不降,我们便四面包围起来将他们困住,等他们粮草不足、军心涣散时再攻城也不迟。”
边上的副将说道:“秦王,听说李密已和窦建德结盟,就怕窦建德会派援军赶来相助。”
“嗯,我早有对策。你带一队人马扼守在此,吩咐众兵士筑土圩、挖壕沟、建鹿砦、放刺马木,待窦建德的援军来时,便可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李世民吩咐完,便转身下令道,“其余人听着,继续前行,务必赶在天黑前在金墉城外三十里安营扎寨,出发!”
李世民说罢,率先策马而去。轰隆隆的马蹄声瞬间又起,马蹄扬起的飞尘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哇,那就是秦王李世民吧?”欧阳炎看得两眼发直,“大丈夫正应如是,统率三军,建立功勋,那是何等的荣耀啊!”
我喃喃道:“你若想去,那便赶紧去投奔唐军吧。”
“闭嘴!”萧然一记肘击重重地打在欧阳炎的腹部。欧阳炎摸着肚皮直哼哼,赶忙解释道:“大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傻小子,我是说真的。唐军此时锐不可当,你若投了他们,定能有所作为。”我轻笑一声,“跟着我这个想隐居的人,恐怕没机会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了。”
“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定会跟着你的……”
欧阳炎还想再解释什么,众兄弟早扑上去将他围在中间一顿好打:“都是你,害大哥不高兴,还不快闭嘴!”
“啊,啊,我下次不敢了,救命啊……救命!”
身后传来欧阳炎的惨叫,我却置若罔闻,默默地朝前走去。
世民,看来他过得很好……他深邃而坚定的眼眸里,似乎还有些若有若无的淡淡忧伤。我不知道他的忧伤从何而来,不过那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眼里是进了沙么?为什么酸楚得几乎要流出泪来?身躯微微一颤,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过去的记忆,记忆中的你,能忘记的总会如过眼的云烟,忘不了的必然会铭心刻骨。
我想抛开过去,去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没有人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任何人,让一切重新开始-为什么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让我看见他?
我微闭双目,感到片刻的眩晕。风雪越发地肆虐了,大团大团地猛掷过来,砸在脸上竟带来了一丝疼痛。我猛然一惊,前尘往事,曾经的伤痛,眼看着就要愈合、结痂,在这个瞬间却硬生生地被揭开了,鲜血淋淋,痛彻心扉。
这个男人太危险了,他拥有的,是能够轻而易举就摧毁我的力量。
入目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无数骏马在草原上驰骋。我慢慢地朝前走着,路边那些身穿奇装异服、豪迈奔放的突厥人在高声叫卖手中的货物:鲜红的烈酒、烤得焦黄的饼、香喷喷的胡瓜。他们或操着生硬的汉语招呼过往的商旅,或说着奇怪的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向本地的突厥人招揽着生意。
“大哥,怎么会想到来这儿呢?”萧然跟在我身后,低声问道,“这里可是突厥人的地方啊!”
“也许只有到了这里,才不会见到那个人……”我低喃道。
“什么?”萧然好像没有听清,便又上前一步。
“大哥,大哥,不好了!”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欧阳炎惊慌失措地挤开人群跑了过来,“红儿不见了!”
“什么?”我一惊,“不是让你看着她的么?怎么会不见了?”
“我,我也不知道,刚才她说看中一块布料,想买来给你做衣裳,就拼命往前挤去,”欧阳炎吞吞吐吐地说道,“谁知道一转眼就看不到人了!”
“唉!”我一甩袖子,急急朝前走去,“还不快去找!”
我们正焦急地四处寻找,前方忽然一阵大乱,有一个红衣女子骑着一匹疯马四处冲撞。人群纷纷向旁闪避,但仍有些躲避不及的人被撞倒在地,一时之间,叫喊声、哭骂声四起,周围乱成一团。
“红儿!”我定睛看去,前方散开的人群中忽然孤零零地现出一个女孩。她茫然四顾,抬头望见飞速冲过来的马,显然是吓傻了,已忘了躲避,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快躲开!”危急之间,我猛地扑了上去,从马前掠过,将红儿搂在怀中就地一滚,险险地躲过马蹄的践踏。
那疯马却没有就此停止,又掉头疯狂地冲撞过来。如果只是我一人,是完全可以躲开的,但是我抱着已全身僵硬的红儿,根本来不及再闪身掠开了。我刷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向马腿刺去。
这时后方突然闪出一条黑色的人影,来人猛地蹿到马前,一掌拍向马头,马儿吃痛,凄嘶一声提起前腿,高扬的铁蹄在我和红儿的头顶上一阵乱踢。
我赶紧在马蹄重重地落下之前抱起红儿闪身避开。
“谢谢你!”确认安全后,我便抬头向那人道谢。只见他缠着头巾,裹着黑色的披风,只露出一双浅棕色的眼眸。
“你……”浅棕色的眼眸?我一怔,感觉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