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不要动,就这样静静地待在我怀中。一会儿便好,一会儿便好……”李世民将我紧紧地围在怀中,下颌则是在我的发顶轻蹭着。
听着他的低喃,我心中一软,便也没作挣扎,任由他搂抱着。
良久,我叹了口气,身子往后倒去,慢慢倚进李世民的怀中,悄声问道:“将那个副将推出去斩首,是你早就筹划好的,是不是?”
“嗯?”李世民的身躯明显一僵,而后他轻轻扳过我的脸,正色问道,“你为何如此问?”
“你与刘文静在太原时便是好友,与长孙无忌等人也是朋友,李元吉又是你的手足兄弟,要统领他们,你这个主帅确实为难。广开言路、从谏如流是好,但是,在紧迫的战事面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也不抗拒,任他捏着我的下颌,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所以,在大事的决断方面,你们便不能再有任何私情,只是单纯的主帅与属下的关系。主帅只允许自己的属下在限定的范围内发言,而对于主帅作出的最终决断,只能执行,绝不能有任何异议。你便是用一个‘斩’字,将众人在用兵作战韬略上的不同争议一并斩断,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在军中建立起严明的,甚至是残酷的军法,才能树立你主帅的威信。”
“呵呵,明果然是明,无论分离多久,你始终是最懂我的人。善良、体贴,与任何人都能称兄道弟,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全是优点,但对一个王者而言,却是致命伤。不错,文静与无忌他们几人确实对我十分忠心,但他们不单是为了知己情谊,还将我居为奇货,我若成功了,便是助他们日后扶摇直上的好风。”李世民微敛双眸,掩藏住眼底的真实思绪,他的唇角又慢慢浮起那抹我熟悉的悠然浅笑,“而他们各有所长,都是人才,但是,他们在谋划韬略上却仍有着种种的缺陷,我作为主帅倘若不能清醒地辨明这一切,而允许他们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争论,那我绝不够资格坐上这把帅椅。一支真正能所向披靡的军队,必须能够坚决地贯彻主帅的命令,做到令行禁止。我军这次挥师而来,必定要将王世充一举歼灭,斩草除根,如今胜利唾手可得,我绝不能在此时收手。且先前牺牲的那些将士的鲜血,也绝不允许我后退。”
“我明白,洛阳你是无论如何都要拿下来的。”我徐徐说道,“李密败亡后,王世充就算是当今天下最强的一股势力了,而洛阳又恰好挡在李唐兵锋东出的要道上,所以,只要剿灭了王世充,山东群雄便可迎刃而解,平定天下就指日可待了。”
“对,你说的全中。”李世民搂紧我,细碎的吻缓缓落下,辗转流连在我脸上,“而且,王世充居然敢伤你,我原本还想留他一命,如今看来,他是非死不可!”
我怔望着李世民那张英气逼人而略带几丝柔情的面孔,久久无语。而他也没再开口,只抿唇浅笑,周身荡漾着让我安心的气息。
我该高兴么?与在太原时的意气风发比起来,此刻的李世民越来越有王者风范,越发地像一个帝王。仁义又不失威严,在他那看似悠闲的笑颜和平静的气息下,隐藏着他的狠辣、他的无情、他的谋略、他的霸气……而这些,都是绝世罕有的,假以时日,天下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
“殿下,秦王殿下,该换药了。”帐外忽然传来一个兵士胆怯的叫声。
李世民微皱眉头:“进来吧。”
我连忙挣脱李世民的怀抱,站起身来。
“放下,你出去吧。”李世民一摆手,那兵士便识相地把药和纱布放在桌案上,飞快地转身退了下去。
李世民望了望我,指指桌上的药:“你帮我换药。”
我怔了怔,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腰带,撩开他的上衣。只听“咚”的一声,他的衣兜里掉出一样东西,我捡起一看,正是当日我送予他的那块蓝石。石头依然透亮,只是光滑的石面上却有了几道细小的裂缝。我疑惑地看着他:“这是……”
“你赠我的这块‘蓝幽石’可是救了我一命。”李世民身躯探前,握住我的手,“当日正是因为有它,你的利剑才没有刺穿我的胸膛。”
难怪那日我一剑刺去,便感觉剑势受阻,停滞了一下才刺到他的胸膛,原来是刺到了这块蓝石……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我紧握着手中的石头,垂头问道:“你一直将它贴身地收藏着?”
“嗯。”李世民伸手圈住我的腰,将我拉进他的怀中,“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另一块‘赤幽石’的下落,可惜,至今仍是杳无音讯。”
“不必了。”我长叹一声。
“你若不喜欢‘赤幽石’,我可以赠你其他玉石。”李世民收紧了搂着我的手臂,“红玉、羊脂玉、墨玉,你喜欢哪样?或是你喜欢翡翠?还是玛瑙?绿玉髓、红玉髓?松石?芙蓉石……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便一定会为你找到。”
“你方才说话的语气好像一个溺爱妃子的昏君,”我听他一口气说了十几种玉石,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倘若我说要天上的星星,你是不是也会立刻去建个摘星台呢?”
“会,我一定会!明,你回到我身边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李世民低下头,将脸埋进我的肩颈里,柔声说道,“男人宠溺自己喜爱的女人,有什么不对?只要能使你欢喜,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我不愿去做的?”
“别说这些了……”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反而急速地往下沉去,猛地挣开他的双臂,俯身拉开他的衣襟,察看他的伤口,“我先帮你换药。”
李世民便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神情专注,默默地看着我。
我躲闪着他的注视,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上,再将白色的纱带缠绕在他的胸前,绑住那道的暗红伤口,直到最后一抹血色也被盖住。
我转身想退开,李世民却忽然环住我的腰,深锁的蓝眸像要完全看穿我似的:“明,与我在一起,你当真是如此地痛苦不堪,了无生趣么?”
我的手一抖,药瓶险些掉到地上。痛苦不堪?了无生趣?我不知道,但是,他侵略式的爱情常使我莫名地感到害怕。
“还爱我么?”环住我腰的手臂猛地搂紧,他霸气不减地问道,“明,告诉我,你喜欢的是当年的李世民,还是如今的我?”
爱他么?我痴痴地看着他。第一眼见他,我懵懂的爱情就如清晨摇曳的花儿,在朝露的滋润中显出一抹羞涩。但,我甚至还来不及感受晨风的轻柔,却忽然乌云压顶,狂风暴雨骤然咆哮而至,一切转眼间面目全非。情之初始,有谁能预料未来?往事恍如昨日,还爱他么?
爱着啊,仍是深爱着他啊……我恋着他深蓝的眼眸,恋着他如雪的白衣,恋着他温暖的臂弯,我甚至恋着他那不可一世的狂妄与霸道,因为他,其他男人的热度便再也燃烧不了我。两情相悦,是否就可以不计一切,是否就会终生无憾?在此刻我明白了,为何我们会相爱?因为彼此正是对方的梦之所在。为何我们不能相守?因为我们的梦相交的部分太少,各自为营的部分却太多。他爱我,或许爱的只是他自己的梦的投影。
“为何不回答?明,不要再露出那样哀伤的眼神,我不愿你有那种痛苦的神情。”他的手挑开我的发髻,细细地梳理着我的长发,“我答应你,暂时不会逼你,我会给你时间考虑。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
我静静地依在李世民的怀中,攀着他宽阔的肩,眼睛干涩。拥抱有时真是一种奇怪的姿势,两人贴得如此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气息也浅浅地交错在一起,分明是暧昧而亲昵,却又看不见对方的脸。
听着这个男人的声音、看着他的脸,我的心还是会痛,他肌肤的温度仍然灼伤了我。他还爱着我,我也爱着他,至少此刻我们依然相爱。
我知道自己必须立即逃开,可是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逃不开。因为背负在身上的那些血债,还有李世民那霸道的情感、强硬的手段,都压得我快透不过气来,我累了,真的累了……我需要好好想想。
这一刻,我腻在他的怀中,很乖,很温顺。
接下来的日子,战事依然僵持着。王世充坚守洛阳,无论李世民如何痛陈利害,循循善诱,他就是不肯开门投降。
此时已到年底,天寒地冻,李唐的将士出征太久,都已精疲力竭,思乡情切,大伙都盼望能早日回家过年,与家人团聚。而远在长安的李渊听说洛阳久攻不下,也下了一道密诏,令李世民即刻率军返回,待到明年春天再来剿杀王世充。
唐军包围洛阳城已有八个月,跟中国历史上无数次的围城一样,洛阳城中的百姓因为被困,没有粮食可吃,已变成了真正的十室九空。城中饿殍遍地,昔日的帝王之都,如今竟然成了人间鬼域。如此惨象,在中国历次改朝换代的混战中,究竟上演过多少次?在赞叹李世民的赫赫功绩时,有些残忍的东西,却也始终无法回避。
但李世民坚决不退兵,因为倘若此刻班师回去,王世充便有了喘息之机,他的势力将重新得到恢复,今后将会更难对付。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李世民暗中扣下李渊的诏令不让众将知道,随即手书一封密信回长安,向李渊保证,不日便可攻克洛阳。
既然唐军无法回长安过年,李世民便传令在军营内张灯结彩,上下欢庆。即便如此,兵士们仍保持着高度警惕,每日都有探子去洛阳城中打探消息,搜集敌情。
这日我趁李世民出营去探查敌情的时机,去找罗成和徐茂公,才走过几座营帐,便听见前方空地上传来一阵喧闹声,我一时好奇,拨开人群挤进去看个究竟。
只见场中站着李元吉与尉迟敬德,他们手拿兵刃,看着像是要比武。
我转头一问边上的兵士,这才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李元吉一向争强斗狠,又相当自负,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今日见到尉迟敬德在校场练武,又巧他们使的兵器都是马矟,李元吉一时手痒,决定与尉迟敬德比试一番,一决高下。
尉迟敬德站着不动,一脸为难。他转头看见我,便求助似的望着我。
这些日子,我一直跟在李世民身边,出入各个营帐,与唐军的将领已混得颇为熟稔。而尉迟敬德为人豪爽率直,我与他特别投缘,虽然说不上称兄道弟,但我们的关系却已非同一般。我很清楚尉迟敬德此时内心的矛盾,因为就算他功劳再大,也只是个将军,与王爷比武,赢又赢不得,输又不情愿。而李元吉脾气暴躁,又心狠手辣,看这架势不会轻易罢手。不论比或不比,尉迟敬德都是要吃亏的。李世民此时又不在这里,恐怕没有人阻止得了这场比武。
这混账李元吉,也该让他吃吃苦头了-想到这儿,我便冲尉迟敬德稍稍点了下头。
尉迟敬德随即会意,回头对李元吉说道:“齐王殿下武艺高强,末将自知不是对手,且也不敢以下犯上和您动手。不过殿下既然看得起在下,在下唯有一试。殿下乃千金之躯,未免误伤,我自当除去矟上的锋刃;至于我,皮粗肉厚,殿下仍可照常使用您的兵器。”
尉迟敬德说罢,便在矟尖上包上块布,遮住锋刃。他这样做,是为了表示对李元吉的尊重,当然是一番好意。
哪知李元吉一脸铁青,估计认为尉迟敬德是故意轻视自己。但他也并不客气,举起矟便朝尉迟敬德猛攻过去。
李元吉的功夫确实不错,一支矟使得是虎虎生风,矫若游龙,转眼间已攻出数十招。
尉迟敬德左闪右避,前挡后遮。他并非想比试,只是想躲避闪让一番,随便应付一下了事。
但李元吉像是和尉迟敬德有什么深仇大恨,手中的矟如毒蛇一般,招招朝着对方的要害刺去,看着根本就不像在切磋武艺,而是非置尉迟敬德于死地不可。
尉迟敬德的武功当然在李元吉之上,但一直这样只守不攻,时间一久,也颇有些吃力。他终于拿出了真本事,灵巧地闪避之后,右手一抖,矟尖猛地向前一点,便轻轻刺中李元吉的胸膛。得胜后,他便立即收矟站立。
李元吉见输给尉迟敬德,顿时恼羞成怒,再也顾不得许多,身子猛地向前一扑,举矟便朝尉迟敬德左胸刺去。
尉迟敬德早已收矟站立,当然没料到李元吉落败后居然不顾一切地刺杀过来,等他回过神时,却已躲闪不及,眼看着便要受伤。
我早拿了弓箭等着了,一见此变故,立刻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射中李元吉的矟尖,他的攻势随即受阻。
尉迟敬德便趁机闪身躲开,而后他使矟用力一挑,便将李元吉的矟挑飞数丈,他又故意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围观的将士这时才大声惊呼,急忙跑上前查看两人的情况。
“齐王果然好武艺,矟使得是出神入化,若我是你的对手,恐怕身上早就多了十几个透明窟窿。”我也大步走上前去,先不去看尉迟敬德,而是从地上捡起李元吉的矟递给他,轻笑着说道,“幸亏尉迟将军避让的本事了得,这才逃过一难啊。”
“你……”李元吉知道我是在讽刺他,顿时双目怒睁,眼看着就要喷出火来了。
尉迟敬德这时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抱拳施礼,恭敬地对李元吉说道:“殿下武艺高超,我自知不是对手。方才仓促间摔倒,用力过猛,冲撞了殿下,还请恕罪。”
“将军好本领……”李元吉抽了抽嘴角,勉强笑道,“本王方才见将军摔倒,便不敢再上前追击,所以便故意松手。”
“将军的避矟功夫果然不错,不知夺矟本事又如何呢?”我抿唇又笑,而后问尉迟敬德,“我先前便听闻将军有空手夺矟之绝技,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尉迟敬德不知我为何要如此问,但仍老实回答道:“此事是真。”
我还来不及再问尉迟敬德,一旁的李元吉便已按捺不住。他对尉迟敬德说道:“将军既有夺矟之绝技,可否与本王表演一番呢?”
尉迟敬德立即回道:“末将不敢!”
“将军不必过谦,我只怕你夺不了我的矟。”李元吉阴阴笑道,“你若真夺得去,便尽力来夺,本王绝不怪罪于你。”
尉迟敬德从来就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估计平时也受了李元吉不少的怨气,加之刚才又差点被李元吉暗算,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点头答道:“既是如此,末将便斗胆与殿下一试。”
我对李元吉笑道:“殿下可要手下留情,点到为止,不可误伤尉迟将军哦!”
李元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后,举矟便刺。
尉迟敬德脚下一点,侧身闪过,接连避过三招。
李元吉第四矟刺来时,尉迟敬德便再也不躲了,他猿臂一张,伸手便去抓李元吉的矟。
李元吉吃了一惊,右手一缩,矟朝尉迟敬德肋下刺去。
尉迟敬德只轻轻一抬右臂,那矟便险险地贴着他的右肋穿过。接着他右臂一夹,已抓住矟杆,再大喝一声,猛地发力一扯,往回夺去。
尉迟敬德力大无穷,常人哪里经得起他这一拉一扯,李元吉随即松手,狼狈地向后退去。
“好!尉迟将军好功夫!”我带头鼓掌喝彩,周围的士兵随即也跟着赞叹不已。
“哈哈,尉迟将军果然好功夫……”李元吉也只得笑着称赞几句,而后便抽身离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低低地在我耳边说道,“明,我们走着瞧。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到时你会哭着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