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是因为单大哥的死才抑郁成病的。”罗成领着我快步走向秦琼的住处。
“单大哥死了?”听到单雄信的死讯,想起在瓦岗时他对我的照顾,我的心仿佛被狠狠地划了一刀。
罗成黯然说道:“就在王世充开城投降的那天,单大哥就拔剑自刎了。”说话间,他已将我领到一间屋子前,低声说道,“明,表哥就在里头,自从单大哥死后,他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谁劝他都没用。”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沉重地点点头,上前推开房门。
天已黑了,屋中却还未掌灯,秦琼静静地立在窗旁,眼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凄迷萧瑟的景色。
“秦大哥……”我轻轻地走到他的身旁,伸出手搭着他的肩。
“你怎么来了?”秦琼的声音有些冷淡。
“我听说单大哥他……”我想安慰他,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我,我……”
“那日我与众弟兄从洛阳逃出时,若不是雄信舍命相救,恐怕我们都已死在王世充手上。唐皇误杀了他的兄弟,所以他自然不会原谅李家,不受秦王的招安。”秦琼看了我一眼,兀自说道,“雄信的遗言竟是‘我没有再反,忠义两难全,做人真难!’眼看着他惨死,我却束手无策!口中说着我们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但我究竟为他做了什么?当年的二贤庄结拜、轰动绿林的拜寿,全部都过去了。抱负、友谊、激情……什么都变了。有人丢了性命、有人丢了兄弟情谊,有人丢了人格……”
秦琼的身躯忽然一颤,豆大的泪珠蓦地滚下,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秦大哥……”秦琼的眼泪是滚烫的,我只觉得心中一酸,一股热流涌上了我的眼,视线迅速模糊了。
我明白的,我真的明白,他口中那些说不出的话,心中那些最深重难解的痛,我都明白的。
“明……”秦琼猛地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我,将他的头深埋进我的肩颈里,无声地哭泣着。
从前我一受到委屈挫折,就会躲到秦琼怀里哭泣,他会温柔地为我把眼泪擦干,让我重拾笑颜-而今,轮到我帮他了。
我伸出手反搂着秦琼,任他尽情地渲泄着内心的痛苦情绪。男儿有泪不轻弹,秦琼这般有骨气、有威严的男人能在我面前落泪,那是他给我的最大的信任。
我就这样与他在窗前相拥,内心一片酸楚与茫然。
“你去了哪里?”我掀开挡在眼前的珠帘,才踏入偏殿的卧房,李世民冷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你还没休息?”我怔了一下,转头一看,李世民正半躺在软榻上,脸色十分阴沉。
“你去了哪里?”李世民起身走到我面前,双手环在胸前,看得出正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骑上那马便跑得无影无踪,不知道我会担心么?我找了你一整天!”
我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走向他,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将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稍显急促,他的胸膛真的很暖和、很安全……我到底能不能依赖这个男人一辈子?
“明,怎么了?”李世民见我主动搂着他,之前吓人的气势随即不见了,转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脊,“你究竟去了哪里?我担心了一整天……”
“我去找秦大哥了。”感觉到李世民揽着我腰的手臂猛地勒紧,我轻颤了一下,仍继续往下说,“单大哥死了,秦大哥非常伤心,我不忍见他再这样消极下去,所以才去劝慰他……”
李世民冷笑一声:“劝慰他?”
“世民,你知道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秦大哥对我而言,就是唯一的亲人。”我没有受他的影响,继续往下说,“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无人可取代……”
“罢了,秦琼是我勉强可以容忍装在你心中的男人,因为你们之间有着多年的兄妹之情。”李世民的语调一反常态的平静,他的眼底却闪着骇人的寒光,“但,若是你们交往过密,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他的手指猛地攫住我的后脑勺,迫使我的头不得不朝后仰,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我的唇边:“明,你的亲人就是我,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你只要有我就行了,知道么?”
“我知道了。”李世民的声音失去了往昔的冷静,多了些无法确定的恐慌,我不愿在此时激怒他,于是说了他想听的答案。
“明……”李世民慢慢收紧双臂,炙热的吻如火般在我的脖颈和耳鬓边辗转流连,最后覆在我微张的唇上。
我被他吻得意乱情迷,感觉他将我轻轻抱起,放在软榻之上。
“殿下!”房外忽然传来一个兵士急促的叫声。
“什么事?”李世民仍压在我身上,他抬起头,眼里有一抹浓浓的情欲。
“殿外有个突厥女子,她说她是突厥的阿史那燕公主。”那兵士慌慌张张地禀报着,“我们让她在殿外等候,待通报殿下后再召见她,谁知她居然大发雷霆,就在殿上动起手来。”
阿史那燕?我抓紧被扯开的衣襟,猛地推开李世民。
李世民面露不悦:“将那突厥女子先拿下,明日再议!”
他灼热的目光再次投向我:“明……”
我推拒着他,支吾着说道:“那个阿史那燕,我认识她。”
大殿上乱成一团,数十个兵士将一个女子困在中间。只见那女子红衣红靴,一张俏脸白皙胜雪,一根长鞭舞得呼呼作响,不是阿史那燕还能是谁?
估计是怕伤了阿史那燕,兵士们都不敢下狠手,所以才迟迟无法将她制服。
“住手!”李世民轻喝一声,众人立即停手,他又一挥手,“退下。”兵士们便都退了下去。
我上前唤道:“燕儿。”
“明!”阿史那燕一脸兴奋地朝我跑了过来,快到我身前时,她忽然一抖手腕,长鞭甩了过来,朝我当头劈下。
我吃了一惊,脚下稍稍用力,顺着长鞭的来势,身子轻轻一旋,躲过这来势汹汹的一鞭。
阿史那燕却不肯放过我,手中的长鞭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几声脆响,鞭子便如毒蛇一般,直向我的面门打来。
李世民身形微动,挡在我的身前,伸臂一捞,稳稳地抓住鞭鞘。
“让开!”阿史那燕怒喝一声,长鞭又甩了起来,但李世民却不给她再次甩鞭的机会,手上猛地一用力,将长鞭狠狠地拽向自己。
阿史那燕立足不稳,便往李世民怀里冲了过来。
李世民不怀好意地笑了,忽一收手,身躯一闪。阿史那燕收势不住,“砰”的一声,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阿史那燕气得满脸通红:“你这浑蛋!居然敢对本公主无理?”
李世民却根本不理睬她,转头问我:“明,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将阿史那燕扶了起来:“燕儿,你为何会来洛阳?”
“你还问我为什么来洛阳?”阿史那燕气呼呼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是谁说要迎娶我,却将我一人丢在大草原上,自己却一走了之?”
糟了!我心中暗叫不妙,这阿史那燕该不会是专程来找我秋后算账的吧?我求助地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伸手揉了揉眉头,看着像是在思考,但我知道其实他是在强忍笑意,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你就是阿史那燕?突利的妹子?”
“是!但这和你没关系,我是来找明的!”阿史那燕应了一声,然后猛地揪起我的衣领,“今日我只问一句,你愿不愿娶我?”
“我……”我颇感头痛,一时之间倒真不知如何回答她。
“明不会娶你,她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李世民插入我和阿史那燕之间,轻巧地将我们两人分开。
“他留在你身边?”阿史那燕探询地望着我,见我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低头抚了抚额,喃喃自语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明,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你会拒绝我,原来,原来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的是男人!”
“我……”我知道阿史那燕误会了,顿时啼笑皆非,又不知如何解释。
“哈哈哈……”一旁的李世民却忍不住大笑起来,“明,你真是自作孽……”
“你笑什么?莫非我说错了?”阿史那燕当然不明白李世民为何发笑,她气哼哼地说道,“难怪突利哥哥也老爱缠着你,原来他也是喜欢男人的!”
“你说什么?突利缠着明?”李世民瞬时敛了笑容,“你说清楚些。”
阿史那燕才不买他的账:“哼,我偏不告诉你!”
“说清楚些!”李世民踏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阿史那燕。
阿史那燕显然是被李世民的目光震慑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就,就是,突利哥哥也很喜欢明。他时常半夜十分去找明,两人还同住过一个穹庐……”
“突利啊突利……”李世民听后忽然一阵低笑,幽暗的蓝眸却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世民……”见他冷冷地笑着,我的脊背忽地蹿上一股凉意。
李世民不着边际地说了句:“是到了该回长安的时候了……”他的声音很轻,却令人不寒而栗。说罢,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后殿走去。
“世民,为何如此仓促地决定回长安?”我有些不解,立刻跟了上去。
李世民冷冷地说:“此时的东都洛阳在我与一众文臣武将治理下,已渐渐重现生机,街市慢慢地恢复往昔的繁荣,也是我该放手的时候了。”
“是因为前几日来的张婕妤么?”我想了想才说道,“因为你将所有宫女都放出宫去,令她无法选得美女回去复命;你又将珠宝都封了起来,她也无法从中得利……听说她还向你讨要上党一处良田,你却将它给了李神通,恐怕她对你的怨恨越来越深了。”
这个张婕妤原本是隋炀帝留在晋阳宫中的官眷,因攀上李渊,才一朝得势,飞上了枝头。如今她恃宠而骄,不可一世。
“哼,留这样的女人在身边,父皇真是越老越不……”李世民倏地住了口,他转口道,“总之,我已打定主意,明日便返回长安。”
我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劝道:“世民,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你要是得罪了这个张婕妤,恐怕日后会有无尽的麻烦。”
“我知道,若这个张婕妤向父皇吹枕边风,告我的状,恐怕我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李世民皱眉说道。
“既然这位张婕妤是唐皇面前的红人,若有机会将她哄好了,日后对你自然也有好处。”我挑了下眉,明知故问,“那,需不需要……”
“不需要!”李世民的脸像罩上了一层寒霜,“我李世民想要的东西,自会想尽办法得到手,不需要去奉承任何人!”
第二日清晨,李世民便率领东征大军,浩浩荡荡地班师回长安。
七月九日,大军抵达长安,城中数十万百姓拥到朱雀大街两旁,争着来一睹这位大唐秦王的风采。
李世民身披亮银甲,英姿飒爽,骑着青骓,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而我骑着飒露紫跟在他后面。身旁同列还有李元吉、尉迟敬德、罗成、徐茂公等数十位大将。紧随其后的是一万余名最精锐的玄甲骑兵,他们穿着黑色战袍,骑着黑色战马,排列整齐,高举刀枪矛盾,缓缓前行。最后面还有兵士三万人,合着雄壮的《秦王破阵乐》,昂首入城。
我骑马缓行,抬头看去,所见是旌旗蔽空,长刀如林,所闻是鼓乐齐鸣,欢声如雷。百姓的街谈巷语,无不是在讲秦王东征班师回朝的威风。
太子李建成亲自带人迎接凯旋的东征将士。
李世民立刻下马,率领众将上前对李建成行参拜大礼。
“世民,不必多礼!”李建成抢上前一步,托住李世民的身子,又转头对众将说道,“诸位将军辛苦了,都不必多礼了!”
“世民,此次出征风吹日晒,你倒愈发显得成熟俊朗!”李建成拍着李世民的肩膀,看似亲热地说道,“父皇一听到你得胜的消息,立即便将我从潼关召了回来,他还大赞你武功威勇、孝顺仁厚。”
“世民不敢居功,全仗父皇英明,天佑我大唐,”李世民四两拨千斤地说道,“而又有大哥在后方鼎力相助,加上元吉与众位将士浴血奋战,才有今日的胜利。”
“世民不必自谦了,此次洛阳大捷,你应居首功。”李建成目光一转,在我身上稍稍停了一会儿,放低了音量,“世民,你还是将明找了回来啊……”
虽然李建成对我有救命之恩,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对他产生好感,我躬身施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李建成诡然一笑。然后他一把揽过边上的李元吉,神态亲密,“元吉,此番随世民出征,可有收获?”
李元吉瞥了李世民一眼,这才说道:“自然是收获良多。”
“呵呵……父皇在前面等着我们呢。”李建成一手搭着李世民一手拉着李元吉,三人摆驾前往太庙,与李渊会合。
唐皇李渊在祭拜、献俘仪式结束之后,便犒赏三军。东征将士都得到了封赏,高官厚禄、金银珠宝、良田豪宅,应有尽有。接着李渊又令大摆三日庆功宴,以慰劳群臣,庆贺天下归唐。
宴席之上,乐师奏起乐曲,数十位少女翩翩起舞,众人都是满面喜色,谈笑风生,而李世民自然是众人的焦点。
李渊兴致勃勃,又命坐在身边的李世民应景赋诗一首。
李世民略一沉吟,便挥笔题写一首五言诗《还陕述怀》: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
众人见后无不鼓掌喝彩,连李渊都忍不住赞道:“世民既能上阵杀敌,又能出口成章,文韬武略,世之罕有。”
李世民几乎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竟很少有人留意到,李渊的另一侧还坐着太子李建成。
我不着痕迹地看着李建成与李元吉,只见他们二人的神情都有些尴尬,望向李世民的目光又是嫉妒又是愤怒。
看来,夺嫡之战从这一刻起已经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