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没过几天便传来坏消息:李渊下旨命李建成领兵征讨刘黑闼,并命罗成为先锋,李元吉随同出发,以作协助。
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李世民能不慌不忙地准备迎娶阿史那燕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和李建成争夺讨伐刘黑闼的机会!娶了突厥公主便是和颉利联姻,对他而言,拥有这层关系比打胜刘黑闼要重要得多。而且他此时功高盖世,反心已露,李渊当然不想再让他取得战功,所以必定不会派他出战。
“风公子,罗夫人来找你。”我正站在院中发愣,荣伯领着窦线娘朝我走来。
“线娘,你怎么来了?”我赶忙迎了上去。
荣伯见我们有要事商谈,马上就退下了。
“明,怎么办?我还是阻止不了罗成,今晨他已随大军出发了!”窦线娘着急万分地说道,“现在该怎么办?明,他真的有危险么?他,他会有性命之忧么?”
“别担心,别着急。”我握住窦线娘的肩膀安慰她,“你回家去等消息,我立刻动身去追他们。”
“明,我求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将他平安地带回来!”窦线娘反抓着我的手,眼里闪着泪光,“通儿不能没有父亲,我也不能没有丈夫!”
我坚定地说道:“我答应你!即使赔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将罗大哥平安地带回来!”
我已经眼睁睁地看着王伯当死在我面前,绝不能再对罗成的生死袖手旁观!
送走了窦线娘,我便开始准备行装。
窗外传来喧闹的人声,这些日子秦王府上下忙做一团,李世民昭告天下,大张旗鼓地将阿史那燕迎娶入府,还派人千里迢迢地去突厥买来她喜欢的衣服和食物,闹得沸沸扬扬的。
我想此事还是和李世民商量一下比较稳妥,便伸手拉住一个路过的婢女:“我要见秦王,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殿下正忙着迎娶突厥公主,可没有闲工夫。”那婢女匆匆地回了我一句,飞快地走了。
闲工夫?是啊,我只是个闲人。我仍不死心,快步跑向前厅,李世民正从里面出来。我赶忙拉住他:“世民!”
“明,我有要事。你若闲了,便去找无垢。”李世民没有停下脚步,甩开我的手,径自往前走去,“听话,晚些我再来找你。”
“世民,等一下,我有要紧事找你!”我追上前一步,却连他的袍角也没碰到。我落空的双手来不及收回,就那么僵着。
“世民!”我抬起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没有回头,看都没看我一眼。
是我太高估自己了,李世民费尽心思,花了好大一番力气,终于驯服了我,让我安安分分地留在他身边。唇上仍有余温,怀里还揣着残存的柔情蜜意,现实的残酷却已经接踵而至。虽然这本是自己早已料到的结局,但我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没由来的痛苦如利刃般划过心中最隐秘的地方。为了那曾有的片刻温存,我必须忍受未来无尽的痛苦与折磨。我没了情,输了心,也赔上了身,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我曲起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尖锐的长哨,飒露紫便挣脱了缰绳,从马厩里跑了出来,亲热地用舌头舔着我的脸。
“还是你对我好……如今,也只有你会对我好了……”我用脸颊蹭着飒露紫的鬃毛。就在不久前,李世民眉飞色舞地将它送给了我,那是多么幸福的惊喜啊!然而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策马来到秦琼的府邸前,却又收到一个坏消息:秦琼、程咬金和徐茂公被派往太原押运粮草,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刻我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我怔怔地骑在马上,有瞬间的茫然,但随即掉转马头,往城外驰去。
这次我绝不退却,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赌一次,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只为能扭转一次乾坤。
时近晌午,已到潼关了,在那雄伟的关墙之下,我终于追上了唐军。我顾不得许多,一催马,立刻冲到队伍的最前头,四处搜寻着罗成的身影。
“明!”罗成回头望见我,顿时愣住了,“你为何在此?”
我气喘吁吁地劈头便问:“罗大哥,倘若我对你说,此战你必死无疑,让你不要去了,立刻回长安,回到线娘身边去,你肯么?”
“大丈夫宁可被杀,也绝不能被辱,苟且偷生。”罗成凛然道,“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在此时做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我望着他无声叹息,这也是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他宁可战死沙场,死得其所,也不愿垂垂老矣,碌碌一生。
罗成这时才想起要问我:“对了,你来做什么?”
“我要随你一同出征。”我策马与他并肩前行。
“你……”罗成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罢了,能听得进劝告的,也就不是明了。”
“彼此彼此。”我故作轻松,微微一笑。
“明,二哥一向将你捧在手心里,他怎舍得放你来?”不知何时,李元吉也驱马来到我身边,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哦,我差点忘了,二哥正忙着迎娶那突厥公主呢!”
虽然早有准备,但心还是不由得抽痛了一下。我咬着唇,没有理睬李元吉的挑衅。
“果然是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李元吉却不放过我,仍是嬉皮笑脸的,“听说那突厥公主不仅模样生得俊,身段也是一流,二哥这次可真是有福了。”
我微微颤抖了一下,依然面无表情地驾着马儿前行。
罗成见我沉默不语,便为我出头:“我以为只有长舌妇才喜欢论人是非,原来齐王殿下也有这样的嗜好啊!”
“你!”李元吉立刻被激怒了,“罗成,你只是个小小的先锋官,居然敢对我无礼?”
“无礼?”罗成一挑眉,“我所说的全是事实,并无不妥之处。”
“你!”李元吉气得暴跳如雷,挽起袖子正准备动手,却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李建成抓住了手腕:“元吉,休要冲动。”
“可是,大哥,罗成他……”李元吉有些气急败坏。
“够了。”李建成冲李元吉轻轻摇了摇头,李元吉虽然不甘心,但也只得悻悻地住手。
李建成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明,你来了也好,正可以为我出谋划策。如此一来,我们就多添了一分胜算。”
“出谋划策不敢当,若有用得着我风明的地方,请太子吩咐。”我恭敬地答道。
“呵呵……”李建成虽然笑着,可是目光却冷冰冰的。他忽然将身子凑了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问道,“明,你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了谁呢?”
我一惊,怕被他看出些什么,只得低下头去不回答他。
李建成没再咄咄相逼,而罗成和李元吉也不开口说话,气氛顿时僵了下来,四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地随着队伍往前行进。
刘黑闼听说李唐太子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前来,不敢正面与之交锋,传令收缩战线,主动撤离相州等地,退守到洺州。
李建成也非等闲之辈。他趁汉东军后撤之机,命罗成为前锋,一路过关斩将,收复卫州、汲州、黎阳、滑州、相州等数地,然后大军继续向东进军肥乡,列营洺水南岸,逐渐进逼刘黑闼。
我眼见战事紧急,仍无法说服罗成返回长安,心下只是着急。由于牵挂着他的安危,我整日担惊受怕。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我身体状况很差,无论吃什么都呕了出来,加上水土不服,精神紧张,后来更是连发了几日高烧,晕晕沉沉,一病不起。
“明,明。”耳边传来一个男子焦急的呼唤声。
我仍是半昏半醒,只觉得口渴难耐,无意识地叫着:“水,水……”
感觉有人轻柔地将我扶起,我的身子轻靠在一个男人的胸膛上,清凉的水送到了我嘴边,喝下几口后,我终于清醒了些,勉强睁开眼睛,却看见李建成一脸担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建成将手中盛水的碗放回桌上,仍紧搂着我,没有放开手:“你终于醒来了,你已昏迷了三天三夜,我真担心你就此沉睡不起。”
“三天三夜?”我一惊,挣扎着想站起来,“罗大哥呢?他如今人在何处?”
“你两眼一睁就只记得罗成么?”李建成面色一沉,“你就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子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
“我问你,罗大哥呢?”我立刻打断他的话,“我只想知道,罗大哥如今人在何处!”
李建成轻描淡写道:“刘黑闼急攻洺水城,我命罗成去守城了。”
“洺水城?”罗成就是死在守卫洺水城这场战上的啊!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推开李建成,想跳下榻去。可还没站起身,我的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便向前倒去。
“你病得如此严重,还想去哪里?”李建成又将我抱起放回榻上,“你这样的身子,不宜乱动,必须要静养。”
“太子,我求求你,发兵去增援罗大哥,越快越好!”我拉住李建成的衣领,“求求你!倘若洺水城被攻下,对你也是极其不利的!”
“放心,我已发兵去增援了。你还是安心养病吧。”李建成将我按回榻上,然后递给我一碗汤药,“来,趁热把这碗药喝了。”
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把药喝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药起了作用,没过一会儿,我便觉得头昏沉沉的,慢慢地合眼睡去了。
又过了四日,仍不见罗成回来,我终于急了,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找李建成:“太子,你不是说发兵去增援罗大哥么?为何他到今日还未回来?”
“我是发兵前去增援,不料突然天降大雪,兵士冒雪前进。大军行至一隘口时,雪下得更大了,马儿都不肯前行,在原地打转。”李建成有些无奈地说道,“领兵的将士只能传令退兵。”
“什么?”如此说来,罗成已经被困洺水城七天了?膝盖忽然一软,我整个人跪坐在地。
李建成急忙将我扶起:“这是天意,我也无能为力。”
不!我不要再去管什么天意,什么历史!我要救罗成!我一定要救他!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奋力推开李建成,发足狂奔。
“拦住她!”李建成在我身后急叫。
我挥剑击退了几名围上来的兵士,发疯似的跑出营帐。正巧一个探子骑马前来报信,我立即将他拉下马来,跨上马背,飞奔而去。
我策马飞驰,雪花像利刃般砸在我的脸上,点点片片,似乎串连成一条无形之鞭,抽打着我的身、我的心,催促着我快一些,再快一些。
罗大哥,你一定不能死,不能死!
罗通不能没有你这个父亲,线娘也不能没有你这个丈夫!
你要回去,你一定要回家去!
线娘和罗通都在家里等着你!
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即使赔上我这条命,我也一定要救你!
这时,我听到前方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只见一队人马奔杀过来,领头的一身紫袍银甲,正是罗成。想必刘黑闼已经攻破洺水城,否则他们不会如此狼狈地撤离。
“明!你为何来此?”罗成见是我,大吃一惊。
“我来……”我本想说我来救你,随后一想,我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如何能救得了他?
“将军!刘黑闼追过来了!”一旁的兵士急促地喊道。
我回头一看,刘黑闼的大军果然蜂拥而来,没一会儿便追上了我们,将我们团团围住。
“罗成小儿,快快投降!我可以饶你一命!”刘黑闼遥遥地冲罗成喊话。
“要我投降?白日做梦!”罗成愤然道。他提起亮银枪纵声狂啸,“杀!”霎时便当先杀入敌阵。
唐军其他将士见罗成如此勇猛,再无犹豫,纷纷也挥舞着兵器冲入敌阵。
罗成以雷霆之势一路冲杀入敌阵,人挡杀人,马挡杀马。敌军兵士见他武勇非凡,都急急退后。眼看就要杀到刘黑闼面前了,“扑通”一声,他的马儿忽然往下一陷,掉入泥泞之地,再也举不起蹄子来。而他身旁数十名唐军将士同时也深陷淤泥之中。
“罗成小儿,你也有今日!”刘黑闼狂妄地大笑,“放箭!”
“罗大哥!”我眼见他陷入淤泥内,心胆俱裂。
罗成大喝一声,从马背上跃起。凄厉的呼啸声立刻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利箭破空而出,疯狂地射向他。
“明!这有我挡着,你快走!”罗成转头朝我喊道,挥舞着手中的长枪,但哪能挡下那如雨点般铺天盖地落下的箭!锐利的箭头穿透了铠甲,没入他的身体。
“不!我答应了线娘,如果不能将你平安地带离这里,我就陪你一起死!”我冲他大声吼道。
其余的唐军将士也被利箭射中,无一幸免。他们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发出垂死的呻吟。湛蓝天空,白雪皑皑,这本是何等美丽的景致,此时却如同地狱一般,到处鲜血流淌,尸体成堆。
我的马儿也早就被射得如同蜂窝,我跳下地来,挥舞长剑格开射来的箭,可如何抵挡得住这箭雨?不久我的左臂和右腹便接连中箭,然后突觉腿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两腿居然也已中了好几箭!我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
“明!”罗成已身中数箭,连走一步路都十分勉强,但他居然踉跄着来到我身边,挥舞着长枪为我挡箭。
“罗大哥……”我失声叫道。只见他被射得像刺猬一般,却仍屹立不倒,站得笔直。
不知何时,敌军停止了放箭,天地间一片寂静。
罗成的亮银枪斜斜地插在雪地里,他立在我跟前,乱箭穿身,血一滴又一滴地从他身上落下,滴在雪地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红。
他是死了,还是仍活着?
罗大哥……我张嘴想叫他,口中却呕出无数血沫来。我仰躺在雪地上,意识飘飘忽忽,眼前开始模糊,我竭力睁着双眼,目光越过层层闪亮的刀光望着正在摇晃旋转的天空……
线娘,对不起,我最后还是救不了罗成,我只能赔上这条性命,与他死在一起……
我竭尽全力仍是无力回天,原来自己仍是这般幼稚可笑!我嘴角上挑,眼中却慢慢流出泪来。
生死?仇恨?爱恋?欲望?痛苦?无尽的杀戮?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全部的执著都已被否定,剩下的,就只有迷茫。
累了,我真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