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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从陈老汉躺在堂屋中间的用两根高凳搁好的一块木板板上,到被新鲜的黄土垒成一个土堆,这段时日,陈思远这个大男人居然像他的红翠大嫂一样,常常伤心痛苦。红翠的哭声很大,号啕大哭一般,有时她像道士拖声落气地唱经那样,倾诉起老人公的恩情来,并一边哭泣。让人不解的是,她那白色孝衣的前襟,并没有多少斑斑泪迹。相反,陈思远的哭声是低弱的,但他的泪水,就像下绵绵雨时的屋檐水,一个劲儿地流淌。他这多情善感的表现,在当地人们的眼里,算得上稀奇事。其他死人场合,那些腰间拴着草绳、头戴七尺白帕子的男人,尽管脸色苍白,但苍白的脸上,很难发现泪痕。别说远了,就说发丧时扛着引魂幡的那个陈思财吧,整个过程,他倒是表现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在读祭文这最勾引人眼泪的时刻,他将眼睛挤了又挤,总算挤出了两滴水来。有一点他就不像话了,七八个红翠娘家的亲戚刚走拢,他见斜眼舅母子右眼红肿,便说:你在哪儿看了男人屙尿,长了什么挑疹。自然,陈思远的高尚之举赢得了父老乡亲交口称赞,一致认为:陈思远是一个孝子。

  陈思远能不伤心掉泪吗?父亲对他的付出实在太多了,用一句乡亲们的话说:农村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呀。以往,陈思远整个身心都扑在读书上,至于家庭的贫穷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每次从父亲手中接过汗巴巴的、零零碎碎的钱时,他心头仅有一种酸溜溜的滋味。他也清楚,为了筹集读大学刚开学的一万二千元的费用,父亲贷了五千元钱。那时,他正踌躇满志呢,对这件大事采取了不以为然的态度。这次,为了救治父亲,借钱的事把他弄得焦头烂额,并且未能如愿以偿,并且,让他的父亲死了。他亲身体会到:家乡是这么一个样子。然而这么一个样子一个家庭,竟培养了他这个大学生。如此想来,陈思远的心都碎了。想起父亲辛劳的耕作,想起父亲将锄头扁担一丢,便要到涪陵码头去当搬运,想起父亲弯着腰抬着两百多斤的肥猪的情形,想起那根红豆杉扁担,想起那件扶手溜光的铧口,想起那挑盛百十斤粪水的木粪桶,想起破烂的土瓦房,想起破旧的桌椅……所有这些事和物,往昔,陈思远不曾在意,而在父亲死去以后,变得异常敏感了,它们都能撩拨心弦,煽动情感,震击灵魂,让陈思远撕心裂肺地伤心痛哭。然而,多数时间陈思远陷入一种如梦似幻的沉思。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世琪、云月、赵师傅、曹主任、大舅、大舅母、医院里的白衣白褂,这些人交替地在他脑海里闪现。同时,这些人牵扯出来的卖谷子、卖肥猪、借钱抢救父亲等等的事也在他脑海里一幕一幕地播演。这些纷乱交杂的人和事让年轻的陈思远饱尝了世间的冷与暖、善与恶、喜与怒、哀与乐。只要一想到父亲的死,贫穷这个恶毒的词语就赫然地在他眼前闪烁。继而闪烁进他的心灵,让他挥之不去。于是他的心灵深处便刻印上了“贫穷”二字。

  仅凭陈思远一颗年轻的心、一腔沸腾的血液,一个淡漠的、朦胧的念头产生了:留在农村,为改变贫穷而奋斗。不过,这个似有似无的意念他还不敢十分明确地告诉自己,他明白,考上大学不容易,目前自己的工作也很理想——在县文化局上班。

  天气很好,四周山头的半山腰至山顶,蒙着一层轻薄的晨雾,天空蓝蓝的、高高的,南面的天边上,仅飘游着一片白云。

  陈思远家地坝边一棵大泡桐树上,一只布谷鸟老早地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

  陈思远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留不留在农村,他思考着这个问题,转悠到了屋后的一个土堡上。土堡上长着一些稀疏的青杨树,两棵高大的槐树,还有一片斑竹林。中间有一条小路,这会儿,陈思远站在路上,凝视着东边正在缓缓冒出山头的太阳,天边一片火红,白色的滞留的晨雾即刻化为绚烂多彩的云霞,纷纷升腾起来。陈思远动了诗人的兴致:变为太阳吧,血液像火一样炽热的男儿,把你的光和热洒向生你养你的土地……

  一声清脆的鸡鸣打断了陈思远的幽思,他想起今天必须做的一件事,还是昨天晚上母亲就吩咐了:明天赶场,去买些香烛纸回来,给你爸烧头七。他又追思起父亲,长吁一口气,再想到农村耕作的劳苦,生活的艰辛,心头不由得一寒。他那清瘦的脸与他头顶上的天空恰恰相反,覆盖上一片阴沉的云。

  整个平坝,以及四周爬山的一些沟沟叉叉,属于清河乡两个村的地盘,两村以河为界,河西即河西村,河东即河东村,一座古老的拱背桥将两村连接起来。北面的山头,越往外越大、越陡,最后形成巍峨的高山。这座山取名很简单,就叫北山,平坝上那条弯曲的小河就是从这山脚下流出来的,北山四周是由它延伸而出的广阔的高山地区,特别是往北,一个劲儿地伸展,山外有山,据说,连接着川南县有名的雾云山。这些高山地区,属于清河乡的地面,分为岭南村、岭北村、皂角树村、黄泥岰村。四个村的地区条件与平坝上两个村相比,很明显差得远,单是交通就比不上。

  河西村的地面上,横卧着一条灰白色的公路,一头翻过一个低矮的山坳,连接县城,另一头从那条小河流出去的一个峡口穿了出去,通往另一个乡——黑溪乡。数十条支公路像一棵大树上的枝杆一样与之连接着。

  公路两边,看起来是在平坝中央,密集着一大堆房屋。乡政府和乡级单位夹杂其中,而多数属于民房。乡政府还是六十年代就建成的,与其他房屋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低矮、破旧,特别是最里面那一排,土墙瓦面,窗子又小,屋头黑魆魆的,只不过,乡政府开了一道大门,农用车都能开进去,大门是用铁条烧成的,两扇门,一扇挂着一把茶缸大的铁锁。就是这道大门,无疑增添了雄壮威严的气势。唯有粮站的房屋居高临下,它建在一个土堡上,靠公路的一边,用黄沙石砌成两人高的堡坎,石缝上长满野草,中间二十余步梯子路,石条子梯步已被农民们的解放鞋磨得像磨刀石一样光滑,每年上粮,这条梯子路上像赶场一样人来人往。所有房屋,组成了一条不足一百米的街道,这就是清河场,每逢三、六、九,场上也算喧闹。

  太阳已经升起有一竹竿高了,阳光照耀下的清河场渐渐热闹起来。

  三四个服装摊子,照例摆在场中间,早已挂好的一排排新衣服闪闪发光。几个妇女围观着一个摊子,一会儿,一个妇女买了一条红色的秋裤。场上不同的位子,摆着几个地摊,有卖刀刀、铲铲的,有卖耗子药的,有卖两元钱一条皮带的,有卖草草药的,还有卖说什么三个月就能出槽的高科技猪药。卖草草药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脸上却有一尺来长的胡子。他光着上身,将衣服拴在腰上,脚不停、手不住地向大伙介绍着,说什么西藏冰山上采的,说什么能治九十九种病,唯有妇女的月家病不能治。说得起劲时,他便一边跺脚,说得兴奋时,他便用手使劲地乱打自己结实的肌肉。这么一来,他红光满面了,正如他所说:单看红润的面部,就像一位得道高僧。卖高科技猪药的是一位斯文瘦弱的青年,戴一副眼镜,打一条蓝领带。但他吹得还要激烈,右手拿着高音喇叭,中间分像两片瓦的头发下的脑壳不停地、尽力地随着说话摇晃,眼镜不停地颤动,领带在空中飘飞,口水像喷雾器喷泻药水那样喷泻而出,前排的人惨了,大晴天下起了毛毛雨,可他们没在意,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呢。几步之外有一棵香樟树,锄把那么粗,树叶沙沙地飘动着,就像吹来一阵风。可这时没有一丝风呀,不远处,经营站的围墙上的茅草都没动一下。末了,两大箱高科技猪药被一抢而空。

  近几年来,场上的住家户们,纷纷开起商店,卖副食、卖百货。目前,大概有十一二家,十之八九的商店,生意十分看好,店前围着买这样那样的人们。但有一家生意冷清,店主四十开外,一脸的络腮胡,性格古板,好长时间了,只有一个老妇人来买了一盒火柴。这会儿,来了三个与店主年龄相仿的男人,一人掏钱打了一碗白酒,三人便坐在店前的矮凳上喝起酒,并一边东拉西扯地摆谈着。

  供销社卖肥料的是一位半百的胖妇人,尽管她不以什么官员自居,但从她不屑和烦躁的眼神看得出,她总以为比买肥料的农民高人一等。这会儿,她正坐在一堆尿素旁的木椅上吃着面条。十几个男男女女耐心地等待着,有些还表现出屏声静气的样子。刚才,一位身穿红色秋衣的中年男子碰了一鼻子灰。胖妇人白了一眼叫她卖磷肥的中年男子说:“我从早上忙到现在,还没吃早饭,神兮兮的。”快到春分了,正是买肥料的时候。

  十一点半左右是清河场最热闹的时候。场上靠乡政府那一头却突然清静下来。一件奇怪的事引起人们的注意。一个人一样的东西在地上滑动。这东西分明是人,长有头,头上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只是没有头发,头顶上有明显的烧伤痕迹。这人却没穿衣服,没有手,没有脚,背上、胸腹有明显的大块的瘢痕,看上去就像这时经营站摊子上的正待赵师傅宰割的一团肉。这团肉坐在用一块木板做成的板板车上,他就靠这板板车慢慢地滑行。车上放有一个瓷碗,碗里有几张角票,原来,这是个残疾人在沿街乞讨。

  围观的人们,几乎无不面露同情,不少人还把手伸入衣袋,但是,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朝瓷碗里扔下一角钱。

  残疾人滑向了那个冷清商店对出来的公路上,三个喝酒的男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有两个不停说着话,像是在争论什么。这会儿,一位妇女又为他们端来一碗酒,没有加入争论的男人接过酒碗喝了一口酒才发现公路上的那个怪人,他用手把嘴一抹说:“现在有些残疾人是装的,白天要钱,到了晚上就是个好人。”

  争论的两个男人已经停止,一个接过话说:“这个要钱的的确没有手啊。”

  刚才提起话头的男人立刻说:“你懂个屁,你看那些耍魔术的,还能把脑壳砍下来。”没说话的男人的嘴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突然感到脑壳非常沉重,他便弯下腰,让脑壳埋在膝盖处搁放着的手臂上。

  陈思远打了一斤白酒,买上香烛纸,转出商店才发现那个怪人。即刻,他动了恻隐之心,摸出身上所有角票,走上前,将五张角票丢进那个瓷碗。残疾人对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上百双眼睛一齐投向陈思远,陈思远仿佛听到刷的一声。此刻,他发觉自己高大了,并飘飘欲飞,于是陈思远动了诗人的兴致:付出吧,朋友,为别人付出,你所得到的,往往比别人为你付出所得到的还要多。

  突然,陈思远看见了一个女人,就是这一眼,让他得意忘形的劲儿统统消失了。继而看见:这个女人从容地走上前,弯下腰朝瓷碗里小心地放了两张十元的钞票,然后,她才伸起腰来。可怜的残疾人,大为感动,恭恭敬敬地朝女人鞠了三次躬。在场的人,屏住呼吸地观看着这一幕。此刻,陈思远呆了,他看见女人变成观音菩萨,还看见那个莲花台,那个由灵光组成的圈环。

  陈思远回过神,那个女人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这简直就是一道闪电,在陈思远的灵魂深处划过了,父亲去世的余悲,人生道路如何选择所带来的忧虑,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河场上热热闹闹的那段路,那个古老的拱背桥,六百余米的村公路,陈思远全然记不起是怎么走过的,他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在蓝蓝的空中飞翔。

  走上田间小路,陈思远的心绪渐渐得到平静,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通大汗,秋衣、内裤都给打湿了,两个手掌心,正一滴一滴地向下流着汗珠。

  陈思远回到家时,母亲已经把饭煮好,红翠大嫂正在灶边跳跃,两三下子,就炒好了一碗腊肉,又一会儿工夫,炒了一个洋芋,煮了一碗盐菜汤和一碗豆腐汤,红翠在一盆淘菜水里洗了手,便在围腰上擦拭。刚刚摆好碗筷的母亲,正往锅里舀潲水。吃一顿饭的时间,猪草就会煮熟。

  与此同时,陈思财刚好把一盒草纸的纸钱打好。陈思远跨进屋时,陈思财坐在凉板椅上裹土烟,点上烟,他又拍了拍手上残留的泥土,便拉开架式,刷刷两下刀,把一盒草纸裁成了小学生课本那么大小的一叠纸,接下来,就发出一阵“当当”的响声。

  如今,烧头七这个也算庄重凄哀的仪式,在陈思远眼里,变得平淡无奇。他点上一支烛,在烛火上点燃三支香,再把香插在一块洋芋上,同时陈思财在撕散纸钱。一会儿,一堆堆纸钱在陈思财低声的念念有词中燃烧起来,堂屋内弥漫着烟雾,母亲急忙往燃着的纸钱堆里夹肉和豆腐,陈思财还倒上一些酒。陈思远已经点燃了挂在泡桐树上的一串火炮,发出好一阵“啪啪”声。午饭吃到半架时分,陈思远给母亲、大哥、大嫂添了一回饭,又坐入席后,陈思远说:“妈、大哥,我打算不要工作,就在农村。”

  一家人一下子呆住了,忘了正在进行的午餐。陈思财把夹好的一块肥肉放回碗里,并收回筷子。此刻,红翠那双突出眼眶的大眼睛发出明亮的光来,简直就像两个一百瓦的电灯泡,光线不太好的堂屋,顿时亮堂起来,她那肥厚而黑黄的脸上,洒下了一片朝霞,原本并不太多的土印看不见了,一阵沉默后,她居然先发起话:“要得,思远,你可以管管世琪读书,她恍得很,有时作业都不做。”

  陈思财端起酒杯,脖子一仰,喝干一杯酒,已有几分醉意,胆子自然也大了,他白了红翠一眼,说:“你懂个屁,读了大学都搞庄稼,读书有个屁用。”

  红翠望一眼母亲,口气软和地说:“还不是为了吃一碗饭,农村就饿死人了。”

  陈思财即刻说:“人家碗里有鱼有肉,你的碗里只有青菜萝卜。”一双红红的眼睛转移方向,望着陈思远,并提高声音:“思远,这是个大事,你要考虑清楚,大学生不容易,农村也不容易。”

  陈思远笑了笑,提上酒瓶,给大哥倒上一杯酒。

  “也好”,像是回顾一段往事的母亲终于开口说,“你爸去了,田头的事没人管呢。”

  陈思远从小就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并且读书很得行。考上了大学,母亲也感到非常光荣。自然,母亲就对儿子有一种佩服、崇拜之情,儿子说的话、做的事总不会错呀。

  陈思远不要工作而留在农村这件奇怪的大事,红翠首先说给了铁牛的堂客,几天后,红翠回到娘家,一进屋就说起这事。铁牛的堂客又说给了这个那个,于是河东村一社的人们都在谈论陈思远。

  胡子拉碴的王大哥转过牛叫了一声“哇”,牛便站立不动了。他扔下铧口,摸出烟口袋,一边裹烟,一边对挨着犁田的羊子拉起话。之前,王大哥和羊子讨论了一个问题:是老品种贵朝十三好呢,还是新品种帅优六三好。后来达到共识,还是老品种好,理由是:老品种长饭,而新品种一升米煮出来没多少,不长饭,再有,新品种推灰粑都推不起。王大哥望着手上的土烟,说:“听说陈思远不要工作了,要在家里打牛P股。”

  羊子轻巧地摇着铧口说:“是啦,昨天我看见他在猫钻孔挖土,挖得很起劲。”

  王大哥重新撕下一张烟皮,先那张太焦了,烟没裹成,他把烟皮含在嘴里浸润一会,又裹起烟说:“他也是扯的,有工作不要,偏要呆在农村,是脑壳发了烧。”

  隔得不远,同样在犁田的、从王大哥和羊子讨论谷种起一直未插进话的沙牛终于有个说话的机会,他说:“我看他是看上了哪个女人,只有为了女人,脑壳才会发热,吴麻子就是个例子。”

  那个吴麻子,一脸的麻子,原本他有个很好的工作,在一个制造炮弹的兵工厂当车工,他的堂客倒有一副好的人才。一个深夜,吴麻子从兵工厂回到家,一上床就被堂客缠住了,一番折腾,男人便筋疲力尽,正在吴麻子快要昏昏欲睡之时,墙角的衣柜里突然发出一个闷声闷气的喷嚏。可吴麻子听来,这个喷嚏是那么响响当当的呀,吴麻子拉开门,里面蜷缩着赤条条的老表。腊月间的气候,赤条条的老表在衣柜里呆了一个把钟头,着凉了。于是,吴麻子工作也不要了,回到家来把堂客整天守到。十五岁就出去的吴麻子经不起日晒雨淋,经不起肩挑背磨,三年后就病倒,没好久就死去了。末了,其堂客光明正大地跟了老表。

  王大哥吐了一泡口水在手上,搓了搓,重新握住扶手,说:“他这个大学生,怎么会看上农村姑娘。”

  沙牛说:“前面赶场,我看见陈思远和乡政府新来的那个女的在一起说话,还手拉着手,那个女的还想和陈思远亲嘴,嘴巴都碰着了陈思远耳朵。”

  沉默一会儿,羊子才发觉沙牛的话有些不对劲,即刻说:“少吹牛皮,乡政府工作的只会看上有工作的陈思远,绝对不会看上一个农民。”

  太阳还有半竹竿高,公鸡发出叫黑的咕咕声,叫了一天的鸟儿们,似乎累了,突然停止了悦耳的鸣叫,夕阳下的乡村显得非常宁静,田间的小路上,一个犁田的老汉放活路了,铧口、驾担、牛打脚这整套,轻巧地挂在他的右肩,身后紧跟着一条壮实的水牛。

  陈思远给老黄牛撒了草,端上一些水,又在猪圈里磨了一会儿时间——观看了两头百十斤的架子、四头猪儿、一头喜欢在食槽里屙尿的母猪,意识到没什么事可干了,便转到地坝边的大泡桐树下,点一支小南海香烟,惬意地观赏起整个平坝以及四周的景色来,之后,陷入如同眼前晚霞般美好的遐想之中。

  云月的女儿星遥,小学二年级的学生,那么轻快地来到陈思远的身后,大叫一声:思远叔叔。陈思远转过身,简直不敢相信,突然眼前出现一位小天使。别说一眨一闪的黑眸子,白净而红润的脸蛋,两只一甩一甩的黑辫子,就是这件沾有菜花花粉的绿色衣服,这朵刘海处的野白花,这双糊上一点黄泥的红皮鞋,就这手上拿着的打狗的木棍,都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如此的神奇,散发出一种让人兴奋的光泽。

  小天使接着说:“爸爸说了,叫我喊你到我家去吃饭,今天妈妈到场上买了新鲜肉。”陈思远没回过神,小天使老远看见世琪,高喊一声“世琪”,便一蹦一跳地朝世琪跑去,这会儿,他才像一只小鸟一样往屋头飞去。

  这是个啥子事呀,乐得陈思远如此惊慌忙乱地做着下面的事:从温水瓶里倒上一盆热水,放温水瓶时,温水瓶不知怎么倒了,眼看就要从木板平台上滚落于地,以至“哐”的一声摔碎,但他用左脚把它勾住了。两三下,就洗完脸,并打上了香皂,香皂明明放好的,却偏偏滑落进猪食桶里,没有管它。再漱了口,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眼看牙刷是放进漱口盅里的,实际却插进了盐巴罐里。陈思远来到寝室,一会儿就找到了里里外外的衣裤,“刷刷刷”几声后,便脱个精光,又是“呼呼呼”几声,就穿得规规整整。牵扯黑西装时,他对着一块南瓜叶大的镜子。下楼来,从凉板椅下拿出皮鞋,皮鞋还算干净,但他还是想擦一下,找遍了几间屋,始终没找着鞋刷,穿上皮鞋后,一旁的母亲才回想起,说:“被你大嫂借去了,还是正月间的事。”这个正月间的事让陈思远非常气愤。

  一路上,几个乡亲和陈思远打了招呼,陈思远倒是体面地应付过去了。其中那个安大妈还想和他拉话,说什么你今年二十五了,年龄不小了,还说什么你这个小伙子伸伸抖抖的,就是没有做砖房。这些话,陈思远权当没听见,他清楚安大妈一碰面就表露的那股亲热劲儿,简直让人受不了。还清楚,安大妈善于当媒说亲,尽管挺着很大的肚子,像怀胎妇人一样,却喜欢四处走串。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家伙,就是与陈思远同年生的沙牛,沙牛递给陈思远一支劣质香烟,便认为陈思远任何事情就该如实相告了。但陈思远是所答非所问地敷衍一句,只顾走自己的路。陈思远走上李盛宇家的地坝,突然产生一丝怯弱的感觉,如同做贼心虚一般,他扯了扯黑西服,挺着腰杆,朝屋内走去。

  一位身体高大壮实的年轻人正坐在凉板椅上看报纸,这人就是李盛宇,清河乡分管农业的副乡长,他的脸又黑又宽,鼻梁高高的,两道浓密的眉毛一顺风地上翘,一双大大的眼睛闪射出火一样的光芒,下巴靠左处有一道一寸余长的瘢痕。从李盛宇当了四五年乡干部的情形看来,不要说他寝室里贴着的那一排奖状,也不要说他是多么的正直、无私,是一个真正的公仆等等之类的空洞话,就拿清河乡农民的一句话说:李盛宇是个好人。

  李盛宇忙放下报纸,站起身来招呼客人,待主客二人点上一支带嘴小南海,并排坐在凉板椅上,李盛宇就说起开场白:“思远,听说你辞了工作,要留在农村创业,今天特意叫你来,就是想和你摆谈摆谈。”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陈思远心灵深处潜藏着的意识所迸发出的高亢激昂的情绪,便消失得无踪无迹,李盛宇身上似散发出一种法力,而陈思远属于凡夫俗子。

  闲谈中,云月在堂屋闪现三四次,靠上边一壁墙的大方桌上,就摆好一桌丰盛的晚餐。席上,星遥不时说一句让人高兴和惊讶的话,晚餐中的整个话题,几乎都放在小小的女主人身上。后来星遥做了一桩让人感到意外的事:主动给爸爸、妈妈、叔叔敬了一杯酒,还说什么祝爸爸身体健康,祝妈妈心情愉快等等。于是欢愉而温馨的气氛达到高潮。

  饭后,星遥早就看动画片去了,云月收拾完桌上的碗筷,正在灶房洗刷。两个男人抽了一支烟,喝了几口茶,已经拉开话题。

  李盛宇说:“我们家乡实在是太贫穷了,也许全国的农村都是如此,思远,不单你的父亲,本地一些年轻人得个什么怪病,到头来没钱医治,只有死路一条。我们社死去的毛三、纠二、萝卜花、茄子脸,还有狼犬、抱鸡母、山丹花,哪一个不是精强力壮的男人,唉,整个清河乡能取出三五千的没有几家,农民的手头紧啦。”

  陈思远说:“我的父亲就为三千元钱搭上了一条性命,至今回想起来,心头很不服气。”

  李盛宇说:“化悲痛为力量吧,思远,气愤有什么用,贫穷是现实,我们只有去面对,去改变。”

  陈思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位哲人说过,现实即合理,目前农村的贫穷也是一种合理的现象,穷则思变,我之所以选择了农村,就是要改变贫穷。”

  李盛宇:“对,穷则思变,我认为,当前农村正需要的就是这个思想,贫穷并不可怕,毕竟可以改变嘛,但如果说思想不改变,那么贫穷的现状永远也无法改变。目前农民的思想实在是太保守了,眼光就放在粮食和肥猪上,也就是放田土上,田里能收获金灿灿的谷子,土头的包谷、红苕、洋芋喂肥猪,哎,农民眼里的田土简直就和祖坟一样重要,那些争边边、争角角的多得很,一尺宽的界畔,张三偏铲一锄,李四见了也要铲一锄才能平心头之恨,界争完了,一些心大的就开始争别人的田土,这等于挖了别人的祖坟,于是矛盾就发生了,我们乡有过为争界畔打死人的事,每年,我调解这方面的纠纷不少于我度过的周末,唉,争来争去,不就为几锄泥巴么。”

  陈思远说:“我也常常听到父亲、母亲唠叨关于争挖田边土角的事,有一回,父亲气冲冲地砍了屋后两根青杨树,说是朱欢犁田把界畔犁了不说,还把我家田里的一路谷桩子都犁了,父亲把青杨树砍成两尺长的一节节,用二锤打在了原来的界畔上。总的来说,这是农民贪图小利的表现,再有就是你说的,思想保守,眼光紧盯住粮食和肥猪,我记得是一九八〇年下放的田土,快十年了,我认为农村的发展还只是停滞在温饱线上,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思想保守。”

  李盛宇:“这也不能全怪农民思想保守,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农村的经济如何发展,走怎样的经济发展之道。农村体制改革以来,中央就一再强调:粮食与经济同步发展。我们清河乡发展了麻、桑、柑,针对农民思想顽固保守这一实情,并制定了一些强制措施,可是到头来,没有哪一样不以失败告终,麻脑壳被挖了,种上了包谷、红苕,桑树被砍了,田埂上又出现了黄豆、米豆,柑子树倒是没毁完,但结出的果子酸溜溜的,像洋芋那么大。如今,农民一提起就说麻伤肝,不能怪农民,八角钱一斤的麻谁愿种呢,收茧的公司,比王子选媳妇还要严格,要怪就怪我们乡政府发展经济的路子没走对。”

  云月来到堂屋,拉了一张木椅在灯下坐着,织起毛衣来。别说她灵巧的动作,就是织毛衣这平常事也让陈思远深有感触。

  陈思远收回目光,给李盛宇递上一支烟,二人点上烟,陈思远接着前面的话说:“这也合乎经济规律,供过于求,价格必定下跌,求过于供,价格必定上涨,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我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八亿农民,两亿城市人口,我认为发展种植业前途渺茫,试想,四个人种的东西卖给一个人,价格会贵吗?”

  明亮灯光下的草绿色毛衣发出的鲜艳的光泽,刺激着陈思远的神经,他的思维变得活跃而敏捷。

  李盛宇尽情地吸着烟,一边思索着。有道理呀,这么一想,脸上露出笑容,十分亲切地说:“那么,思远兄弟,你这个大学生认为农村的经济该如何发展呢?”

  陈思远有点儿得意,有些不客气地说:“要想从根本上改变贫穷,必须走企业发展之道。种植业发展的空间有限,因为种植需要土地,而土地是有限的;养殖业的周期长,比如喂肥一头猪,需要一年的时间。相较而言,养殖业比种植业更有发展前途,因为养殖业的发展空间较大,再有种植业的周期也很长,哪一样种植不是一年一季呢?而企业就不同了,一亩的土地上就可以建一个工厂,不言而喻,机器生产产品是不会花一年半载的时间的。”

  李盛宇早就沉思着,云月又看了陈思远一眼,陈思远假装没看见。他望了一眼草绿色毛衣,又说:“不过,发展企业需要资金,并且必须结合当地实际和市场所需,比如我们河东村,有一大片森林,就可以办一个家具厂,如何筹集资金呢?可以先发展一些养殖,我认为最好的是发展特种养殖,就是报刊上登载的蛙呀、虫呀、鸟呀之类的东西,尽管特种养殖的风险很大,也就是说需要过硬的技术和规范的设施,但是,一旦成功,就会立于不败之地。因为风险很大的特种养殖不会得到普遍的发展,像猪、牛、鸡、鸭那样。”

  提起特种养殖,李盛宇不由得想起本社的社长朱欢,朱欢曾别出心裁地干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养乌龟,由卵孵出的乌龟长到能爬行像土墙一样的池壁时,就一个一个地跑掉了。另一件是种药材,花了一百元从远处邮寄来的药材种子,播种后长出的竟是当地随处可见的野棉花,空花一百元钱不说,还误了半亩地的一季庄稼。正是由于朱欢具有敢闯的精神,他才当上了河东村一社的社长,不过自当上社长以来,他并没有做出一件敢闯的事。

  李盛宇喝了两口茶,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才说:“思远,你的思路是对的,我完全赞同,你不愧是一个大学生啦。不过,有些事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人做事必须要现实一些,当然,我并不是否认你的观点,这叫我怎么说呢?我打个比方吧,一个人身上只有十元钱,他只能用十元钱去吃饭,而不能去买一件衣服。现在党委政府已经决定发展生姜种植,我看这是一条切实可行的经济门路,生姜的产量高,一亩高产达五千斤以上,并且价格看好,去年是一块多一斤,我家这栋砖房,就是靠种生姜砌的。”

  陈思远思考着一件事:今年种不种生姜呢?

  云月放下正在编织的毛衣,终于开口说:“思远,既然你辞掉了工作,要留在农村,其他的我就不多说,就种个几分地的生姜吧,至于什么特种养殖,什么家具厂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番平平常常的话,但犹如一道圣旨,让陈思远恭敬顺服地接受了,陈思远仅差跪下说:臣遵旨。

  从惊蛰起,农村就渐渐忙起来,一直要忙到夏至前后。常言道,一年之际在于春。花开了,树绿了,农民家里的种子要播出去,谷种、包谷种、红苕种以及瓜果豆类,在温湿的土地里缓缓生根发芽。到了立夏,田间土头会出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小春作物要收回来,大春作物要种出去,抢种抢收,这就是“双抢”。如果不抢,小春的收获便会付之东流,往往那时,雨天较多,只要遇上七八天绵绵雨,黄熟的小麦、油菜就会生出芽来,枯死了茎叶的洋芋就会烂在土里,一股腐臭味,猪都不吃。随着布谷鸟和青蛙的鸣叫逐渐热闹起来,谷子、包谷、红苕等先后不一地长到一尺来深的苗子,假若不适时移栽,秋收时节的收成是要减产的。近些年来,一些肯动脑筋的人总结出一条经验,谷秧栽得越早越好,只要揪得住就栽,这样收割的谷子既收到来挑挑,壳壳也少。如此,抢收与抢种碰撞着了。但是收得的麦呀、油菜呀还是要先收回来,农民们的活路只不过更加繁忙了。当地有一句农谚:立夏立夏,两亲家遇见不谈话。繁忙的“立夏”可想而知。到了一张张黑黄的脸上头出现有些破旧的草帽的时日,田间土头便出现一片生机,这正是管理的时节,施肥、除草、打药等样样马虎不得。近些年头,不知是咋回事,包谷都要打三道药,以往包谷是从不打药的。夏至过后三庚入伏,三庚大概是二十来天吧,三伏天的太阳晒起来锥肉,可这时日的农民已把农活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天顶多弄两背猪草、牛草,扛起一把锄头到田间转转,也有不甘寂寞的勤快人,在大太阳底下做这做那,他们说,只要去找,农村哪有没活路的。

  尽管陈思远心怀鸿鹄大志,尽管他是一名大学生,但处于农村,农事上的活和家庭琐事他不得不亲自操持,好在陈大婶的身体还算硬朗,土里的活能顶上很大部分,繁琐的家务事基本上全包了。陈思远主要是干田里的活和种姜,土里的一些费力活,比如挖土担粪等,他也不会撒手不管。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宰猪草、洗衣等,他见啥做啥。挖五六分地的姜田和打姜窝确实把刚学做农活的年轻人磨得好苦,姜田要挖一尺五深,要把下面的老底泥翻上来,这样一不长草,二是肥泥在下面,利于姜苗生长。打姜窝要用一个专用工具,它是下端形似两把锄头,但比锄头要圆得多的一把铁夹夹,就叫它为姜夹吧,农民们也是这样叫的。先用力把姜夹往泥里插,须插好几下,再用姜夹把泥巴提出来搁放在脚前,并用脚踩紧,踩平,姜窝要打约一尺深,一次是打不好的,再如此重复两三次,一个圆而深的姜窝就打好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下来,陈思远瘦了一圈,十个手指磨上了茧疤。栽完生姜,紧接着的农活是犁田栽秧,俗话说:犁田汉啦犁田汉,一顿要吃九碗饭。农民们也说:铧口才是生铁铸的。其意也是说犁田是非常费力的活,陈思远见识了他家那件铧口,父亲留下的磨得很光滑的一件铧口,确实是生铁铸的。

  半年的时光,冰凉的雨滴,潮湿的朝露,炽热的阳光,呼呼的风吹,使陈思远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农民。白净的皮肤黑黄了,书墨香气的衣服上沾上了泥土,圆润的手指粗糙了,牙也被劣质的小南海香烟熏黑了。他还养成了一个农民通常的习惯,蹲在田埂上抽烟,一边观望着喜人的庄稼,他的言语也与农民的话接近了,一见面总是说,你吃饭没有,秧栽完没有,如在田间土头碰上,则说,你这块包谷好呢,你这块田的秧子不孬嘛。唯有的区别,陈思远的眼睛依然像两颗星星那样闪烁,并闪射出坚定不移的光芒。

  可以说,陈思远背负着一个沉重的杂货背匣,在其人生旅途上朝着一个光辉闪亮的目标行走,艰难地行走。在那个光辉闪亮的地方,似乎还站着一位女人,在向他招手,向他微笑,甚至已伸出双臂要和他拥抱。在半年的时光里,年轻人的脑海里时常闪现着那个女人,如果说陈思远对当初义无反顾的抉择有所遗憾的话,那么这个女人已将这点遗憾给弥补了,弥补得天衣无缝,而且还使多情人庆幸,庆幸自己作出了留在农村的伟大决定。

  在繁忙而平淡的生活中,一个擦肩而过的女人让陈思远留下了一点朦胧的记忆。大概是父亲的头七烧过之后,陈思远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川南县人民医院。他知道是那位热情的护士的来信,也明白这封信的含义。护士先对收信人一番详尽的问候,谈到陈叔叔不幸去世时,她流露了一番伤痛之情,并说作为一位白衣使者,对病魔剥夺一个人生命的事有一种超越常人的愧疚和痛惜,但听说你的父亲去世,真的感到悲痛欲绝。接着,护士过问了陈思远的工作情况,还说你要节哀自重,安心工作等。而后,护士谈到他对陈思远的才华非常倾慕,说着说着爱慕之情自然而然地又十分含蓄委婉地吐露了。

  陈思远的回信也算得上一封情书,他还说了他作出的伟大抉择和远大的抱负。

  没过几天,陈思远又收到护士的来信,这封信与头一封信迥然不同,措辞非常激烈。护士说,农民是什么,农民是贫穷、落后,是愚昧、粗暴,是肮脏、丑陋。护士又说,农民是低贱的,又是贪图便利的。她举了一个实例,凡来住院治病的农民,没有一个不会看上输液的高温瓶。护士又说,中国有八亿农民,二亿居民,这样的格局固定了农村永远是一个穷。接下来,护士作了一番用心良苦的诱劝,并说文化事业才是最伟大的、至高无上的,翻开历史看看,多数名字是属文化人之列,护士最后说,她不愿收到一封沾上泥土味道的回信,而是希望收到一封浸染着文化气息的情书。

  可是,陈思远并没受到一点儿刺激,心中也没有产生一丝嫉恨,热情而漂亮的护士在陈思远的心目中好比繁星闪烁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只是在闲暇无聊之时,陈思远也许会想起那像一朵鲜花般娇美的面容,想起那在白褂里时隐时突的胸脯。

  陈思远也会偶尔想起那个拉着他的手伸入其胸衣的女人。刚参加工作不久,陈思远就接到梦巧巧的一个电话,巧巧最后很平静地说,她快当新娘了,新郎是一个老总。如此,三年的恋爱关系就一个电话给告吹了。失恋的人曾流下几滴眼泪,三个晚上没睡着觉。但是自从回到农村后,在陈思远的脑海里,文静而秀美的巧巧好比天空中飘过的一片白云。每当想起那片白云,他也会联想到那道流星,而后,他心里说:女人在利欲熏心时,她们会忘掉爱情。

  当河东村一社的人们确知陈思远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之后,一些热心的人急于为陈思远当起媒人来。张二妈四处说,思远今年二十五了,和她家的沙牛一年生。如今沙牛的儿子快三岁了。还是陈思远正在翻挖姜田的时日,善于当媒说亲的安大妈从河西村九社引来一位姑娘,这姑娘长相有些特别,五官渺小,脸部平坦,看起来就像一本小学生的书,她的胸部、腹部也是平坦的,就像一块长方形的水田。可是见面不久,女方回话说:小伙子长得瘦精巴叉的,看起来像三十岁的人,而她家满银才十七岁。还说,看人时都穿了一条补上疤的蓝布裤子。过后,陈大婶回想起那个叫满银的姑娘,穿着很不一般呢,油菜花色的衣服,天蓝色的裤子,雪白的球鞋。安大妈临走时特意说:思远你要多吃点饭。没过几天,安大妈向陈思远及母亲承诺:要给思远介绍一位长得乖的姑娘,那姑娘团脸团嘴的。那天,陈思远和母亲正在坡上捏包谷球,安大妈引着一位姑娘和姑娘的妈来了,陈大婶乐了,她发现团脸团嘴上还有两个大酒窝,忙拍了拍手上的泥说:到屋里去坐。一行人就到了屋里。三个老妇人说起活路上的事,团脸团嘴的姑娘低着头,玩弄起衣衫角,陈思远则抽着烟,心静如水。出现了一片沉默,姑娘的母亲开始打量起屋内的一切,末了,目光停在墙上已没有走的挂钟上。安大妈忙说:思远是个大学生,肚皮里有文化。陈大婶接着说:花了两万多块啦。姑娘的母亲盯着坑坑洼洼的土地板说:两万多块钱够做一座砖房。三位老妇人说话时,团脸团嘴的姑娘依然玩弄着衣衫角,陈思远则想着一个女人。姑娘的母亲走出门四下探望起来,还指着陈思财家那五棵高大的黄葛树说了几句。后来,安大妈对陈大婶说:你家快把砖房做好。陈大婶对儿子说:“我家快把砖房做好。”

  陈思财家就要做砖房了,刚栽完最后那块三分地的田巴儿,陈思财把秧匣朝遮檐一甩,便张罗起材料。那一万五千块钱红翠早就从娘家取回来了,是利用一个雨天穿上红内裤揣回的。一辆烂拖拉机叭叭地在到陈思财家的机耕道上响着,砖、沙、石头、石子拉齐了,地坝被占得乱七糟八,五棵高大的黄葛树下堆着一码水泥,上面盖着一张胶纸,百余块预制板很有气势地横躺在地坝侧面的一块自留地里,原本一尺来深的仙米菜给临时割掉了。预制板拉来的当天,陈思财三次走到上面,踱几个来回,然后坐下来很惬意地抽一支土烟。

  从陈思财家地坝上响起一片哗啦声以来,只要他一出去,碰见的人就会问:哪时拆房子。陈思财便会庄严地宣布:五月初六。接着他会补一句,五月十六下脚。这两个黄道吉日是给陈老汉做道场的那位老道士择的,择时老道士翻开一本发黄的书,上面写着老字。

  陈思财张罗材料的前几天,陈大婶对陈思远说:“丢开孬的想好的,你还是要帮大哥家的忙,做房子是件大事。”母亲又补充说:“我家要是做个啥子事,三五几席的饭全靠你大嫂。”

  陈思远把粪桶往粪池口一搁,为大哥家帮起忙来。烂拖拉机把材料哗啦一倒,又叭叭叭地走了,剩下的搬移和堆放需要大量的人工。与主人关系较好的十余个乡亲先后都来帮了忙。其中名叫铁牛和羊子的两个人从开始干到结束。这两个人就是当年与陈思财一道到县城做工的伙伴,其间,三人曾合谋算计过一同做工的工头的一个亲戚。从此,三人的关系融洽了,平时农事上的紧要活他们总要搅在一起,河东村一社的人们称他们为三人帮。

  两万五千青砖堆放下来,陈思远的手上磨起两个血泡。铁牛说,大学生的皮肤嫩。羊子说,用针挑穿就好了。红翠找来针拉着思远的手挑穿了血泡,铁牛说,你大嫂喜欢你呢。羊子说,哪根田埂不长草,哪个兄弟不爱嫂。

  陈思远与铁牛们一样,用肩头扛一百斤一包的水泥。从地坝一角到黄葛树脚下有一小段距离,五吨水泥十八个人扛,大家你追我赶,脚底发出叭叭的声音。陈思远流下了大汗,背上的衣服给打湿了,但他没有少扛一包。末了,胡子拉碴的王大哥在砖上磕了磕烟杆说,思远这小子吃得苦。羊子接过说:在农村就是要吃得苦。可是吃得苦的人正坐在遮檐坎上喘大气,而后,他想起一个女人,也许就是这个女人给了他力量和意志。

  陈思远最后两天活路比较轻松,是给预制板安放枕木。陈思财在订板时就讲好说:包下。他叼起一支土烟,背着手东瞧西看。陈思远在闲空时,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他的宏图大业,大哥近来有些趾高气扬的姿态使他好笑,也认为大哥有些可怜,一个人怎能满足于衣食住行呢。那个女人似乎也容不得陈思远空闲,她像幽灵一样在陈思远的脑海里时隐时现,中午时分,陈思远挑了三挑粪,包谷的三道粪该淋了。

  陈思财家的三道包谷还没淋完,五月初六这个伟大的日子就到了。天气晴得非常好,天空很蓝很高,只有几片飘荡的白云,往天的晨雾居然化成一条玉带,横系在北山的半山腰上,陈思财暗自高兴自己择了个好天气,没打算早上干点什么事,他揣上两包小南海,走到预制板上踱起步来,末了,他坐下来,吧嗒吧嗒地抽起土烟。

  红翠像城市人一样,穿上了一条浅黄色的连衣裙,她不时在母亲家的灶房里窜来窜去,连衣裙掀起一股股风,她正在为五六席的早饭忙碌。一旁帮忙的有母亲和铁牛的堂客,天刚麻麻亮,母亲就起了床,生好火,她才去把儿媳妇叫过来。大概七点钟左右,已经下了米,铁牛的堂客赶到,她背来半背黄瓜和四把面条。红翠说,一席下两碗面条。红翠麻利地做着事,一边用爽朗的声音说这说那,有时说到一件很平淡的事她也会无端地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过去,在当地有这样一个好风气,如果某一家筑土墙房子,本社几乎每一家都要去帮忙,还要送菜。男男女女几十号人,挖的挖,担的担,筑的筑,一片热火朝天。如今,从本社几家做砖房的情形来看,这种一人有事众人帮的好风气沿袭下来,帮忙的主要事务集中在拆旧房子上,大家稀里哗啦地拆掉盖盖,一堵一堵墙在一片吆喝声中倒下。

  像泡生期酒一样,帮忙的人坐了七席,陈思财不由得喜形于色,他抱着五条小南海挨个发着。

  铁牛把小南海装进绿色军服的上衣口袋说:干。羊子紧接着附和着说:干就干。五十余个男人排成一条长队,朝那座孤寂欲泣的土木房走去,解放鞋底下发出叭叭的声音。

  一行人刚走,老岳父率领一拨人赶拢,这拨人由两个儿子、两个儿媳组成。红翠忙过来打招呼,而后说,你们吃饭没有。陈大婶凑过来问,亲家吃饭没有。

  两个中年男人嘴一抹,干事去了。红翠的两个弟媳捡起碗筷,她俩恰当的活是加入厨房行业。由于地势不好的缘故,两个弟媳并不怎么样。二弟媳比较憨厚,认钱只认得一块和伍块的,但长相还是好看,那对走起路来晃荡着的乳房着实有些惹眼,陈思财不知摸捏过多少回。事先,她躲闪着不愿,好色的人说:小姨妹,半边妻,舅母子,自己的。二弟媳便答应了。

  三弟媳还算狡猾,她曾与粮站收粮的人吵了一架,末了,收粮的人只好将票上的八十改成了一百。她接过票后很得意地说:不要认为我们农民认不得磅秤,背一背搭一口袋反正有一百斤。这事很长一段时间被当地农民竞相传播,并心悦诚服地认为,老村长的幺儿媳妇是个狡猾人。可是狡猾人是个斜眼,与人面对面说话总是望着该人的侧面。

  老岳父接过红翠端来的茶,眼睛扫了一遍浅黄色连衣裙,沉下脸说:农村人要像农村人的样子。

  从小就敬畏当村长的父亲的红翠不敢不听父亲的话,她忙换上一条绿色丝裤,一件白色衬衣。再说,她早已打算向父亲要个千把块钱,那一万五千块钱和卖谷子的、三头肥猪的一千三百块钱刚好够做房子的架架,她还想贴上瓷砖。起初,陈思财不同意,她一句“趁排起的头”便把他说服了。

  老岳父见由二十多人组成的两条长队像两条蚕一样,不停地吞食着像一张桑叶的房面,他面露满意的微笑。正在堆瓦的女婿忙过来打招呼,递上一支小南海。老岳父在堆满材料的地坝上溜达起来,并问这问那,女婿一一回答。末了,他走到预制板上,指着五棵高大的黄葛树说,那黄葛树千万别把它毁了,丫枝也不能剃,左青龙右白虎,是配好的风水。

  上午,整个房盖像垮水一样被拆除了,几壁突兀的土墙似显示着岁月的沧桑。

  中午,酒足饭饱的人们来到黄葛树下乘凉休息,一些人打起瞌睡,四五架场合玩起扑克,三打一赌烟,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天气太热了,下午五点钟才上班,墙倒众人推,一堵堵墙哗啦一声倒下,腾起一片片尘雾。

  陈思财家新建成的砖房很有气派,三间排面,一楼一底,排面上还贴上了白瓷砖,光亮耀眼。可是,陈思财两口子为钱的事犯起愁来,已拿不出一个壳儿了,仅有的十块钱让红翠上一场给花掉了,称两斤卫生纸,买一瓶打菜秧上蚜虫的农药。眼下,稻秧的二道肥该下了,红苕也该施头道肥了,但家里仅剩下小半包碳铵不够撒那块三分地的田巴儿。还有一桩花钱的事刻不容缓,六月初二铁牛要泡四十酒。听羊子说,他要送二十块钱和两团大火炮,陈思财心想,他也不能低于羊子呀。

  六月初二的前一天,陈思财两口子为送礼的事争执起来。红翠说:“看到吃的都不够,你还要担一百斤谷子,干脆去赊两斤孬糖孬酒。”

  陈思财说:“叫啥子关系,一块把钱瓶的红酒怎么支得出手。”

  红翠白了一眼思财说:“明摆着的做了房子,怎么支不出手?”

  陈思财面露不悦地说:“人家叫泡四十酒,我晓得安排。”

  “你晓得个屁”,红翠激厉地说,接着,她没头没脑地叫嚷一通,就像将一桶水哗啦一声倒向丈夫,末了,她又提及分家时两件不公平的事。

  陈思财气呼呼地夺门而去,他去帮忙。

  铁牛的四十酒非常热闹,阳光照耀下的地坝上摆着十五张桌子,“啪啪”的长达五分钟的火炮声一放,红红白白的肥肉瘦肉便陆续端上桌子,人们呼啦一声坐入席,整个场面处于一片嘈杂声中。

  陈思远拿起一个饭碗,正欲舀饭,突然,一个女人闪入视线,一惊一紧,一喜一乐,“哐”的一声,青花白瓷饭碗滑落打碎在地,场面安静下来,年轻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主持局势的社长朱欢提高嗓子说:“你们妇女洗碗要多放点洗衣粉,要把油洗干净。”

  这个女人不是云月,还会是谁呢?

  吃晚饭时红翠与几个娃儿坐了一席,娃儿们对一盘花生米和一碗怪味胡豆很感兴趣,刚端上来的一盘青椒肉丝一下子也被他们抢了个精光。红翠只好将筷子频频地伸向烧白和八方,其实,肥肉很合她的口味,这顿晚饭让她吃得心满意足。可是,她心中的余气还没有完全消失,她遭受的气怨来自于陈思财硬是犟着担了一百斤谷子,红翠把碗一搁嘴一抹,之后坐在原地用手指甲欠了一会儿牙缝里的肉渣菜筋,回家去了。

  夜色完全降临下来,一轮弯月和无数星星洒下一片淡淡的亮光,四周的山头沉睡着,小河静静地流淌,不时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陈思远呆在寝室里,正想着心事,今天摔烂青花白瓷碗的事一直像幽灵一样占据着他的脑海,他时而感到高兴,这大概是爱情的甜蜜和幸福。时而感到惊悚,因为云月窥见了他心中的秘密。爱情这东西真是个怪物,既想向心爱的人表白,又怕心爱的人知道,如果云月真的窥见了,她会怎样想呢?陈思远思考起这个问题,他回想起今天下午特意悄悄观察云月的情形,云月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独特,举手投足,言谈欢笑都有一种超越常人的优美的气度,更主要的是云月悄悄地给他送来几道神秘的眼神。而后,陈思远回忆起到云月家中借钱和吃荷包蛋的事,那叠钱上云月的手温,不淡不腻的荷包蛋,真让多情的年轻人回味无穷呀,又回忆起上次到云月家做客的情形,特别是那番愠怒的言语,至今都让陈思远的胸腔中似有一股暖流在冲激。末了,陈思远得出坚信的结论:云月对他情有独钟。

  陈思远的思绪放荡不羁起来,它捕捉住云月的胸脯,在一件天蓝色衣襟的遮盖下,是那样的自然,就像起伏的土丘,是那样的朦胧,天蓝色衣襟显得空余,就像晨雾遮住了山头,是那样的柔软,就像一潭荡漾的水。

  突然陈思远想到李盛宇,他想入非非的思绪戛然而止,感到有些自责,而后,他产生一个念头:忘掉云月。

  陈思远抽了一支烟,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还很兴奋,也没有看书的心思,像往常一样,他写起日记。

  红翠等世琪去睡后,拉了一张木椅坐在地坝乘起凉来,看着瓷砖排面发出灰白的光亮,舒心之情油然而生。而后,红翠想到家里急需肥料钱的事,不由得感到一阵阵焦急,又想到陈思财犟着担了一百斤谷子的事,她胸口处开始有一股气流在冲荡。从结婚以来,这是陈思财第二次大胆地自行其是,前一次当然是为了分家的事打了她两个耳光,红翠心里狠狠地说:狗日的完全是个败家子。

  红翠突然看见陈思远家楼上的一个窗口处射出的灯光,随即,一个惊悚的念头产生了,她感到积郁在心中的恶气消失,血液正向全身涌流,在建造砖房上,陈思远帮的忙最多,从开头准备材料一直干到贴瓷砖完工,红翠便消除了以往兄弟曾想打她钱的主意的怨恨,怨恨一消除,已熄灭的爱情之火又开始死灰复燃,并在红翠心中越燃越旺,近日来,红翠又开始戴上胸罩,挺着两个皮球般的乳房在陈思远面前晃荡。

  红翠走进寝室,哗哗地脱掉衣裤,乳白色的连衣裙晃了一下,红翠便变成了一位白衣仙子,她在镜子前上上下下地端详一番后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陈思远正写到“一只青花白瓷饭碗滑落打碎在地”时,发现门被人推开,他回头一看,见云月出现在门口。可是,一阵惊喜之后,他发现不是云月,而是长着一脸横肉的大嫂,紧裹在她身上的连衣裙看起来非常碍眼。红翠走到床前,她说:“你想你就来吧。”自从红翠被陈思远摸了一回之后,她就断定摸她的人想打她的主意。红翠双手提起裙摆,开始脱内裤了,她把红色内裤脱至脚弯处,又提起裙摆,横躺在床上,她又将皱叠的裙衣向上撩了几下,露出了整个腹部,半边戴着绿色乳罩的乳房。于是,一道迷人的风光展现在陈思远面前。

  两条小河缓缓地流淌,流至一悬崖处则飞流直下,两条小河的交合处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溪沟,看不见溪沟里的水,被丛生的杂草遮掩着。远处有两座山头,山顶蒙盖着一层乳白色的晨雾,山脚下有一片平整而辽阔的土地。

  迷人的风光使热血男儿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突然,陈思远昏热的脑海里闪进了死去的父亲,而后,又闪进了微笑着的美丽的云月,他火一般的激情给冷却了。他想到聊斋里狐狸精的故事,惊悸的感觉开始产生,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朦胧的夜色之后,陈思远便真的怀疑此时脱衣解裤的红翠是勾人魂魄的狐狸精了。

  陈思远退到门边说:“大嫂,女人还是正直些比较好。”

  红翠忿忿地说:“你为什么要摸我的奶子呢?”说完,撑了起来,提上内裤,“哼”的一声快步离去,白色连衣裙掀起一股风,木楼板闪抖了两下。

  这几天来,陈思财两口子总是板着脸,他俩还在为钱的事发愁,陈思财整天抽着土烟,似在思虑着。红翠则迁怒于陈思财,从起床后就开始找言拾语,刚做完的砖房四处都湿浸浸的,屋内就像弥散着一股阴气。

  一天中午,红翠把一叠女儿的作业本纸搓了搓,脱下裤子,取下那巴掌宽的卫生纸,朝屋角一甩,再将作业本纸垫上去,重新提上裤子。突然想起了已经忘却的赵大脸摸她P股的事,说:“把两个架子猪卖了,后天就要收猪。”

  正在寝室转悠的抽着土烟的陈思财吐了一泡口水说:“赵大脸的眼睛瞎了。”

  红翠说:“你晓得个屁。”

  陈思财拖长声音说:“你要卖就卖。”

  赵师傅点上一支黔龙说:“摸都用不着摸,P股上的三尖骨都看得到。”

  红翠说:“还是摸一下嘛,我看和那些收得起的猪差不多。”

  赵师傅脸上皮笑肉不笑的,他盯住乳白色连衣裙紧裹着的两个胀鼓鼓的乳房。

  红翠说:“到屋里去喝茶。”

  赵师傅跟着女主人进了屋,他一P股坐在凉板椅上才发现自己的东西已经直竖起来,忙搭上一条腿,将其压住。

  红翠从灶房端来一盅几天前泡的茶,顺势坐在赵师傅身边。

  赵师傅问:“陈老表不在家?”

  红翠说:“到铁牛家扛木料去了。”

  赵师傅左手搭在红翠的肩上,红翠脸上泛起朝霞般的红晕,赵师傅的手往下伸,摸住一个乳房,稍后又搭上右手,双手使劲地搓揉起来,红翠扳下赵大脸上面的那条脚,一把一把地抓捏。

  赵师傅的右手撩起裙摆,红翠突然说:“那两头猪怎么说?”

  赵师傅笑着说:“还不是我一句话。”

  红翠起身关好大门,而后急于脱衣解裤,赵师傅看到躺在凉板椅上暴露出关键部位的红翠,他倒有些怯弱了,他走到窗口处,朝外窥望了一番后,他才拉开了架式。

  陈思财扛起猪夹夹往家里走,逢人便说他那两头猪还看不出呢,有一百八十斤,四五个男人还抽到了他笑着递过的一支小南海。

  可是正在灶房煮饭的红翠操起菜刀大骂一句:“狗日的赵大脸,以往不知麻了多少秤。”

  铁牛停住喝茶说:“除木笼笼的皮要着十斤,秤砣下面的那块磁铁要着八斤。”

  羊子接着说:“是有这回事。”

  陈思远面露迷惑地说:“难道就没人敢出来说话?”

  铁牛说,河西村的李村长曾找过经营站的麻烦,猪硬是不让下秤,最后闹到乡上,是王书记来解决的。赵大脸根本不是人,趁李村长等人闹着去了乡上,他把那块磁铁取了,往木笼子上倒了两泡猪屎,王书记亲手称了猪,又称了木笼子,还检查了秤的定平,他说:正确,以后要把木笼子上的猪屎弄干净,有好多皮除好多。

  羊子点上一支小南海说:“从那以后,经营站再也不敢麻当干部的人的秤了。”

  陈思财往猪圈上面放好猪夹夹,跨进堂屋就说:“今天我没有着麻秤。”

  赵师傅第二次来找红翠时,显得从容大方,他从铁牛口中打探到陈思财到老丈人家挖鱼池去了,他一P股坐在凉板椅上,悠闲地点上一支黔龙。

  红翠从灶房出来说:“狗日的赵大脸,以往麻了我多少秤。”

  赵大脸嘿嘿直笑,但依然保持着一张像一道石崖似的脸。

  一阵抱拥摸捏之后,红翠突然说:“以往麻的秤怎样说。”

  喘着大气的赵师傅说:“每场给你两斤宝梁肉。”

  红翠说:“要坐墩肉,你当到少麻两斤。”

  赵师傅说:“行,我们到床上去。”

  赵师傅将一坨坐墩肉丢进红翠的小背篼时,被河东村一社的两个小媳妇看见,接着又看见红翠没付钱只笑了笑就走开了。

  河东村一社开始有人悄悄地说:红翠与赵大脸有那种。接着这一令人欣喜的新闻在人们口中竞相传播,很快全社人都知道了,只有陈思财一人蒙在鼓里。

  几个爱开玩笑的人遇见陈思财就说:“老表,你家两头猪看不出呢。”

  陈思财联想到他家破天荒吃起新鲜肉的事,便断定红翠被赵大脸干了。他对红翠咆哮一通后,将一个八磅温水瓶摔烂在地。红翠则镇定自若地宰着猪草,口气非常软和地说:“没那事,没那事。”

  摔烂八磅温水瓶不久,陈思财将老实的二舅母子堵在猪圈里,一阵死缠赖磨之后,将二舅母子抵在猪栏上给干了。后来,大胆的陈思财在一块包谷林里把斜眼舅母子给干了。他原以为狡猾的斜眼难以得手,没想到他刚刚摸索到蔫瘪的乳房,斜眼就开始脱裤子。事后他暗暗想到,狡猾人更想干这种事。陈思财摔烂八磅温水瓶的前一星期,他一向敬畏的岳父大人到县城接送孙子去了,这给他大胆的行为提供了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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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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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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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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