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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两天,天气就起了变化,吹了一天的风,第二天,四周山头下的乌云开始涌出来,把原本蓝蓝的天空淹没了。狂风、乌云、闪电雷鸣,整整闹腾了一天一夜,没等睡眼惺忪的人们振作起精神,大雨便哗哗地下了起来。天很低,又很黑,似压在房屋上面。房屋周围的地坝、空隙地、路上、公路上先腾起一阵阵尘雾,但没几分钟就消失,不能看得很远,仿佛给人一种错觉,天还没亮,其实如是在昨天,此时太阳已升起来很高了。几乎能看到的一切,尽是无数密密麻麻的雨点快速下坠而形成的雨线,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就像一道幕帐,檐口的水飞溅在地坝上,地面上到处都是水在流。

  大人小孩都观看着下雨,大人们面带欣喜,这是盼望已久的事了,心头怎能不甜美呢,那无数雨点好比一颗颗粮食,那哗哗的雨声比优美的音乐还要悦耳,二十来天没下雨了。这趟雨对小孩来说无疑是一件稀奇事,他们先都发出哇哇的叫声。

  早饭很快就熟了,比往天要早,因为没有到外面干活而耽误,吃饭时,一家人谈的话都是这场大雨。

  上学的小孩们打着伞或戴着斗笠,穿上胶靴或凉鞋,少数男孩光着脚,他们走在上学的路上,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往常的追逐和嘻笑,那新学期刚上学的喜悦之情早已抛之脑后。

  一阵大雨接着一阵小雨,小雨过后就是一阵毛毛雨,随后,毛毛雨逐渐变大,又发出哗哗的声音,如此反复,差不多落了一天的雨,小河的水涨起来很高,变成一条大河,黄浊的河水,急急地奔流。

  下一天雨也好,可以好好地休息一天,为天一晴就要开始的紧张而繁重的搭谷养精蓄锐,就在人们纷纷谈论黄磨子的时日,田里的谷子正在悄悄地黄熟,到了阳历的九月初,多数田块就变成了沉甸甸金灿灿的一片。有经验的老农们说:“下半年娃儿上学了,就有人开始搭谷。”一些人趁雨天要清点一下搭谷用的农具,看看是否齐全完好,免得到时慌张,这些平时不用的家伙一般都放在僻静的地方。先看看搭斗吧,虽然明知这一点,搭斗绝对是好的,如果坏了就等不成这个时候,修搭斗还需请一位木匠师傅,但还是需要把它整弄一番,还是上半年踩油菜用过了,上了很厚一层灰,上面还搁了一些乱七杂八的东西,蛇壳子口袋呀、烂鞋呀、一包一包的牛皮菜窝箕菜种籽呀等等,这些东西就甩在一边,“乓”的一声,搭斗被掀翻在地,四只耳朵还在,没问题,被一磕,灰尘也被抖落了很多。再看看挡席和斗架,一般这两样更是放在不起眼的地方,说不定还要找一会儿才能发现。乌磅的堂客曾将挡席拿去寝室遮窗子,此事缘于乌磅远房的叔爷曾经透过窗口偷看正在换衣服的乌磅媳妇。临到搭谷之时,一家人硬是找不到挡席,谷都快搭完了,乌磅的堂客趴着找床下的一只耗子,才说在那儿。如果挡席本来就烂了一条口或被耗子新咬了一个洞,修补简单,用一张蛇壳子袋缝一缝就了事。就算斗架的横条断了一根,修理也容易,随便找一根木条,用刀将两端削几下就能穿上去,再用两颗钉子钉牢就完事。一些人还找出了箩篼、扁担、镰刀、撮箕等,看来天一晴就要搭谷。

  这趟久晴突来的大雨,几乎没有人不喜上眉头。可是云月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何止不开心呢,她的心头似压着一块石头,一桩灾难性的事降临在她身上。那天,县人民医院一位老女医生望了一会儿化验单,推了推眼镜,神色严肃地说:血癌初期,最多还能活五年。云月险些晕倒,喊:医生,化验会不会出错。

  云月伤心地大哭了一场,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便在一种恍恍惚惚中度过,就像在梦中一般,这番伤感之情,如同她的丈夫真的死了。倒是她患上血癌的还没死的丈夫,给予不少的呵护和安慰,她才渐渐振作起来,原本光艳而平滑的额上,布上一块阴云,让她挥之不去,一下子,云月衰老了许多。

  李盛宇斜躺在床上,有心无意地看着电视。今天是星期六,该休息。云月就坐在床边,正钩织着一只毛线鞋,电视上出现精彩的镜头时,她会停下手中的活,看一会电视,事先她打算做一些家里的零碎的活——择刚收的米豆里的泥巴和豆壳,缝补烂了一个孔的撮箕。但她见李盛宇上了楼,他说他要躺一会儿,便放弃了原有的打算,拿上一只没钩织完的毛线鞋,跟着李盛宇来到寝室,陪坐在他身边。

  之前,两口子谈及了外面还下着的这趟雨,接下来处于沉默。

  云月突然说:“糟了,钩错了,忘了添针。”于是,她一手拉着毛线,“噗噗”地拆起钩错的部分。

  李盛宇望了一会云月说:“别老是愁眉苦脸、耿耿于怀的,既然光阴短暂,我们更应该好好珍惜,看到你哭丧着脸,我也高兴不起来。”

  云月说:“我就不想高兴吗?一想到你只有五年,心里总不是滋味。”

  李盛宇说:“还有五年时间,我可以把生姜发展起来,只要让乡亲们脱贫致富,我死也瞑目。”

  李盛宇,如果没有那凄惨的不堪回首的一件往事,也许,他就不会树立改变家乡贫穷面貌的雄心壮志,也不会死心塌地地为农民们发展生姜。大概李盛宇四五岁的时候,那时他有一个哥哥,比他大三岁,至今他还清晰地记起小时候与哥哥一起在河边捉螃蟹的欢快情形。记得是一个夏天,正在外面捉蜻蜓的小盛宇听到灶房传来铲锅巴的“嚓嚓”声,他忙跑进屋,见哥哥用锅铲铲好了一团锅巴,母亲则在一旁忙着装豆腐。原来舅舅家正在建造房屋,母亲要推一包豆腐拿去送舅舅家。一见到是吃的,小盛宇嘴馋了,忙奔上前,一把抓过锅巴直往嘴里塞。哥哥气极了,顺手用锅铲朝盛宇的脸上挖去,还没吞下豆腐锅巴的盛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发现盛宇脸上在流血,忙抱起盛宇,查看着儿子的伤势,并一边大声责骂大儿子的不是。父亲闻声进来,不愠不怒地说了一句:经常都打架。然后扛起锄头干他的活去了。悲剧还在后面,晚上吃晚饭时,母亲说起了医治儿子伤口的事,缝了五针,拿了六天的丸子药,共花去三元六角钱。听完母亲的述说,父亲脸变得阴沉,胸脯一起一伏,他用一双要冒出火的眼睛盯着哥哥,厉声说了一句“你这个败家子,花了三块六角钱”后,只听见“啪啪”两声,哥哥挨了耳光,脸上留下两个红红的手掌印。备受委屈的哥哥将碗一搁,忿忿地跑了出去,惨事发生了,第二天,喜欢在河边钓鱼的退休工人李老头在河里发现了哥哥的尸体。

  李盛宇失去了哥哥,也失去了快乐。从那以后,悔恨、自责、歉疚就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强烈的欲望在他心底渐渐萌生,自长大以后,这个渴求温饱的欲望便升华成要使家乡脱贫致富,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他死去的哥哥,他那颗受伤的心才能得到安抚。

  云月的脸色变得阴沉,说:“你就知道生姜,你就不管我,还有星遥。”

  李盛宇说:“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痕,它就像一支箭一样射进了我的心,再想我小时候的哥哥,整个身段都变得冷冰冰的,唉,这辈子不为家乡尽点力,做点事,在临死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愧疚。”

  云月说:“我又没反对你发展生姜。”

  李盛宇说:“坚强起来吧,云月,五年就五年吧,这也许就是命,一个既要认命,又要坚强,阎王要勾你的簿子,你不会拖住他的笔,但没勾簿子之前,生命就是自己的,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至于你和星遥,我会安排好的。”

  云月感到舒坦,但不明白丈夫如何会安排好她和星遥,她望着李盛宇。

  李盛宇脸上流露出神秘的笑容,他说:“你觉得思远这个人怎么样?”

  云月没加考虑就说:“他这个人,是个好人嘛,从他父亲的死可以看出,他有良心,哪个男人会像他那样伤心痛哭。”

  李盛宇说:“他处世如何?”

  这会儿,李盛宇关掉电视。

  云月不解地看了李盛宇一眼,说:“你怎么突然过问起思远?”

  李盛宇笑着说:“随便问问嘛,你还没回答我。”

  这会儿,李盛宇点上一支香烟。

  云月说:“他是个大学生,看问题眼光不会错,也很聪明,不像有些书呆子,不过我始终认为他有点……有点虚浮。”

  李盛宇说:“他刚刚跨出学校门槛,涉世不深。这不叫虚浮,叫年轻人的天真,富于幻想,我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将来一定会有作为,因为他的意志非常坚强。”

  云月说:“这是你的直觉吧。”

  李盛宇说:“这不是直觉,我特意观察了他,他的鼻梁笔直而挺拔,眼睛闪射出的光像利剑一样。这样的人有一种勇往直前的闯劲,并且在爱情上、感情上非常专注。”

  李盛宇停顿一会儿又说:“他的性格就和我一样,并且,他做事比我更加小心谨慎,我可是个大老粗。”

  云月灵巧地钩织着,一边回想与陈思远相处的情形,不由得莞尔一笑。

  李盛宇说:“我死了以后,他就给你当男人。”

  云月仰起头,望着李盛宇说:“你只会乱说,我才不找呢。”

  此时此地的云月,她怎会想到丈夫死后的事呢,况且,在她潜意识里,有这样一个幻想:李盛宇不会死呢,会和她白头偕老,厮守终身。

  李盛守说:“生活如此啊,男人死了,堂客、娃儿就是别人的,没什么奇怪,你能找到思远这样的男人,我死能瞑目。”

  云月沉默着。

  李盛宇也是肉体凡胎,云月的美丽、善良、聪慧、勤劳让他爱得死心塌地,别说其他男人给云月当什么男人,就是别个男人对其老婆心存邪念,他也是不能容忍的。陈思远曾经摔烂青花白瓷饭碗的事早已让人们忘却得一干二净。每每酒席当中,一些好酒之徒都会摔烂碗盘以及酒杯之类。这样的事不会过分引起人们的在意,就像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可是,李盛宇对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在乎得要命,陈思远摔烂的青花白瓷饭碗碎片,其中一块尖利的碎片划过了他的心头,那顿丰盛的午餐,李盛宇喝了十八杯白酒,之后把双狮摩托骑得飞快,要回到乡政府上班。从此以后,李盛宇变得疑心重重,忧心忡忡。陈思远这个绿林大盗,无时无刻地不在窥视着他的宝贝,李盛宇只好时时刻刻地保持着警戒状态,当他的猜疑达到了某种程度之时,他便即刻骑上摩托,一阵风似地回到家。每一次,他都希望陈思远这个淫贼出现在他的家里,以便把他痛打一顿,甚至一刀把他杀死,不然的话,他抛下工作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一个扛枪夜巡的猎手,怎么不希望发现猎物呢?一些时候,李盛宇望着云月发神,并产生烦恼,自己的堂客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不长丑陋一些,像沙牛的老婆一样。没有逮到陈思远,李盛宇心中的忌恨没处发泄,加之无端的烦恼,他便怀疑起云月不忠来,以此来发泄心中憋着的一团火。他已经揣测出这样一个事实,上次陈思远来到他家借钱,云月就背叛了他,他俩已经……于是,李盛宇对云月的态度变得粗暴了,常常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借题发挥,无理取闹,常常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无端指责,大发雷霆。云月对李盛宇的反常举态深感莫名其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丈夫竟会怀疑自己不忠,她心中并没有存有一丝邪念呀,于是,她也怀疑李盛宇对她不忠,说不定已经和乡政府新来的那个年轻女人好上了,嫌弃她了,不要她了,云月悄悄地痛哭了几次。但是,云月也感到纳闷,每夜同床,李盛宇更加勇猛,更加频繁,甚至有强暴行为,尽管受了一点皮肉之苦,但云月感到欣慰。李盛宇曾想挑明自己猜疑的事,但是男人的虚荣心导致了他守口如瓶,况且他认为这样的事如果挑明了反而起到诱导作用,就像许多越是禁止的事,越是有人违犯。不准超生,然而人们偏要超生,不准盗伐森林,然而人们偏要盗伐森林,不准赌博,然而人们偏要赌博。他所担心的事也是如此,男人不准堂客偷人,然而堂客偏要偷人。总之,“不准”二字实际上就是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盛宇对陈思远的忌恨倒使他在工作上更加卖劲了,志向也更加远大,意志更加坚定。他与陈思远好比在一条起步线赛跑,他要远远胜于陈思远,以致使陈思远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一个女人喜欢的是强者,而不是弱者,李盛宇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强大无比的人。

  尽管李盛宇把陈思远当做敌人,但从几次碰面的情形来看,李盛宇都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唉,男人的虚荣心,再说,这是李盛宇向敌人放了一枚烟幕弹,使其毫无察觉就中了埋伏圈。

  三伏天的气温越来越高,李盛宇的心病随之而越来越严重。正当这时,一种实实在在的病乘机潜入了他雄壮的身躯,得到诊断结果,李盛宇曾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振作起来,他为云月和女儿想了很多很多,世上许多活生生的事例告诉他:男人死了,堂客娃儿就是别人的,于是他渐渐接受了这个人世间的常规。他时常想到:唉,这个世上,男人可以没有女人,麻二就是一个例子,但女人不可能没有男人,女人是一只鸟,而男人就是一棵树。他死后,谁来接替他这个男人的位置呢,他自然想到了曾经深恶痛绝的陈思远,陈思远的才智、人品、端庄的外表,让李盛宇深感欣喜,摔烂青花白瓷饭碗的事,是可以证明他也爱上了云月,唉,爱上一个人怎么算得上一种错呢,如此想来,李盛宇心怀坦然了,他的心病,就像被一位神医一手拈了一样,不治而愈。至于云月,她把丈夫以前的不是完全归罪于该死的血癌,再说,身患绝症的丈夫更需要她的爱。从此,两夫妻重归于好,恩爱如初,并且,更加恩爱了。

  李盛宇又说:“我发现思远对你有意思,他还没结媳妇,也许这就是缘分。”

  云月说:“你又在乱说,他怎会看上我这个残花败柳的女人。”

  李盛宇想对云月说起陈思远摔烂饭碗的事,但他没有勇气说出来。

  只好这样说:“也许这是我的直觉,但我相信,我的直觉是对的,恰当的时候,我可以问问他。”

  云月竖起眉毛,说:“你敢,哪有你这号男人?!”

  李盛宇说:“我担心的是,像他这样的男人,被别的女人抢走了。”

  云月微笑着说:“抢走就抢走嘛,我有你这个男人。”

  李盛宇又点上一支烟,感到无比的满足和畅快,他说:“挑明了,你可以和他经常接触,培养感情。”

  云月即刻说:“培养狗屁个感情,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农村男女之间只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事,人们马上就会联想到,他俩已经……”

  李盛宇说:“已经怎样啦。”

  云月说:“已经睡瞌睡了。”

  李盛宇撑起身子,嘴巴对着云月的耳朵说:“不是睡瞌睡,而是……”

  云月娇嗔地说:“下流。”之后,用肩膀抵开了靠近她的已做出下流动作的男人。

  李盛宇一把抱住云月朝床上一掀,云月就倒在了他的身上,云月忙喊:“我没脱鞋。”李盛宇放开云月,云月脱掉鞋,李盛宇伸手轻轻一拦,云月就倒了下去,大白天,楼下堂屋的门大开着,两口子就睡起瞌睡。

  中午十二点这趟客车,顶着风雨,碾着泥水,一路颠颠簸簸,终于驶进清河乡的地面。到城头拉平车的三人帮,乘搭的就是这趟客车。在通往河东村的岔路口,客车停住,很快铁牛下了车,他将一条胀鼓鼓的蛇壳子口袋朝没有积水的地上一甩,又从车上接下两条胀鼓鼓的蛇壳子口袋。

  随后,陈思财和羊子抬着一样东西下了车。这东西原来是一张旧的皮沙发,靠背上烂了两个孔。这会儿,仅飘着一星半点的毛毛雨,三人帮站了一会儿,铁牛掏出一包带嘴的小南海,说:“不要慌,抽支烟再走。”三个男人抽起香烟。

  城头拉平车,尽管不是三人帮率先创下的挣钱门道,但他们也算抓住了时机。眼下,整个县城拉“平车”仅有那么十几个人,当然,在车流人涌、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十几个拉平车的农民完全是不起眼的角色。穿着光艳的城市人简直忘了他们的存在。这些是人么?不,是平车,就算是人,也只是农民。不过,这些农民,正悄悄地挣大钱呢。三人帮刚到的一天,下午就挣了二十多块,乐得三人晚上睡不着瞌睡。一个月下来,总会有个千儿八百块,腰包里揣得胀鼓鼓的。千儿八百不是个小数目,陈思财那个在城头当国土所所长的大舅子,一月的工资还不到五百元呢。被人看不起又有什么呢,被人叫着“平车”这一不雅的不是人的称呼又有什么呢,反正腰包里有钱。况且,被城市人不看在眼里倒是一件好事,因为没有人招惹他们。东盯西盯的摸包客,盯错了也不会盯上“平车”。打斗砍杀的好汉们,他们讲的是义气,操的是血气,如果把锋利的刀子捅向“平车”等于灭了志气,损了威风。于是畏畏缩缩的三人帮的胆子渐渐地大起来,一天晚上,三人混进一家非常普通的茶馆,要了五角钱一杯的茶,看起录像。从此,业余生活得到充实。

  这会儿,三人帮已抽完烟,扛着行李走上了村公路,羊子和铁牛各自扛着一条胀鼓鼓的蛇壳子口袋,陈思财左手提着的一包比较小,就是装一百斤磷肥的蛇壳子口袋,但他右肩上扛着一张皮沙发呢。

  给城头人搬家是“平车”常有的事。搬迁新居的城头人,往往都要购置一些新家具、新摆设、新装饰玩意儿。凡是看不起的东西,当成垃圾扔掉,这下,可便宜了“平车”,他们不但挣了下力钱,还将城市人不要的但又是值钱的东西占为己有。三人帮在国土所那间较大的居室,已塞得不像个样子了。蛇壳子口袋、旧凳子、七包八包的旧衣服、两大蛇壳子口袋的旧窗帘、皮线、玻璃、小巧的编织背篼、铁烟筒等等已经占得仅剩一张床了。昨天晚上,三人帮整理了一下,装了三包,特别没忘记一件大事,把一叠厚厚的钞票藏在各自的包里,搬出了那张皮沙发,仅一个晚上,该不会有人偷去。这样才勉强空出一条过人的路。

  满载而归的三人帮,怀着无比的快乐走在村公路上,看着路边沉甸甸、金灿灿的谷穗,心头又充满一份喜悦,很快,走到了该陈思财分路的岔路口,三人帮不约而同地停住。

  陈思财说:“说好的那个事你俩别忘了。”

  羊子和铁牛同时说:“晓得,晓得。”

  铁牛的一只手还在眼前划了一个圈——一个非常慎重的手势。

  说好的那个事,就是昨天晚上就说好的这件事:三人帮回来搭谷的这段时间,穷得叮当响、但又想不起个挣钱办法的乡里乡亲,必定乘机请求三人帮,或是其中一个,带他们到城头去一道拉平车。但是,绝对不能答应,就是自己的亲弟兄、舅子也不能答应。因为会影响他们的生意,再说,河东村一社三人帮连同一些人家都富裕起来,哪有三人帮独自富裕起来这么光彩呢。这个大事还是前面一段时间就反反复复地谈论过了,并达成共识。昨天晚上,他们只不过是又进行一次商讨研究,增加了实施细则。铁牛说:这次回去搭谷,一定有人问我们挣了好多钱。陈思财说:干脆妈的直说,叫他们发发眼红。会打小算盘的羊子,算了算说:不对,听说一个月挣了千把块,还是纯的,就算我们不带,他们也会自个儿摸到城头来,就像当初我们一样。铁牛说:那说少点,就说一个月只挣三百块。陈思财说:一个月挣三百块就当喂肥一头猪,也叫人眼红。羊子说:来个装糊涂,就说挣到哪样钱哟。再也没有更高明的应对办法了,沉默一会儿,从进城起一直就以帮主自居的陈思财宣布:就这样定了。

  可是,还没回到家的铁牛,对路上碰见的乌磅说:找到哪样钱哟。老实的铁牛即刻感到不舒服,像是欠了乌磅什么。他又说:不过,一天能挣个三四十块。扛着一把锄头,没事在田间转了一圈,正满怀喜悦的乌磅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铁牛。铁牛似乎要证实自己的话,摸出带嘴小南海,让乌磅自个儿抽一支,以前,铁牛从未买过纸烟呢。会打小算盘的羊子,没有铁牛这么冲动,但他一连说了几次“找到哪样钱哟”之后,觉得发慌,心头憋着一股热气,他便主动转到朱欢家,一社之长的朱欢自然要关心到城头拉平车的社员。羊子则说:千把块是绑在手上的,还是纯的。就这么一说,羊子心里非常畅快了。后来,他甚至添加了一些数目,把不是纯的算作了纯的。并且,三人帮还忘掉了说好的那个慎重的大事,搭完谷,三人都各自带了一人,三人帮扩大成六人帮。

  田间小路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稀泥,倒向路面的谷穗上挂满雨水,但两手没得空的陈思财还是很快地走拢屋。他将蛇壳子口袋朝堂屋地上一甩,小心地放下皮沙发,着地时,沙发的一只脚与水泥地一碰,意外地发出“乓”的一声,他将皮沙发安放在屋子正中。正打算一P股坐在舒适的皮沙发上,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打开口袋,翻找出一只塑料袋子,能明显看到里面装的是一叠钱,百元大钞的红光透过草绿色的塑料袋子,那么耀眼地闪烁。再将一包钱揣进中山服的上面衣袋,扣好扣子,按了两下,原本蔫瘪的衣袋鼓胀起来。这会儿,陈思财走到沙发处,用手拍了拍灰尘,一P股坐了上去,他环视一会儿堂屋,而后摸出烟口袋,拿起一截土烟闻了闻,这么一截土烟,让他满意地笑了。

  皮沙发与水泥地相碰发出的“乓”的一声,猛地惊醒了还沉浸在纵乐之后余欢中的红翠。她一下子撑起身子,说:“他回来了。”陈思财早就带信回来,说搭谷时就回来搭谷。红翠刚才竟忘了眼下谷子已经黄熟了,她一把抓过衣裤,迫不及待地穿起来。河东村的二号人物,这下和红翠一样惊慌,而且前后动作一模一样,只是比红翠慢了二秒钟。赵大脸一边穿裤子,一边慎重地说:“你先下去,就说我在上面收拾电线。”在紧要关头想出办法的电工师傅,慌乱中两只脚却插进了一条裤脚,弄了一会儿才抽出那条该死的脚,并在预制板的楼上打了两个转转脚。这一会儿,让他感觉像过了一半天。

  红翠一边抚理着头发,一边走下楼,在楼梯口处,在脸上抹了两把才来到堂屋,她盯一眼地上的那包东西,又滑一眼皮沙发,随之,眼光抛到门外,说:“他在上面收拾灯,摸了三个晚上。”

  陈思财明白他是谁,心头像被刀捅了一下,但他尽量不往坏处想,以免破坏自己良好的心情。他说:“这个皮沙发是干得的,挣了两千一百几十块钱,前面带回的三百块不说。”

  红翠乐得两眼直闪亮光,嘴巴张成一个漩涡,无数的皱纹恰似漩涡激起的无穷波纹。

  赵大脸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把夹钳,他剪断床头一角处的花线,再漫不经心地把断头接好,而后竖起两只耳朵,听了听下面的动静后,才拿着夹钳往楼下走去,在楼梯口处,点上一支黔龙,便来到堂屋。

  “查了半天才查到毛病,花线的芯子断了,也奇怪,胶皮还好好的,害得我查了好一阵。”话刚说完,赵大脸给陈思财递上一支黔龙,陈思财一点也不客气地接过,红翠乘机转进灶房。

  赵大脸等着陈思财与他搭话,但陈思财跷起一只腿,不屑地抽着黔龙,赵大脸干站一会儿,才走近凉板椅,把夹钳放在上面,抬了一下脚想走,但他坐在凉板椅上,想了一会儿说:“拉平车挣大钱了。”

  陈思财说:“挣哪样大钱。”即刻把半截黔龙烟头甩在堂屋中间。

  赵大脸望着门外,已经没有下雨,真想一走了之,但又走不脱,这么个气氛中走,等于夹着尾巴逃跑了。他看了一会儿高大挺拔的黄葛树,便找到一个话题说:“其实,你那几根黄葛树是很值钱的,一根都要卖两千。”

  正在挣大钱的陈思财对赵大脸的话根本不感兴趣,很不想理他,但又觉得在情面上过不去,并且,有失男人的气概,他淡淡地说:“大舅子说,这是独特的风景。”陈思财还想说:“老丈人说,这是配好的风水。”但话到了嘴边,突然消失了。

  赵大脸说:“关你大舅子哪样事。”

  陈思财说:“有钱有势的人放个屁都是香的。”

  赵大脸说:“那是,那是。”

  这会儿,说了几句话并想到自己也是有钱人的赵大脸感到自在了,他跷上一支腿,头靠在凉板椅的后背上,望了望皮沙发,打算如果隔一会儿没有什么话,就说说皮沙发,他家也有皮沙发。

  陈思财斜视赵大脸一眼,突然想起一件事,对着灶屋喊:“把饭煮起,中午叫妈和思远过来吃饭。”

  赵大脸即刻站起来说:“哦,差点忘了,中午张站长找我有事。”他就走出大门,要到张站长那儿去,这时又下起毛毛雨。

  陈思财摸出烟口袋,心里说:我们一家亲人相聚,有你龟儿子的份吗。

  龟儿子刚走,世琪就走进来。整个上午,她在婆婆家玩,还帮婆婆择了豆子。她好奇地看了皮沙发,再欣喜地看着父亲取出的一包东西。这时,陈思财正翘着P股把蛇壳子口袋里的东西一包一包地取出来。

  陈思财指着一个大包说:“世琪,这包就是你的,有衣服、裙子,尽管是旧的,但是城头娃儿穿的,穿一两回就不穿了,也当新的,比我们农村买的新的还好。”

  世琪望着花花绿绿的一包衣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红翠来到堂屋,睁大眼睛看着一包一包的东西。

  陈思财指着一包东西说:“这包是烙好的肉,三斤多,中午煮来吃。”

  红翠笑着把肉提进灶屋,陈思财拿起一包铜芯线上楼去了。这会儿,愣在一边的世琪,才抱起那包衣服,走进自己的寝室。她关上门,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抱着那包衣服,激动得热泪盈眶,竟轻声地抽泣起来。

  从记事起,在世琪眼中,爸爸是个什么?爸爸就是一个爸爸,一个整天抽着土烟,不停做这做那的男人,一个很难看见笑容、一张黑脸的男人。靠没完没了的做活路,让她能有一碗饭吃,并且每顿都吃得饱饱的。就是这个吃饭的大事,的确,在孩童的心目中,又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小事,但还是让世琪产生了无限的信赖之情。爸爸很少正眼看一次世琪,他的心思全部花在耕作和算计金钱上了,世琪也就很少深情地看爸爸一眼,反正看了等于白看。爸爸没有那么亲切地喊一声世琪的名字,偶尔要支使个什么事,他就用形式的、干巴的语气叫一声“世琪”,世琪呢,同样如此,只是在需要钱的时候,她的喊叫是那样的低微,那样的怯弱,那样的颤抖。在爸爸的潜意识里,世琪是他女儿,女儿是他亲生骨肉,他爱女儿胜于爱他自己。不过,在爸爸的心目中,世琪似乎并不存在。别说买什么新衣服,就是连一颗糖也没买过,至于给世琪几角块把钱的零花,爸爸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从来没有高声的话吼过世琪,更不要说动过一手指头打她。但世琪也不敢在爸爸面前有任何放肆的行为,也不敢靠近爸爸,更不要说在爸爸怀里撒娇嬉闹。总之,这个家庭里,爸爸就是爸爸,女儿就是女儿。至于女儿的妈妈,就是那个红翠。这包珍贵的衣服,怎能不震撼曾经藏过苹果的小女孩之心灵,让她泪流满面呢。

  世琪激动的心绪渐渐平息,才小心地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摆在了床上,一张门板搁成的床,便摆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她拿起一件牛仔背心,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之后,她穿在了身上,与此同时,她想起同班的星遥,下雨天时总喜欢穿这种厚厚的蓝色背心,惹得全班同学羡慕不已。牛仔背心很合身,只是少了两颗扣子,世琪没在意。

  世琪正打算把摆了一床的衣服折好,再放入窗子下面用两根高凳搁好的一口箱子里,平时,这口箱子也就是她的书桌。这时候听见一个很大的、多么亲热的声音在喊叫她,是她爸爸呢,她忙回应一声,急急地走了出去。

  陈思财将一包包东西放好,在楼上转悠一会儿,下楼来转进灶房,看了一会儿正忙碌的红翠,又转到遮檐,真想到田间去走一走、看一看,尽管红翠对他说了,谷子好得很,没着花腰、断颈、白线。但要亲自去见一下着眼,心里才踏实,再说,看着那一片金灿灿、沉甸甸的谷穗,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但这时的雨下得太大了,檐口上流着一股不间断的水,陈思财又转进堂屋,摸出烟口袋,才想起一件事,便喊起世琪。

  土烟没裹好,世琪就来到眼前,陈思财说:“好看呢,很合身。”

  世琪羞羞答答地笑了。

  红翠来到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笑了笑又转进灶屋。

  陈思财又说:“世琪,好好读书,考一百分,爸爸奖励你一百块钱。”

  红翠在灶屋里说:“她这样恍,有时作业都不做,怎么能考上一百分。”

  陈思财接着说:“考九十我就奖九十,考好多,我就奖好多。”

  红翠在灶屋接着说:“世琪,你不要考个二三十分,也认为要奖励你二三十块。”

  世琪说:“我才不只考二三十分呢,平时都是七八十分。”

  陈思财一边点土烟,一边说:“这就对啦,再努把力,你去叫婆婆、幺爸过来吃饭。”

  世琪戴上一个草帽,跳跃着跑了出去。

  陈思财把身子往沙发后背上一靠,发出一声舒心的长叹:哎……吃过晚饭时分,星星渐渐地闪现出来,月亮正试图甩掉紧跟着它的那片黑云,北面的一簇乌云快速地朝天边涌去,对面的山头上蒙盖上一层灰白色的夜雾,就像是给熟睡的山头盖上一床被子,看来明天是个晴天,一些要搭谷的人家着慌了,堂客洗起腊肉,男人则出去张罗人员。平坝四周的灯很晚才全部熄灭。

  红红的太阳又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晨雾逐渐散去,小河的水清亮了,缓缓地流淌。

  虽是秋天,但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田里的谷子已趋老熟,黄绿的叶子,低垂的金色的谷穗,仍不遗余力地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它们的整个肢体还在尽情地吸吮着甘露,房前屋后的树木,显得苍翠碧绿,枯萎的叶子已被昨天的风雨全部扫落,枝叶在晨曦的辉映下,发出晶莹的光泽,刚被大雨冲洗和滋润过的青草,似长出新叶一般娇嫩翠绿。

  四周的山头更加清晰、更加沉寂,天更高、更蓝,没来得及散去的几片乌云,惊慌失措地向四处窜去,要躲进很远的深山里,看样子要晴个十天半月,农民们笑逐颜开。

  “咕咕”的鸡鸣特别清脆,“汪汪”的狗叫也很洪亮。

  人们起得很早,忙碌着早上必须要做的事,要搭谷的人家,妇女忙起早饭,男人要把搭斗、斗架、挡席、箩篼等家伙搬出门外。

  陈思远站在地坝揉了揉眼睛,正打算去看猫尾巴那块田的谷子是否黄熟,发觉身后起了一阵风,穿着粉红连衣裙的红翠快步朝他走来。红翠用命令的口气说:“思远,来给我家搭谷。”红翠又说:“我娘家要来四个人。”红翠说完转身就走,昨天在红翠大嫂家吃了顿饭的陈思远望了一眼那像个南瓜一样的P股,便决定今天为大哥家搭谷。

  得介绍一下搭谷这一系列的农活,就清河乡而言,搭谷的方法还是原始而古老的,也许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因为每一样活都是用人的体力去完成。具体地说,搭谷不单是一个搭字,包括割谷把子、搭、捆草、出斗等。其实每一样活都很简单,割谷把子就是将谷株割成一把一把的,需用一把镰刀。搭谷就是双手握住谷把子使劲地摔搭在搭斗里的斗架上。必定想象得出,搭斗就是一个能盛谷子的东西,像一只小木船,样式有点特别,它有四只耳朵,便于在田里拉动,呈方形。斗架上有许多横着的木条,形似楼梯吧。搭完的谷把子不能乱丢,靠在搭斗侧面,四五把捆成一个谷草,待晒干后收回去做牛草。这事也不能马虎,霜降草枯,冬腊月直至开春后的正月,割牛草是相当困难的。出斗则是用一个撮箕将搭斗里的谷粒撮出来,装在背篼和箩篼里。显然担谷子回去也是搭谷中不可少的活路。相较来说,担谷子最费力,一挑谷子有一百七八十斤。搭谷期间,翻晒谷子也不容忽视,谁知道明天是天晴还是落雨呢,天变一时嘛,一般露水谷子要晒三天才能入仓,如果没晒过太阳的谷子遇到几天绵雨,那可真叫人心慌呢。所以搭谷必须在晴天进行,秋天的晴天,往往比夏天还热,至于什么原因没有人去追究,只是听说过这件事,科学家们研究出地球上的温度比原来高了两度。谷草干了,也要把搭谷暂时搁在一边,先把谷草收回来,再上在一根木桩或一棵树上,搭完谷之后,随处可见一个个形似葫芦的草垛。“叽咕叽咕”的声音常常会在吃过晚饭后的夜间响起,晒干的谷子须用风簸簸干净再入仓。似乎还有一点不明白,前面提到的挡席有啥用场,它是用来插在搭斗上,以防搭时谷粒抖落出去。

  田野上出现了一张红白相间的玻丝胶布做成的挡席,颜色鲜亮夺目,似一面战旗,“咚咚咚”的搭谷声,急促而沉重,如敲响的战鼓。这时大约八点。今天要搭谷的男主人们,嘴一抹,用肩扛起搭斗,有些迫不及待地出发了,移动的搭斗后面跟着三四个、五六个担着箩篼的精神抖擞的男人,也有少数女人。

  平坝上,插上的围席越来越多,有红白相间的玻丝胶布做成的,也有老式的挡席——篾条编成的,还有蛇壳子肥料口袋缝制成的。“咚咚”的声音响个不停,往日的宁静消失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

  做庄稼的老把式们每一样活都是相当熟练的,谷把子割得不大不小,整整齐齐地放在谷桩子上,下不粘泥。如此很有必要,以便搭的人抱时方便、迅速、不误时间。搭谷也有经验,歪站在搭斗前的一角,即使露水把子和水田,身上照样干干净净,一点不会沾上泥水,头一两下非常有力,只听见“刷刷”的声音,是谷粒与挡席、斗壁的撞击,像一阵大雨点。捆草要求快速、不散、规矩,别看平时粗手大脚的男人,捆草的动作非常敏捷,一小撮稻草在搭完最后一下后“嗖”的一声抽出,随即双手一捞、一转、一扎、一抛,眨眼工夫,一个谷草像一个矮人站在田里,每捆好一个谷草,前面就会空出一截,搭谷的两个男人配合默契,草一丢,弓步一蹲,各抓住一只斗耳朵,用力一拉,盛着谷子的搭斗就像船一样向前滑动。

  显然,搭谷至少要两个人,五六个、七八个也不嫌多,人多了,割与搭同时进行,也可以四个人搭,两个轮换,还有一种三个人的搭法,叫什么“牛跳尾”,其程序就像打锣一样讲究规则,稍有疏忽,就会乱套。勤劳友善的清河乡农民,搭谷之时都喜欢三五家打伙搭,今天搭你家的,明天搭他家的,这在当地称为“换活路”,凡是农忙季节,换活路的人们彼此往来。

  除了多数是男人外,也有为数不多的女人,收割之时谁肯闲着,姑娘们是随着男人们一道上坡的,没搭谷的家庭主妇要稍晚一点,她们要做喂猪喂牛的家务事,只要有两个男人,女人们则会拈轻怕重,一把镰刀从不离手。但这也不轻松哟,割上一天,腰杆酸痛难忍,干焦的稻叶在脸上扫来扫去,皮肤娇嫩的姑娘脸上要起一些红疙瘩。

  露水已经干了,太阳越来越大,落过雨的气温更热,湿润的每一个角落被太阳烤出了高温的蒸汽。搭谷的男人背心上已被汗水浸湿,但他们的动作一点没放慢,力量一点没减弱,那金黄色的谷粒是相当诱人的,那“刷刷”的声音是非常舒心悦耳的。女人们的脸上也渗出点点滴滴的汗珠,但她们依旧只顾弓着腰,割得十分迅速,谷把子在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使她们脸上始终保持着欣慰的表情。

  男人们并没有累,只是想抽一支烟,提提精神,但这也得利用出斗的一点时间,出斗是主人的事,其余的男人坐在田埂上,田埂上长满了青青的软软的草,抽上烟他们还摆谈着一些关于搭谷的话。

  女人们也趁机伸伸腰,还要喝一杯茶,而后同样坐在田埂上歇一歇。不会耽误很长的时间,斗一出完,随即各就各位。紧张劳作的同时,人们心里都明白,干不了好一阵就要回去喝油茶了。一般在十一点左右,搭谷的人都要回家喝油茶,还要吃粑粑之类的东西,这在当地来说叫歇气,其实讲究的说法叫吃午点。也许正是因为歇气,人们比先前更卖劲了。

  从一起床后就没得空,不用丈夫安排,当堂客的也知道今天要搭谷这件大事,还是在昨天晚上,两口子不止一次摆谈了搭谷一事。早上要煮早饭,不能像以往那样简单,起码炒一碗肉和煮一碗汤菜,煮饭的间隙还要干一些杂七杂八的家务,其中打扫房前的地坝算是一件重要的事。

  嘴里还在嚼饭,猪草煮好了就喂猪,如没煮好趁此机会做点别的。中午的菜是大事,先到菜地里把菜找回来,接下来,一大堆事叫人丢了这样做那样。而后,灶房就是主妇的天地,先烧一大锅开水,男人们喝起茶来就像牛喝水,咕噜咕噜的。是绝对不会在灶边等着水开的,洗腊肉,择菜比较合适。一大壶茶泡好后,如果中午没猪草得赶紧上坡去翻一背红苕藤,幸好牛草不用操劳,牛吃起刚搭的新鲜谷草还是大口大口的。最迟十点钟,就要开始烧油茶,要比平时多放一点茶叶,男人们喜欢浓味的油茶,吃了精神好。之后要弄一些粑粑,麦粉已经发涨了,是昨天就提前发起的,菜油一煎好,下锅几分钟就熟了,不过要煎一桌人吃的粑粑,还得用上半个钟头的时间。

  如果是一个善于算计和手巧的妇女,做起以上繁琐的事仍然游刃有余,她们会挤出时间到田里去帮上一会儿,割几个谷把子,背一背谷子回去,虽是烈日底下,谁不想享受收获的喜悦呢?

  这也算是一个规矩,十一点左右,搭谷的人们就要回去歇气。平坝上“咚咚”的声音陆续停止了,田埂上、小路上稳步地走着担了一挑谷子的男人,从压在肩头上那根一起一伏的扁担可以看出,那是一挑挑沉重的担子,一定是被太阳晒过和累了的缘故,都是一张黑黄的有些扭曲的脸,但这些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疲乏的眼里流露出丰收的喜悦。女人们不习惯担箩篼,她们喜欢背背篼,金黄的谷粒装成了一个乌龟冒,一路上有说有笑。

  即使平时最泼辣的媳妇,今天也显得特别温顺,丈夫碗里的油茶完了,她会马上添上一瓢,桌上的粑粑减少了,她会及时加上一些,男人破例大热天的中午要喝一两口白酒,她也不会面露不悦,并忙于递上酒瓶。这并非碍于有其他外人的情面,男人下大力,当堂客的甘于服侍和迁就。

  抽一两支烟,喝一杯凉幽幽的泡茶,摆点无关紧要的龙门阵,小憩约十来分钟的光景,准会有人说:“趁凉快,我们走得啦。”之后又有人附和一句:“中午一两点更热。”

  其实这时并不凉快,而是已经更热了。踩在田埂上的青草上也感觉到热乎乎的,太阳光很刺眼,还穿透进单薄的衣衫,让人感觉到直钻进肉里。想象到那谷秆子热得烫手,烤焦的稻叶在脸上扫来扫去,就像蚊子叮咬。更恼火的是,用力一搭,干焦的叶子化成碎屑,像灰尘那样飞飞扬扬,钻进人的衣服,粘在渗出汗水的肉上,这滋味真叫人毛骨悚然,叫人浑身酥麻,动手之前似乎还需要豁出去的勇气。

  女人们看着男人,男人先喝了一杯茶,一杯凉茶,是用一个大茶壶提到田间来的,再点上一支烟,便跃跃欲试了。

  “咚咚”的声音又敲响了,更洪亮更紧迫,休息了一会,吃饱的男人们更有了精神,哪管太阳,哪管汗水,哪管灰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搭谷。

  锣鼓紧敲马蹄急,割谷女人们发挥起天生的灵巧和敏捷,刷刷就是两刀,汗水包住眼睛,也全然不顾,只在放谷把子时顺手一挥,偶尔也回头一眸,是看还有好多谷把子,男人们的架式,想把女人们逼得走投无路。

  小娃儿们放学了,咿咿哇哇唱着歌,嘻嘻哈哈打闹着,比平时更高兴。哦,他们想到中午是一顿美餐,即使自家没搭谷,也要随爸爸妈妈去吃上一顿,彼此换活路的都不是外人,就是外人,关系如同亲人,小娃儿不会羞怯。

  午餐的确办得丰盛,相当于过年,以腊肉为主,炒肥肉,炒瘦肉,炖一锅排骨,加上海带或粉条之类,还混着一些肥坨坨。这样炖的汤有油水,如是存留好的人家,少不了切一盘香肠或肝心等。蔬菜自然不可缺少,除了炒四五个外,还要煮两碗素菜汤。两点前后,所有这些肉菜就要摆在桌子上,搭谷的人很饿,一回来就可以入席就餐,还要摆上一瓶白酒,另外,今天会破例地摆上四五瓶啤酒,一块二一瓶的川南啤酒,农村人平时没有喝啤酒的习惯。

  满满的一桌子菜可得花上两个钟头的时间,搭谷的人歇气后刚出门,家庭主妇就忙开了,把碗筷洗了,就掺上一锅水,先把饭煮好再弄菜,煮饭的同时少不了要做切肉淘菜切菜等事,海椒葱蒜等作料也要花费一点点时间。

  在忙碌的同时,并没有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记,那就是翻晒谷子。这件大事完全是从煮饭弄菜中挤出的一点时间来完成,先把瓤草草除干净,再把谷粒哈得薄薄的,这事一时半刻做不完,为了两兼顾,妇女不得不跑进跑出。

  没有开怀畅饮,天气太热了,白酒更会使人发热,但凡喝酒的男人没有一个没端酒杯,喝两三杯可以舒筋活血,使人消除疲劳。四五瓶啤酒在一阵推辞后被喝了个精光,酒瓶在桌下东倒西歪。没有谈及重要的话题,黄磨子让忙碌的人们给遗忘了,只是随意地闲扯着,人们的心思似乎完全放在丰盛的午餐上。

  都习惯地把下午干活之前的这段时光称为中午,中午刚一抹嘴,在一个牌瘾大的人的倡导下,很快就组成一个四人玩牌的场合。一回下来,总有两人主动地摸出两支小南海,然后被另外两个人收过去,装进自己的烟盒。这种娱乐由于又不赌钱又有刺激,至少在河东村一社颇为盛行,以前玩三打一、升级、豹牌,曾风行一时,如今玩的是兴起不久的板子炮。

  过去曾有少数人赌钱,可是有的人没揣一个壳儿也想过过瘾,赢了照收不误,输了嘿嘿地笑了两声,拍拍P股就走人。再加上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朱欢和羊子,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人在坡上一块石头上玩起三打一,先是羊子赢了,包里揣进了三块多钱。后来转了牌运,羊子一连输了好几盘,可他支支吾吾,不肯摸钱,会打小算盘的羊子是看重财物的,他经常说:喂狗是蚀本生意,一天三大碗饭,比被强盗偷了还厉害。朱欢火了,逼着羊子开钱,说:哪有只赢不输的道理,你今天非开不可。羊子却说:你去年打牌欠了我一块九角钱,今天正好除账。朱欢一时想不起去年一块九角钱的事,他飞起一脚,朝羊子的下体踢去,正好踢在羊子的一个蛋上,羊子痛得在红苕藤地里打滚,把一地的红苕藤弄糟了。结果朱欢倒付了八十五块钱的汤药费,于是,打牌赌钱的事渐渐消失。

  农忙季节的作息时间是固定的,就和单位厂矿一样。四点钟一到,牌瘾未尽的男人就会丢下牌,担起空箩篼,大步大步地朝田间走去,女人们尾随其后。

  太阳依然很大,到处都冒着热气,刺眼的阳光使人们半睁着眼睛,如果这时天上有一块云遮住太阳,地上吹起风,那该是多好的事啊。

  熬了一个多钟头,日头偏西,气温软了,都有些累,也有点饿,但人们精神抖擞,就像上午刚下田那样,真是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队伍庞大了,读书放学的大娃儿和安排妥当的家庭主妇也加入了搭谷行列。

  太阳落下山头,美丽的余晖给大地染上一层如梦如诗的色彩,一些善于观察天气的人望了一会儿西边的天空,没起水门坎,没有火烧云,明天又有一个搭谷的好天气。

  暮色开始降临,平坝上渐渐恢复平静,搭斗又搁在了男人的肩上,不过与早上有区别:挡席没取下来,如一庞然大物。

  人们不慌不忙地洗着脸,还要顺便擦抹几帕身上,有人要回家一趟,换上干净的衣服。

  已从繁重而炎热的搭谷中解脱出来,马上就要共进丰盛的晚餐,人们的心情是多么的愉悦和满足。这种心情导致了男人们开怀畅饮,主人家热情地劝着酒,客人们频频地举起杯,摆谈的话题使人舒心悦耳,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回味着耕田栽秧辛勤的付出,谈着搭谷的计划步骤,又谈着搭完谷后就要开始种植小春作物,有人提到了生姜,于是人们谈着生姜,话谈得多,酒也喝得多,桌上的菜也减少了很多,这顿饭的时间一般要比仅花一个钟头的午饭长一半。如果有打酒官司的男人,他们会为一杯酒争论不休,饭后的女主人还要乐意地热一热几个荤菜。

  “叽咕叽咕”这声音在夜空中响起,犹如一道美妙单纯古老的音乐,熟练而手巧的女人,风簸摇得非常均匀。柔和、温馨的灯照亮着地坝,照亮着那堆金黄色的稻谷,月亮升起来很高,星星撒满夜空,一阵阵秋风送来一丝丝凉气。

  该洗脸脚了,两夫妻相对无言,太累了吧,两个心照不宣,都为自己今天的辛苦劳动而甚感欣慰,都为对方拼命的付出而深感怜惜和敬佩,同时都为今年谷子的丰收而备感喜悦。

  身上汗巴巴的,还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真想洗个澡,没洗澡室,必须烧一大锅水,在脚盆里洗,很费事。今晚就算了吧,太累了也太晚了,就用洗脸水抹几帕身上,背上不方便,两口子交换抹,如此,感到很舒服了。陈思远睡得很早,确实把他累苦了,他毕竟是一个刚学搭谷的年轻人。今天,陈思财的老丈人家过来一拨人马,拿着镰刀戴着草帽的两个舅母子,还有两个舅子,他俩看起来很有精神,穿着短袖短裤,露出结实的腊肉一样黑黄的肌肉。由于斜眼和傻乎乎的二舅母子都与陈思财有那种,干起活来分外卖劲,一下田就“刷刷”地割开了,整整一天,搭斗前方始终有一长串谷把子。两弟兄和两弟兄,刚好四个男人,四个男人的活就是搭谷,除思远外,三个长满胡子的男人都是老把式。陈思财还有闲暇的时刻用来窥视两个舅母子弯着腰翘起的P股,斜眼的P股尖尖的,像个大红苕,傻乎乎的二舅母子的P股圆圆的,像条西瓜。还用来偷看斜眼那对像打秋千一样的奶子,偷看傻乎乎的二舅母子那双像跳动的篮球一样的乳房。二舅子的动作异常敏捷,捡抱把子时就像猴子一样跳跃,搭谷时就像跳舞,捆一个稻草一瞬就完事,且上下整齐规则,像一个个笑脸的儿童。幺舅子有一身蛮力气,搭起谷来像是那谷把子跟他有仇似的。露水未干之前,陈思远还是应付得了,待出了一回斗后,二舅子望一眼一长串的谷把子,甩掉烟头,啪的一声吐一泡口水在手上,搓了搓说:“来,我们催一手。”四个男人催起劲来,“咚咚咚”声就像划龙舟时敲击的大鼓,捡抱把子就像跑马。陈思远累得直喘大气,身上汗水就像浸水的石壁一样渗出,内裤都给打湿了,末了,他说,还要催就要催命了。三个老把式才放慢一些手脚。二舅子得意地说:“你这个大学生还不如我们土农夫。”幺舅子接着说:“他没结媳妇,没干那事就没力气。”陈思远哪有心思去想那事呢?云月也让他给忘却了。又出了一挑冒冒的谷子,有一身蛮力的幺舅子说:“我把谷子担回去,你们三个搭牛跳尾。”陈思远哪懂什么牛跳尾,一切行动均在两个老把式的吩咐下进行,年轻人就成了一台转动的机器,三个搭牛跳尾,等于做四个人的活路,一阵牛跳尾下来,不懂牛跳尾的人的神经都给弄混乱了,整个肢体酸痛麻木。那干焦的稻叶,那钻肉的灰尘让陈思远心焦冒火,让他产生一阵阵惊悚。可怜的人,后悔起当初自己义无返顾的抉择,随之而憎恨起云月,是云月使他作出错误的选择。可是,陈思远潜在心灵深处的意识使他的目光在田野上搜索起来,看到了,她是那样的与众不同,紫色小花衬衣,白草帽,长辫子,她平时喜欢扎在辫子末端的红蝴蝶结。天啦,心爱的人正朝他瞭视呢,两对目光相碰一瞬后,云月赶快羞怯地回过头。就是这远远的一瞥,激发起陈思远潜在的能量,精神抖擞起来,情绪亢奋起来,挥开双手大干起来,如同一个老把式。陈思财吧嗒着土烟,连声说:对对。陈思远又发现,云月的割谷动作像民间舞蹈一样优美,而且身手非常敏捷,他还发现,云月和他一样,不停地朝对方窥望。得感谢列祖列宗的保佑啊,心爱的人暗送来一个又一个秋波。这一个又一个的秋波呵,是一支又一支兴奋剂,直接注入多情的人的心脏。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呀,又是巨大无穷的。歇气后,下午陈思远居然盼望着早点出门搭谷,云月好像一直在他身后窥视,他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认真,十分地卖劲。陈思财笑着连连说:“对,对。”二舅子说:“年轻人就是要舍得干,睡一晚上瞌睡就又恢复了精神。”幺舅子说:“他没被女人勾油,青头小伙子有的是气力。”可是放了活路后,青头小伙子感到疲惫不堪了,全身像散了架一样,两条大腿和两个手弯木死死的,似乎已不听大脑的使唤。

  陈思远一上床就想到云月,想着想着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三四天后,平坝上这片稻谷变成了一张被蚕咬食的桑叶,那样的残缺不整。由于陈思财的关系,陈思远还与铁牛、羊子两家换起活路。他家搭了一天,金黄色的谷粒在堂屋上方堆了一角,而后,铁牛和羊子两家谷搭了一天。这三天,云月没有闪现进陈思远的视线,但陈思远总算硬撑了下来,铁牛还夸陈思远割起谷来像堂客一样灵巧。

  陈思远早就想去给云月家搭一天谷,搭两三天、四五天又何乐而不为。他图的是和云月接近,图的是在云月家进进出出,云月的家,一直令他神往,那像是迷人的宫殿,那张殷红色的凉板椅和有两条金鱼的茶盅时常在他脑海里出现,这两样独特的东西是上一次到云月家借钱时就在他脑海里留下了记忆。还图的是吃云月亲手煮的饭菜,上次吃的荷包蛋至今让陈思远回味无穷。正是由于有这些邪欲的想法,陈思远怎么也鼓不起主动去给云月家搭谷的勇气。

  一天早上,陈思远发现五个男人出现在云月家一块叫月亮弯的田里,还看见走在田埂上的李盛宇提着挡席斗架。随即,陈思远躁动不安起来,在地坝上乱转,眼睛直直地盯着月亮弯,突然,他想到云月借给她两千块钱的事,两千块钱至今未还的事,他不再犹豫了,担起箩篼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李盛宇老远就招呼起陈思远,让陈思远心里踏实了许多,云月说:“你盛宇哥还念着你呢,就是担心你没有时间。”陈思远理直气壮起来,一P股坐在凉板椅上,端起有两条金鱼的茶盅,喝了两口茶,说:“盛宇哥,那两千块钱要等到卖了生姜才能还你。”

  中午休息时,李盛宇拿出平时打野兔野鸡的火药枪,对陈思远说:“思远,男人玩枪会增添分外的威风,你应该玩玩枪,晚上出去打点什么。”陈思远怔怔地盯着枪把子磨得光滑、枪管呈乌黑色的火药枪。在一旁打牌赌烟的被割断一根筋的胡八头也不抬地说:“人不带恶相,不怕你P股上背把火枪。”一心想当村长的马边花,为了讨好李副乡长,今天她把丈夫支使来了。这话刚好被从灶房出来的云月听见,陈思远不满起胡八来。

  接下来李盛宇亲手教起陈思远如何装火药,如何装砂子,而后,他俩走出门外,又教陈思远如何举枪,如何瞄准。他把枪递给陈思远说:“瞄准那根死棕树放一枪。”陈思远勇敢地举起枪,双腿却微微颤抖着,但他大胆地一扣,砰的一声巨响,死棕树滚倒在地,盛宇说:“好枪法,好枪法。”

  回到屋里,李盛宇说了声“以后这支枪就送给你”后,他放枪去了。陈思远坐在凉板椅上发起呆来,思忖道:盛宇哥像是对他寄有期望,至于期望什么他一时无法得知。他回想起盛宇哥今天对他的眼神脸色,总有一种独特的慈祥,独特的关爱,独特的赞许。突然铁牛说:“这把牌我报了。”陈思远抬头看见穿着红花连衣裙的一个女人从外面飘了进来。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团委书记,她喜欢穿红色的衣服,故得了个红玫瑰的雅号。陈思远认识她,接触过两回。陈思远又发现,红玫瑰的连衣裙很宽大,空荡荡的,胸部直至腹部连成一片荡漾着的整体。陈思远还发现,红玫瑰和云月的表情是默契的、友好的,而盛宇哥总是笑嘻嘻地望着红玫瑰,还说了一些亲热的话,说:你该早点来吃午饭,中午煮了一条鱼。再说:那个双喜茶盅里是老荫茶。

  倏然间,陈思远意识到:盛宇哥要和红玫瑰结婚,要把云月托付给他。天啦,爱情的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令人猝不及防,令人茫然无措。菩萨呀,九月十九那天,一定要给你叩头谢恩,还要多烧一些香烛纸钱。陈思远的心怦怦直跳,脑海顿时宽阔了,就像那无边无际的宇空。同时红玫瑰和李盛宇谈及工作的一些话,陈思远一句也没听见。真担心云月发现了他心中的隐私和无限的欢悦,陈思远躲进了喂有两个大架子猪和三个猪儿的猪圈,架子猪是多么的和蔼可亲,盯着一双温厚的小眼睛,小猪儿真是可爱,咕咕地叫着,尾巴甩得圆圆的。陈思远看见厕所里有一条带红的卫生巾,他产生了兴趣,这卫生巾也是高贵的呀,他清楚红翠使用的则是卫生纸,在红翠家搁了两块木板的粪池口,陈思远偶尔会看见一条条卫生纸,折叠成巴掌宽的条状。陈思远暗想:如果云月许可的话,他会把那条带红的洁白的卫生巾捡起来亲吻,那可不是肮脏的东西,那是云月使用的。

  一切都变了样,阳光和煦了,那条老黄狗眨巴着老牛一样眼神温和的眼睛,干焦的稻叶变成了川南县城街道上垂拂的柳枝,稻粒发出金黄的光泽,且有黄瓜籽一样大,一挑冒冒的谷子变得轻巧了。

  田间里,陈思远充当起主人来,吆五喝六的,把一切活路安排得井然有序,夜色开始降临,又回到主人的家里,陈思远暗暗地想象着,自己就是这屋的主人。进出屋时,他大摇大摆的,席上劝酒,他总是帮着李盛宇。

  今天算是陈思远的爱情有突破性进展的神圣时日。三天后的事,似乎印证了陈思远大胆的幻想,云月来到他家,像他的妻子一样为搭谷的事煮起饭来。

  心爱的人已经离去,多情的人还没倦意,一丝惆怅使狂跳的心得到平息,打开珍藏心声的日记,要用美妙的语句言辞记下这难忘的日子。

  太阳从东边山头上升起,一片白云似要飘游万里,玉带般的晨雾开始向山后藏匿,催人的公鸡还在咕咕地鸣啼,收获的秋季,短暂的清晨也要珍惜,帮母亲晨炊的同时,还把昨晚的美梦回忆。

  天啦,美梦变成现实,心爱的人儿就像悄悄到来的第一线晨曦,心在狂跳哟,血液在沸腾,情绪高亢激奋啦,灵魂在飞驰。又不敢过多地流露呵,怕她窥见到我的秘密,悄悄地用贪婪的眼神,真的想多看一眼,面前的人呵,夜梦日思的,已给了一个美丽的笑意,足使我心欢神怡。

  爱情能创造奇迹,并非小说里的故事,笨重的搭斗哟,被我轻轻扛起,火辣辣的太阳,如阳春一般的和煦,搭谷这活儿就像赏花观月,都夸我是一个搭谷的老把式,却不知我有无穷的力量和心志,心爱的人儿,你亲眼看见才好呢,无数次回头观望哟,都没看见你的身影,但没有一点点失意,哦,能煮一手好饭菜的你正在家中忙碌操持,想起你煮的荷包蛋的第一次。

  盼望上午快点过去,时间真的不知不觉地流失,只有乐于干活的人才会感知,好香好香的饭菜哟,我像出狱的犯人那样贪食,又在细细地回味呢,饭菜里留着你的气息,又似亲吻着你的手指,酒杯搁在一边,因为有比以往多一半的食欲,原谅我呀,慈爱的母亲,并非儿子忘恩负义。

  捡碗、洗碗抢着做,这可是平时少有的事,不想这样告诉自己,图的就是和她接近,心里想的却是当一个体贴母亲的孝子。要谢天谢地呀,手指尖碰着她的手指尖,天啦,像触电一样,全身都颤抖起来,毛发指甲都酥麻了。好多情的人呵,对我温情一笑,我心醉神迷,必须要为自己辩护呢,我并非心存歹意。

  有如此美妙的感觉,原谅我贪心婪意,又是多么罪恶的欲念呀,但世上不是有很多人抛开罪恶吗,监狱里蹲着的不也是人吗?终于大胆起来,试图享受冒险的快乐和刺激,这时的我哟,脑海一片空白,思维停止,但全身的血液像火一样热炽,借着水的遮掩,碰着了她的玉手,天啦,太上老君的仙丹被我偷吃,我成仙了,一下子在浩阔的宇空中飘游,我已疯了,颠魂倒魄的,世上的一切茫然不知。菩萨保佑我,多给你烧些香烛纸钱,心爱的人儿,宽恕我,没有歪心邪欲,我终于喘了一口大气。那只手迅速移离,浇了洗碗水在我脸上,随后就是一长串欢笑,似银铃撞击,这动作这笑声这眼神都被我烙印在心底。

  好快乐,好兴奋,好甜蜜,心爱的人儿,居然对我也有意思,一点也不容怀疑,还对以往进行一番回忆,那独特的笑,那独特的语言,那独特的表情,那独特的关怀,好幸运哟,心上的人对我情有独钟,敢百分之百地断言,我是她超越道德的唯一,什么超越道德,我和她的爱情是神圣的,无与伦比的,怎能束缚于凡规俗套呢,云月哟,你依然是那样的纯洁,那样的高贵,那样的超凡脱俗。

  一部分人家的谷子已经搭完了,但他们并没有闲着。有的要还活路,不还活路的,也要主动去给亲戚朋友搭上一两天。就是那些缺少劳力的人家来请,他们也乐意帮忙,做一两天活路,当地的农民从不在乎,再说,搭谷之时,一个大男人没有搭谷子是要遭人耻笑的。

  三人帮三家的谷子早已搭完了,由于急着要回城头拉平车,他们把搭谷子的活路赶得非常紧。深藏不露的羊子,把看家本领都显露出来。搭他家谷子的某一天,月亮都出来了才放活路,背篼、箩篼装满了,搭斗里还剩一箩谷子,并且斗架挡席还没人带。羊子犹豫一会说:挡席、斗架放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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