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手

第一章 杀蟒

　　《楚辞》：伏羲氏作瑟，造《驾辩》之曲……师蜘蛛而结网。

　　公元前21世纪。中国西南巫巴山区。有一个孩子成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很久很久以前，长江三峡和巫巴山区还是剑齿象和剑齿虎统治的世界。住在山洞里的远古人类从凶猛的野兽口中争夺食物，每天都过着紧张恐惧惊心动魄的生活。那时候的人还没有发明衣服，不知道美与害羞，当然也不知道爱和被爱，只有简单的交媾和生育。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巫巴山区有了火，有了盐，有了麻布和兽皮做的衣服，这才有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以及富含着特殊情感意味的交媾行为。女人们因为有了爱，就变得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漂亮。她们争相打扮自己，在头上插上鲜花，在脖子和乳房上佩戴用兽骨和贝壳做的首饰，把自己打扮得充满了女人味。因为以狩猎为生，所以优秀的猎手就成了所有人都崇敬的英雄，更是女人们心中的偶像。其中最为人们称道的狩猎英雄名叫伏羲。他打了很多虎、豹、狼、熊，所以很多女人都爱他，为他生了数也数不过来的孩子。他的孩子都很争气，很多也成了狩猎英雄。此后又过去很多很多年，伏羲的若干世后裔中出了个名叫后照的人，继承先祖的神圣传统，也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狩猎英雄。不过后照与伏羲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伏羲狩猎有个禁忌，不打蛇；而后照第一次上山狩猎就是打的蛇，而且是条大蟒蛇。后照为触犯这个禁忌险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后照第一次上山打猎时还不叫后照，只有个小名叫崽儿。后照是他长大成了部落首领后，人们对他的尊称。他的这个称谓后来还记在了上古中国的有关典籍里那个长大后名叫后照的崽儿，是在听他祖母讲了先祖伏羲的故事后，执意要去打猎的。虽然他只有11岁，还不到部落里规定可以当武士的年龄。而那一年，崽儿的祖母已经在蛇部落当了很多年的首领。不过她看上去仍然美丽而年轻崽儿的祖母有一头黑油油的长发，有一双明亮如水的黑眼睛，还有一对饱满高耸的乳房和宽大浑圆的P股。在巫巴山区部落里，人们认为头发黑眼睛亮是女人美丽的第一表征，而乳房饱满P股宽大则是能生孩子的主要标志。她的确生了很多孩子，有些长大成人了，有些则没有长大。长大的孩子都在她身边，至今仍有十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与她生活在一起。她的惟一长大的儿子现在已经成为部落的大巫觋，即首席巫师，掌管着全部落的祭祀大权。女儿们则各有分工，多数负责照顾自己和姐妹们的孩子，以及部落里那些母亲已去世的孩子。她们把所有的孩子都视为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管她们都叫妈妈。那个长大后名叫后照的崽儿也这样叫她们，从大妈妈、二妈妈、三妈妈……一直叫到九妈妈和幺妈妈。

　　孩子们的父亲有的是武士，有的是巫师或长老，但分不清具体谁是谁的父亲。父亲们都是相邻各部落的男子，平时并不跟蛇部落的女人和孩子住在一起。女人和孩子们也不在意他们，因为那并不重要。而崽儿的舅舅和妈妈们的父亲，也即是与祖母有关系的男人虽然也很多，但祖母都能分辨。即使后来不再来往了，祖母对他们各自的性格特点也记得很清楚。对他们或思念，或感动，或恼恨，或蔑视，评价也各有千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能与祖母来往的男人多数也是各部落的首领，是男人中的精英。长期以来，各部落的男子对崽儿的祖母既有强烈的向往，也有很深的敬畏。没有人敢轻易向她求爱，更没有人敢任意冒犯她。否则后果就很严重，差不多与渎神相似。而这是有真实教训的。多年以前，一个崇敬公牛，以公牛为图腾的部落的男首领，获得了崽儿祖母的爱情。那时崽儿的祖母刚被推选为蛇部落首领不久。她励精图治，带领部落外信修睦，内讲法度，为蛇部落创造了和谐宽松的发展环境，使部落人丁兴旺，空前繁荣。祖母由此受到人们的衷心拥戴。邻近部落的人原本就很倾慕她的美丽，现在更加上了对女首领的崇敬。各部落男首领争相在祖母面前表现自己的才能和男子气，希望能赢得她的爱情。剽悍英俊的牛部落首领有幸成为祖母约会的对象，在两个部落举行的社火联欢后，便约了祖母在林中野地尽情欢乐。牛部落首领在祖母面前表现出了空前的英雄气概。他浑身充满了激情，男根坚挺正如部落祭祀广场上直指苍天的神主石柱，引领着祖母从凡尘走向云端。祖母也充满了激情，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混沌的海洋，将爱人完全彻底地包裹起来，让他与自己一道感受共沐爱河的温暖与柔情。然而在那以后，牛部落首领却自恃强悍，与其他部落的女人也约会频繁，毫无节制地透支感情。终于在一次与祖母的约会中一触即溃，男子气尽失。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也想尽力讨好祖母，牛部落首领突然想出了一个招术，把一根手指伸进祖母的身体里假意逢迎，实则捣乱。祖母对那种替代作假很感愤怒，一把将他推开后，便抽出随身携带的石刀宰断了那根作假的手指“男人最不可容忍的坏毛病就是以作假来掩饰自己的虚弱男人最重要的品质是坦诚和自信。没有自信的男人才会作假，手指怎么能冒充男根？”祖母后来这样对部落的女人们说牛部落首领面对祖母的斥责羞愧难当，抓起一把泥土捂住断了一根指头的手回到了自己的部落。从此人们就叫他“断指”。那以后断指发奋努力，把牛部落治理得空前强盛。但他始终觉得愧对蛇部落的女首领，很久不再与蛇部落往来。后来，祖母为成立巫巴山区部落联盟的事主动找到他，要他参与筹备联盟，并表示原谅他从前的冒犯，断指才重新到蛇部落来与祖母相会。但心里也总有个难解的疙瘩，以为自己的男子汉形象在蛇部落女首领眼里毕竟受到了损害，所以来蛇部落的次数也不多。祖母无奈，也只好任他了。心里却想，男人的自尊就像他们身下的那个东西，奇怪得很，有点冷热轻重，立即就会变，那也太过敏了嘛这段故事在巫巴山区部落间传开后，各部落男人对祖母更多了敬畏，都担心自己也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软弱和敏感来。他们都相信，以后巫巴山区第一个应该被人崇敬，并让后人祭祀的女神已非她莫属了巫巴山区有尊敬和崇拜祖先神灵的传统，算起来至少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他们共同崇奉的第一个男性祖先神就是伏羲，也称太昊，或合称太昊伏羲氏。“因为伏羲生下来就具有神性，以后也为人们做了很多好事，所以后人才认他为神”祖母这样对崽儿说伏羲出生在一个叫做成纪的地方。那时伏羲的妈妈华胥还是个年轻姑娘。有一天华胥姑娘到野地采摘地衣当菜，看见地上有一个很大的脚印，觉得好玩，就踩上去比脚的大小。哪知道她一踩上去，立即有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那脚印形状的泥土很柔软，很光滑，很温暖，还可以变形，可以任意捏成泥团，泥丸，泥棒，泥锥，总之很可爱了。华胥姑娘用脚比了大小，又用手去抚摸，还把身体贴上去感受它的温暖和滋润。心里也有了一种依靠和向往，感受到一种很强大很超然的力量，似乎可以直接升上天宇了。她为那力量生出了感动。回到家后不久，华胥姑娘就发现自己已经怀起了孩子。她很高兴，她妈妈也很高兴。女人能够生孩子，大家都会为她高兴。华胥姑娘把孩子生下来，就给他取名叫伏羲。在成纪那个地方的语言中，伏羲就是太阳神的意思后来他的这个名字用北方语言记下来就变成了太昊。北方人称太阳神就叫太昊华胥姑娘感谢那个野地脚印给自己的部落带来了光明。这跟伏羲出生时的情形也有关系。伏羲出生那天，天气晴朗，太阳当头。伏羲的脑袋也比一般孩子的头要大，圆圆的就像他那身子直接顶着个太阳。因为头大，比较起来伏羲的身子就显得很小，手和脚也很细，就像一条蛇的身子。所以后来人们为伏羲画的像就是人脑袋蛇身子。当然，蛇也是有神性的，敬畏蛇神从来都是人们的一件大事，一点都不敢马虎。伏羲生下来后，他们一家，也就是他妈妈华胥和他的老祖母都很高兴。伏羲没有爸爸“不过那没关系，他没有爸爸也能长大，说明他有神在保佑着”祖母又说：“比如你，崽儿，你现在也没有爸爸，那也没关系，我和你舅舅老拐，还有你的十个妈妈就是你的神，也能保佑你。爸爸不是个重要的东西。我们家有我，有老拐舅舅和你妈妈们就可以了”

　　伏羲长大后很能干。他看见蜘蛛吐出丝来拉成一个网，很多小虫子被网住成了蜘蛛的食物，就想出了用藤条丝和麻丝结成网来捕鱼的办法。后来的人就有了渔网。发明渔网以后，他又想到打猎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人或几个人打猎，常常让野兽跑掉，人也很危险。如果很多人同时出动，像扎网一样围住野兽，野兽就无法跑掉了，人也不容易受伤。因为他教会了人们围猎，使食物多起来，他妈妈在家做饭也不忧虑没有肉了，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就把他的名字伏羲按照同音相惜的方法叫做了庖牺。意思就是赞扬他帮助大家解决了厨房里食物的问题祖母继续说：“伏羲后来还发明了结绳和八卦。八卦是用来占卜的，结绳则是为了记事。就是用一根很长的麻绳来绾疙瘩，一个疙瘩记一件事，这样就把过去的故事记下来了。你看我们家洞屋里，火塘旁边石壁上吊着的那根绾着疙瘩的粗粗的绳子，就是记事绳。疙瘩绾得大就是大事，绾得小就是小事，可懂？”

　　崽儿那时却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了祖母好一会儿，才接话说：“啊，啊，好奇怪，好奇怪啊，我怎么没看到那上面有故事？我还吊着那绳子荡过秋千呢，手在那疙瘩上摸过无数遍，大大小小都摸过。它要是记得事，怎么不见它吭个声？”

　　问得祖母一下笑出声来。祖母摸摸他的圆脑袋，说：“疙瘩不会吭声，只是提醒有那么件事，具体事情还要靠讲故事来传我这不就是在跟你讲故事吗？所以我讲的故事你都要记住，啊”

　　崽儿听得一脸严肃，偏了脑袋又说：“可是我从小到大听你讲了多少故事啊。月亮啊，风啊，虎啊，鹿子啊，好多好多，有些我都记不得了耶”

　　祖母说：“不要紧的，你记住那些能够记住的就行了。是大事就能记住。有些事你怕以后忘了，就拿绳子绾个疙瘩。像吊在我们家里那根粗绳子就是你祖上先辈传下来的，现在由你舅舅老拐管着。他接着也绾了几个疙瘩，记的都是我们家和部落里的大事。其中有一个疙瘩是你妈妈生下你时，你舅舅老拐绾的。因为你的脑袋也特别大，老拐说你肯定是跟伏羲一样的命，以后要为部落做大事的，所以要绾个疙瘩记下来”

　　祖母这样说罢，自己却摇了摇头。看一眼崽儿，又摸摸他的圆脑袋，接着说：“你舅舅老拐说的有没有道理我也说不准，不过那时我顾不过这些来，要忙着照看你妈妈。你妈妈那时候很危险”

　　祖母说：“崽儿，可知道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孩子耶，出生的时候就很厉害。就因为你脑袋特别大，所以你妈妈生你就生得很累很痛苦。别家的妈妈生孩子半天就生下来了，你妈妈生你生了两天两夜。别家的妈妈生孩子时都要大喊大叫，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却没有喊叫。她咬嘴唇，着急。后来更是喊不出来了，她把力气使尽了”。

　　祖母见崽儿听到这里，眼睛睁得溜圆，手也攥得铁紧，心头便有些痛。拉过他手抚摸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厉害，但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出你帮你妈妈使着劲呢。那时你也是这样的，你在你妈妈肚子里拼命蹬你的小腿，使劲要往外冲。你妈妈也和你一起使劲。后来你妈妈终于把你生下来了，就安详地睡了过去，再没有醒来。她最后看到你攥着手的样子，知道你真是在帮她使劲，所以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呢。她还听到你喊叫的声音。不是哭声，而是喊叫。你的叫声特别大，比十个初生孩子加在一起还要响。你妈妈也知道你是在帮她喊呢。只是你舅舅老拐的看法却不同，他说你这样大喊大叫是在向天下宣告你的降生不同寻常。你舅舅老拐还说，你P股上那块方方的红色胎记也与众不同，是上天为我们部落显示的异象。别的孩子生下来P股上的胎记都是青的，你的却是红色。别的孩子的胎记多是圆形，你的却是方形。所以说你很奇异了，要绾个疙瘩。你舅舅老拐说这办法很好呃，可记得了？”

　　崽儿这时仍然偏了脑袋看着祖母，眼睛里满是疑问，神情固执地说：“我觉得那办法不好。要是以后时间久了，后来的孩子记不住我了，只记得那疙瘩是个P股上的胎记，把我的P股说成了别人的P股，可怎么办呢？”

　　祖母听了，先是忍不住一阵笑。而后看他一脸的焦虑，真为那绳子和疙瘩着急了，便收住笑，却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要把它写下来”崽儿说在崽儿与他祖母说那些话过去4000多年以后，我在中国西南巫巴山区一个相传是远古文化遗存的无名山洞里，看到洞壁上众多图画和涂写符号之中，有两个明显的半圆形符号。其中一个半圆中间填涂有一个小小的实心方块，用赭红色石质颜料涂的。我立即就想到了崽儿后照。但我分辨不出满石壁的古代作品中，哪些是崽儿的先祖们创作的图画，哪些是崽儿作为代替记事绳“写”上去的，只是对那两个半圆和那个实心方块感到了亲切。因为我想到了外公为我讲的故事，我想也许就与崽儿有关呢一位考古学者对此的解释是，那是文字产生前的象形符号刻画，多半是表示女人的乳房。我对他说，那也可能是个象形字呢，表示的是一个小孩的P股，比如那个实心方块可能就是表示孩子P股上的胎记。考古学者对我的说法报之一笑，说我拿写小说的想像来解释考古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我与他争论说，如果是表示乳房，那乳房上的乳头就应该画成圆点，而且应该是两个半圆中间都画上圆点才对，怎么会只画一边，还画成方块呢？学者一时哑然，最后则不屑地说，P股没有证据也等于零我于是不再争论。我的确没有能够说服人的证据但与其让我随便相信别人说的那是乳房，宁可相信自己的推测——那是一个小孩的P股，而且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后来名叫后照的崽儿所“写”的他自己的P股。因为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外公讲的故事，还有他引以为据的那本书——《解手》。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再强调这故事为我提供的理由。就算那写的真是个P股，我也无法进一步证明就是崽儿后照的P股。因此只能痛苦地接受学者阐述的真理，“P股没有证据也等于零”，它既不伟大，也不具有文化价值有一点却是我与那位考古学者共同认可的，即是因为有了那些涂写符号，以及后来发展得更完备更合理的象形文字，我们的先民终于不再依赖在绳子上绾疙瘩来记事。这一点至少在中原和巴蜀地区已得到证实，因为就连伏羲发明结绳记事的事实也是后来人们用文字记载下来的。21世纪第一年盛夏的一天，我在中国西南那座两江合围半岛城市的批把山上，参观一家历史博物馆陈列室的考古实物资料，就看到许多属于古代巴人创造的具有象形文字性质的涂写符号。据介绍目前已发现200多个，其中40来个能够解读出意义。而那些曾经绾过疙瘩的绳子早已被先民们丢弃，再难觅到踪影。无论多么结实的绳子也经不住几千年的腐朽。据此，我认为崽儿那时对他祖母说的那句话——我要把它写下来——真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若干年过去了，由太昊伏羲氏传下的一支族人来到了巫巴山区，继续以打猎捕鱼为生。其中一个首领继伏羲之后也成了人们崇敬的祖先神。在祖母洞屋里悬的那根绳子上，有一个粗大的疙瘩就是记的他的事。他的名字叫咸鸟咸鸟的出生跟伏羲有些相似，他也没有父亲，是感鸟而生的。在巫巴山区的语言里，咸与感是一个读音，就是感孕的意思，所以叫他咸鸟。咸鸟的妈妈名叫建疵。在她当姑娘的时候，有一天和她姐姐简狄在河边洗澡，看见一只燕子一直在她们头上飞，边飞边叫，声音很好听，像唱歌一样。后来燕子飞下来，在水边生了两只蛋。两姐妹很好奇，跑过去捡起蛋看。那燕子蛋很白，还光滑透亮。她们都很喜欢，久久捧着望那只燕子。燕子又在她们头上飞了一阵，像唱歌一样地叫了好久才向东飞走了。两姐妹好像听懂了燕子歌唱的意思，就一人一只把燕子蛋吞下肚里。建疵和简狄回到家不久都怀上了孩子。她们的妈妈和所有的人也都很高兴。孩子多了部落就会更兴旺然而姐姐简狄却不高兴，她怀起孩子脾气不好，老是怪那燕子不回来看她。所以她生下孩子就为他取名叫弃，就是埋怨燕子抛弃了她母子俩。后来简狄又带着弃向东方去寻找那只会唱歌的燕子，一去再没回来。弃长大后在一个名叫商的地方建立了部落，自己也改名叫做契了。他不愿意让人们总认为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孩子，自己的部落是被抛弃的部落。所以契常常对他妈妈简狄和部落的人说，抱怨是无意义的，生活中应该向前看妹妹建疵的脾气比姐姐好。她一直很喜欢那只燕子，认为它使自己怀了孕毕竟是件好事。所以在生下孩子后，建疵就给他取名叫咸鸟，也有感谢燕子的意思。建疵不愿意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一直抚养咸鸟长大，又让他跟着人们学会打猎采药，还能驾船捕鱼，成为部落的首领咸鸟以后，巫巴山区又出现过一个伟大的首领，名叫乘厘乘厘也是驾船的高手，不但会抓鱼，会使牛种庄稼，会用木头和茅草搭窝棚房子，还特别善于管理部落。乘就是驾乘，厘就是治理，所以叫他乘厘“我们这个地方从前叫咸鸟部落，后来叫乘厘部落，再后来又分成了好多个部落，因为人多了，做的事也分了工。有的狩猎，有的打鱼，有的熬盐，还有的学会了种庄稼。我们部落就是咸鸟和乘厘传下来的主要的一支，以狩猎为主，因为最先伏羲教人们学会的谋生手段就是狩猎。伏羲是人脑袋蛇身子，蛇是我们的主神，所以现在我们部落又叫蛇部落。不论是伏羲，还是咸鸟和乘厘，他们都是有本事的人，所以能当首领。总之，以后你也要凭真本事当首领，要学会管理部落。不能让人们挨饿，也不能让人们受其他部落的欺负。可记得了？”祖母把故事讲完，最后对崽儿说“是，我记得了，祖母”崽儿听入了迷，脸上有一种很向往很庄严的神情。他对祖母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像伏羲、咸鸟和乘厘那样建功立业，为人们做好事，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祖母，你说过小孩子不能上山打猎啊？”

　　“那当然了，这是部落的规定。规定就是法律，人人都必须遵守。”祖母说崽儿见祖母说这话时神情严肃，知道自己还不能去打猎，便有些沮丧了。而心中的向往却更加强烈起来。他想到了舅舅老拐崽儿的舅舅既是部落的大巫觋，也是打猎的好手，什么都打过。比如虎，在所有动物中，无疑是最厉害的，而舅舅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打死过好多只虎了。但有一次，舅舅一个人上山遇到虎，在与虎搏斗时摔下了山崖。祖母为他治伤，用了很多办法，但还是留下了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后来部落里人就叫他老拐了。

　　有鉴于此，祖母就下令不准部落的人单独打猎，尤其不准一个人上山打虎。祖母说：“虎是不能随便打的，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打。虎肉并不比野猪肉和鹿肉好吃，何况打虎还那么危险！”

　　但那以后这山上又发生了虎与人抢吃的事。部落武士们有几次挖起陷阱逮着的野兽都被虎抢先拖走吃了武士们对老拐说，现在必须与虎相争才有得吃。他们要求老拐继续带他们上山打虎。老拐与部落巫师和长老们对狩猎的形势进行了评估。在报告过祖母后，便又带着部落武士上山去打了虎老拐和部落武士们打虎时就是用的伏羲教导的方法。十多个年轻武士上山时，都拿着猎棒、弓箭、石刀石斧和藤条绳索之类武器。猎棒就是那种一头削尖的很长的木棒，用上力可以刺穿野猪和虎的身体。老拐和武士们先在有虎出没的路上埋伏下来，然后趁其不备，便齐声呐喊，众人像拉网似的围上去。每个人就是那网上的一个结点，总会把困在网中的虎抓住。然后部落里就会像过节一样充满欢乐，女人们会烧起篝火拉起圈子跳舞。所有参加猎虎的武士则会向女人和孩子们把那惊险激烈的场景重述一番但意外还是时有发生，最近的一次猎虎就死了人。死者是一个年轻的武士，刚举行过成年礼不久。那之前，小伙子虽然也进森林打到过一头鹿，但第一次参加围虎，心里却不踏实。虎出现的时候，他神情非常紧张，手和脚的动作就有些僵硬。看见老拐打一声呼哨，指挥大伙围上去，他也硬着头皮赶上去，把手里的尖头猎棒伸向虎身。但他因心情紧张，手眼都很飘忽，猎棒就没有准头，没刺到虎身，却把虎嘴一边的虎须挠得痒痒的。虎最讨厌被挠痒虎须，从来就认为那是对自己威风的最大冒犯。它猛地转过头来，恼怒地对那年轻武士发出吼叫，张开的虎口仿佛喷着高热的烈火。年轻武士从没见过虎发怒的样子，心中藏着的害怕立即被那烈火烧着，不觉浑身打一下颤，脚便止不住往后连退几步。却一下踩虚了石头，顿时仰面朝天跌下悬崖，碰破了脑袋“那小伙心里不踏实啊。在山上打猎最忌的就是这个。不论是打虎还是别的什么野兽，都不能有一丁点胆怯。没有在虎威面前表现出勇敢的人，就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武士”老拐后来对崽儿说崽儿那时就想，我不会害怕的，我不会害怕的。又想，总要早点看看那活着的吼叫着的虎究竟是什么样子崽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舅舅老拐。老拐只当他是小孩子好奇，冲他笑笑说：“等你长大了，身上有了力气，成了武士，我就带你去，想打什么都行”之后却再不理他崽儿不甘心，自己悄悄准备了尖头猎棒，还藏了一把石刀尖头猎棒不如舅舅老拐使的那么沉那么粗，还没那么长，但也比他的头高出很长一截。舅舅老拐他们打猎的武器还有用韧性很强的树枝做成的弓箭，箭头嵌着磨尖的石头。但崽儿嫌那弓箭太大，并不好使。而那石刀则是完完整整的最好的武器，用最坚硬的黑色金刚石打磨成的。成菱形的刀刃很锋利，顶端还形成了刀尖。后半截则磨得圆润光滑握着很趁手崽儿藏的这把石刀早先是祖母使过的。崽儿看见祖母用那刀剥过野牛的皮，切过野猪和麂子的肉，还用它刮削过缝袍子的骨针。后来祖母不再为众人分肉，家里做饭烧肉的活儿让自己的两个小女儿，也就是崽儿的九妈妈和幺妈妈打理了。但祖母并没有把那石刀传给崽儿的妈妈们或别的人，而把它藏在自己卧榻的虎皮垫子下。时常还拿出来磨一磨，似乎终有用得着的时候。崽儿是趁着祖母去部落里靠山脚那个窝棚屋帮助一个女人接生孩子时，偷偷从虎皮垫下拿出来的这样，当那天下午崽儿远远地尾随着舅舅老拐率领的打猎队伍也向森林走去时，心里并没有不踏实的感觉。他认为自己拿的两件武器足够杀死任何凶猛的动物，包括虎是的，崽儿心头想着的猛兽就是虎。头天晚上他听到舅舅老拐与其他人说起今天的捕猎对象就是虎。舅舅老拐说他在森林中掘出的陷阱里发现了一只死去的鹿子。往常有掉进陷阱的鹿或其他动物，它会挣扎会被困住，但不会死。而这次这只鹿却死了。鹿皮已被撕破，腹腔空得乱七八糟，一只后腿只剩下了骨头，鹿头也歪在一边。舅舅老拐说，那只鹿一定是被别的野兽咬死吃了肉，多半就是虎。因为在陷阱里，整只鹿它拖不走，所以那虎还会来。舅舅老拐与人商量了傍晚去设埋伏，等晚上虎来了就好动手打。舅舅老拐还说，为这事他已经用一束蓍草占卜过，得到的是个吉占，出猎人很安全。而且这天晚上正好还有月亮，是大半个下弦月。舅舅老拐说对此他很有把握。所有的人都信服他，知道他在天象方面也是权威，祖母让他掌管着部落的历法。

　　崽儿对舅舅老拐的占卜结论没有兴趣，只记住虎晚上会来。那一整天他都很激动，对晚上的出猎怀着憧憬。却又不能表现在脸上，怕祖母和舅舅老拐看出来会阻止他，所以他白天就在部落里四处跑着玩，与自己的小伙伴们在部落广场上做各种狩猎游戏。部落在鱼溪河边的祭祀广场上立着很多石柱。除了中间那根高大的石柱雕刻有神主像外，四周围着的一圈较小的石柱上则刻着很多狩猎的图画。舅舅老拐说，那些石柱是本部落历代巫师刻上去的，最早的已经刻了不知多少年。崽儿和小伙伴们就照着石柱上的图画做狩猎游戏。

　　崽儿悄悄跟着舅舅老拐率领的武士队伍往森林里走的时候，天还很亮。太阳斜斜地照着群山，世界金灿灿的。舅舅老拐和他的队伍踩踏过的马鹿草向两边分开，顺顺地铺向远方的林子，形成一条规则的道路。崽儿开始时候就顺着那道路吊着队伍走，远远地能看见长长的猎棒的尖头。武士们的猎棒和他们背着的弓箭时隐时现。那样就行了，他不敢跟得太近，怕被舅舅老拐他们发现。后来进了林子，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地上的草也没有了，只有由树身挂下来的藤子乱七八糟地挡着视线，舅舅老拐他们走过的路再看不见了。崽儿依稀听得大人们边走路边说话的声音，拼命往前赶。但却走不快。不断有倒在林中的大树和比手臂还粗的藤子挡在前面，他必须像爬岩石一样翻爬才过得去。因为他个子小，不像大人们那样可以跨过去或踩在树身上跳过去。这样当林子里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崽儿就再也听不见舅舅老拐他们的声音了。不过他没有泄气，估摸着大致的方向，仍然坚定不移地往前赶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些光亮的时候，路却再不能往前走了。林子突然稀疏下来，透过林梢可以看到一块天空。天空比森林里亮些，黯黑的天幕上有眨着眼的星星。虽然月亮还没升起来，但那些星星撒下的光亮已经可以使人隐约看清周围景物了。崽儿走出林子，站上一蹲光秃秃的岩石，却见脚下是一壁陡峭的悬崖。悬崖看上去却不尽是灰色的岩石，还有各种藤叶荆蔓层层叠叠地攀附着。悬崖黑黝黝地看不见底。左右看也一样，都是悬崖和岩石，不知有多宽看清了这时的环境，崽儿突然便有了一种孤零零的感觉。以前在家里从没有过。刚才在林子里赶路时也没有。那时头上有浓密的树冠罩着，身边不时有树身和藤蔓擦过，一个人走路也就仿佛穿迷宫一样地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甚至还有些好玩。而现在走出林子一下站立在岩石上，头顶和四周都没有了遮挡，便有了整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感觉。舅舅老拐和他的队伍一下仿佛很遥远了。祖母仿佛也很遥远了。他想喊舅舅。张了口喊出一声立即就停止了。那声音很小，很飘，带有哭腔。糟糕，完全是小姑娘一样的，他想。这让他再次感到有些狼狈，黑暗中甚至感到自己脸也热得厉害没让孤独害怕的感觉再升上来，崽儿估摸了一个舅舅老拐和他的队伍可能走的方向，握了猎棒又往前走。没有返回林子，而是沿悬崖边踩着岩石走。有荆棘不断缠挂着脚和身子，还有尖硬的角刺把祖母为他缝的鹿皮袍子一次次地挂住。手和脸也被挂出了血，汗水淌下来就火辣辣地痛。没想到在岩石上还不如在森林里走得快。崽儿想返回林子，而刚才走过的路也分辨不出来了，只好拿了猎棒拍开荆棘探着路走。那样却很累。也慢，看着黑黝黝的森林很久走不拢月亮爬上远处山脊的时候，崽儿终于走到了林子边葬蹋他走进林子，很快却又走出来，重新回到月光下。林子里什么也没有，而且更加黑暗了。当四周都黑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要是有虎来了，自己也看不见，怎么打？他这样想。倒不如还是借着月光的照耀，仔细地看清自己周围的世界。也许虎就是喜欢在有月光的地方走动抓小动物呢。同理，舅舅老拐和他的武士队伍也应该在月光照耀的地方设伏捉虎。谁会喜欢黑暗？在自己家的洞屋里，一年四季不分白天晚上，火塘都燃着火。祖母说过，必须让火塘把光明延续下去。祖母还说，使用火，是人的一项最伟大的发明，那发明人是比伏羲还要早还要老的人呢，名叫燧人氏重新感受到光亮之后，崽儿相信就在林子外边自己就可以看见虎，还可以看见舅舅老拐他们怎样捉虎。那时自己便可以赶上去帮大人们一把，参加打虎。崽儿对自己的推理感到满意，于是找到一蹲高高突出的岩石爬上去坐了，让夜风飒飒地吹拂着自己的脸，用尽目力观看月光下的山岩、森林与沟壑山上的风很大，吹得森林和山岩都呜呜地响。当崽儿站起身来，鹿皮袍便被吹起一角，让他感到些微冷意。头发也随风飘动了，原本向后披着的头发现在则向上向前直竖起来。不过这没什么不好，甚至没有冷的感觉。头发的飘动让他联想到过去的伏羲、咸鸟和乘厘，以及现在舅舅老拐的样子。他们在夜间上山打猎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让风把皮袍和头发吹动起来，因此充满了英雄气。这就是猎人的样子啊。那些没有可以被风这样吹动的长发的野兽们，就没有这种英雄气，所以只能被打。是的，他想不出有什么野兽能像舅舅老拐和自己这样，有很长的头发让山风吹的崽儿这样憧憬着崽儿当然不知道这就叫憧憬。不过他因此不再有孤零零的感觉，也不再有冷意。这就很重要。崽儿后来在那蹲岩石上坐了很久。他把猎棒顺着脚摆在岩面上，把用鹿皮绳绑在小腿外侧的石刀用力抽出来。石刀是从祖母卧榻的虎皮垫子下偷出来的，很锋利很趁手，刃口拿一块鹿皮小心地包着。现在解开来，借着月光仔细观赏，看到石刀磨得亮晃晃的，崽儿便感到心里很有底。他安静地坐了好一阵，以此等待虎的到来，等待可以展现身手的一搏初升的太阳重新照耀了刚才还是一片黛色的群山，也照耀了森林边承载着崽儿小小身躯的宽大的岩石崽儿那时睡得很香。他向左侧着身子，稍微有些蜷曲。左腿伸直，右腿弯曲。膝头提到与小腹垂直角度，光光的脚掌则压在左小腿上。用细鹿皮绳绑着的石刀仍在右小腿上。而那根比他个头还要长出一截的尖头猎棒却没在岩石上了。

　　崽儿醒过来后首先就发现丢失了猎棒。起身在岩石上四下里看，没有。向上向下各走出十几步也没看见。他有些奇怪了。回想自己夜里站在岩石上手里还拿着猎棒的，后来则顺脚放在了岩面上。不知舅舅他们要打的那只虎来过没有。就算来过，虎也不会把猎棒叼走，它不会拿棒子自己打自己。崽儿这样想过，又猜想会不会是自己睡觉时双脚乱蹬把猎棒蹬下了山崖。祖母就说过他睡觉不老实，一双脚常常乱踢乱蹬。唉，都怪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这样想着，便站了向四周山崖探出身观看。果然在背向太阳的那边崖下看见了那根猎棒。山崖很陡，很高。猎棒掉下去很深，必须往上走到岩石尽头攀着藤蔓才能走下去。崽儿便往那边走。走到岩石尽头处又停了下来。尽头处向上看也是高高的石壁，挡着了眼界。转过身来则可以看得很开。夜里躺过的岩石那时看着很宽大，现在才看清其实并不宽，只是一蹲从山体伸出向下倾斜的光光的岩石其下则是很深的悬崖如果掉下去，多半是再爬不上来的。因为头会被跌破，手脚也会与身子分离。不过崽儿没去想会不会掉下去，也没有害怕的心思。那时他正被远山上的太阳所吸引早晨的太阳与平时看到的不一样。不是白光刺眼的，而是橘红温和的，像刚打开蛋壳的比翼鸟的蛋心。崽儿吃过那鸟蛋，是祖母饲养的鸟生的。祖母说把野鸟驯养在家繁殖生蛋也是人的一大发明。部落里从咸鸟那时候起就会养鸟了，有的大，有的小比翼鸟很大，也好看，长着双层翅膀，还有色彩鲜艳的羽毛。生的蛋也很大，蛋心像山岩上生长的橘子果，金红金红的。现在那太阳就是这样的红，美丽而温和，差不多可以用手捧起来。崽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双手，真的伸向太阳要把它捧起来但那时太阳却向上跳了一下，又跳一下，崽儿的手就够不着了。很快那蛋心似的颜色也变得鲜亮光耀起来，迫得他不得不闭一会儿眼睛。不过崽儿一点不沮丧，心里仍然一派光明，正像此时一派光明的天地。太阳的光辉映照着群山，一切都是那么明亮辉煌。森林里有鸟群扑扑扑地飞出来。一些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吼叫和低吟也四处响起。山野一派欣欣向荣。都是因为太阳的照耀！心里这么想着，便迎着太阳喊出来，照！照！照啊，太阳！

　　那时崽儿感到自己全身充满了力量，不觉地挥挥手臂，想像着舅舅老拐和他的队伍围猎猛虎时应该是怎样的激情澎湃。才猛地惊觉自己手上并没有猎棒，一夜在林子里奔跑也没有赶上舅舅老拐他们的围猎队伍，不知那虎究竟怎样了。又想那边人与虎的搏斗可能还没有进行，因为夜里一直没听到什么响动。如果自己现在去找到他们，兴许还能赶上围猎呢。崽儿重又激动起来，返身走上岩石尽头，攀了藤葛往悬崖深处探下去

　　就在这时，崽儿突然一下飞了起来手上正抓着的那根藤管突然变成了炭火一样的棒子。藤管上原本柔顺的毛刺突然尖锐起来，扎得双手仿佛烫了火。手心先是一阵刺心的疼痛，接着是麻木，断掉似的，什么也抓不住了。只一瞬间，崽儿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小小的身子就飞了起来很高的山崖。崽儿并没有被摔死。祖母后来说，我们的崽儿果然有神在庇佑着。能够带领部落振兴的首领，从来都有神力相助。伏羲始祖是这样，咸鸟和乘厘也是这样，崽儿当然不会例外崽儿从悬崖顶端飞落下去，没有跌在坚硬的石头上，而是被什么东西承垫着了。承垫着他的那片东西柔软而有弹性。崽儿重重地跌到上面立即被弹起来，之后再跌落下去。他想站起来，却没能办到。身子瞬间便被什么东西罩住裹了起来，很快就不能动弹了。那件祖母为他缝制的鹿皮袍子轧轧轧地发出奇怪的声响，像要撕裂开。脖颈处的皮袍边子这时紧绷着像粗粝的石刀勒着脖子，让人喘不过气。崽儿立即被憋得脸色发紫。好在右手没被裹住还能动。刚才被藤管上的刺扎得麻木的手掌也恢复了知觉，可以活动自如他便以那手把领口抓住拼命往外拉，好歹把气缓过来。再抓住罩着自己的东西想推开它，却怎么也推不开。手掌嫌小，抓也抓不住。头也转不动，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么讨厌。只是手和脸都触着，光滑滑的，冰凉，像在河边玩过的磨得很光的卵石崽儿鼓了劲想使身体撑开一些，但无效，身子更加被罩得紧。没办法，只好不再使劲。却突然收缩下肩膀，便使头颈转动了一下。终于看出裹住自己身体的东西有着闪亮的暗绿色的花纹。从自己身体盘出去又弯回来的则是一个粗粗的头，还看见那头上张开口不时窜出的火苗样的东西，是蛇信一条蟒蛇把崽儿全身缠住裹了起来。刚才发出的轧轧声就是蟒蛇收缩身子时，鳞片与鹿皮袍摩擦出的声响。崽儿从山崖上跌落下来，弹起身而不受伤，正是因为掉在了蟒蛇身上。不过，却因此惹恼了它崽儿没有被那蟒蛇吓得绝了望。他见过蛇的。山里和河边不时都能看见蛇，各色各样的，有的好看有的丑陋。部落的人对蛇有的喜欢，有的畏惧，也有的尊敬。舅舅老拐就很尊敬蛇，还让人把祖先传下来的雕刻着有蛇缠绕的神主石柱立在河边石坝中央。每到春天，山里梧桐树长出新叶的时候，舅舅老拐便会带领巫师们对那神主石柱做祭拜仪式祖母对于蛇似乎没有舅舅老拐那样的敬畏，也说不上喜欢她让各家都在居住的屋子外做些打理。住洞屋的在门口安上一道横木，还把从山里采制的丹砂和硫磺粉洒在洞口，把有着浓烈香味的菖蒲草和陈艾叶挂在门边。住窝棚屋的则把睡觉和烧火塘的地方垫高，地面也洒上硫磺丹砂，门边也挂上菖蒲和陈艾。这样，蛇就不会往屋子里钻了。但祖母也从不打蛇，有时在路上或河边碰上蛇，就小心地绕道走开崽儿也认识很多种蛇，比如蝮蛇、蝰蛇、响尾蛇、金环蛇、青竹飚什么的。舅舅老拐教他认的，又告诉他不可用手去捉，也不能拿猎棒打。捉和打都是不敬，会受到惩罚。因为蛇是有神性的，它的尖牙和毒液就是神给它的武器。蟒蛇没有毒液，它不需要，它的神性是早已够了的崽儿对舅舅老拐说的蛇的神性似懂非懂，不理解蛇怎么可能比虎的神性更大。因为不管从哪方面看来，虎都比蛇或其他动物威风得多。还有现在这蟒蛇的样子，让他感到的不是威风，而是讨厌。它把他裹住，却不立即缠死。张着口，却不干脆咬过来，而只是吐着信子吓唬人。崽儿低下头不再看它，心想管它把自己缠成什么样那时却看到了自己小腿一侧绑着的祖母的石刀。祖母用它剥过野牛皮切过肉的。他伸出那只还能活动的手去抽那石刀。却没有够着，身子被蟒蛇缠住弯不下腰去。一只膝头还能弯动。便踮起脚尖使那蟒身离了地。又胡乱地踢脚抖身子，想把蟒蛇甩开来。蟒蛇却把他裹得更紧，沉沉地往下坠。终是站不稳，身子一下摔倒，被蟒蛇牵扯着滚出几丈远。不期便触摸着了石刀，用力抽出来，一下却使不上劲。再站直身，手握了石刀，刀尖仍刺不过来，只对着蛇头扬了扬。却见蟒蛇粗大的尾巴呼地一下扫过来，崽儿手里的石刀便掉在了地上蟒蛇加紧了收缩，像坚硬的石头挤压着人的身体。崽儿更加感到喘不出气，脸红筋胀地难受。嗓子干燥得仿佛向外喷着火，嘴也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于是当蟒蛇的头颈绕过来把他再缠一圈的时候，崽儿张着的嘴恰恰被蟒蛇的颈项贴住。他不顾一切发狠地咬住那蛇颈，拼命把牙齿深深地嵌进去。竟咬破了蟒皮，让温凉的蟒血淌出来，沾着嘴唇和喉咙竟有一种很滋润的感觉蟒蛇的缠裹那时便有了一些松动，却仍然粘着人往地上坠一阵翻滚过去，崽儿眼明手快地顺势捡起了祖母的石刀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石刀刺进了蟒蛇的身子里开头刺不进去，石刀的尖头不够锐利，他力气也小了些，刀尖便在蟒皮上滑来滑去。后来他把紧咬着的牙齿松了，在蟒蛇张开大口冲他咬过来的时候，便把石刀整个往蛇口里喂进去。蟒蛇的两只尖牙刺破了他的手臂，他也没收回来，仍死死地握住石刀。再用了力，直到把蟒蛇的后颈完全穿透。之后崽儿与蟒蛇都瘫软地躺下了地到他再次醒来时，却不知道已是什么时候。天上的太阳已经看不见了。满眼界全是黑沉沉的乌云。天空很低，天边不时闪着细细的光亮，隐约地还有轰隆隆的响声。他知道那是在打雷。很快还会下起雨来。他并不害怕雷和雨，甚至也不是被雷声唤醒的。他是感到了饥饿，被饿醒的。刚才的蛇血只是暂时滋润了干燥的咽喉，却没能充饥。况且他把力气使尽后立即就昏睡过去了。他没有设法找吃的。在家里他不操心吃食，每天早晚总有祖母和妈妈们为他做成可吃的东西，或者是煮熟的风干肉，或者是拿干肉与打鱼部落换的鱼，或者是从山上采来的粉质很多的块根和菜。不过现在饿的感觉令人难受。他起身看看四周，不知道哪些东西是可吃的，也就不去找了，还是赶快回家。

　　却看见身边那蟒蛇花花绿绿的身子，觉得有些奇怪。蟒蛇已经死了，弯弯曲曲地躺在地上，没有了盘环缠绕的样子。依然张开的蛇口看着也不再凶恶。祖母的石刀还插在蟒蛇的后颈上，染上的蛇血已经干了，不再那么鲜红，而是近于黑色的暗红。他弯下身去，把蟒蛇的口掰开些，伸进手去抓住石刀用力抽出来。蟒蛇口里于是发出吱吱的声响，一点不生动，也不威风。他奇怪的是舅舅老拐神情庄严地多次说过的话，蛇是有神性的，不敬就会受到惩罚，而现在这蟒蛇怎么就看不出那种神性来？

　　崽儿这么想着，一时就有些顽皮起来，光光的脚伸出去踢了一下蟒身。又自语说：“我就把它捉回去，让祖母和舅舅看看，这蛇的神性还不如我。”

　　狼尾公元20世纪。棋盘村。我的外公因一次打狼的经历，成为村里小姑娘们崇敬的英雄。

　　在古时候那个崽儿独自一人拿他祖母的石刀杀死那条蟒蛇4000多年以后，我在母亲老家乡下棋盘村，听我外公讲故事。当外公把他收藏的那部天书里的故事讲到这里，我不禁对11岁的崽儿在森林岩石边与蟒拼杀的英雄气魄充满向往。那时我的心一直为崽儿提着，全身血液也随着他和蟒的搏斗而奔涌。在听到崽儿顽皮地拿脚踢那蟒蛇的时候，我的心才放松下来，随即开心地笑出了声。之后，我摇摇头，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既有对崽儿杀蟒行动的担心和向往，也有因自己缺少那样的机会而生出的惋惜外公听到了我的叹息，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我对外公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却见外公轻轻一笑，伸手抚摸一下我的头，说：“你不必惋惜，崽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英雄方式。只要从小树立目标，崇尚勇敢精神，任何时候都不自轻自贱，不论以后做什么样的事，都可以有英雄作为”

　　我注意到外公说这话时叫了我的小名，很自然也很亲切。但他说的那些话，却很难引起我的共鸣。我不知道除了与蟒蛇、老虎、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搏斗外，还有哪些事可以称作英雄作为。“但是蟒蛇、老虎早已被打光了，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也被打败了啊，外公。”我固执地对外公说，仍然为自己没有机会而叹息“哦……”外公有些遗憾地看着我，却又说：“不会的，崽儿，机会有的是。等你长大后就会知道，不打蟒蛇、老虎、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也可以当英雄。相反的，即使打了野兽或敌人，也不一定就是英雄。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也打过野兽的，但除了一些小姑娘外，村里的大人们没有一个认为我是英雄”

　　“啊，真的吗，你也打过野兽啊，那是什么，也是蟒蛇吗？”我很惊奇了，对外公的话将信将疑“当然是真的”外公认真地点点头，又补充说：“但我的打的不是蟒蛇，也不是老虎，而是狼。不是一只狼，而是一群狼”

　　“啊，一群狼，你怎么打得赢！”我更惊奇了，激动地抓住外公的手使劲摇，缠着他一定讲讲他打狼的故事外公很久没有说话，凝神望着远方云遮雾罩的山峦，似乎在努力回忆数十年前的往事。那一刻，我看到外公的神情变得很单纯很向往，眼睛里有一种很深幽的光亮我外公少年时候被棋盘村的人称作风流公子。原因是他从来就喜欢跟村里的女人一起玩，一起做游戏，而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样习武打架欺负女人。在棋盘村人的语言习惯里，人们把所有的女性，包括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都叫做女人。这也是让我惊奇的现象之一外公做游戏的玩法也有些另类。比如他喜欢把女人们（当然只是些小姑娘）的名字串起来编成故事讲，让她们在故事里互相吵闹打架，最后由他来评判对错。那些聪明乖巧的女人竟都听他的，奉他为法官。娶亲的游戏也经常做，女人们轮流成为他的新娘，竟然也都很高兴，并不吃醋但村里的男孩子们却为此吃了醋。他们不能容忍我外公独占女人资源，对小姑娘们都围着他转而耿耿于怀。他们向我外公提出挑战，要与他打擂比武，在战胜了所有与他一般大的孩子后，才允许他继续与女人们玩娶亲游戏。否则，他们将坚决阻止女人们与他一起玩。外公接受了挑战，但没有跟他们打擂比武，而是提出了另外的方式与他们一见高低“由我一个人跟你们打擂，那不公平。我们比赛上山打猎，看谁先打到一只野兽，就算谁赢。我如果打不来一只野兽，情愿永远不跟女人们玩。哪怕她们来找我，我也不跟她们玩”外公这样对男孩子们说，态度很坚决对于我外公的提议，男孩子们都很诧异，面面相觑地很久不说话。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山打过猎。外公当然也没有打过。他之所以提出这个提议，显然是受了某种启发。那时他刚满13岁，却自认为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外公说，古时候那个崽儿第一次上山打猎时比他还小两岁。崽儿杀蟒的故事，他早两年就听他祖父，我妈妈的曾祖父，我的高曾祖父讲过了。他也因此十分向往能上山打猎外公的提议尽管出乎男孩子们的意外，但没有遭到反对。他们要我外公先打一只野兽来给他们看，并答应如果他真的打到了野兽，他们就不再找他的麻烦，任他与村里的女人们玩什么游戏都行。“但野兔和果子狸不能算啊，我们要看到真正的野兽，比如一只狼。”男孩子们这样说棋盘村后山的森林里有狼，曾经咬死过不少山羊。还发生过人与狼遭遇被咬掉了耳朵和手的事故。男孩子们不相信我外公能打到狼，料定他必输无疑。但我外公却一口答应了下来。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说定了啊，我去打只狼”

　　常与我外公一起玩的小姑娘，也就是他常说的那些女人们听说他要上山去猎狼，都很惊诧。她们也不相信他能打到狼，都齐声劝阻他上山，说谁都知道后山的狼很凶狠，连大人们都害怕，你一个小孩子哪能打得来狼。这却令我外公生了气。他沉下脸来，严肃地对他的女人们说：“我比古时候那个崽儿杀蟒的年龄还大两岁呢，哪里还打不来一只野兽？你们不要再说了，我一个人上山去打狼！谁要再阻拦我，我以后就不跟她玩了。谁要是支持我，等我打到狼，就把狼尾巴割下来做她头上的装饰，让她永远当我的新娘。”

　　女人们听他这样说，都不再说阻拦的话了。一个年龄最小的女人还向我外公提出，要跟他一道上山去打猎。其他女人一听，又都纷纷要求他带上自己，说她们也想亲自参加猎狼。外公便高兴起来，说：“这主意倒不错，人多力量大，我们大家都上山，还怕打不到一只狼吗？但是大家都要保守秘密，不能让其他男人知道，更不能让大人们知道，啊！”外公最后这样告诫她的女人们。棋盘村人的语言把男孩子也统称为男人。孩子们对成年人是男是女反倒不作严格的区分其后两天，外公与他的女人们为这次狩猎做了必要的准备他让她们每人都带一件武器，一人拿一根一头削尖的竹竿，外公把那叫做猎棒。有的还拿了割草用的镰刀，他把那叫做猎刀。他自己则既带了猎棒也带了猎刀。他的猎刀不是镰刀，而是一支匕首，是他偷偷从祖父屋里拿出来的。外公的祖父拿毛笔写字的时候，常用那匕首来切削墨碇临出发前，外公把女人们集合起来，检查了每个人的武器和着装。他让女人们把头发绾成结藏在脑后，把裤脚扎起来做成绑腿。外公后来对我说，这一切他都是想像着从古代崽儿后照那里学来的。那天午后，外公把他的女人们带上了棋盘村后山的森林里。那时候，山上树林茂密，动物也很多。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与外公最先设想的一致，他们果然遇到了狼。但不是一只，而是足有十多只的一个狼群。外公和他的女人们的浪漫立即经受了考验他们是在傍晚时分遇上狼群的。一开始，女人们与我外公一样，打猎的兴致都很高。她们手拿猎棒和猎刀雄赳赳地走进森林，边走还边唱着歌。走进森林不久又听见了各种鸟的歌唱，看见了红松鼠和灰兔在林间跳跃跑动。女人们欢笑着追扑那些松鼠和灰兔，尽管一只也没捉到，但仍然很开心。之后又围着我外公问哪里有狼，她们盼望着早些打到狼恰在这时，林子里响起了狼的嗥叫声，一阵接着一阵，似乎四面八方都有。女人们的脸立即变了颜色，都紧张地四处张望，接着又都看向我外公。身体也一齐聚拢来，很快把我外公挤压成了一根坚硬的树棍，以至他不得不奋力挣扎着把女人们推开些，使自己呼吸顺畅。同时把手里的猎棒和猎刀举过头顶，向四周挥舞，以显示与狼搏斗的决心“都不要慌，我们打得过狼！”外公一边说，一边拽着一个女人使劲一扭，自己便从女人圈里突围出去。他跑过几步，面向女人们站立了，说：“都跟着我，把猎棒拿紧，狼要咬人的时候，就拿猎棒捅它。狼如果不咬人，我们就朝一个方向走，把最近的一只狼杀死。听狼的叫声可能有十多只，我们只杀一只就可以了”

　　女人们开始镇静下来，都握紧猎棒等着与狼搏斗。她们似乎受到了鼓舞，对我外公的能力表示了最大的信任，同时希望那些狼最好不要出现但狼还是不以女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地出现了。果然有十多只，从林子里窜出来，冲着外公和他的女人们试探性地扑腾跳跃。有一只狼还扑到了我外公面前，险些咬着了他，吓得他连着倒退了好几步。他身后的女人们立即发出了尖叫，有的还伸手把他拉住往自己怀里藏。这却让外公受到了激励。本应是由他保护的女人们现在却反过来保护了他。他感到了羞耻，再次奋力挣脱女人们的怀抱，拿起猎棒向一只狼猛力刺过去。同时大声喊道：“打呀，杀呀，我日你狼的妈！”那一刻他满怀着胜利的希望，要实现至少杀死一只狼的目标他果然刺中了狼身。外公那根用苦竹竿做的猎棒很结实，棒头也削得很尖锐，如果刺准了，并且力气再大些，没准就真把那狼刺死了。但遗憾的是，外公并没有把狼刺死，甚至没有刺伤。他的猎棒没有对准狼的咽喉或胸腔，力气也不够，因此根本没有从狼的要害部位刺进去，只是顶着狼的前腿把它推了一个趔趄。狼一下失去重心，在林间倾斜的地面翻了几个滚，很快又站起来，接着恼怒地冲我外公扑咬过来狼扑得很快，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外公来不及把猎棒重新对准狼身再刺，却也不能示弱逃跑，只得把猎棒顺势横扫过去同时再次大喊出声：“杀！”虽然声音仍然稚气，却也充满杀机狼被震得一愣，身子也被猎棒扫着，再次打了个趔趄。但这次狼却没有摔倒，而是灵活地顺势退后几步。重新站稳后，却恼怒地一口咬住了猎棒使劲一拖，便把那猎棒缴获过去扔向一边，又再次扑咬过来外公失去了猎棒，一时两手空空。情急之间，反倒忘却了危险，张开双手迎着那头恶狼冲上去，仿佛要与狼拥抱的样子。狼似乎感到了意外，不明白这个孩子张开双手要做什么。又疑心有什么阴谋，立即煞住前扑的身姿，畏惧地往后倒退。很快又返身逃跑。外公更加兴奋，哪容狼逃跑，冲上去一把抓住狼尾使劲拽。人与狼便在那一时展开了拔河的角力，狼尾便成了拔河的绳索。

　　紧跟着外公的几个女人那时都被那一幕惊呆了，手里拿着猎棒也忘了如何帮忙，就看着我外公与狼拔河。倒是那边与其他狼周旋搏斗着的女人们看到了危险，都齐声尖叫：“啊，啊，松开手，打，打，打！”说的是打狼外公没法打狼。他两手都不得空，仍然拽着狼尾，却渐渐拉拽不牢。他的力气比不过狼，不得不回头向身边的女人求助，眼睛瞪得铃铛似的。几个女人终于清醒过来，一齐举了猎棒向狼示威。却也不能刺出去，怕看不准伤了自己人。她们也尖叫起来，以声助威。狼被女人们的叫声吓着了，挣扎得更厉害。外公眼看着拽不住，急中生智，干脆放开一只手，一边跟着狼往前扑腾，一边从腰间抽出匕首。最后则拽着狼尾，狠命地割下去。竟真的割下了那条狼尾，高高举过头向他的女人们炫耀地展示。被割掉尾巴的狼痛得仰起脖子像小狗一样的没命地嚎叫，听上去很哀伤也很委屈女人们看外公缴获了一条狼尾，都受到了激励，勇敢地拿起猎棒猎刀主动向狼进攻。可惜在森林里她们没有狼那么灵活。这次进攻没有一个人打着狼，反倒让狼咬掉了一个女人的手指头那小姑娘痛得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女人们跟着都哭喊起来。外公的狩猎队伍立即乱了阵形。围着的狼也扑腾得越加凶恶“不要哭，男人没有死你们怕什么狼！”

　　外公急起来，有些恼火地大声对女人们喊道。他的喊声很大，嗓音却很尖锐，迅速穿透了树林直冲天际。那时外公因为年少，还保持着童声，与跟着他的女人们的嗓音差不多。原本扑得很近的狼随着外公的那一声喊，纷纷往后退了回去。女人们很惊奇，不待我外公指挥，立即都放开嗓子大声叫喊起来。啊啊啊地把林子吵得一片喧闹外公趁着那时机，一把将被狼咬掉手指的那个女人拉过来，从地上抓一块红石子放在嘴里咬开嚼碎，吐到手心里，然后把红石粉泥抹在她的伤口上。红石子是中国西南巫巴山区常见的一种红色砂岩，露在地表的砂岩很容易弄成粉末，进山的猎人受伤后常用此办法来止血。外公用那红石粉泥为女人止血时，做得很从容。因为那时女人们仍然拼命地尖叫和哭喊，这样就暂时阻止了狼群的进攻“狼也怕女人的喊叫！”外公讲到这里，得意地对我说。仿佛这是个意外发现，只有他知道受到这样的鼓舞，外公继续表现着他的男子气。等狼群退回林子里躲避女人喊叫，女人们的喊叫也稍停之后，外公便重新站出来，安慰她们说：“大家都不要怕，有我呢。我不会让狼再咬掉你们的指头。现在大家都把手拉起来，我领你们下山。只要不落下一个人，狼看见我们始终成一个团，以为我们是一只大动物，就不敢轻易下口。真的，狼比人傻得多”说这话时，外公双手叉腰，一副英雄气概。他的样子也的确有些英雄样，那条缴获的狼尾此时被他系在腰间，做成了古代猎人样的装饰女人们看着他的样子，听他说话，果然也提高了勇气，不再那么害怕了。都把身体互相靠拢紧挨着，手拉着手跟我外公走狼群并没有离开。那只被割掉尾巴的狼一直发出委屈的哀嚎声，激励着群狼的报复欲。在女人们的喊叫声小下去后，狼又窜出林子把外公他们包围起来。狼继续奔跑扑腾，伺机进攻，但始终无法得手。外公领着女人们边走边打。镰刀都已丢光了，但竹竿做的猎棒还剩几根，挥舞起来呼呼作响，也让狼群不敢轻举妄动。在两只特别凶猛的狼再次窜近时，外公便站住身，抽出匕首对狼挥舞。同时又指挥起女人们再次齐声喊叫，以造声势。那两只特别凶猛的狼再次被女人们的喊叫声震慑住，终是没有轻举妄动。外公就以这样的策略对付着狼群，总算为自己赢得了暂时的安全。

　　麻烦远没有结束。天黑下来的时候，外公和他的女人们并没有走出山林。因为被狼群追赶着，他们早把来时的道路忘干净了，在林子里全凭着感觉一阵乱窜。最后发现离走出林子的希望越来越远，女人们便失去了信心，不顾一切地再次喊叫起来。但这时她们的喊叫似乎也改变了性质，已经失去了早先的声势，既不整齐也不响亮。而且带了哭腔，声音显得喑哑而凌乱这个变化连狼也听出来了。它们似乎不再害怕，都围上来，一次比一次更加扑得凶。一只看上去很年轻的狼，还把它的前腿扑到了我外公身上，把他也吓得尖叫起来。我外公那时毕竟也是个孩子，只有13岁，个头很小。而且在那之前一直不停地跑前跑后与狼搏斗，以保护他的女人们，早已累得没了力气。那时候他差不多就要放弃努力，听天由命了外公那次没有被狼咬死在山上，全凭了他的女人们的护卫就在他被狼扑咬着，几乎把他的男子气尽数扑掉的时候，女人们反倒坚强起来。紧随着我外公身边的两个女人不顾危险，一下冲上前来，挥舞起手中的猎棒朝狼头一阵乱捅。狼嘴被削尖的竹竿捅到，狼立即痛得发出一阵傲嗷嗥叫，随即扭头逃跑外公躲过一劫，重新挺身而出，把那条狼尾握在手中，当成一件新武器向着狼群挥舞，依然表现得英勇无畏。接着又扭过头来，指挥女人们再次发出喊叫。但这次女人们却不再听从他的指挥，而是一齐止住了喊叫和哭泣。她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把我外公保护在中间，摸索着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唱起了歌，以歌声代替喊叫来驱赶狼群“女人的聪明常常在紧急关头表现出来，让人意想不到”外公后来这样评价小姑娘们的机智。他说她们的歌声还真起到了比喊叫更好的效果，狼似乎被女人们的歌声迷惑住了，一时竟不再有凶猛的扑咬。虽然那也没有把狼赶走，但却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就在那时，女人们走出林子，找到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那是一个很熟悉的山洞，外公曾经带着女人们钻进去玩耍过。洞口不大，洞内却足够宽敞，有相当的回旋余地，易守难攻。站在洞口，远远地还可以望得见棋盘村。月亮照耀着洞口和洞前的草坡。外公和他的女人们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希望，相信可以躲过狼群的进攻。女人们一下信心大增，欢呼着把我外公拉进洞里躲藏。外公于是完全进入了安全地带惟一遗憾的是，外公和女人们都没有带打火石，洞里也没有柴草，无法生火。这样，狼群就始终赶不开，仍然围着洞口伺机扑咬。好在女人们总会在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表现出坚强来她们三人一组地轮流守卫着洞口与狼对抗。其他人则围了我外公坐着，听他讲他从祖父那里听来的古时候那个崽儿杀蟒的故事我的外公不知是哪辈子修得的这种福分，在狼群的威胁下还能享受女人们如此照顾。以至于有一刻，他竟然枕在女人们身上睡过去了。那以后，外公再没有遇到真正的危险。直到第二天一早，村里的大人们寻着狼迹找到山洞，把他和他的女人们解救出去。而那些狼则因为面对这些始终表现得很坚强的女人，一直找不到进攻的机会而懊丧无比，最后不得不于天亮时一齐撤退，在森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到棋盘村后，外公受到了人们的齐声斥责。村里长辈对他的猎狼行动给予了十分消极的评价。认为他这样上山打猎并不能表现勇敢，即使割下了一条狼尾，也不能证明有猎人的能力。而且，他带着姑娘们上山过夜，还严重违反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给女人们今后的生活带来了不良后果。长辈们警告他，如果依照祖制和村规，一个男人带着女人一夜不归，就该受到取消族籍驱逐出村的处罚。现在之所以不处罚他，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成年，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举动以后绝不能再有了村里的男孩子们也因为我外公只得到一条狼尾，却没有打到一只狼，而宣布对他实施制裁，不准他再与女人们一起玩，更不能娶她们中的任何一人为妻。虽然那只是一种游戏只有棋盘村的女人们对我外公表示了坚定的支持。小姑娘们完全不理睬男孩子们的警告，一如既往地听我外公指挥，跟他一起玩耍，包括做娶亲的游戏。她们为我外公辩护，说他在山上表现得很勇敢，最先站出来保护她们。在最危险的关头，她们以唱歌代替喊叫的方式驱赶狼群，也是因为我外公激发了她们的智慧对于外公没有打到一只狼，小女人们也为他进行了辩护。她们争着说，能够缴获一条狼尾也是很不错的，她们宁愿不要一只真正的狼，而只要那条狼的尾巴。因为她们还记着我外公的那句话，如果他打到狼，就把狼尾割下来送给支持他的女人，做她头上的装饰，让她永远当他的新娘。她们都希望将来能够当上我外公的新娘“而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