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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怒

  《淮南子》: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

  公元前21世纪。古时候那个崽儿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麻烦。舅舅老拐把共工发怒归咎于他。

  山里下暴雨的时候,天空看起来很怕人。翻滚移动的乌云逼着山头走,很低。森林嗓音低沉地吼,山头则长时间地呜咽着,倒使隆隆的雷声退到次要位置了。暴雨持续的时间稍长一点,就有洪水往下冲。山涧溪流开始倾泻的是黑水和树枝腐草,然后就变红了。黑色的腐殖土下面是红色泥土。溪水由本来的清绿变成黑色,再到红色,就是暴雨冲刷的结果。因为泥水呈红色,所以叫它洪水这些道理崽儿是听他祖母说的。祖母曾经告诉过他,洪水是比任何猛兽都厉害的,最是不能惹。因为洪水本是一个性格很刚烈的人变的,他叫共工,是南方各部落的首领,有着很大的神力。蛇部落的先祖咸鸟就是他的亲戚。那一年,共工与北方部落的首领颛顼打仗,争当天下的盟主。结果仗打败了,共工被颛顼羞辱不过,愤怒地一头撞在不周山上,一下把山上撑天的石柱撞断了,大地也塌陷下去。所以现在天空就向西北方倾斜,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是从东往西边走;大地往东南方倾斜,河流都是从西往东边流祖母那时还说,不要相信北方的神,颛顼那家伙很坏的,最先把人分了等级。他把自己部落的人叫做重,赋予可以上天的尊贵的特权,以后就成了神;而把其他部落的人叫做黎,让他们只能下地,做黎民百姓,不能当神。颛顼那样把人和神分开后,天地之间就有了差别。天神们不做事,成天飞来飞去地玩,还要吃人们的贡奉。人呢,却被固定在一个地方,只能很辛苦地劳作,不能玩耍,还要向神献贡奉。为了使神和人的等级永远区分开,颛顼还命令要隔绝天和地的通道,不准地上的黎民百姓和九重天的神往来。但是黎民百姓多数是不愿受颛顼约束的,总想反抗,小愿向天神作贡奉了。人们推共工为首领向颛顼提抗议,因为共工不怕事,也有神力。颛顼就说那是“九黎乱德”,就出兵讨伐共工的部落就是这样与颛顼打起来的在共工之前,还有一个人与颛顼打过仗,那人名叫噎,是最初的黎部落的儿子。他也被打败了,被颛顼砍掉了手臂,两只脚也被打断了,被扭过来盘绕在头顶上。噎后来被放逐到西极山上,每天就观察记录太阳、月亮和星星运行的次序,从中推算颛顼部落的活动规律,等待着复仇的一天。但噎的本领弱,神力小,一直没能报得了仇,胸中那口气总吐不出来,样子很难受,就像小孩子吃饭被噎住一样。所以人们才把他叫做噎。平时小孩子吃饭被噎住了,也很危险,气堵久了还会死人。大人看见都会拿手掌拍打小孩子的背心,宁愿让孩子经受些疼痛,也一定不要被噎住。

  “崽儿你应该记得,你也被噎住过的,那时我也使劲拍打过你的背心。部落里那些女人不知道,以为我不喜欢你,说空话骂我心狠。她们懂得什么?我那都是为你好呢,可知道了?小孩子家什么苦都可以受,就是不能赌气。像噎那样气被人家堵住,成长就不健康”祖母这样对崽儿说共工的神力比噎要大些,性格也更刚烈,所以不能忍受被颛顼欺负,一直要反抗。共工虽然被打败了,但却没有死。他不服气,撞倒不周山好多年了,现在还经常撞别的山。有人惹了他,他就撞倒一座山,然后把自己变成暴雨,融进江河,裹带泥沙冲下来,让惹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厉害。所以现在只要一看到洪水暴发,就知道准是共工大神又发怒了。共工就是洪江,两个名字本来的读音都是一样的崽儿拖着已死去的蟒蛇冒雨穿过森林走回家的时候,想着噎和共工的故事,觉得很有意思,也有点振奋。他想如果自己也生在颛顼那个时代,一定不会像噎那样受颛顼那家伙的气,而要和共工一样,与颛顼打他一辈子仗。祖母说得对,人不能受那些自封的正神欺负,一天只能循规蹈矩,还要对神顶礼膜拜,把自己的辛苦打猎得到的兽肉献作贡奉。那样活着没一点意思崽儿边想边拖着蟒蛇走路,一时也忘了饥饿。他是把蟒蛇从山涧拖上来沿山脊走的。山脊上比较平,岩石上有表土,藤蔓也稀疏些,拖着蟒蛇走路不会把蟒皮磨掉。否则把一条磨得稀烂的蟒蛇拖回部落,让人们看到也不光彩。这样沿山脊走路,洪水顺山涧往下冲,他也没感到危险。他一直很兴奋,觉得打猎真是一件好玩的事。因为在山上,你事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自己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碰上什么就打什么。面对多种可能性和多种变化,一切规矩都可以不讲了。也不必像大人在家里时那样,什么事都得先作占卜先敬神,什么都搞得规规矩矩的他还为自己第一次上山打猎就打死一条大蟒而感到自豪。虽然本来是想参与舅舅老拐和武士们打虎的,但因为没跟上打虎的队伍,没打着。不过那不能怪我。他想,舅舅他们都是大人,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当然没有大人走得快。而且在林子里走路看不到前面,小孩子要掉队,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我能赶上他们大人,我也能打到虎,不会害怕的。没有打到虎,打到一条蟒蛇,自己也没白进了一次山,不是什么腰杆上卡死耗子冒充打猎人了。后面这话,崽儿也是听舅舅老拐说的。舅舅老拐常常以那话来嘲笑胆小而又喜欢吹牛皮的人所以,在回到部落的家时,他不知道部落里人们对他偷偷出猎的行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心里想得更多的,却是在小伙伴们面前能得到一些赞扬。因为自己很勇敢,什么都不怕走出林子,在山坡上远远便看见河边坝子上聚集了很多人雨仍然下着,很大。河水仍然是红色的,夹着泥沙,河面比原先宽了许多。崽儿不明白人们冒着大雨聚在那里干什么,只隐约听得到人声嘈杂,似乎在争论着什么。舅舅老拐站在人群中间,大声说着话,一副慷慨激昂样子。崽儿猜想舅舅他们可能打到了虎,这时大家当然都会来看虎。当然还有很多孩子,部落里孩子如果看见他打了这么大一条蟒回来,一定会佩服自己的。崽儿这样想着,便兴奋起来,加快了脚步走拢去才知道自己的小伙伴一个也没有。在那里的全是大人。人圈中也没有虎,却是一根倒下的石柱,人们的兴奋完全是另外的样子当人们看见崽儿满身泥泞,一手提着猎棒,一手倒拖着蟒蛇走来,所有的眼睛都睁得老大,露出惊讶异常的神情。舅舅老拐则黑沉着脸,牙齿紧咬着,腮帮的肌肉细细地战抖。待崽儿走拢,大家立即让开来,让他一直走到舅舅老拐面前,然后把他与舅舅老拐,还有那蟒蛇围在中间舅舅老拐没让崽儿靠拢自己,却突然喊了一声:“笃!”把手一挥。便站出来两个头戴草编祭祀冠结的巫师,一左一右把崽儿抓住。其余的人则呼啦啦地一齐跪下,都朝向中间低着头。崽儿惶然莫名,心里则升起一阵恐惧,怯怯地喊出一声:“舅舅!”

  舅舅老拐并不应答,把脸扭向河边。崽儿于是看清了河边的景象河边本是一块很大的平地,有翻耕过的田土。田土外靠近河水处则是用经过挑拣的红色卵石垒成的坝子。祖母曾带了部落的女人在田土里种上荠菜、苋菜和稻谷。种稻谷是向山外的部落学的,种得不多,只是补充打猎食物的不足,人们还是以猎物为主要吃食的。平坝上那立有很多石柱的坝子则是部落祭祀主神的场所,人们叫它广场。祭祀广场平时是不允许随便上去的。这时人们站在上面,显然是有了事,由舅舅老拐召集了来的。舅舅老拐是大巫觋,部落主要的祭祀都由他主持崽儿现在看到的情形与以往有很大不同,平地塌陷了很大一片。女人们种在田土里的菜和稻谷被河水冲走一大片,缺掉的地方露出红色的土基。祭祀广场更糟糕些,坝基垮塌掉一半,原本围成一圈的那些刻了图画的石柱多数已经倒下。广场中央那根雕饰有蛇头蛇身的石柱也倾斜着,似倒非倒的样子当崽儿打死蟒蛇顶着雨往回走的时候,处于河谷间的低洼处一定下了很大的雨,并且冲下来过很大的山洪。而那时他拖着蟒蛇在山脊上和森林里穿行,则没有洪水很大的感觉看到舅舅老拐盯着自己时的表情异常严峻,其他人也是恐惧和愤恨参半的神态,崽儿惶恐地感到自己可能犯了错。但究竟是什么错则不清楚。他想可能是自己私自跟了大人们上山,没打着虎,反倒暴露了大人们的行踪,让虎发现就不出来了。祖母说过,虎是很聪明的呢。但虎聪明到什么也没看见就藏了起来,谁也想不到啊,怎么能怪我呢?他等着舅舅老拐问话,以便向人们解释,虎真的不是他赶跑的但舅舅老拐一直不说话,也不再看他,却把眼睛望向了河水,双手手掌叠压着捧到胸前,像在默祷。好一会儿,却再次喊了一声:“笃!”抓着崽儿手臂的两个巫师便用了力把他往地上按。崽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这是很厉害的了,崽儿想他了解舅舅老拐那个喊声的意思,在祭神的时候,舅舅就会那么喊,笃!有时候还连声地喊,笃,笃,笃!那是很急了,祭祀仪式到了高潮,接着就会杀死一头公鹿或者一只比翼鸟,甚至杀一个打仗时抓来的其他部落的战俘,叫做杀牲献祭“啊!”崽儿突然地叫了起来。他似乎一下明白了舅舅老拐那声喊的真实意义崽儿曾经看到过杀牲献祭的场景,知道献牺牲是对部落神表示尊敬的祭礼。舅舅老拐多次说过,敬神是部落的第一要事,也是每个人必须具备的品德。部落的人任何时候都要想着神敬畏神,否则就可能引来灾祸。轻则本人生病丧生,重则还会使整个部落受到损害。敬神有多种方式,如默祷,念咒,唱颂歌等等而献牺牲则是对神表示的最高的尊敬。崽儿看到过的本部落的杀牲,通常只用两种动物,就是公鹿和比翼鸟。那是在部落有了好事情的时候,比如有婴儿出生,有重大猎获,有好的收成,或者与其他部落结盟、联姻之类。那时都要向部落神贡献动物牺牲献公鹿是因为它是一种很好看的动物,部落武士狩猎也比较容易捕获。祖母和部落的女人们还把鹿饲养了好些,不仅是公鹿,还有母鹿和小鹿比翼鸟当然也好看。不仅好看,祖母和舅舅还说那是一种吉祥的动物,用作献祭,神会很高兴。比翼鸟身个很大,全身羽毛是金红色的,头上肉冠也是红色,尾巴上的羽毛则是花的,有的是黑白花,有的是红绿花,却都闪着光,而且拖得老长老长,很是威风。崽儿最初看到的比翼鸟,是舅舅和部落武士打猎时捉回来,由祖母和妈妈们喂养着的。祖母说,山上的比翼鸟不多,也不容易捉到,养起来到时候向祖先和部落神献祭才有牺牲作贡献。后来竟喂养成功了。比翼鸟下了蛋,还孵出了小鸟。小鸟长大后又下了蛋,又孵出了小鸟。部落里从此不再缺少献祭的牺牲舅舅老拐和武士们打猎时捉回来的比翼鸟都是成双成对的舅舅老拐说这种鸟有神性,讲情义,从来都是雌雄成对比翼而飞的,不比不飞。所以每次捉到比翼鸟一定是两只,四只或者六只,从来不会只捉到单只。正因为比翼鸟不比不飞,有情有义,所以是吉祥鸟,用来献祭,神也会很高兴。舅舅老拐说这话时,表情严肃,脸上也是很神圣的样子崽儿看到祖母和妈妈们喂养的比翼鸟也是这样。用细水竹扎一个笼子,将雌雄两只鸟笼在一起,早上放一只鸟出去找食,吃饱后它自会飞回来。下午放另一只鸟出去,傍晚时那只鸟也会飞回来,不担心丢了。并且早上放出去的总是雌鸟,下午放出去的总是雄鸟,不会相反。若是先把雄鸟放出去,它就不会飞走,宁愿站在笼子边陪着雌鸟挨饿但是,对于比翼鸟,崽儿的九妈妈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评价那时他感到很奇怪。九妈妈说,比翼鸟与其他鸟不同,就是多这么个怪癖,雄鸟们都有这类穷讲究,叫做女士优先。而这时候你如果心生同情,把雌鸟也放出去,让两只鸟一同飞上天,它们就不会再回来了,让你空等一天。所以有时候人也要心狠一点才行,不能被鸟儿们的爱情所欺骗。即使那雄鸟的忠诚也是表面的。“有一次我就看到一只雄鸟探头探脑地在笼子外守了一上午,到中午看到雌鸟也没有飞出来的希望,它就自己飞走了。连下午都等不及就慌忙逃走,哪还有什么爱情?到山上林子里,它又会去找另外的雌鸟,同样是比翼而飞。我哥哥老拐他们下次又捉到雌雄成对的比翼鸟,同样分不出哪只是哪只,回来后又对祖母说它们有情有义很忠诚,是什么吉祥鸟,要我们小心伺候,累死人!”九妈妈这样说那时祖母听到,却反驳说:“崽儿你不要听你九妈妈的,她是被外部落的男人欺骗过,所以心理扭曲不健康,拿人跟鸟比那有什么好比的?人是人,鸟是鸟,鸟与人不同”崽儿听着祖母和九妈妈说那些话,似懂非懂,却也不问。只是知道当部落向神作祭祀,用比翼鸟献作牺牲时也是雌雄一对同时献上的,不会只用一只鸟在崽儿看来,部落里最隆重最庄严的祭祀还不是献公鹿和比翼鸟,而是献人牲。那是向神表示忏悔赎罪的祭祀,通常是在有人做错事冒犯了神灵的时候。所以献人性的祭祀是不常有的。他清楚地记得去年秋天那次献人性的祭祀,就是在这个石坝广场上进行的。被用作献祭的人牲是外部落的一个罪人。那时舅舅老拐带着自己的武士刚与那个部落的人打了一仗崽儿听舅舅老拐说,两个部落的战争是由一次生意争执引起的。而生意之争则起因于盐价上涨引发部落战争的事件最初发生在山外大江边,那里有巫巴山区各部落做生意的一个集市各部落因为生活的环境和习惯不同,长时间形成的分工必须有交换。比如崽儿所在的部落以猎物为多,而相邻的鱼部落更多的则是鱼。与舅舅老拐他们发生争执的部落名叫巫咸,因为拥有一处盐泉,他们的生意就以盐为主。那次舅舅老拐带着人拿打猎得到的鹿皮和虎皮与巫咸部落换盐。往年一张鹿皮可以换一块盐,一张虎皮可以换五块盐。这回盐价突然翻了倍,同样的一块盐却要两张鹿皮才能换了。舅舅老拐找他们论理,指责他们不讲规则扰乱了市场秩序。巫咸部落的人却一脸蛮横地把他从摊位上推了出来,说:“盐价涨了,随行就市,你要换不换,谁跟你嗦?我们生意忙得很!”

  舅舅老拐便生了气,声言要去找他们的部落首领投诉。卖盐的汉子看看老拐,不屑地翻着白眼,讥讽他说:“找谁都没有用,这里的生意就是我说了算。哪里来的一个蔫老头儿,不看看自己那样子,拿着拐杖也不杵准个地方,敢惹我们巫咸部落,还想找我们首领说什么理?堂堂巫咸部落的首领就是那么好见的?”

  跟随舅舅老拐一起来的一个武士打断那人说:“什么蔫老头儿?把你那狗眼睛睁大些仔细看看,这是我们部落的大巫觋呢你一个盐贩子,说话怎敢这般无理!”

  那人将信将疑地又翻起白眼看了老拐,仍是一脸不屑地说:“什么大巫觋二巫觋,不就是乘厘部落的吗?我听说你们的先祖还有一个叫咸鸟的,嘻嘻,好怪的名字。咸鸟者,咸盐所腌之雀雀也。怕也是拿我们部落的盐去腌熟的吧,哈哈哈哈……”

  舅舅老拐顿时气白了脸,看到自己武士手里捧着刚用两张鹿皮换来的一块巴掌大的盐,举起拐杖奋力把盐块打下地,扭头便走在与长老、巫师们开过一次气氛严肃的长老会之后,舅舅老拐向部落首领祖母作汇报时,已经胸有成竹地提出了向巫咸部落开战的详细方案。舅舅老拐列举了讨伐巫咸的两条主要理由,一是该部落亵渎了本部落的祖先神,把伟大的咸鸟贬损成了腌腊男性生殖器;二是该部落垄断盐利随意涨价,扰乱了本地区的市场秩序。本部落就此向巫咸宣战,也是代表巫巴山区部落社会恭行天罚。又解释说,开战的时机是本部落巫师中的几大高手拿蓍草占卜确定的,占卜结论是大吉祖母见老拐和长老、巫师们说话时群情激愤,他们身后的年轻武士们也个个摩拳擦掌,都是求战心切的样子,知道事情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便点点头说:“也好,很久没有打仗了,年轻人去打打仗也是一种锻炼。但一定要有理,有利,有节,见好就收,让对方认错就行。打仗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啊”众人齐声说是舅舅老拐于是派了两个年轻巫师,拿上一块三角形的金刚石和一支滑石木做的箭,去巫咸部落下了战书。三角石和箭都很尖锐,以此表示挑战那年秋季月圆之后的第三天,月亮刚缺了一个口子,两个部落就打了仗。结果是舅舅老拐指挥的部落武士们一战获胜,还抓了巫咸部落的三个战俘。部落长老会再次召开时,会议气氛已由群情激愤变成了一派欢乐。巫师们说,那些盐贩子哪里是我们猎人的对手,根本经不住打。长老会的最后决定是,将三个战俘全部用作祭祀祖先神的牺牲舅舅老拐和巫师们决定的杀牲仪式没有按原计划进行,内容很快作了改变。正当他们要杀掉第一个战俘的时候,巫咸部落的首领带着他的长老巫师们匆匆赶了来,向祖母和老拐请求和解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用鹿皮绳捆绑着的汉子。舅舅老拐认出那就是在江边市场上说话侮辱本部落先祖的盐贩子。巫咸部落首领面向石坝上那雕饰着蛇神像的石柱作了忏悔,又脸色尴尬地向祖母和老拐道了歉。祖母没等老拐说出什么,便命令武士把那三个战俘交给了他们。巫咸部落首领似乎有些意外,等明白过来,立即领着战俘一齐跪下地,向祖母叩了头,齐声感谢狩猎部落的宽宏大量舅舅老拐那时也不说话,眼看着巫咸部落的人带着那三个战俘走远之后,才命令部落武士们把那绑来的汉子推上了祭台,接着进行祭祀仪式。随着舅舅老拐嘴里笃,笃,笃地发出祭祀的口令,众人于是齐声发出呐喊。所有的人都认为把那出言不逊的盐贩子当成牺牲献作贡奉合情合理夜晚时分,祭祀广场四周燃着火,广场中央靠着高大的神主石柱搭了一个石台。作为人性的巫咸部落的盐贩子被捆绑着跪在台下,头向着石柱埋得很低。舅舅老拐由两个手持猎棒的武士护卫着,站在人牲身后。另一个武士站在侧边较远处,手里则拿了一张很大的弓,弓弦上搭着一支箭。部落里其他成年人则由祖母带领站在祭祀广场中心外围观看。舅舅老拐让人专门为祖母安置了一蹲树桩打制的凳子,让她正对着石台石柱坐着,凳面还铺上了虎皮。部落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则簇拥在祖母身后。舅舅老拐面对神主石柱念着祷词。念些什么,崽儿听不见。但每隔一段,舅舅老拐就要喊那么一声,笃!最后则是越来越急地喊,笃,笃,笃,笃,笃,笃!很有节奏。终于喊完了,全场都安静下来。舅舅老拐与两个武士突然站开几步。旁边那武士便使劲拉开弓,一箭射了过去。跪着的人牲啊地喊叫一声,接着就倒下了地“啊!”声音清脆的一声惊叫却令全场为之一震。祖母和舅舅老拐都返过身来看,很震怒的样子。这一声惊叫不是别人,正是崽儿喊出来的那杀人牲的情景,崽儿是偷偷地站在人群背后看到的。本来祖母和舅舅老拐都不让他来看。部落里所有的孩子也都不准来按部落的法规,小孩子必须等到长大了,举行过成年礼之后,才能参加杀人牲的祭祀仪式。崽儿那时实在是耐不住好奇,才违背祖母的意志和部落法规跑来偷看的。当看到那人牲惨叫着倒下,便不由得叫了起来。这样就惊动了祖母,还被舅舅老拐令人责打了一顿。崽儿的P股被带刺的荆条打开了花,好些天都不能坐下很多天以后,崽儿对他偷看到的杀牲祭祀场景都不能放下,却又不能与人酸蹋这是舅舅老拐对他警告过的。在与小伙伴一起玩耍时,有孩子不小心用手拍着了他的P股,痛得他使劲撅起嘴。即使那样,崽儿也没有如实回答他们的问话。晚上睡觉便总是有内容相似的噩梦把他惊醒,一直不得安宁。最后的办法则是拿暗红的石笔把那天所见的杀牲场景画在了自家大洞屋的墙壁上,总算把积蓄了很久的压抑和恐惧宣泄了出来4000多年以后,考古专家在中国西南巫巴山区一个战国时代的巴人墓地里,挖出来一只青铜铸造的水壶,发现壶肚上浇铸着一幅图画,其内容正是以人祀蛇的情景,与崽儿所见到的几乎完全一致。但令专家们困惑的是,在《山海经》及与巴国相邻的蜀、楚、秦国的历史典籍中都找不到有关记载。以人牲祭祀的传说最后被文字记下来,则是几百年以后在晋人班固的《后汉书》里。但班固说到巴人古时的祭祀对象,却是虎而不是蛇。专家分析说,这似乎反映了一种信仰矛盾。对此说法我不敢苟同,我认为这中间显然是缺了一个环节惟一合理的解释便是,战国时候巴人所铸铜壶图案的原始素材,并不是当时的实际生活内容,而是一种民族记忆。这种记忆的根源,其实就是他们的先祖画在洞壁上的画,而且很可能就是崽儿在偷看杀牲祭祀并挨了打之后所画的。那时崇奉虎神的巴人显然还清楚那壁画的含义,也了解传说故事的内容,铸在铜壶上则是对口头传说的铭记。因此那祭祀对象才没有因为时代变迁作出修改。图案上祀蛇而不祀虎,是巴人对自己民族历史的尊重,而不是什么信仰矛盾。再后来,现代的人把铜壶挖出来,却又把那上面的图案称作了艺术,还说那是古代人激情升华到审美阶段的产物。对于这样的说法,不知崽儿听了会作何感想不过,因为巴人铜器上的人牲祀蛇图,我却很容易地理解了外公所讲故事的内容。首先是对那被杀死的人牲感到了可怜。人在得意时常常忘乎所以,说话没有分寸,也不尊重别人,其结果则可能是灾难性的。我也由此理解了在中国西南的巴蜀方言里,有一个历史颇为悠久的名词,就叫做“言贩子”,其意即是指信口开河乱说话。我猜想这个词的最早产生,很可能就与那个被当作人牲杀死的巫咸部落的盐贩子有关此外,专家在分析那幅人牲祀蛇图时,也让我学到一个概念。专家说那被祭祀的蛇形象,就是古代部落的图腾,是一种信仰对象。这对崽儿所看到的情景也许是一个很好的解释遗憾的是崽儿那时根本不懂得什么“图腾”,他只知道部落里大人们把那红色石块垒成的祭祀广场中央的石柱称作神主,并奉为神圣。其功用究竟有什么,也说不清楚。他那时只是个11岁的孩子,不过比同龄孩子胆大,调皮而已因此,当崽儿自己也被武士们抓住两手,面对本部落祭祀广场上的神主石柱强令低头时,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舅舅老拐会对自己喊那一声“笃”。他在心里说,舅舅老拐可能被太阳晒昏头了,我并不是外部落的盐贩子,当然也不是敌人所以,看到舅舅老拐冷峻的脸色和众人跪地默祷的样子,虽然难免心生恐惧,他也一如往常地看着舅舅老拐,等待着舅舅老拐对自己表现出往日一样的亲近和慈爱然而舅舅老拐的脸色始终冷峻着雨终于不再下了。太阳重新露出脸来。河水和冲溃的石坝被阳光照着,红得更加耀眼。老拐的眼睛似乎被那红色耀得有些受不住,转过了脸来。却并不看崽儿,而是面对着崽儿拖回来的那条死去的蟒蛇闭上了眼。嘴里犹念叨着什么,像在祈祷。抓着崽儿手臂的两个巫师趁机吐了一口气。仍然跪着的武士中间,有人悄悄抬头看一眼老拐,又看一眼崽儿,神情复杂难言。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终于等到祖母在几个年长女人的簇拥下走过来。跟着来的还有崽儿的幺妈妈。除了祖母和舅舅老拐,崽儿就跟这个幺妈妈最亲近。舅舅老拐似乎松了口气,把手一挥。众人便都站起来,与舅舅老拐一道注视着祖母。两个抓着崽儿的巫师也松了手,让他自己站了,等着听祖母说话崽儿看到祖母这时也是一脸严肃,走过来很久不说话,却把地上的蟒蛇看了看。又转身看了被冲垮的田土、石坝和倒下的神主石柱。舅舅老拐走上前去要与她说话。祖母却把脸扭开,并不听他酸蹋那神情似乎早已知道了所有的事。她看着崽儿,叹口气,向他伸出一只手。崽儿总算不再害怕,一下扑到祖母怀里,抱紧祖母的腰,仰脸看她。祖母再伸出手抚摸了他的脑袋和肩头,又弯下身去捏捏他的腰和腿,脸上的严肃神色才舒缓了一些,似乎对他一天一夜在山上居然没有受伤感到满意。再摸到他小腿上绑着的石刀,则问那是什么。崽儿便躬下身去解开绑绳取出石刀,递给祖母。一下却红了脸,说:“我偷了你的猎刀,我想打虎的时候可以用的。但我没有打到虎。虎不出来让我打,不是我的错”说着便流下了眼泪祖母看着崽儿,没有为他擦眼泪,却接过石刀仔细看了,问道:“你就是用这刀杀死蟒蛇的?”崽儿点点头。祖母唉地叹一声,把石刀交给一个老年女人收了,伸手再摸了崽儿的头,又问:“你现在怎么样,我的崽儿?”

  崽儿说:“饿”祖母点点头,便回头向崽儿的幺妈妈伸出手去。幺妈妈递过来一块烤熟的鹿肉。祖母让崽儿吃着鹿肉,却又转身看四周。见众人都静默地注视着自己,祖母才以手指了崽儿的舅舅,部落大巫觋老拐,说:“你要把他怎么办?”

  老拐把头低下来,像对祖母,也像自言自语地说:“按照部落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所有触犯神灵的人,都要以死做祭”

  祖母没有说话。所有的人也都静默着老拐又说:“好久了,神保佑着蛇部落,我们的人多了,猎物和庄稼也多了。今天神却发了怒,让共工又撞倒一座山,让山洪冲垮了田土和神柱。我和巫师们作了多次占卜祈祷,搞了很久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崽儿杀了蟒蛇,触犯了我们的神灵,使得共工大神也发了怒。笃!我们都有了罪”

  顿一下,老拐提高了声调,以往日做祭祀祈祷一样的语气,面向众人开始宣讲。老拐说:“很久以来,蛇就是保佑我们部落的神灵。我们的祖先从来都敬畏神灵,这神主石柱就是祖先传下来的。蛇是我们的神,也是部落的标记,外面的人就是以蛇的形象来指认我们的,称我们为它部落。它就是蛇。我们有很多伟大的先祖都是从蛇那里得到神性的。强良、合兹、禺强、相柳、蓐收等等神人,还能够操蛇,履蛇,珥蛇,把蛇当作了御敌的武器和身体的装饰。连我们的始祖太昊伏羲氏,也是蛇神变的,有着蛇的身子人的头。哦,还有好多蛇神和人的事,时间太久都记不全了。以后我要把这些都记下来,传到后世”

  祖母听到这里,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打断老拐,说:“那以前的事,没办法说明白,你就少说些。现在最要紧的,是等洪水退后怎样作些弥补。崽儿在山上遇到蛇神,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事情来了,既然谁都躲避不开,也只有面对现实。他是个孩子。对于所有未成年的人,部落都有责任保护。但我们都没有尽到责任,却让他私自上了山。你是大巫觋,是部落的大祭师,本来该由你与神沟通,负责大家的安全。现在你要拿出办法来,使神灵息怒,尽可能把这事带来的损害减到最小程度”

  老拐感到了祖母训斥的口吻,一时有些狼狈。却又自感事关重大,回答难免有些固执,只是说话声音小了些。老拐说:“母亲,崽儿是你的孙子,是我姐姐的儿子,也等于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也心疼他。但现在要让神灵息怒,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牲作祭。崽儿触怒了神灵,别的祭祀方法也不能替代。杀死蟒蛇是渎神,是最大的罪过,因此我无法赦免他。这也是为了全部落的利益。我既然没有别的办法保护他,也请母亲治我的罪”说罢,转向众人再次提高了声音,喊道:“笃,求神灵保佑我们的部落吧!”

  众人便也一齐喊:“神灵保佑!”

  轰!

  却听得一声炸雷猛地在头上响起。刚刚放晴不久的天地,阳光普照了不多一会儿,转瞬却又乌云翻滚起来。隆隆的雷声伴着颗粒粗大的雨滴顷刻来到。祭祀广场因石坝塌陷暴露出来的红色泥土被大雨溅着,很快又有红色的水流淌成细细的沟,血浆似的刺人眼目。

  众人便有些慌乱,都拿眼望了祖母,神情则是恐惧、忧虑和期待皆有。祖母面无表情,看看头顶天空,又望望远处山边,摇摇头,说:“现在大家都回家去。祭神首要的是庄严,不能随便。等雨过去,把石坝重新垒好,神主石柱重新立好,再行祭礼。”

  老拐挥下手,让两个武士把蟒蛇捧了在头里走。众人也都虔诚地跟着往居住地走去。祖母落在后面,伸出手去让崽儿牵了,跟着众人脚步缓慢地往回走。崽儿先前一直听着舅舅老拐和祖母说话,却始终不太明白大人们说话的意思,心里是一派混乱,只是那严肃紧张的气氛让他害怕。现在那紧张气氛总算松动了一些,崽儿心情便也活了起来,一把抓住祖母的手,贴上脸去,重新感到有了依靠的笃梳蹋便对祖母说:“我想你,祖母,在山上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很想你”

  祖母转过脸来,看看他,很快又转过去,看着前方。似对崽儿说,又似自言自语:“崽儿,你没有听我的话。以前我警告过你,你如果悄悄跟着大人走出部落去,我不但要打你,还要杀你。现在,我不杀你,他们也不会饶过你了。哎……”

  崽儿看到祖母睐缝着的眼里有晶莹的泪花闪耀着,心里一阵难受。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把祖母的手紧紧吊住,一丝儿也不敢放松。却又被祖母突然使劲捏了一把,崽儿便痛得嘘的一声叫了出来大雨一直下了七天七夜。巫巴山区成了水的世界部落里一切生的活动都因洪水停顿下来,剩下的只有死的话题。大巫觋老拐与作为他助手的巫师每晚都聚在一起做着祈祷长老会也接二连三地开着,都希望神灵不要降大灾祸给自己的部落。向祖母作汇报时,老拐和长老、巫师们则无可奈何地强调着一个结论,崽儿杀死蟒蛇的罪过实在太大,神灵让洪水冲毁了全部庄稼地和出行的道路,武士们连上山打猎都不能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祖母不动声色,语气平稳地问老拐:“吃的还有吧,让大家吃风干的肉。”

  “如果雨一直下个不停,干肉也会坐吃山空。我用蓍草占卜过,但神灵却不让我看到雨停的日子”老拐回答说“那么,崽儿杀死的那条大蟒你怎么处置了?”祖母再问“把蟒皮剥下来先张开供在社屋里。蟒身已经埋到后山上,垒了神冢作了初祭。但神显然也没有就此原谅的意思”老拐再答祖母摇摇头,叹一声,说:“那你另外想了别的办法吗?”老拐说:“只好让崽儿跟我把河边、山上、林子及各部落都走到,向神灵谢罪。先请神灵让大雨停下来,让洪水退下去,最后再做正式祭祀。这些天,鱼部落、熊部落、牛部落、鹰部落、虎部落都来了人,问我们有没有办法使天神息怒。各部落与我们虽然没有正式联盟,但历来是把我们蛇部落当成首领的,也都同时尊敬我们的蛇神。听说我们冒犯了自己的神灵,他们也害怕了,希望我们早点想办法谢罪弭灾。就连一向与我们有隔阂的巫咸部落也派了人来反映情况,说是因为大雨和洪水的影响,各部落之间生意也停顿下来,他们的盐都卖不起价了。如果真是因为我们部落触犯神怒,损害了大家的利益,巫咸部落就要联合各方一起向我们索赔”

  祖母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巫咸那是趁火打劫,我们不理睬他。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你也不要只听外部落的人说什么,自己要有个主心骨”

  老拐偏着头看看祖母,似乎若有所思。最后则说:“也只有先让崽儿跟我去各部落走走,向他们表示下歉意,让他们看看我们向神灵谢罪的诚心,免得他们总发牢骚”

  祖母听罢,又摇摇头,眼里流露出一丝悲哀,心里埋怨老拐到底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却又没办法再说什么,便不再说话回头看看在卧榻上玩着老虎头骨的崽儿,也是无精打采。便挥挥手,说:“去吧”却又唉地叹出一声,很无奈的样子老拐于是让一个巫师把崽儿捉了,动手扒下崽儿身上的鹿皮袍子。祖母见了,走过去接过袍子,却又拉过崽儿来,重新为他穿上。老拐说:“崽儿去谢罪,身上是不能穿衣服的,那样不虔诚”

  祖母不动声色,继续为崽儿整理袍子。一边则说:“虔诚不虔诚是在心里,不在一件衣服上。外面下着雨,你要把我孙子淋坏了,神也不答应给他一个没有精神的祭品。”老拐无奈,只好任她为崽儿穿上袍子系好鹿皮腰带。之后则让巫师以一根鹿皮绳扎了他双手,牵着走出洞屋去洞屋外依然下着很大的雨老拐和几个巫师带着崽儿去各部落谢罪时,态度很诚恳。老拐向各部落首领和长老巫师们表示,谢罪既是向他们道歉,也是向上天神灵祈祷,希望免除降到各部落的灾祸。“崽儿到各部落谢罪之后,还将最后献作牺牲让神灵领走。做献牲祭祀的时候,请你们派人去观礼。我们的心是很诚恳的。”老拐这样对他们说各部落的人听了这话,又见崽儿耷拉着脑袋没有反抗和不恭的表现,便相信了蛇部落的诚意,又纷纷表示愿意去蛇部落观礼。凡是关系重大的祭祀活动,主祭的部落都会邀请邻近部落派人观礼。这也是巫巴山区部落间的一个传统走到鱼部落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意外。鱼部落女首领的女儿鱼姑,对蛇部落把崽儿牵着游行谢罪的行为表示了抗议鱼部落的居住地靠着鱼溪河设在蛇部落的下方。两个部落挨得很近,原先是同出伏羲、咸鸟一脉的。直到乘厘时代,两个部落才分开各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一个固守传统以狩猎为主,辅以捕鱼、采集和耕种,一个则以捕鱼为主兼做买卖,拿晒干的鱼与其他部落交换吃穿用具和敬神的牺牲。鱼部落奉鱼为主神,把捕鱼谋生当作神对部落的恩赐,献牺牲则必须使用另外的猎物,因此与其他部落做买卖交换就成了一件必要的事。也因为捕鱼的独木舟走动方便,每天都会穿行于各部落之间,所以后来各部落最先确认的共同集市,就设在鱼部落的码头和祭祀广场上了鱼姑就生在鱼部落。她生性活泼好动,喜欢跟男孩子一起玩,喜欢跟着舅舅们划船打鱼,还去过山外大江边。除了本部落外,她也常去蛇部落玩,还与蛇部落的孩子玩打仗游戏。她特别喜欢跟崽儿在一起。她喜欢崽儿的聪明机敏,喜欢看他动脑筋想事情的神态。崽儿提问题时,圆圆的大眼睛不停地向上翻,样子真是可爱。尽管提的问题在她看来都十分幼稚。她比崽儿大3岁,崽儿也很习惯叫她鱼姑姐姐鱼姑最近一次与蛇部落的崽儿一起玩,是在一个月之前。那一天,崽儿意外地看到鱼姑姐姐的心情似乎很不好那天是鱼姑的14岁生日,到晚上部落将为她举行成年礼。那本是一件好事,所有的孩子不论男孩女孩都希望长大成人。但鱼姑还是不高兴。因为按部落传统,女孩成年礼的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仪式——开门礼,必须由部落最有权威的长老或巫师为其举行。她听比自己大一些的女孩说起过开门礼的程序。即在公开的沐浴、及笄、祭神和祝福之后,由权威长老或巫师带着到社屋去,用他的阳鸟帮助成年的女孩打开她的处女门,此后女孩便可以与自己喜欢的外部落男子交往并生孩子了。问题是行开门礼的过程,每个女孩都会感到疼痛,还会流很多血。鱼姑听那些行过开门礼的伙伴说,她们因为面对的是部落长老,心中只有畏惧而没有向往,身体难免干涩,所以很疼痛。这跟后来与外部落男子在一起做生孩子游戏很不一样。与自己喜欢的外部落小伙子在一起时,因为心中有向往,身体很滋润了,让他的阳鸟钻进来就会非常愉快。巫巴山区的人们把男性生殖器叫作阳鸟,因其具有鸟的形象对于这样的区别,鱼姑没有体验。但她原本对部落里那些长老巫师就不喜欢,觉得他们的样子从来就是很严肃也很固执的,一点不快乐。她猜想他们的阳鸟也一定既丑陋又坚硬,不像小男孩的鸡鸡那么活泛好看因为有对长老巫师的反感和对疼痛的顾虑,鱼姑曾对母亲提出要求,自己行成年礼时免除开门礼的程序。但鱼姑妈妈没有同意,说那是自古以来就形成的传统,她现在当着部落首领,更不能带头破坏传统。鱼姑妈妈要女儿坦然面对那个仪式,不要在权威长老面前表现出反感来。以免那老家伙不高兴了,故意把她弄得更痛。进而还可能煽动男人们对女人的不满,包括对她这个女首领的不满,从而就破坏了部落的安定团结“你忍耐一下吧,女儿。到时候你把眼睛闭上,不去看也不去想什么阳鸟和鸡鸡。男人的东西,不论是长老巫师的阳鸟,还是外部落男孩的鸡鸡,说到底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对女人的热情从来就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不论他看上去多么强大。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任何男人都并不可怕。惟一能对女人造成真正伤害的,只有他们嘴里常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女人如果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以为他们会信守诺言终身只爱自己一个女人,从而沉入对所谓永恒爱情的幻想之中,那她就是傻瓜,最终会为男人的背信而痛苦不已。所以真正过日子还得靠我们女人自己。”鱼姑妈妈这样对女儿说。

  鱼姑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但她本能地不相信男人和男孩都是一样,阳鸟和鸡鸡没有区别的说法。比如蛇部落的崽儿,在她看来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她从小就喜欢跟崽儿一起玩。她喜欢他的聪明机敏,也看见过他的很活泛很生动的小鸡鸡。他光着P股在河里玩水时,鸡鸡很服帖很乖巧地跟着他,正像一只等待飞翔的小鸟。而他站着撒尿时,鸡鸡则昂扬向上,像出征的武士那样神气而英武。她想像不出,当崽儿长大成了武士之后,他的阳鸟会变得不再可爱,变成只会让女人疼痛的狰狞怪鸟。因此之故,当崽儿再到鱼部落找她一起玩时,她便留意着再看看他的鸡鸡,想最后记住男孩鸡鸡可爱的样子,以帮助自己克服对于部落权威长老为她行开门礼的恐惧她把崽儿带到河边,让他跟自己一道下河游泳。但那天崽儿对游泳不感兴趣,却让鱼姑带他到鱼部落后面的山洞去,用石粉在岩壁上画画。他要鱼姑帮他做一件十分紧要的事,就是把祖母先前给他讲的故事“写”下来,以免以后若干年,人们把他的P股说是别人的P股。他说这事只有鱼姑姐姐能够帮助他完成。因为鱼姑比所有的孩子都懂得多。比如鱼溪河里出产的青鲅、岩鲤、翘壳、黄腊丁等等,就是鱼姑教他认识的。还有那些菜和草,崽儿原本区分不出来。鱼姑姐姐告诉他,有很多种草没有毒却有营养,采下来后就可以吃。因为是把可以吃的草采下来,所以就叫做菜除了这些,更重要的是,鱼姑姐姐还喜欢画画。她知道哪种石头磨成粉适合作颜料,画在石头上不会褪色。还知道在河滩上找一种质地柔软的石头直接往石壁上涂画,也不会褪色。虽然那种软石头颜色要浅些,但总比用树枝烧成的炭粉画图要好啊。木炭粉一旦被水浇浸被雨淋着就很快消失了,难以留下印痕。而大多数的人,包括大人和孩子都只用木炭粉画图记事,为了省事也为了偷懒,因而能够记下来的故事就不多。此前崽儿曾多次跟鱼姑姐姐去过鱼部落的山洞,那时他就被她画在洞壁上的各种图画和记事符号所吸引,总要问个不停。而鱼姑姐姐也总是讲得滔滔不绝,让他获得极大的满足尤其令崽儿惊奇的是,鱼姑的图画故事里还有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比如那身躯庞大长着长长鼻子的家伙。她说那叫做象,是一种比虎还要厉害的动物“还有比虎更厉害的动物啊?”崽儿那时不相信,一个劲儿地摇头,眼睛里满是疑问。鱼姑告诉他那是真的,她在山外面见过象。鱼姑说她曾经跟着妈妈和舅舅驾船,顺鱼溪河出去到过山外的大江边。那是一条大河,想像不到的大。晚上,人在江边岩石上睡觉,一夜都听到江水流淌撞击岩石的声音,空空空的像打雷。所以大河边的人管那河叫“江”,读出来就是“空”这个音那江里的鱼也大得不得了,拿鱼叉和小鱼网根本抓不住那些大鱼。比起大江来,鱼溪河简直就太小了。所以鱼部落才有了那句格言,不见高山不知平地,不见大江不知小河。而象也是在大江边生活的,因为江边的山上除了树林以外,还有竹林和芭蕉林象喜欢吃竹笋和芭蕉。几头像在竹林和芭蕉林里走,一路就发出哗哗哗的响声,就像山上下大雨,河里涨了水一样“啊呀呀!”崽儿更加惊奇了,发出一连声的感叹,眼睛也睁得大大的。鱼姑看了他那样子,心里不禁颤一下,却有些遗憾地叹一声,说:“唉,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你没到江边去过,也没见过江边的大鱼和象,说了你也不懂,你是小孩子呢”

  崽儿立即感到了不自在。以往也是这样,当鱼姑说到他不知道的事情时,总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崽儿脸红起来,让鱼姑看见,又说:“你看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了,还会害羞?你是男子汉啊,你的鸡鸡也总有变成阳鸟的时候,怎么还会害羞!”

  这样说过,鱼姑的遗憾更强烈起来,也最终放弃了再看看他的鸡鸡的想法。他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子。她在心里计算着,到崽儿行成年礼当武士的时间,至少还有5年,那时候他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天晚上,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迎来了成年礼仪式。部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权威长老把她带到社屋里,很快完成了对她的开门礼。因为面对的是部落首领的女儿,长老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鱼姑妈妈讨厌的甜言蜜语,只是把自己的阳鸟对准鱼姑等待开启的处女门,用力挤进去。然后便走到广场上向众人宣布:“本部落首领的女儿,受到众人爱护的鱼姑小妹,从今以后有权与外部落的任何一个男子交往并生孩子,只要她自己喜欢就行”

  而那时鱼姑仍然躺在社屋里那用整棵金丝楠木凿成的祭神台上,等待着身体的疼痛消退。她一直闭着眼,但没有去想像权威长老阳鸟的丑陋和狰狞。眼前一直晃动着的,却是崽儿身上那只小鸡鸡的样子。她过去看见过,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活泛可爱,生机勃勃当崽儿被老拐和蛇部落的巫师们带着来鱼部落谢罪的时候,鱼姑最先看到了他。崽儿被鹿皮绳捆着双手由几个大人牵着走来,那时还淋着雨。她非常惊讶,大步冲上去,把崽儿一下拥抱在怀里,接着就动手要为他解开捆着的手。却被一个巫师粗暴地拉开。崽儿也抬起头来无奈地看看她。鱼姑转过去问自己的母亲:“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鱼姑妈妈唉地叹息一声,说:“崽儿犯的是渎神大罪,不可赦免”

  鱼姑仍然不明白,一个劲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鱼姑妈妈看女儿一副焦急的样子,摇摇头说:“这些你不懂,你还小。那是属于巫师们管的事情。等你以后生过孩子,为自己的事祭过神灵,你才会明白。杀人牲谢渎神罪是部落最古老也最沉重的传统,不是谁能够轻易改变的。再说崽儿是蛇部落的人,人家部落的事人家自有道理!”

  鱼姑仍然不放弃,固执地反驳说:“不,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行过了成年礼,有权过问神灵的事。何况崽儿是我的外部落男朋友,以后他还会跟我一起生孩子呢,我有责任保护他!”

  所有的人都很惊讶了。老拐不解地看着鱼姑。崽儿也睁大眼睛看着她,眼里闪过一道光亮,很快却又暗了下去鱼姑妈妈更是非常惊讶,拉过女儿的手急切地说:“啊,你喜欢崽儿,你要等他长大!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的女儿?崽儿真要被献作了牺牲,你以后怎么办啊?”

  守信用重然诺,不轻易说出自己难以办到的事,这也是巫巴山区各部落间的传统。鱼姑妈妈因此为女儿的话担着心但鱼姑毫无悔意,神色坚定地说:“我不要他死,我会等他长大!”说罢,再次上前拉住捆着崽儿的绳子不让走。又指了崽儿的舅舅,蛇部落的大巫觋老拐问:“崽儿杀死一条蟒蛇怎么就有罪了?我们部落奉鱼为主神,还每天都要打鱼吃鱼呢!”老拐被问得一下愣住,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转而却对鱼姑妈妈说:“她这是什么话啊?我们这是执行神的旨意到你们部落谢罪,是你们的客人啊。你是鱼部落的首领,怎么也不管管自己的女儿,任她在客人面前这般无礼。一个女孩子干预外部落的事,还要与神争夺祭品,这成什么话,啊?”

  见女儿还要说什么,鱼姑妈妈一把拉过她,瞪一眼让她住了口。却沉下脸来对老拐说:“鱼姑和崽儿从小就在一起玩,他们是好朋友。她为他着急帮他说话,也是人之常情,哪里就说到与神争夺祭品那里去了?鱼部落也从来不想干预你们蛇部落的事。你们走吧,对神的祭祀,我们各按自己的方式进行。”

  老拐便没了话说,带了人怏怏地走去。鱼姑眼看着崽儿被巫师们牵着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心里一下非常难受,“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盖头公元20世纪。巫巴山区。外公一直蛰伏的男性意识被一次偶遇激发出来,他再次闯了祸。

  古时候那个崽儿跟着他舅舅老拐离开鱼部落后,又发生了怎样的事,外公没有细讲。我也没有追问。那时我已经被鱼姑的故事吸引了。我猜想鱼姑没有阻拦住巫师们牵了崽儿继续去各部落游行谢罪,一定非常痛苦。因为她喜欢崽儿,与崽儿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为她和崽儿惋惜。对于我的心情,外公说他完全理解,并说我那么关心鱼姑的故事,其实是一种男性意识在觉醒的表现。这话让我感到有些狼狈。我红着脸反驳外公,说:“我在学校里从不和女同学说话,也没有带小女生上山钻过山洞猎过狼,不像你从小在女人堆里玩”

  外公便笑起来,说:“正因为这样我的童年很快乐,很正常,能够发现女人们的全部优点,并尊重她们。女人们也是这样,当她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她们是十分单纯可爱的。因为她们透明,把全部优点和全部缺点都袒露在你面前。而随着年龄的增大,她们却在不经意间就把心思藏了起来。最后则把自己的一切都藏到一张盖头后面,让你看不着也猜不着,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说到这里,外公已经不再有笑意,眼里是一种凝思的神情,仿佛在他眼前汇聚着的是既遥远又模糊的影像,必须得凝神专注,才能看清楚。他说他年轻时候因为一张盖头而陷入过紧张和迷惘,并因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一张盖头不仅会把女人的美好掩藏起来,甚至还会把她的生命光辉完全遮盖下去,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外公最后说外公19岁那年,家里决定为他娶亲,是邻村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这显然不是出于他的意愿,因为那时他仍然在棋盘村的女人堆里孩子般地玩耍。他母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告诫他,结婚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玩了,要负起做丈夫的责任来。外公坦然地说:“那我把她带着与村里女人们一起玩。她肯定没有爬过山顶,没有钻过山洞,也没有碰到过狼”

  我的外曾祖母听到这话很惊讶,严肃地教训儿子说:“傻瓜,傻瓜,你媳妇是不能与小女人们一起玩的,她要跟你生孩子。一个人成家立业,有很多事情要做。”

  外公没有把他母亲的教训太当回事,仍然孩子般地说:“这么麻烦?那就等她生了孩子再把她娶过来。”

  外公的男性意识其实觉醒得很晚。而等他真正觉醒,开始认真喜欢一个女人时,一切都有些晚了。家里早已为他向女家下了聘礼,送去了插香。聘礼有送给女家父母的香米、腊肉、衣料、烤烟以及银钱之类,作为对他们养育女儿成人的报答。插香则是专门送给已聘新娘的礼物,主要是文房四宝和针线鞋袜等,以此期许女方过门后知书识礼孝敬公婆,进而学会主持家政相夫教子。

  但那是个外公从未见过的女人。“她可能脸上有麻子呢,还可能嘴里生着獠牙,你怕不怕呀?”棋盘村里的小女人们这样吓唬我外公。她们因为曾经跟他上山猎过狼,还一起钻过山洞过了一夜,一直与他亲密无间,说话也无所顾忌“真的吗?那我得先去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外公的好奇心被撩了起来,决定独自去作一次婚前探秘第二天一早,他瞒着家里偷偷跑出了棋盘村,逢人便打听哪村哪家有新娘出嫁的。但所有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却不告诉他哪里有将要嫁到棋盘村的新娘。外公在周围的村子间转了大半天,始终没打听到新娘的家,也没见到自己将要娶的女人。他心中的好奇和忧虑变得强烈起来,更加执著地一定要先见到那女人,然后才能答应跟她成亲。他顺着一条有很多人走的路向更远的村镇走去那是一条官道,也称盐道。盐道的尽头据说是一个很大的盐场,十分热闹。盐场究竟有多远,盐道几天能走完,外公并不知道,也没有向旁人打听。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他明白自己擅自去探看未婚妻之举,也是一种违反祖制的失礼行为。外公当然没有把那条盐道走完,那天傍晚时分,他被一条河阻拦了下来那是一条历史上很有名的河,当地人称作灵河,自古来就因为上游出盐而舟楫繁忙,且丰裕一方。但外公走到的渡口却只是个小渡口,并不知名。那天没有其他渡客,摆渡的老大也没看见,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守着渡船。渡船不大,是用木头打成的,两头往上翘起来像鱼的尾巴,俗称乘驳子。外公以为那姑娘也是与他一样等待过河的渡客,便跳上乘驳子,站到船头望风景。回头却见姑娘拿起篙竿撑开了船。外公奇怪,问她要把船撑到哪去。姑娘冲他嫣然一笑,说:“送你到对岸去呀,你不是要过河吗?”

  “不,我没有叫你送我过河,女人”外公拱手相谢,却又对她说:“我要等老艄公。我以为你也在等着老艄公的,女人”

  不料姑娘听罢,一下变了脸色,二话不说,拿起篙竿便向我外公扫过来。外公没有防备,一下站立不稳,身子一歪便栽进了河里外公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得很难看。撑船姑娘也一下愣住了,见他已经呛了水,慌忙放下篙竿,扒着船帮拉他。拉了几次拉不起来,姑娘也急了,卟嗵一声跳进河里,用手顶住我外公的P股奋力往岸边推。外公仍然慌乱,返过身来像捞救命稻草似地扑向姑娘。姑娘却机灵地一转身,下潜到我外公身后。待她冒出水面,不容我外公反应过来,便伸出手往他头上重重打了一拳,然后拽住他手臂拉上岸来外公委屈不尽,湿淋淋地质问姑娘,为什么连道理也不讲一声,就把人往河里打?姑娘也是一身水湿,没有回答我外公的问话,只是红着脸看他一眼。却跳上乘驳子,把背对着我外公,然后挥挥手让他走路。外公百思不解,却也不好多问,只得快快地离去。一路上,外公的眼前都有撑船姑娘的身影和面容在晃动外公赶了一夜的路,好容易在天亮时分回到棋盘村。家里人正着急,都围了他厉声追问。外公只好把外出探秘却不知未婚妻在哪里的事讲出来。说起在灵河渡口的遭遇,却又遭到他祖父一顿教训。外公的祖父责怪他不问乡俗,说话没有礼貌。原来,在巫巴山区深处一些地方,人们只把已出嫁的媳妇叫做女人,姑娘是不能叫女人的。而且船老大也不能叫艄公,因为“艄公”与“骚公”谐音,加上“老”字就更糟糕。外公那时说,以为这姑娘也在等着老艄公,那就等于说一个媳妇在等着与自己的公公干苟且之事。撑船姑娘一定认为我外公那样说话是有意欺侮她,所以拿篙竿打他“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只会读万卷书是不够的,真正的学问还得靠自己行万里路才能得来”外公的祖父这样教训他外公的祖父也是个乡村知识分子,年轻时曾经参加过乡试并考取了举人。因家族规定长房长孙不能离开宗祠,而放弃了进京参加会试和出外做官的机会,一辈子便守在棋盘村里过农耕生活。外公的祖父曾经指导他读过很多书,包括家族祠堂里收藏了不知多少代的那些手抄本著作经过这事后,外公才深深感到自己原来封闭在棋盘村里,其实很多事情都不懂。而外面的世界却有无穷的美丽和精彩。例如灵河渡口那撑船姑娘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把他扫下河去的篙竿和救他上岸的拳头,都让人回味和留念。正是在那时,外公第一次开始喜欢一个女人,并生起了走出乡里的念头但外公的这个念头显然也生晚了,并且十分的不合时宜,因为家里己为他向女家行过报期礼和过礼,即定下成亲的日子并送去了衣服、首饰、酒肉和果品等等,只待吉日良辰了。那些日子,整个家族都为这个长房长孙的婚姻大事忙得团团转,除了杀猪宰羊置办酒席外,还把祠堂内外数十间房屋都做了扫除。又为所有的人,包括管家、厨子、奶妈、丫头等下人都做了镶有红带的新衣服。甚至三亲六戚、七姑八表,也分别置备了礼信陆续送了来,只等着喝喜酒看新娘。一切都不以外公的意志为转移地运行着,所有的人都很兴奋,至于他本人是否愿意似乎已不重要那些日子,外公真的有一种置身局外的感觉,看着众人欢天喜地地忙碌,倒有一种看他人热闹的意趣而心中的紧张和悬疑却是越来越重。他不知道那个将要娶来的新娘究竟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灵河渡口撑船姑娘那样生动的笑容,和那样敏捷的身姿。尤其担心的是,自己心中那个结始终未能打开,即新娘是否真的脸上有麻子,嘴里生着獠牙。这话是村里那些小女人们说的。那些女人从小跟他一起玩,一起打狼,又都希望能得到他从狼身上割下来的那条狼尾,所以本能地嫉妒外村那个可能成为我外公妻子的女人眼看第二天就是迎亲日了,外公终于鼓起勇气向祖父和母亲说出了心中的那个疑问。他说:“我不能与那个见都没见过的新娘结婚。村里的女人们都说,她脸上有麻子,嘴里还生着獠牙呢,我不喜欢。”,这话把外公的祖父气得直吹胡子,又责备地看向我的外曾祖母,似乎怪她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儿子。我的外曾祖母一下便很狼狈了,沉下脸来对我外公说:“你听谁说的那些胡话鬼话,你的新娘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呢,哪来什么麻子和獠牙?啊,都是你那些小女人捣的鬼,故意说话来吓唬你”

  “这真不像话,都是些野丫头,贱皮子!”外公的祖父似乎也找到了出气的对象,这样骂我外公的儿时伙伴。又警告他说:“从此以后,再不准跟村里那些女人一起玩了。你已经是大人了,要负起家族的责任来,啊!”

  “但是……”外公对受到这样的训斥也有心理准备,神情固执地继续说:“我以后可以不再跟村里的女人们玩,但我还是不能结婚,我要到城里去读书。爷爷你也说过,一个人要学到真知,不能只读万卷书,还必须行万里路。我不能一辈子都守在棋盘村里,我要走出去”他这样说,脸上神情十分认真,就像发表宣言“啊,那怎么行呢,你已不是小孩子,应该成家立业了。何况已经跟人家定下明天就娶亲,这时候提出退婚就要付一大笔赔偿,我们家以后也没面子再向别的人家提亲了!”我的外曾祖母一脸焦急,说罢又看向外公的祖父。我的外曾祖父两年前因吸食鸦片而去世,外曾祖母在家里一切大事仍然听从长辈决定外公的祖父似乎也为了难,很久没有说话。他知道正是自己当初说的话鼓励了孙子往外跑,孙子使用的是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策略。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了,最后恼怒地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明天你必须结婚,就算我们为你娶的新娘脸上有麻子,嘴里生着獠牙,那也是你的女人!”说罢用手里的拐杖使劲顿着地,又举起来向我外公挥舞。外公不敢招架,慌忙返身逃出去外公那天的一切行动都被他祖父作了限制。外公的祖父知道孙子从小心性自由,说话做事不考虑后果,担心他有可能逃婚,因此不准他一个人行动,更不允许外出。同时让我的外曾祖母继续训诫他,要遵守礼制,完成婚典,不能出任何差错。我的外曾祖母受命训诫儿子时,则使用了柔性策略,除了要他做好当丈夫继承家业的准备外,着重针对村里女人们的谣言进行了反驳。她特别告诉儿子,家里为他娶的绝不是什么脸上有麻子,嘴里生獠牙的女人,相反却是个五官端正,漂亮大方的姑娘。她说她事先见过那姑娘的,人家也是大家闺秀,哪里像村里那些野丫头说的那样不堪。何况家里为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他好,怎么也不会把一个有妖性的女人娶回来乱了一家章法。在棋盘村人的语言习惯里,把面目生得奇特的人称为有妖性的人,甚至直呼妖人,当然含了很强的贬义哪知我的外曾祖母越是这样强调,我外公却越是起了疑心和好奇。心里一直放不下,把那将要迎娶的女人的模样当成了急于解开的谜,那晚上竟辗转反侧失了眠。第二天一早,他强打起精神,随家里派出的迎亲队伍去迎娶自己的新娘。眼前久久晃动着的,则是村里那些从小跟自己一起玩耍,一起猎狼的女人们的脸。现在回想起来仍然生动可爱,怎么也没法与有妖性的人挂上钩。有一刻,他还把在灵河边见过的那个撑船姑娘假设成自己的新娘,把麻子和獠牙往她脸上镶嵌,更是怎么镶嵌怎么不对劲外公家在棋盘村是个大家族,又是长房长孙娶亲,派出的迎亲队伍便很庞大。一乘8人抬的全红布装饰的花轿。前后相拥着16个壮小伙高举着的16面迎亲彩旗。在花轿和彩旗前面开道的,则是一支由16名乐手组成的吹鼓乐队。此外,由家族大管家临时充任的领路总管,则带着新郎和迎亲伴娘,以及十数名力工,与前述人等一并组成整支迎亲队伍巫巴山区的规矩,迎亲时新郎必得亲自前往。既是为自己迎娶新娘,拜谢丈人父母,同时也与领路总管一道负责迎亲队伍的全程管理,以此开始学习当家。迎亲伴娘则由家族中的女眷充任,主要负责与对方家的女眷打交道,并在路途与娘家人一起负责安抚新娘。那十数名力工则分别挑了箱包酒坛一应物品,是为迎亲日专送女家的礼信,与早先已送过去的聘礼不一样,有着礼仪叠加的意义。回程时力工们又负责搬运新娘的嫁妆。总之,外公家那一路迎亲队伍因为人数众多,走在路上便浩浩荡荡,十分热闹了对于这样的热闹,外公却全无兴趣。他仍然固执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猜透那个关于新娘到底是不是有妖性的谜。一定得寻个机会,在把新娘娶进家门之前先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总不能把那女人都娶回家了,生米煮成了熟饭,自己仍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这样想着,一路都构思着自己的解谜计划但女方人家却没有给他任何解谜机会。在送上迎亲礼信,拜谢丈人父母,又把嫁妆搬出女方家门的过程中,外公一直没有见到他的新娘。直到鼓乐和鞭炮声响起,新娘被女方一家人簇拥着步出闺阁,踏下楼梯,穿过厅堂,走出大门,登上花轿,我外公也没能走近前去一睹她的芳容。整个过程,新娘的头都被一块金光闪闪的绣花红锦缎方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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