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与魏远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本是沙场上过命的情义,却在这繁华一片的扬州变了味道。许是都因为扬州这“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的人间景致,全然让人们忘却了沙场征尘的缘故吧。春风十里扬州路,人们想的都只是如何享受这人间的美好,想着如何与自己心爱的人儿共谱一段情爱佳话。芙蓉帐暖,谁还愿意去记着那血肉横飞?
云开与魏远,虽然都是朝廷栋梁,但是毕竟说到底依然都是肉身凡胎,他们心中的念想又岂能与他人不同呢?
自从那天餐桌上张阁老慨然应允了魏远对喜娘的求婚,云开再望向魏远的眸子,已然涌起了青灰的冷硬。
张曼瑶浑然不觉。
张阁老则是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仅是捋着长髯,高高挂起般地淡然而笑。
如果说在张府时,云开还能谨慎地收敛起自己的脾气,而回到云府之后,一切一切便煌煌如夏日明晃晃的太阳了。
云府上下都心知肚明,云开与魏远的关系,出了严重的问题。
敏锐如鹰的魏远,又岂能忍受这人在屋檐下的委屈呢。一次与云开并不算直接的小小冲突之后,魏远便以张阁老想与喜娘父女亲近为由,带着喜娘移居到了张阁老的府邸。
据说那日,张府中门洞开,张灯结彩,言笑晏晏。那排场,那气氛,绝对不亚于一场披红挂彩的嫁娶婚事。
人人都说,张阁老对魏远这个女婿,看来已是十二分满意了的。张阁老对待魏远的规格,甚至较之同样为女婿的云开,都要高了一个档次。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张阁老更加喜欢魏远这个女婿;有人认为这是张阁老有意要对十六年来对喜娘的冷落而有所补偿。
不过有一点倒是大家已然认定的事实:魏远与喜娘的婚事,铁板钉钉了。
没人知道,那个夜晚,云开去了哪里。
只是听更夫传说,那晚三更时分,依然能听到某处大户人家高高的斗檐之上,传来悲凉的羌笛之声。借着星月之光,隐隐可见他白衣的身影,倚坐在飞檐之上。他身上喷涌的悲伤如白色月光,氤氲荡漾。晚风吹起他的衣袂,仿佛可见瓣瓣白色莲花,轻旋曼舞,顺着他眼神定定凝望的方向,蜿蜒飞去……据说,那个方向,正是张灯结彩。那个方向的红,与这人身上的白,正好形成了欢喜与悲伤的截然映衬。
那么高的飞檐,那么深的夜色,那么悲伤的心情……更夫不禁甩甩头,这一定是自己困倦懵了看到的幻影。难道是神仙?又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悲伤的神仙呢……
喜娘自然是无法轻易地接受张阁老,所以她在张阁老面前,一如过往地守礼,也疏离。
喜娘之所以答应跟着魏远同来张府,一来是魏远殷殷的请求,二来是张曼瑶亲自的邀请,更是因为——云开自那日起便锐利得如鹰隼一般直直射来的眼神。
喜娘轻轻叹气。自从养父母相继故去之后,喜娘已然在这个世上孑然一身好几年了。除了还有对母亲的那个承诺,要保定人间一百桩婚姻,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间还有什么继续苦苦撑下去的理由。她曾经真的想,不如就这么放弃尘世,跟了母亲去,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至少还能母亲相依相伴……
如今,虽然自己在心里依然没有把张阁老当作父亲,但是一旦真的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喜娘的心底,还是隐然跃动着小小的快乐。
孤身一个人真的好难过,喜娘真的好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家,拥有自己的父母高堂,能够拥有自己的兄弟姐妹,能够——拥有自己的亲密爱侣,拥有自己的可爱孩子……
如今,这一切真的近在咫尺,尽管总与自己内心的期盼稍稍不同,但是毕竟已然轮廓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了呀。喜娘垂下眼帘,轻轻叹气,“对不起。原谅我小小地放纵自己,去享受一下这人世间的幸福滋味吧……”
喜娘的一时抗拒,让张阁老将对喜娘的所有感情都转移在了魏远的身上。每日里两个人把臂畅谈,饮食起居更是着人将最好的物品给魏远享用。魏远也是投桃报李,不但日日陪着张阁老下棋、吟诗、练字,就连夜晚也要主动去张阁老书房问安。真个是一派父慈子孝的融融场景。
就算喜娘心底有小小的纳罕,也都被张阁老与魏远之间的融洽相处给冲淡。
喜娘本拉还想问魏远,为何有时明知张阁老出门访客未归,魏远却还要在夜晚殷殷地赶去张阁老书房问安呢?
……
时光如梭。一转眼,距离当初订定的,云开与张曼瑶的九月婚期,已然仅余不足三月。再加上又临时插进来的同时拜天地的魏远与喜娘,整个亲事的筹备工作,就更加紧锣密鼓起来。
喜娘一方面是新娘之一,另一方面又总体负责着婚事筹办的大小事宜。忙里忙外的她,俨然一只停不下来的小陀螺。
所以再顾不得追问,每日夜晚,给魏远送去宵夜甜汤时,为何屡屡不见魏远的影子了……
喜娘的忙碌,忽然在这日,因为魏远的一个宣布,戛然而止。
那是张家阖府都在的场合,甚至连云开也在。魏远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嘴角淡淡一抹微笑,眼光望向遥远的虚空,“西北战事吃紧。昨夜皇上派人给我送来密诏,着我微服赶赴西北调度兵马。”
言毕,魏远清亮的眼神灼灼望着喜娘,轻柔得仿若呓语:“我,舍不得喜娘……”
喜娘的心重重一震!
这个美如夏日花朵,明艳如正午阳光的男子,从来都是带着嬉戏的神情,看向喜娘的神情也总是邪邪地不认真。即便已经糊里糊涂地订了亲事,但是喜娘从来都是认定,魏远对自己无非是一半好奇一半试探的。
却,从没想到,自己竟然看到了魏远眼中升腾起来的,烟花一般灿然却孤寂的忧伤……而这忧伤正是缘于对自己的不忍割舍……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喜娘怎么能看不见,魏远对自己的一片真挚的心呢?
喜娘的心底忽如春水,悠悠荡漾。从来没有人如此地在乎过自己……噢,或者应该说曾经也有人这般地在乎过自己,喜娘悄然地望了望若有所思的云开,但是那些在乎已然不应该属于自己,自己心底那些胡思乱想也早该随风,飘然远去了才是……
自己想抓住的,不过是现世的幸福:一个爱着自己的男人,一个可以让自己正大光明地去爱的男人,然后组成一个家,生一大堆的孩子……
喜娘抬高眼帘,眸子如朗朗晨星穿破缥缈晨雾,“我愿意追随魏将军远赴沙场。哪怕,只能为魏将军端一杯热茶,喜娘也,心满意足了……”
闻言,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惊!
试想偌大个江南,有几个弱小女子,能够不在意沙场朔风呼啸,能够不恐惧战场的血肉横飞,能够义无反顾地追随自己尚未过门的夫君万里赴戎机!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魏远眼角拼命抑制的晶晶泪意,魏远忽地奔过来,紧紧将喜娘抱在了怀中……
忽听得云开闷声开口,“其实,收到朝廷密令的,不只魏远一人。我也将同时微服起程。”
被喜娘感动得哭得梨花带雨的张曼瑶,听到云开的话,先是一怔,忽然也挺直了脊背,正色地说,“既然我喜娘妹妹都能深识大义,身为姐姐的我就更不该贪恋这江南的十里红尘。我也愿随云朗一同,共赴沙场!”
夏日的江南,艳红烂漫,旖旎无边,却在这四人的言语之下,蓦地凝重起来。
西北一朵乌云悄然飘来,及至人们抬头,才发现早已经乌云压境,一片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