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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那年十八岁

  如果……

  真的有世界末日,上天许给每个人一个愿望,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想……左手牵着妈妈,右手牵着你。

  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可是,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太久不见了。

  我……好像忘记了你的五官。

  想念肆意弥漫,在每个细胞里游走,又悄然消逝,就像皇宫酒店大厅里舒缓悠扬的钢琴独奏曲,清清脆脆的敲击声似令满身的细胞都轻快起来。

  叮叮咚咚,每一声都似回响在记忆的时空里,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十八岁的你和我。

  一个转身,我们错过了十年。

  陈青远……

  “陈青远!”老师大吼。

  灰白色的走廊里静寂无人。教室里的门和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窗子上的玻璃全都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

  那少年“嗯”了一声就抬起头来,起身的同时,还打了一个呵欠,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他抓了抓睡乱了的头发,再一脸茫然地看向老师。

  “你叫我啊?”

  “是啊,我叫你喝茶啊!”

  老师气愤地把陈青远的本子从那摞本子里抽了出来,将它在半空中扬起,问陈青远:“你能告诉我,上个星期布置的作文,是你自己写的吗?”

  陈青远抓抓头发,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我抄的!”

  “抄的?”

  “是啊,作文书!”他说着,竟真的从桌肚子里拿出一本书来。

  “高中作文精选》?”老师惊讶。

  “喏,就在这一页!”

  他干脆将书拎在手里,指给老师看。

  老师哭笑不得。

  “陈青远你很诚实!但太没‘抄德’了,‘老大娘’你抄成了‘老大狼’,‘姑娘’你抄成了‘姑狼’,‘狠狠地’……你居然可以抄成‘狼狼地’?你跟狼有仇啊?是不是要对着咬一口啊?”

  一阵哄堂大笑在班级里蔓延开来。

  “还有洛离!”老师看向洛离,“你们俩倒真是很有默契啊,连作文都抄得一模一样!”

  老师开始发脾气,将手里的本子摁在了讲台上。

  不晓得是哪个在下面喊了一声:“这就叫妇唱夫随!”

  轰地一声,大家哄笑起来。

  “啪!”老师拿起讲台上的钢化杯子在桌子上狠狠一放。

  “笑什么?笑什么?啊?一个一个跟个二百五似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稀里糊涂的,你们啊你们,高三了!还有几天就高考了啊!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你们完全不知道啊?你们父母把你们放到学校里是为了让你们成龙成凤,你们倒好,一个一个给我成了虫,到底想怎样啊?拿这种作业来糊弄我?是为我学的啊?”

  老师吐沫横飞,说得兴起,来了情绪,又狠狠地拍了桌子,大喝一声:“洛离,你给我站起来!”

  教室右边,第三排第四位的女生低着脑袋站了起来。

  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训道:“洛离啊洛离,看到陈青远的作文和你的一样时,我还以为是他抄你的,真没想到你也抄袭啊!你是我很看好的学生,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你对得起送你来学校的父母吗……”

  “啪!”老师又拍向了桌子,那动静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当然,谁也想象不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洛离,居然也会做出抄袭的事情来。

  “喜欢抄是吧?喜欢抄就把今天的课文抄两遍,放学后交到我办公室里来,抄不完不许走!”

  放学后,同学们都走光了,两个人留下来抄课文,洛离竟坐在教室里吸着鼻子,低泣起来。

  坐在后排的陈青远从位置上站起身,来到洛离身边坐下。

  “哭什么啊?不就是罚抄两篇课文吗?又不会掉一块肉,有必要委屈成这样吗?”

  洛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圈红红的,眼底有泪珠翻滚。陈青远看到她充了血丝的眼睛,顿时慌乱起来。再看到洛离转首不理他,他更是郁闷地大嚷:“喂,你还不肯理我啊?”

  这不是明摆的嘛,洛离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她还在纠结昨天发生的事情呢。

  ——这几天天气很不正常。电视里说倒春寒来了。

  昨天下午,气温都升到二十二度了。晚自习前的那段时间里,洛离照例帮陈青远和那一大帮正在打球的男生看管衣服。

  那堆男生打着打着就叫嚷道:“喂,洛离,你来啊,一起来打啊!”

  洛离盛情难却,加上这四月的天气,人一静下来就容易犯困。最近的天气又热得不正常,所以,为了驱走自己的乏意,她就脱了外套,穿着白色纯棉T恤笑眯眯地上了场。

  人一运动,就会精神起来,哪怕是好像在蒸汽里穿行,汗水汗湿了衣服,跑得气喘吁吁,也还是能让人产生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感。

  球到了洛离手上时,洛离跑步运球,后卫陈青远在洛离运球的时候守得束手束脚。洛离跟他大眼瞪小眼对视的时候,他怔了怔。借他发怔的间隙,洛离运球快攻,到篮下起脚跳投,进了!

  她“哦耶”一声,竖起大拇指,笑着跳了起来。太痛快了!

  同队的男生拢过来围住洛离,笑着赞道:“不错哦,真看不出来啊!”

  夸得洛离不好意思地摸着汗兮兮的额头傻笑。

  陈青远那队的人急得骂陈青远臭球。陈青远挽起球衣的半截衣袖,边挽边莫名其妙地生气大嚷:“我就是臭球,怎么了?”

  说完,攻入围住洛离的人墙,一把把洛离扯住,扯得洛离边鬼哭狼嚎边拉着他的手大嚷:“输不起啊?干什么啊你,拉我去哪里啊你?”

  身后的人起哄:“小两口吵架了,小两口吵架了!”

  陈青远把洛离拉到操场一边,也不知道他对洛离说了什么,气得洛离抬起一脚就向他的大腿上踹去,涨红着脸骂他下流,骂完后捡起打球前脱在号令台上的衣服,转身就跑。

  球场上的男生见状起哄似的大嚷:“陈青远,你说了什么把你老婆气跑了?”

  陈青远大吼:“老你头的婆,再说这些,我爆你的头。”

  他从地上操起他的衣服和书包,往肩上一甩,单肩背着,怒气冲冲地走了。

  大家都很好奇他说了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他居然怒气冲冲地对洛离说:“洛离,你的小熊猫太可爱了吧,下一次,能不能不要穿这么可爱的小内衣啊?都让我看到了,你让我还怎么专心打球啊!看到也就算了,你还一马平川的,实在没有什么看头,拜托你别在男人堆里炫耀你胸前国宝的尊容了行不行?”

  这话气得洛离一天没理他。今天又是雪上加霜,闹上了抄袭事件,洛离更是没给陈青远好脸色看。

  离开学校,陈青远一直送她到家门口。一路走来,他老是在她耳边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她被他缠烦了,推了他一把,说:“我又不是打气筒,我生什么气啊?”

  “对啊对啊,女生只会生娃娃,哪里会生气啊,不过,一个人是生不出来的,诶,你愿意跟我配合吗?”

  “陈青远,你这个死流氓!”她捏着拳头扯声大嚷。

  他却笑道:“我怎么流氓你了?就算我承认我是流氓,你是too!我们两个合称流氓兔!”

  她举拳而嚷:“你成天滑嘴滑舌的,我最讨厌你了!”

  他顺口一接:“太好了,我就是想让你讨厌!”

  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

  他在后面大喊:“诶,你钱掉了!”

  她转头发现地上空空如也,才发现自己上了当。他扶着自行车的龙头,笑得直捂肚子。

  她气得急走几步来到他面前,对着他的腿肚子就是一脚。

  陈青远大痛,嚷着:“救命啊,杀人了,洛离谋杀亲夫了!”

  刚抡起书包要打他,他却跨上车子骑着就跑。边跑还边嚷:“有人要借包杀人了!”

  洛离懊恼地回家,边进院子边犯嘀咕,这陈青远干嘛老是不正不经的,每次总是把她惹生气了他才开心?

  就说刚才吧,他居然说她谋杀亲夫!谁是她亲夫啊?这人说话经不经大脑啊?

  气死人了!

  洛离脸带愠色,打开家门的一瞬间,却看到大厅里父亲双膝落地——他正跪在妈妈面前,边跪还边泪流满面地拉着妈妈的胳膊,像拉一具木偶似的,拉晃着。

  他仰起脸来,冲着妈妈苦苦哀求,他嘶哑着声音说:“青穗。我说做生意亏掉是骗你的,我其实在外面有女人了,那女人怀了我的孩子。我要是不离婚,她就要找人把我打成残废,还有……她还说,我毁了她这辈子,她就要找人毁了我们家洛离,她那个妖精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洛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奔过去拉着他的衣服:“爸爸,你在说什么呐?是不是喝醉了所以在说胡话?”

  他反手拉住洛离的手,在洛离的惊愕下,他陡然直起身子,将一旁的洛离拉了过来。他说:“青穗,你看清楚啊,这是我们的女儿洛离啊,我不能让我的报应落到她的头上啊!那女人的干哥哥是亡命之徒,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呀!”

  他再把洛离拉得近了一些,“青穗,为了我们的洛离,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

  他怎么还说得出“生路”二字?

  为了给他还债,妈妈连房子都卖了,在家里没有卖房子前,成天都有人到家里来闹。他们摔凳子,打椅子,成群成群地来到家里,吵着让洛卫国出来,让他还钱,不然就放把火把屋子烧了。

  就是现在,家里也成天挤满了不三不四的人,连租房子给她们的房东都怕惹上麻烦,要赶她们走。房东更是胆小怕事的人,不敢报警,怕报了警,她以后的日子就要吃不完兜着走的。

  为了躲这些人,洛离一家都搬了三次家了。可那些人总是能马上找到他们。

  洛离快要崩溃了。就在昨天,要债的人又跑到家里来“要钱”,大吵大闹还砸了东西,家里被砸得一塌糊涂,是报了警后才慢慢平息下来的。警察叔叔到来的时候,那些人还拿着父亲打下的欠条大声地嚷嚷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等他们走了,她和妈妈收拾了残局,实在是写不出布置的作文《我快乐的一天》,于是,她只好一边落着眼泪,一边抄了一篇。

  老师骂她,她不怪她老人家,因为错在自己,因为她真的抄袭了。

  而那些人一个劲地逼她们,逼得她们即将走投无路。而当她莫名地承受着这一切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竟是爸爸一手策划的。

  洛离的心好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正血淋淋地往下淌着血。泪水夺眶而出时,她不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爸爸。

  “你是我的……爸爸啊!”她哭着说,“你是最疼我的爸爸啊……”

  妈妈为了还钱,到处借债,还在外面打临时工,做“挑土”的的士司机跑夜场,凌晨三点下班,睡三个小时后,又匆匆赶到厂里上白班。为了省钱,她舍不得吃东西,晚上又睡不好,又累又饿,她终于得了胃病,泛酸呕吐,还打气嗝。可她死都不肯进医院。她说:“离子啊,钱能省就省吧,你爸还在外面躲债呢,想到他这会儿睡在什么桥洞底下躲躲藏藏的,我这心啊,跟针扎似的,疼得慌啊……我快点赚些钱回来,你爸就少受一天罪!”

  后来家里没了钱,也没了房子,租着最便宜的地方住。那房子一室一厅,她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只是在客厅拉了一道帘子,那客厅的沙发,在晚上拉开了就是她的床。没有卫生间,想要方便,还要走出五十米远,去那臭得要死的公共厕所。

  洛离也节省着每一分钱,早点也不吃了,每天第二节课开始,肚子就饿得难受。有次晨练的时候,她眼睛都花了,跑步的时候,胃壁跟胃壁摩擦似的难受,好像没东西消化了,在消化自己似的,酸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涌,胸口像塞了棉花,跑的时候,上气接不了下气,眼睛一黑,整个人就晕了过去。在医务室醒来后,边打着点滴边挨老师训,因为老师以为她是想减肥才不吃早餐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想告诉她,就是不想告诉她。情愿把这事烂在心里,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是在老师的絮絮叨叨下,她只好向她保证再也不节食了……

  而当她哭着把这些告诉爸爸时,那个男人却只说:“我对不起你们,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还你们,这辈子你就放过我吧,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呀!”

  男人的心一旦硬了,什么都感动不了他。

  洛离哭着问他:“爸,即使你不爱妈妈了,即使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你也应该为我想想啊!我高三了,我高三了呀,我马上要高考了,你居然还怂恿那些人追着我们闹,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毁我,你在毁我啊!”

  爸爸一脸苦求的时候,她问他:“爸,你到底是要那个女人,还是要我和我妈?”

  不料爸爸想都没想,一口咬定,要那个女人。

  她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心有那么痛过,痛得她说不出一言半语,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堵得她无法顺利说话。

  父亲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穗,我谢谢你到处为我筹钱,我谢谢你为我奔波,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算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想再骗你了,你跟我离了吧,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要是不离,要是激怒了他们,我们家就没好日子过了!给条活路吧!”

  何青穗只木木怔怔的,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夫妻,她的夫……竟跪在了她的面前,让她放了他。她胃痛得把脸挤皱在了一起,疼得受不了,就用皮包骨的手紧紧地捂住胃部。

  那个男人居然没有发觉她的异样,以为她皱着眉头,只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跪走过来,拉住她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晃着,不停地说:“离吧,离了吧,我求你了!”

  她的木愣无语明显是深受打击,纵使他再焦急,她也不作任何反应。

  洛卫国腰间的BP CALL催命似的响起。他的手探入裤腰,将皮夹里的CALL机取了出来,按了下按钮,好像看到了很可怕的信息。他突然不求了,突然爆怒起来,发狠地冲起身来,对着何青穗吼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你要是不离,那我们就死到一块。”

  他说着,竟把腰间的皮带抽了下来,将洛离一把拉过来……

  洛离惊呆了,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叫嚷着:“爸,你干什么?你……”

  洛离的双手扯住脖子上紧缠的皮带,呼吸困难,血液在脑袋里膨胀,眼前渐渐发黑,连听觉都渐渐与世隔绝,却奇迹般地听到脖子上的肌肉在“扑扑”作响。

  她想哭都哭不出来,只感到脑袋要涨炸了。

  她一手死扯着没有弹性的皮带,一手向妈妈伸去,涨红了脸,极其艰难地求救:“妈……救我……妈,救……”

  何青穗疯了似的冲了上去,对着洛卫国又撕又打:“你这个天杀的!她是你女儿!她是你女儿!”

  男人扭头大吼:“与其让洛离被那些人害了,还不如死在我手里,然后我再杀死你,我再自杀。这样你就不用跟我离婚了,你就满意了——”洛卫国面目狞狰,拉扯着皮带,双手使劲,他太阳穴边的青筋已骇人地爆起。

  洛离开始翻白眼了,她“呃呃”地,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

  眼看她不行了……

  “我离!”尖锐的哭嚎声似从破碎的嗓音里喷薄而出,洛离的妈妈带着破碎的颤音,绝望而悲凉。她的丈夫停下了手上的力道。

  她好似终于忍无可忍地放声大哭,哭得身体下滑,失重般滑坐在地。

  洛卫国松了手,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好像了结一桩心事。脸上浮起一丝得逞的笑意时,完全不顾洛离解脱后的扑地捂喉,呛了眼泪的咳嗽。

  她淌着眼泪咳得猛烈,咳得仿佛连内脏都要咳出来了。可是,爸爸却不在乎她……爸爸只是催促妈妈在他拿出来的协议书上签字。

  只听他说:“快啊,快点,要签就快一点!”

  她哭不出来了,也发不出声了,嗓子像被人下药毒哑了。

  男人得逞了,拿着协议,满意地离去。离去前,裤管与皮鞋由洛离眼前晃过。

  他,连弯身扶她一把的宠爱都没有了……

  心口有了龟裂般细碎的裂隙感……“滋滋”地延伸着龟裂的触角,刺生生地疼着,疼得连胸口都似被高压挤压了似的,内里的一切都被挤皱在了一起。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好像一把利刃,切断了他与她们所有的关系。

  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撕碎了人心,那好像是她心脏碎裂时被人放大了的回声——

  清晨飞雪,这个冬季里的第一场雪。那少年已经守在拐角,跨骑在单车上,一脚踏地,一脚踩在翘起的踏板上,穿着面包似的深色羽绒服,带着一顶线织的绞花帽子。

  天色与亮了一晚的路灯浑然一体,给雪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细细的雪粉飘落下来,好像面包房的师傅向面包坯洒下细细白白的椰子屑。

  陈青远似乎有些冷了,背着沉重的书包,微耸了肩,双手扶住车龙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搞什么鬼啊,今天出来得这么晚!”

  洛离的身影终于出现的时候,他支地的脚向后一滑,身体前倾,车子向前行驶起来。

  他追上了洛离,跟在后面不看脸色地喋喋不休。

  “你说怪不怪,我昨儿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进了一间道观,我进门的时候,接待我的不是道士竟然是个和尚,他递我一个功德薄,让我在上面写上愿望,那本子花花绿绿的,就像我们毕业时填写的同学纪念册,我拿着笔写下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第二个愿望我居然写了你洛离的名字,等我再想写上自己的名字时,我居然写一个字就错一个字,更好笑的是,我拿着‘白雪修正液’涂改时,涂在本子上的白色液体就是干不了,还立了起来,跟方方块块的豆腐似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细雪纷扬,铺着细细雪屑的水泥地上,留下弯弯曲曲的车轮辗印,一节一节的,好像巨长无比的蜈蚣。

  她的球鞋鞋印延绵在身后的路上。在灰蒙天空的场景下,他不停地说着他那个奇怪的梦。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搭理他。“滋”然一响,他车后轮做了一个简单的漂移,后轮处,抛洒出一阵雪屑。

  他骑车横在她的面前,对视着她茫然若失的脸。

  他一惊,随后大吼:“哪个混蛋欺负你了?”

  眼泪又从她红肿如桃的眼睛里狂落下来。新的泪痕很快覆上旧的,被冰冷的风吹过,脸上刺痛无比。

  他恼了,立好了车子,一把牵过她的手,把她往来时的路上扯。

  “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陈青远愤然叫道:“我知道是那些要债的人又到你们家闹了,你回去清理东西,跟你妈搬到我们家里去,我们家还空着一间屋,看谁敢进我家来闹事!”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向前跑去。

  她跑远了,跑开了,向车站跑去,奔上了一辆正要开启的公交车。

  陈青远来到学校,停好了车,进了教学楼的楼道,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看到洛离从教室里冲了出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啊!”他惊得叫唤一声,他们两个的视线刚对上,他便看到了她满脸泪光。

  她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的怀,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教室里面冲出来的两位女同学却拉住了洛离。

  “洛离,你听我解释啊,我们不是故意说你的事情的,只是,小佑家离你家近,昨晚上听到了你家发生的事情……只是表示关心,问你的脖子有没有事,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啊!”

  “关心?”洛离一把推开了她们,“关心是吧?”

  她一进教室,就听她们兴奋至极地说着她家昨晚发生的事情,那表情生动得像是在说评书。当“说书人”说到一处刚刚停下,“听书人”马上意犹未尽迫不及待地问:“然后咧?”

  她生死攸关,而那些人却躲在门板后面看热闹!

  这是关心吗?

  这就他们所谓的关心吗?

  她已经够痛苦的了,没想到这痛苦还要被人像评书一样讲来讲去,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听得完全没发现她就站在身后。她听得淌眼泪,实在听不下去了,才冲了出来,被她们发现,追上她后,她们那表情比翻书还快,刚刚明明还是兴奋得要死,这会儿,这两个女生却像家里失火死了人似的皱紧眉头来向她表示关心。这种关心像锥子一样,扎得人好疼,这种被扎疼的感觉,好难表达。

  为什么大家都要以为她平时不喜欢发脾气,就可以任意打趣她?连所谓的关心也都会带着狗仔队似的小道消息?

  没错,她是金牛座,她是以温顺著称,最不会发脾气的金牛座。

  但不发脾气不代表不会发脾气,牛儿温顺,也不代表它气愤至极时它那双具有攻击性的角儿只是个摆设。

  她真的急了,她真的怒了,她真的受不了自家的隐私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招摇过市”。

  揭开心口伤疤,让污浊的皮肉暴露于空气之下的感觉,真的好难表达。更受不了这两个追上来的女生变脸变得如此之快。

  “你以为……你们是说评书的吗?啊?”她噙着眼泪推开了她们,“我谢谢你们带着好奇的关心,谢谢你们知道我家发生的事情,更谢谢你们知道我爸差一点勒死我,你们还想看看我的伤口。你们想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是吧?你们想看是吧?我让你们看,我让你们看……”她一把扯去脖子上的围巾,一把拉下厚重大衣的竖领扣子,在准备脱下大衣的时候……

  “你发什么疯啊?今天零下七度,你在这里脱衣服?你要不要命了?你病了你妈怎么办?”边上的陈青远突然冲她放声一吼,吼得她一怔,怔完后,哭得把手垂了下去。

  那放声一吼,让她的心奇迹般地注满了一注温暖。

  陈青远紧抿着嘴唇拢近身来,他面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他弯下身去将她扯下的围巾从地上捡起来,又帮她把大衣的拉链拉上,再帮她把围巾围上。

  她自始至终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教室。

  在男生和女生多说一句话都会被弄成新闻的特殊年代,他竟毫不避嫌,毫不在乎地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教室。

  她有微微的挣扎,他却拉得更紧,好像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开,对视时的眼神,好像在对她承诺与保证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在她身边一样。

  所谓的心有灵犀,就是对方一个微妙的眼神,就可以彼此会意;所谓的两小无猜,就是彼此一个微妙的小动作,都可以直达心底,暖彻心扉。

  那年,他与她的手相连,就像一个可以信赖的承诺,似烙印般,牢牢地烙进了她的心底。也给了她可以坚强下去的勇气。

  进了教室后,教室里的目光都盯在他们相牵的手上,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他居然敢牵着她的手,竟这样明目张胆地走了进来!这若是叫老师看到了,一定又会大惊失色地嚷着请家长过来“谈谈”。

  那“万众瞩目”似的目光激怒了陈青远。

  “看什么看?”陈青远勃然大怒,一声大吼,“谁再提洛离家的事情,别怪我陈青远的拳头不客气!”

  陈青远和洛离边上的女同学换了位子。

  晨练的时间到了,同学们都去了操场。

  “陈青远,洛离,老师让你们下去集合!”班长跑上来不合时宜地叫嚷。陈青远不悦,扭头就嚷:“我很不爽我不想去!”

  “那洛离……”

  陈青远竟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她更不爽!滚出去!”

  洛离坐在位子上掉眼泪。他在她的边上坐下时,拉开了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保温瓶。

  “还没吃早点吧?昨天早上看你晕过去了,今天我给你带了豆奶,自家的豆奶机磨的,很好喝,你喝一口。”

  洛离吸着鼻子,只哭得眼晕脑胀。她轻摇了下脑袋:“我喝不下。”

  “那,你吃面包。”

  “我也……吃不下啊。”

  教室里有暖气,所以她已脱了大衣和围巾。她说“吃不下”的时候,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

  就是她趴下的时候,脖子从衣领里露了出来,被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红印。

  他莫名地感到胸口喘不上气了。

  他好像看到洛卫国正死命地勒住洛离的脖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洛离被人伤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也帮不上。心绪翻腾起来,一股抑不住的狂躁让他猛然起身,一脚踹倒了身边的桌子。她惊然抬起眼睛看他时,他正立在那倒地的桌子面前,攥着拳头。她发现,他的眼圈红了,他的眼泪在眼底无序地翻滚着。

  那天,细雪纷飞。放学的路上,他缓缓地陪着她向前步行。

  她低着脑袋,一直不说话。一路走来,那被人千踏万踩的雪地上,此时只剩下了肮脏的冰碴。

  “陈青远。”

  她一直低垂的脑袋扬了起来,轻唤着他的名字,就像那落雪一样轻盈无声。

  他抬首时,就见她笑了,笑容很干净,恰似那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小巧而美丽,他甚至错觉到一股绕鼻的香气。

  她说谢谢你时,他只感到她的眼泪好像进行了转移。她不哭了,可是,他却想落泪了。她说:“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远,真的很感谢你,是真的。”

  他咬紧了牙关,拼着自制力,对她说了一句:“不客气!”

  “洛离!”他轻唤了她的名字,他扶着脚踏车龙头的手冻得生疼,他还是用力捏了捏把手,红了眼睛,对她挤出一个笑来,“如果你难过,我还是会陪着你!”

  她也笑了,笑得令人安慰和心暖。她就是这样可爱得让人心疼,就是这般在绝望里还能笑得出来。

  金牛座的朋友都知道,金牛座是极乐观,极具幽默感的。只有在她们愿意接近的人面前,她们才像小孩子一样纯真。

  但有一点你绝对不知道,金牛座的女生通常在微笑搞怪之后,眼底会神速地闪现出一丝落寞,在你还没有捕捉到那丝情绪之前,她又对你展开舒心的笑容。她的内心苦楚,但她的精神力量却如天秤般给她平衡和安慰。那种自我安慰与分寸的拿捏几乎是一种本能,本能到连她们自己都没有发现。就像蜘蛛吐丝壁虎续尾,那种平衡力是与生俱来的。

  面对着相伴而行的陈青远,那纷扬的雪给了洛离开心的力气。绝望中的她,微笑得好像那枝头盛开的雪梅花。

  “以后,我都不会再哭了,你一定要看着我,如果我哭的话……”

  “每掉一滴眼泪,罚款一千元!”

  她马上惊大了眼睛:“我的眼泪太值钱了吧!”

  “嗯!”他极肯定极严肃地点了点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一定的,看你还敢不敢哭!”

  “那我要是哭了,没钱给你怎么办?”

  “那先欠着!”

  “那欠着也还不起怎么办?”

  “那你就写个欠条,让我攥在手里,向你讨一辈子!”

  “呼!”她深呼吸后,狠狠地吁了一口气,“冷的是风,穷的是债。我才不想哭,我才不想欠你一辈子穷这一辈子!”

  他们两个相视一笑。身后远去的脚印,或重叠或对称。身后有同学若干,她们尾随其后,笑嘻嘻地挤在一起,其中一个举了拳头对起了大拇指,表示了天生一对的意思。大家都会意又暧昧地笑了起来。

  银装素裹的世界里,那绝望如失去了生命气息般的枯枝,却被点缀成最美丽的银树。

  他们两个在银树下穿行,那一切都美得……不可思议。

  一九九九年,细雪纷飞的日子,那个男孩子喜欢着那个女孩子,只要她开心,他也开心,只要她快乐,他也快乐。连牵她的手,都怕吓着她。那个细雪纷飞的日子里,他与她的爱情很纯很真,若细雪落衣,凝雪成冰,无息悄然。

  这细雪纷飞的场景,带走了这丝沉重。细细的雪在他们相视而笑时,飘溅在他们的脸上,细细碎碎,轻轻盈盈,冰冰凉凉,竟有了……甜甜的味道。

  那几天,洛离天天从梦中惊醒,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惊醒前哭着喊爸爸你别走。爸爸却突然转过身来,用皮带勒住了她的脖子。她从梦中惊醒后,是大口地呼吸和刺骨的酸楚。

  几天后,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洛卫国与人起了争执,竟用刀把人捅死了。关于这件事,纸媒还以化名的形式,把故事登上了全国发行量很大的一个情感杂志,标题是:薄情男子怒杀毁约人,狠心绝情为哪般。

  题记是:为了抛弃妻子与女儿,为了独占家产,罗伟国(化名)听信情人之言,将财产移转给朋友的同时,写下高额“欠条”,他如意拿到离婚协议书时,好朋友竟翻脸不认人,两人反目成仇,罗伟国拿刀将人捅死……

  这里的人都知道罗伟国其实就是洛卫国,所以整个故事的真相,就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了。陈青远也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律师是洛离的妈妈帮着请的。

  别人都气得破口大骂,说你傻不傻啊?那男人这样对你,你还这样对他?你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猪拱了?

  洛离妈叹了一口气:“我哪有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啊?那男人狠心对我们娘俩的时候,我真是天天咒他,日日咒他,等他真出了事啊,我这心比刀割得还难受。我家离子做梦都在喊爸爸,你是没听到,听到了你也心酸。所以,不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也看着我家离子的分上,就算辩成无期也比死刑强啊,无期总有个盼头啊,我不想洛离她没有爸爸!”

  死刑犯在押期间,家人是不可以见面的。可以进去的只有律师。

  律师进去前,先去了洛离家,同洛离母女了解情况。等情况了解得差不多时,他竖起写满记录的稿子,立了立。然后他扶了扶眼镜问洛离妈妈:“您还有话带给他吗?”

  洛离妈转头问洛离:“离子,你有话对你爸说吗?”

  洛离紧咬着唇,冻得发白的脸却涨得通红。她感觉自己要哭了,马上站起来,冲出狭窄的房门,冷风吹来,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却无法抑制眼泪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落。

  有话带给你?

  有什么话带给你?

  我应该对你说什么?

  我应该对抛弃我们,甚至要杀死我的爸爸说什么啊?

  她捂着嘴巴哭起来,哭得身体弯下,抱住了膝盖,很凄凉。

  “爸爸,我在学校被表扬了,老师念我的作文了,说我写得很好,用词得当,感情丰富。”

  “乖女儿,把作文本给老爸看一下……哟,《我最喜欢的人》?我最喜欢最崇拜的人是我的爸爸,他浓浓的眉毛下,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每次别人问我,是喜欢爸爸多一些还是妈妈多一些,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我的爸爸……”

  ……

  记忆在眼前飞舞,像被人为剪辑的镜头。

  哭泣中的洛离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拿出纸巾来,把眼泪全部擦干净。眼球是充血的红肿,下眼皮也跟着肿大起来,她却扯了扯唇,望着有些灰蒙的天空,拼尽全力笑了一笑。

  进了屋子,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男式军用棉衣,把那叠好的棉衣方方正正地拿出来,拿到律师面前时,对律师说:“叔叔,麻烦您帮我把这个捎给我爸爸,告诉他,天凉了,别冻着了。”

  律师走到门口,洛离还在笑着对他说:“谢谢您了,叔叔,麻烦您了。”

  洛卫国跟律师交谈许久后,律师问:“你有什么话带给你前妻吗?”

  那男人用戴着手铐的手捂住了脸,说:“我没脸见她们。我只想洛离原谅我……”

  律师说:“你女儿有话带给你!”

  律师将洛离的原话讲给洛卫国,然后拿出带来的棉衣。

  洛卫国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叠好的军绿色的大衣,他的唇好像低频的振动机,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在刀子捅进那人的身体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就跑回去洗干净血迹,跟那个女人说自己杀了人。他还打算过了夜,就带着那女人“亡命天涯”。

  他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女人果断地点了点头:“说,愿意。”

  他问:“不怕吃苦吗?”

  她说:“不怕!”

  她的回答让他心暖。

  于是他收拾着东西,准备连夜逃跑,而那女人却躲在卫生间里久久没有出来,不知道在做什么。

  十分钟后,他就被破门而入的警察逮个正着……

  当警卫员说有律师要见他时,他还以为是那个女人帮他请的律师,因为整个过程都是为了她。她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出了事,她应该最为焦急,想尽办法才对。

  而律师说的第一句话是:您好,我是安得烈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接受了您前妻何女士的委托,这是我的委托书。

  律师说着,便递过了委托书。

  洛卫国看到那整整齐齐的打印纸上,是只有初中文化的前妻在委托人后面歪歪扭扭的签字。

  明明是冷得让人发颤的天气,他的脸竟烫得像被人抽过鞭子似的。

  他还在想,前妻应该是恨他的,而之所以愿意帮他,一定是因为那个女人在她的面前求她想办法。于是,他问律师,委托他的,还有没有一个姓林的女士?

  律师说:“没有,只有何女士和你的女儿。”

  律师在接手这个案子时,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林女士是谁。

  看守员也知道,因为他的事情在那么大的情感杂志上刊登过。但谁都没有告诉洛卫国,是那个姓林的报的警,也没有告诉他,她早打掉了孩子,变卖了他所有值钱的东西跑掉了。

  在看守所里,所有的信息都是封闭的,律师再有正义感,也讲究职业道德,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他闭口不语,他要照顾他的情绪,省得他知道真相后,想不开,在判刑前惹出什么事端来。

  他对律师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关于洛离母女的,而是对律师说:“如果您看到一位叫林红的女人,麻烦您帮我跟她说,让她把孩子流了,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律师咬了咬牙关,情绪化的词语即将冲口而出。自制力让他忍住,不露情绪地站起身来,整理整理材料,说:“行。”

  杀人偿命,自古如此。洛卫国被判了死刑,已是铁定的事实。

  最后一次看到爸爸,是在宣判的法庭上,当法官宣判“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生,枪决立即执行”时,洛卫国以生命中最后的爱心,对着洛离喊:“离子,原谅爸爸,爸爸对不起你们,你要好好地孝敬你妈妈!”

  爸爸在临死前,顺带着,连奶奶也“带走”了。那一天,洛离连接失去了生命中两位至亲至爱的人。

  她不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肯定是场噩梦,就像在梦里被怪物追着慌乱地逃跑,最后一定会醒过来的。她从医院里跑出来,跑到落雪的沙滩,跑到覆着薄冰的江面,直到再也跑不动时,才对着那灰蒙蒙的江面放声大喊:“你去死吧!你死了,我都不会伤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好像大声地说了恨,她就不会伤心和痛苦了。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一下倒在雪地上,双手撑地,抓起一把细雪时,泪如水晶,一滴一滴溅在了雪地里。雪的凉冷刺入了她的皮肤,从手心里渗侵进来,像针扎般难受。

  那弥散了天地的大雪,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她的身体顷刻间就被雪覆盖了。

  看了腕表,正是爸执行枪决的时间。奇迹般的准时准点,她似乎在那一刻听见执行枪决的枪声砰然回响。她似乎看到了中弹的爸爸,倾身倒在血泊里挣扎。

  身体里似乎有了破碎的声音。

  那惊慌,那惶恐,那不安,那夹杂着无法言表的复杂情绪,竟都从她看着腕表的瞳孔里显露出来。

  那似乎不再是腕表的表面,而是洛卫国所在的刑场。

  她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咯吱迸裂。那种感觉将她完完全全地刺痛,好像没有伤口的痛,好像全身的细胞纤维,都被无数的细刀切碎。

  是……很恨啊!

  可是,她不想他死啊!

  他永远都是她的爸爸,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无比心酸地喊:“爸。”

  那一声好似叫出了她心底所有的悲哀。

  陈青远赶到江滩,找到她时,是从一堆积雪里把她“扒”出来的。他奔跑着寻找时,差一点以为她就是一个小孩子们堆到一半的雪人。

  他是去医院看望洛离的奶奶时,才得知洛离奶奶的死讯,又得知洛离从医院里跑出去的事情。

  洛离的妈妈一脸焦急:“青远啊,我这里实在走不开,我家的离子,拜托你帮我找回来啊!”

  他真的找了好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江边,只是依稀想起她曾经说过,如果我难过,我一定会去江边,看着江鸟盘旋,江风拂面,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她还极喜欢堆沙堡,她还极喜欢打着赤脚在沙滩上踩来踩去。

  可是现在是大冬天,极寒极冷,她一定不会在那里。

  找了好久,也寻了好久,实在找寻不到,这才鬼使神差地跑到那里去瞧瞧。

  他真的看到她被雪埋了一半的红白相间的围巾。她果然到了这里。

  “洛离!”

  他从雪地里将她扒了出来,她的脸上身上全是雪。她的衣服好像都被雪弄硬了。江风很大,吹得他浑身发冷,他说话的时候,还要发出很大的声音,不是怕她听不到,而是江风太大,将声音横刀截断。

  “洛离。”

  他焦急地拍着她的脸,她的皮肤凉得让他心中发寒。他去搂她时,只感到她浑身冰冷,连手都冻得像生锈的玩偶娃娃,她的脸是骇人的灰白色。他将她拦腰抱起,步步艰难地向着江堤外走去。

  她并不算重,可是这个时候,他抱起她来,异常吃力。他脚步一滑,倒到了地上,“洛离!”

  他突然感到恐慌,他突然感到害怕。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你不能睡过去,你不能睡过去,你听到没有!”

  她依然没有反应,她睡得很死,好像真的死了一样。

  “洛离……”

  这纷飞窒息的雪,让他极度恐惧地哭泣,泪好像悬在脸上一般,就被冰住,滴不下来。

  “洛离!”

  他坐在地上,将衣服解开,将她冰冷的身体整个裹了进去。他心慌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崩溃似的抱紧了她,希望把体温传给她。

  他陈青远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洛离……”

  这漫天漫地的飞雪里,那少年紧裹着那少女冰冷的身体,伤心欲绝地哭皱了脸。

  “你别睡啊,你醒过来啊,我是青远啊。我是……我是你最讨厌的青远啊!”

  有人猛捶着大门,陈家保姆张婶忙不迭地奔到门前,说来了来了。

  门一打开,就看到小主人抱着一个女孩子,从身边晃过。晃过一阵刺心的寒气,保姆就看到少东家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房间,他将屋子里的暖气开到最大,他把洛离平放在自己宽大暖和的床上,匆忙地解着她大衣的扣子。再她扶坐起来,一件一件脱了她的外衣。

  他用被子盖住只穿着内衣的洛离,两手互搓,搓热之后,将手伸进被子,在她四肢上按摩起来。

  几分钟后……

  她的四肢似乎不那么僵硬了,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他只感到狂喜而欣慰,随后,他脱了自己的衣服,裸着上身,掀了被子钻了进去,将洛离冰冷的身体搂进了怀里。贴近她身体冰冷的感觉,像游蛇一般窜进了他的毛孔。

  “离子,你可真凉啊!”

  他那笑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搂着她,紧紧地搂住,心无邪念,只是想她快一点醒过来。脸与脸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此时涌上莫名的情绪,温暖而深情地娓娓自语。“小离,昨儿个,我又梦到你了,我梦到我们……”他脸一红,笑容暧昧而羞涩,“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那种梦,但是……但是……”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但是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我梦见我娶你了,你还给我生孩子了呢!”

  说出这些话来时,他突然有了一种很轻松的感觉。他觉得他真的筋疲力尽了,他感到她的身体渐渐地回暖了,他感到心里轻松一些,那轻松之感顿时让他一直紧绷的情绪松懈了下来,这一松懈,他就感到了无法抵挡的疲惫,他想睡了,他挣扎似的合了几下眼睛,就抗不住疲惫,渐渐沉沉睡去。

  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之间的相隔,只是内衣薄薄的衣料。

  他紧紧地拥着她,好像实现了他年少时期最美好的心愿,睡着,笑着,窗外鹅毛大雪,他的唇角抑不住地勾起了微笑。

  三个小时后,她渐渐地醒了过来。她的鼻尖全是汗,她身体燥热不已,她是被热醒的。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便看到……陈青远的面容大特写。她惊然发现,她睡在陈青远的怀里,他的双手紧紧地搂着她,她的手也环住了他的后背。

  她……她只是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冷很冷,后来感觉有了一个很暖的抱枕,她才伸手去抱住它。没有想到它居然是陈青远的身体。更没有想到……

  她惊慌失措地发现,她被扒得只剩下了内衣。他和陈青远拥抱的姿态,就像一个连体婴儿。

  她倏地坐了起来。拉住了被子,一把裹住了自己。

  而他却揉了揉眼睛,整个人惊喜了起来。

  “洛离,洛离你醒了?”他腾地坐了起来,赤裸着上身。洛离竟抬手,“啪”地一下,给了他狠狠一耳刮子。他被打懵了,本能地捂住了被打的脸,开心的笑僵在了脸上……

  那纷纷扬扬的雪景下,路灯好像白色幕布上的一个光团。那光团所及之处,将雪花映得像从天上飘下的灰尘,灰蒙蒙的……

  那个男孩子跟在那个女孩子的后面,似乎跟了好久,似乎一路都沉默不语,这种静谧让他感到快要崩溃了。

  他伸出手臂拦在了洛离的前面。

  “喂,我都跟你说了一千次一万次对不起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小气,就是不肯理我?”

  她不得已停住了,只是别开了脑袋,不去看他的脸。

  “你……”他急得嚷嚷,“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不会以为抱在一起就会生小娃娃吧?你要真这么以为,我会负责的好不好,你别摆出这种表情给我看!我快被你郁闷死了。”

  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忍不住笑了一下。

  也真的蛮搞笑,连初中生都上过的生理常识课,她一个高中生会不知道吗?

  他的语气,总是那么滑稽好笑。

  “我……我没有小气啊,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开口说谢谢你!”

  谢谢?

  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说她是想谢谢他,因为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才不理他?

  他还以为……以为……他“以为”不出来了,只知道莫大的喜悦冲涌上来,他兴高采烈得笑眯了眼睛,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谢你,青远!”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连忙摇手,天知道他高兴得都要结巴了:“不,不客气,别,别跟我客气!”

  她又看到他被她打红的脸,那上面还有淡淡的五指印,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下那么大的力气打他,于是,顿时心里涌上一层愧疚。

  “对不起!”她说着,脑袋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什么?”他不解极了。

  她低着脑袋,愧疚地嘟囔着:“我打了你的脸,真的……对不起!”

  他又激动地摇起了手:“没……关系,我一点都不痛,真的,你再打一次,我也受得住!”

  他慌忙解释的样子,引得她抬起眸子来看她。看着他急得几乎要出汗的样子,她真的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她笑了!

  她笑了!

  他狂喜起来,甚至要喜晕了。喜得都不知道怎样表达出自己的喜悦。他兴奋地转身,像打了兴奋剂似的向前跑,跑到一棵细瘦的木棉树下,他“呀呵”一声,高高跳起,单手够到了树枝,双脚落地的瞬间,头顶轰然一响。

  积了一天一夜的雪,轰然砸到了他的头,好像面粉撒了一脑袋。他像个落汤鸡似的呆然站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拍着头上的积雪大喊着冷死了冷死了。

  她真的忍不住了,捂住了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家门口,青远终于鼓起了勇气拉了一下她的手。他想到她失去了奶奶也失去了爸爸,这是一天中失去两位亲人的悲哀,他一路走来,心情沉重,到了现在,才敢拉她的手,说:“洛离,你答应我,要好好的!”

  洛离展颜一笑,很是令人宽慰地道:“我会好好的,但是……”

  她仰脸望着他,扯起嘴角来,明明是微笑的表情,眼底却积满了泪水。

  “我还是会哭,因为爸爸和奶奶的葬礼上,我不可能不掉一滴眼泪!”

  “行!”他答得如此爽性,“这一次,我许你哭,这笔泪账……算我赊给你!”

  “青远……”她落雪无痕似的笑了,轻声叹语般喃了一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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