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离远离自己所在的城市,去了一家文化公司。她其实文笔很不错,大一的时候,就在网上连载小说了。
当然,这个公司的小说写法很奇特,那是洛离第一次发现小说还可以那样写。
就是——给你一个故事大纲,给你人物性格,再给你一些分集提纲,让你进行造创。而小说的男主无一例外是帅气高大多金有社会背景,是某集团或企业家的儿子。女主无一例外都是那种走路都会撞电线杆子的白痴。而那种小说的写法,就是让你把那种题纲编成故事。
洛离好生怀疑,觉得这不像小说,因为所谓的小说,是由作者亲自构思亲自去想,才能算数。在她的意识里,小说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不是这种流水账似的填空。
公司里的人说:“洛离,我们是在网上看到你的文笔,觉得你很行,所以才找你的。你也发现了,网上的写手那么多,你想成名,那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人包装你,怎样包装呢?你首先得拿出作品吧?你一定要写得很快吧?你别看这些题纲俗,你要是能在俗里创新,也会渐渐形成你自己的风格。而且,这种灰姑娘和白马王子似的故事,就是畅销的模式。你先写俗气的,等大家都认可你了,你再拿出自己的风格,就一定会被人接受了,现在呢,你就当是在练笔,再说,我们这书是做成系列的,老板是花了大价钱的,要不急着要,也不会封闭似的写,所以,机遇啊机遇,你可别错过了。”
洛离听信了,在一间小房子里写着,那种小说写起来真的很快,一天都可以写几千字,所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本十三万字的小说就写完了。
等那部小说上市了,她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因为那本书上作者的署名根本不是她洛离。书上的作者,竟是图书出版公司老总的女儿。
“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气得问公司里的人,公司里的经理笑道:“不就是当了一次枪手吗?一回生二回熟,有钱拿就是了,虚名要着也没什么实在意义。”
她气得咬牙切齿:“这不是坑人吗?为了包装老总的女儿,我就这样当了她的枪手吗?”
那人嘴一斜,冷笑着:“谁让你没有摊上一个有钱有势的爸爸!”甚至还说,“你去告好了,谁证明是你写的?说不定你官司没打赢,却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打了,被车撞了,被人砍了或者泼硫酸了,我可是……会觉得很可惜的!”他说着,就有了威胁的味道。
洛离气得浑身发起抖来。
那位经理笑了:“洛离啊,在这世上想闯出一条路,不是那么容易的呀,青春小说作者多得跟头皮屑似的,新陈代谢得太快,没有实力没有资金没有背景,是火不起来的呀!不过……”
他的手竟搭在了洛离的肩上,好像安慰似的一搭,观察着洛离的神态,试探似的说:“不过你很有潜力,不然当初也不会看中你,而且……洛离你和那些只会写东西的女人不一样,你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越品越有味道,如果有人肯出钱出力捧你,你一定会红起来的,不如这样吧,晚上我们去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他说着,搭在洛离肩上的手暗暗地用了力。
“这一行,也有所谓的潜规则吗?”她侧身看了经理,很淡的口吻问着。
经理以为自己点中了她的七寸,以为可以马上得逞,以为她像一些名利心很重的蠢女生一样,所以,又进一步地将手紧了紧,硬是将洛离搂在了怀里。
“什么潜规则啊?其实洛离,从你进我们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特别单纯,特别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而且,你确实很有潜力!”
他说着,脑袋贴近了洛离的耳朵,极其暧昧地说:“晚上我们找间房间慢慢谈!”
她笑了,笑得“恍然大悟”,笑得如梦初醒,带着讽刺与滑稽。
她推开了那个男人的脑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愤然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她摔门而走,身后,那人对窗外啐了一口,极其不齿地说:“给脸不要脸,幼稚!”
其实,当时那张办公桌上有把裁纸刀,面对那男人恶心的嘴脸时,她很想将那个男人捅死。大不了一命陪一命……
可是,妈妈……怎么办?
我们生活的环境,磨去了我们的脾气与性格。我们原来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到底是应该是怎样,却真的与当初所想堪远。
有很多道理我们都是懂的,偏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竟在这个时候,令人有了很深刻的体会。
有时候活着,竟是这般的压抑,有时候活着,竟这般的疲惫与憔悴。
到底是什么让那群王八蛋这般有恃无恐做出这般恶心无耻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啊?
“没有什么的!”她自我安慰自己,“我只是运气不好,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人生的路总是忐忑不平的,总是会让人摔几个跟头后,才能学到聪明与防备的。
从那骗子公司搬出来后,洛离拖着行礼,去了房屋中介租房子。像样的房子她是租不起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知道自己只住得起地下室。
那地下室是一间大厦底楼的停车场,喧哗而吵闹,没窗没浴室,整天湿湿的,而她就住在那里。
单纯地写作是养不活自己的。但现在已近年关,投出去的简历如沉大海,不管怎样,都得等到过了年后,各个公司才会进行人员招聘与人事更替。
她没钱回家。
眼看着要过年了,却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
出来漂泊,没有给家里寄一分钱,还要向家里要……她开不了这个口。
二〇〇四年的冬天,在新旧交替的大年三十的年夜里,她踩着厚厚的雪,到门外的IC电话亭里打电话,这情这景很应她随身听里播放着的歌曲:
走在寒冷下雪的夜空
卖着火柴温饱我的梦
一步步冰冻一步步寂寞
人情寒冷冰冻我的手
一包火柴燃烧我的心
寒冷夜里挡不住前行
风刺我的脸雪割我的口
抱着脚步还能走多久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
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
有谁来买我的孤单
有谁来实现我想家的呼唤
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
看到希望看到梦想
看到天上的妈妈……
听到这里,实在没法应景下去了,因为妈妈还活着呢,怎么可能有“天上的妈妈”呢?
不过,她真的很勇敢真的很坚强,也没有害怕也没有慌张,只是……有点想家。
拿了IC亭的电话,拨了自己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的电话号码。
妈接的电话,说:“喂!”
她便努力地笑着说:“妈,新年快乐。今年过年我不回来了!”
然后,听妈妈唠叨了几句,她好似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挂电话了。”
挂上电话的一瞬间,她哭了,她早知道装不耐烦也是需要定力的。听到妈妈声音的一瞬间,她真的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城市里的外乡人早已回乡,居民们又在那透着光亮的房子里看着电视剧。
她听到电视里,春节晚会的主持人在倒计时地读秒。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时,她仰望着天空,看来自广场腾然跃入空中绽开的烟火。她只觉得,很美,很美,美到心底无比酸涩,美到眼泪疯涌下来凑起了热闹。明明是在哭,脸上却挂着笑容。
她想她应该许个愿,许个很美好的愿,双手合在一起,让唇贴近冰冷的指。
却,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希望自己得到幸福,可是幸福到底是什么?
心酸了一下,应景地想起二OOO年与二OO三年的年夜。
她微合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泪滴落下来。
年夜,洛离回到居住的地下室,面对家徒四壁又没有暖气的地下室,那年的年夜,过得异常凄凉。为了省电,她只舍得点蜡烛,为了省钱,她只有吃快餐面。吃着泡面,只觉得那种味道闻起来都令人作呕。划燃一根火柴去点蜡烛时,她无比凄凉地想到卖火柴的小姑娘。
四天后,是她生理期的第一天。
她疼得不行了,拼命地咬住了牙齿,豆大的汗从毛孔里渗了出来,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感到自己好像泡在了盐水里,连衣服都汗湿了。她对自己说,洛离,忍一下,不疼的,只想想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就一定不会疼的。
她想喝热水,可是,起床拿热水瓶的时候,唯一一个瓶子咣当落地,银色的内瓷胆碎了一地,那冒着热气的热水,全浇在了她的右腿上。
她没有去打止疼针,她根本没有钱去打止疼针,她现在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却没有想到这一次会疼得这么厉害。
腿被烫伤了,热水袋里的水也凉了,她用不起天然气,她没有热水壶没有饮水机,只有热得快,而唯一的瓶子被摔了,她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了。
她倒在床上,弯起的身体,像被人煮过的虾米。
房间没有暖气,床上是很薄的被子,衣服是汗湿着贴在了身上,一天没进食,没有一口热水,竟这般死尸似的躺了一天。
每次疼的时候,都会想起他,每次疼的时候,都会喃念着他的名字。
这一次太疼了!
她弓起了身体,悲痛交加地喊:“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妈……”
洛离醒来的时候,口里干燥发苦,舌头抵住上颚再平下的感觉,就像撕掉粘在墙上的粘纸。
她觉得自己再不喝水,就要死掉了,于是她挣扎着爬起来,想去超市里买杯热牛奶及新的暖水瓶。
等到了超市,弯身到货架最底层去拿水瓶,她陡然起来的那一瞬间,眼前一黑,整个人就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地上。倒地的一瞬间,脑海里像白纸一样空白。
洛离昏昏悠悠地醒过来时,竟看到了妈妈拿着她的手落泪……
她后来才知道,她晕倒在超市里,超市里的工作人员将她送进医院时,看到她的手机,从里翻出她家里的电话号码,打给了她的妈妈。妈妈竟坐了火车,连夜赶到了这里。而她竟昏死过去了三天。
以往是痛经,这一次是血崩。
她算是到阎王殿里走了一趟,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她虚弱至极,连抬手都没有力气。可得知自己九死一生时,她竟不由自主地伤心落泪了。
好像……晕迷中,真的看到一座青石桥了。那是传说中的奈何桥吗?
她应该再往前走一些,她应该找到孟婆,应该找她老人家讨碗孟婆汤,喝上一大碗后再回来。不需要忘记所有的事情,只需要忘情就好。
医生诊断说,她长期心理焦虑,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患上了生理性贫血,对于女性来说,这是非常严重的。这代表她这一生都会手脚发凉,干不得重活,一遇到供血不足,就会眼底发黑至晕死过去。
关于她痛经的事情,医生很早就说过,你先吃药调理吧,姑娘家都会有一点的,结婚后就好了。
她不是傻瓜,她懂得医生含蓄的说法,所谓的“结婚后就好了”,其实就是,只要和男人上过床,就不会有事了。
那年母亲随着她去住的地方整理行礼的时候,看到洛离所住的环境,她竟老泪纵横放声大哭。她哭着搂住了女儿:“离子,这一年里你遭的什么罪啊!”
可是,当她稍熬出头,回忆那段日子时,很是打趣地说:“很浪漫,每天晚上都在吃烛光晚餐!”
多么可爱的牛牛,忆苦思甜,唯有她们才能在绝望里看到希望的曙光,并如此坚强地活下去。
那年,回到有家的城市,路过地下通道的洛离,在通道里吹着原创音乐的萨克斯手面前的盘子里放了十块钱。
每天从这里经过,萨克斯手都在那里吹着,人们只是从身边匆匆而过,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听他的演奏。有好心的人会掏出一毛或者一块的硬币,向前随意一扔。那不是欣赏,而是一种难言的施舍。
当洛离将那十块钱放到他面前倒放的帽子里时,是弯下身子,将那钱正正规规地放到他的帽子里的,然后,她站在那里,听完了萨克斯手的音乐。听完后,她给他鼓起了掌。
然后,她笑了,她说:“对不起,我不是很有钱,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但是,真的很好听的音乐!这是我听过最有感染力的曲子。”
不久后,这位萨克斯手在酒吧里演奏时,被某位音乐人发现了,他经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很有影响力的词曲作者。
当媒体采访他时,他说,当初他在地下通道里演奏时,没有人真正停下来欣赏他的音乐,他很是心灰意冷。可是有位女孩子站在他的面前,为他拍掌给了他鼓励,对他说,很好听的音乐,这是她听过最有感染力的曲子时,他觉得心灰意冷的感觉被希望取代了。因为他看到她的眼角湿漉漉的,好像真的听懂了他音乐里所要表达的意思。
而洛离那时湿了眼睛,不是真的听懂了什么,而是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没有钱没有背景,想要改变自己人生的人,竟都是这般的不容易。
二〇〇五年,大年初十,洛离同妈妈坐上回程的火车,一路颠簸令她极其疲惫,她便在软铺上睡了过去。
出关的时候,拎着行礼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身听里,放的是情歌王子费翔的《故乡的云》。
正为歌词而惆怅失神之时,只感到手里的行礼被人拉了一下,妈妈在一边轻声道:“这里的计程车不好拦,我们去那边吧……”
到了夜里十点的时候,洛离回到家里,来到客厅,将一道布帘拉开,那个角落就成了她的房间。
墙上还挂着《灌篮高手》流川枫及樱木花道的POP。
这里放置的东西,还是跟她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好像不曾变过。
一年的时间,她都在外漂泊。
一年的时间,她就此归来,明白了什么叫物是人非。
拉开那两米长的沙发,就是她的床。
她的“家”太小,太小,小到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你说我们的房子刷什么颜色好呢?”
……
啊不是吧,我陈青远的老婆居然只对刀感兴趣?
……
洛离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眼底的泪珠更情不自禁打着转转。带着一点惆怅,带着一份辛辣,一份自嘲,说不出来是哭还是笑,说不出悲伤还是难过。只感到清冷的黍离之感如影相随。
她坐在了床上,缩靠在墙角,抱着枕头落泪。
为什么……
为什么我又要想起你?
想得濒临崩溃?
二〇〇五年,洛离通过面试与笔试考进了邻市的一家杂志社,她去那里任职文字编辑。
再次告别妈妈时,妈妈拿出自己的积蓄给她,对她说:“离子啊,在外面别委屈自己了。”
说着说着,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搂了搂妈妈。
“妈,我走了!”
她起身,望着妈妈笑了:“妈,你的离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妈含泪而笑,点了点头。
明明没再哭了,坐上火车的那一瞬间,母亲又拢到她座位下的车窗下。
“离子!”她双手一举,递过来什么东西,“这是茶叶蛋,刚刚买的,饿了记得吃。”
车开启了。别样的生命之旅又启程了。
火车长鸣后,就轰隆隆地启动了。
妈还在后面跟着车追:“离子,没钱了找家里要,混不出人样来妈也不会怪你,我就要一个手脚健全的孩子,你做什么都是我闺女。别再苦着自己!听到了没有,你这个傻孩子!”
孩子?
她冲着车窗外挥手时苦笑。
她都二十三岁了,还是一个孩子吗?
她跟妈妈挥别,然后,坐在火车里,敲开了茶叶蛋,咬了一小口,觉得很苦,很苦,苦到心底一阵酸涩,她如害喜般捂住了鼻子,似再也忍不住这排山倒海的分别之情,情难自禁,哑然痛哭。
谁愿意背井离乡,谁愿意如此漂泊,谁愿意这般的颠沛流离?
很想做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永远都长不大。永远在妈妈的庇护下,永远不去想生活的苦难与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