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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封信

  (1919年6月11日,纽约)

  亲爱的梅伊小姐:

  我到野外作了一次长途旅行,今天才回来。到家后见到你的三封来信和你在《都市》报上发表的那篇优美的文章。我听仆人说这几封信——应该说这笔珍贵的财富,是四天前一起寄到的。显然,埃及邮政不但查封了外界寄去的信件,而且还停止过向外发信的业务。

  我抛开了办公室里一切等待着我的事务,整个白天都在倾听你娓娓而谈。你的话语既甜美又苛严,我说苛严,是因为在读了第二封信中的一些意见后,我倘若允许我快乐的心儿伤心的话,它就会伤心的。可是,我怎么会允许我的心去留意嵌满繁星的夜空里那一抹淡云呢?我怎么会让目光从鲜花盛开的树木移向树枝投下的阴影呢?我怎么会拒绝满捧珠宝的芳香纤手的轻拧呢?在五年沉默后被我们救醒的谈话,是不应也不会转化为责怪和争辩的。我接受你说出的一切,因为我认为,在漫漫七千里将我们分开的情况下,我们不该在这迢遥之距外再加上毫发之隔,而应该凭上帝赋予我们的对美的偏爱、对本源的向往、对永恒的渴望,来试图缩短这距离。我的朋友,在这些日日夜夜里,痛苦、骚扰、疲倦、磨难已经够多了!依我看来,能够在真纯、自由面前站住脚的思想,是不会被一本书中的片言,一封信中的微辞搅乱的。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把大都是言辞上的的分歧放到一只金柜里,扔进微笑的大海中吧!

  梅伊,你的信是多么漂亮、多么甜美啊!它犹如一条从高处而下流淌着美酒的小河,歌唱着流进我梦幻的谷地。它又像俄耳甫斯弹奏的竖琴,将天涯变成咫尺,将左近变得悠远;又以其神奇的颤音,让顽石化为熊熊的火炬,使枯枝变成鼓荡的翅翼。如果说在一天之内,我收到你一封来信,就如同登山上了山巅,那今天我一下收到你三封来信,这又让我怎么形容呢?这是我抛弃一切尘事的日子,我要尽情地在有高柱的伊之起舞。

  莱姆乐园中徜徉。

  我怎样回答你的那些问题呢,我的心声还有着无法与墨水一起流淌的,我怎样才能继续谈话呢?但必须得继续下去,因为剩下的无声的话语,也不是不为你理解的。

  你在第一封信中说:“若是我在纽约,那我就会在这些日子造访你的画室。”你难道从未到过我的画室吗?在记忆有形的外衣后面,不是还有它无形的躯体吗?我的画室,是我的殿宇,我的朋友,我的博物馆,我的天堂和地狱。它是生命在呼唤着生命的一座森林,是我置身其中的空旷的大漠;我在此见到的只有沙粒的海洋,“以太”的海洋。朋友,我的画室是没有墙垣、没有屋顶的房舍。

  但在这间画室里有我喜爱、珍藏的很多东西。我酷爱古代艺术品,这间画室的各个角落里,有一些历代珍品,如埃及、希腊、罗马的雕塑和石刻,腓尼基的玻璃器皿,波斯的瓷器,古书,意大利和法国的绘画,还有一些在无声中作着诉说的乐器。有朝一日我还一定要搞到一座迦勒底的黑石雕像,我对迦勒底的一切都全身心地迷恋,这个民族的神话、诗歌、祷文、建筑,甚至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最微不足道的艺术品和手工制品,都能在乐园。

  我内心唤起悠久而朦胧的追忆,把我带回遥远的往昔,让我透过未来的窗户来看现实。我爱古代文物,沉醉其间,因为那是迈着一千个脚步,由黑暗向光明前进的人类思想的结晶,这不朽的思想携着艺术下潜而入深海,扶摇而至银河。

  你还说:“你因为艺术而知足,这是多么幸福!”这话让我思索良久。不,梅伊,我既不知足,也不幸福。我的心里有一种东西,它不懂“知足”,但它不是贪婪;它也不知什么叫“幸福”,但它不同于不幸。在我的内心,有永远的栗动和持久的痛苦,但我不想换掉这个,也不愿改变那个——谁处于这种境界,就不知什么是“幸福”或“知足”,而他也不抱怨,因为抱怨里有一种闲适,有一种清高。

  你为自己伟大的天赋而幸福和知足吗?梅伊,告诉我,你知足和幸福吗?我几乎听到你在低语了:“不,我既不知足也不幸福。”知足就是自满,自满就是有限,而你不是有限的。至于幸福,就是将人生的醇酿灌满胸中。但那执有七千法萨赫长、七千法萨赫宽的巨盏的人,是不曾,也不会知道幸福的,除非全部生命都注入他的杯盏。而梅伊,你的杯盏不也有七千零一法萨赫的长宽吗?

  关于我的“精神氛围”,我该怎么说呢?一两年之前,我的生活还不乏宁静与平和,可是今天,宁静变成了喧嚣,平和变成了冲突。人们在吞噬着我的白天和黑夜,用他们的志趣和念头充塞着我的梦幻。多少次我去到僻远的地方,只为躲避这个癫狂的城市,摆脱人们,也摆脱自己的阴影。美国人民强悍孔武,不知疲倦和厌烦,也不需睡眠和做梦。这个国家要是恨起一个人,就会用漠视来杀死他;要是爱上一个人,就会用关怀杀死他!谁想在纽约生活,就得成为一把利剑,但是要放在蜜制的鞘里:剑用来吓退想消磨时光的人们,蜜用来满足饥饿者的需求!

  有朝一日我将逃往东方,对故国的思念几乎令我溶化。如果不是这座我自己用手搭起的牢笼,我就会乘上第一班东驶的轮船了。但谁能够抛却自己花费了一生雕砌的屋舍呢?即使这屋舍是座囚室,他也不能或不愿在一天内脱身出来。

  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我这样谈论自己,诉说了一些应该作斗争而不是抱怨的事情,一定让你感到厌烦了。

  你喜欢《行列》,使我也对这本书倍感亲切。你还说要背诵其中的诗句,对这份恩赐我真要鞠躬行礼了。但我觉得你的记忆力,更应该背诵比《行列》、比我写过的和将写的一切,都更高雅、更美妙、更杰出的诗篇。你对书中的插图作了一番议论:“你们艺术家,凭着双子星的君王独赐你们的‘以太’之力,展示出这些大作;于是我们凡夫大众来了,可我们没有鉴赏的能力,只好无奈何地叫苦。由于我们的愚昧,你们成了不幸的蒙冤者,我们成了不幸的亏损者。”对此看法,我可不能接受,并请原谅我要表示反抗(我的反抗何其多也)!梅伊,你是我们中的,你属于我们,你处在艺术的儿女中,犹如花朵开在绿叶中。你在《都市》报上撰写的评述《狂人》插图的文章,最能表明你精深的艺术感觉和细腻独到的思想。你有评论家的眼光,能看出很多人看不出的东西。我毫不夸张地说,你是第一位昂首阔步,以在自己家中一样自若的表情,迈步在九姊妹的森林里的东方女子。你可以晓谕我吗,你是怎样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的?你从哪个世界采集了你心灵的珍宝?你的灵魂在来临黎巴嫩之前生活在哪个时代?在天才身上,自有比生命的奥秘更为深邃的奥秘。

  你还想了解西方人对我的看法,我对你这份热忱和出于民族感情的关怀深表感谢。他们说了很多,然而言过其实,有失偏颇,他们以为兔子窝里出了骆驼。上帝知道,我的朋友,我每读到写我的溢美之辞就要在内心哭泣。赞扬是人们压在我们肩头的一种责任,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软弱。然而还是必须前进,即使重担把我们的脊背压弯,还是必须从软弱中找到力量。我在另一封信里给你寄去了报章、杂志上的一些评论,从中你可以知道,西方人已经厌倦了他们灵魂中的幻影,厌烦了他们自己,他们开始从新奇的、不寻常的事物中——尤其是东方的事物中乞灵。雅典人在黄金时期过后也有过类似情况。一个多月以前,我曾给伊米尔·泽丹先生寄去过一组评论《狂人》的剪报,他自然也是你的朋友。

  赞美上帝,感谢上帝,你们的危机终于结束了。我读到了那些示威的消息,我想象着你一定惶恐不安,于是我也惶恐不安起来。但我在这种时候总要诵念起莎士比亚的诗句:

  Do not fear our person,

  There’s such divinity doth hedge a king

  That treason can but peep to what it would,

  Acts little of his will。

  梅伊,你是受到呵护的,你心中有一个受到上帝呵护,不受任何伤害的君王。你还问,我们这群人里是否有你们的一个朋友?哦,以生命起誓,以生命中辛涩的甜蜜和神圣的痛苦起誓:

  在我们这群人中确有一个你们的朋友,他的意念在保护着你们,他的心灵在为你们企盼幸福,禳解灾祸。不在身边的朋友也许比身边的朋友更为亲近;平原上的行者,难道不是比山中的居民,更觉得高山的巍峨、清晰和显豁吗?

  夜幕已经笼罩了这间画室,我已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了。向你致以一千个问候和祝福,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你忠实的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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