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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封信

  (1920年1月28日,纽约)

  亲爱的梅伊小姐:

  你想“确切”地知道我后悔的含义,想知道我为什么请求你原谅那些“内心秘密”。现在我就简单而确切地谈谈那后悔、那含义、那些秘密、那些内心想法后面曾经和将要代表的东西。

  对写了那封被你称为“抒情歌曲”的信,我并不后悔,也决不会后悔。我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字母、任何一个符号都不曾后悔,也决不会后悔。我未曾迷失方向,因而也无需寻找正途。对于当初曾在、现在仍在我心里的东西,我怎么会后悔呢?我不是那种把心里所思放到唇间然后却为此后悔的人。我也不是那种在醒觉时否定自己在梦中所肯定之事物的人。

  因为我的梦幻就是我的醒觉,我的醒觉就是我的梦幻;因为我的生命并不是如此划分:前进一步,而又后退两步。要说我犯下的罪行,或者说,我猜想远离着标准与数量世界的自己犯下的罪行,那就是:在我读了你关于那个黎巴嫩人——那个在你从开罗去亚历山大沙滩之前访问了你,你“非常遗憾地忘了往他手上泼一点开水”,以惩罚他的非礼的人——的故事之后,我注意到一件事情,我本来应该在把那封信投入信箱之前就知道的。我这么理解、或者说我想象、或假设:是那封信给你带去了这方面的烦恼。当我们了解到,只属于自己的私事却经过了别人的手指、展露在别人的眼前,而他们又是无权知道这事情的时候,我们当中谁会不心烦、不恼怒呢?这便是我意识到、并为之后悔的那件事情,也是惟一一桩我请你放进“遗忘之柜”的事情。我把“邮检处”、把设立这一机构的原因及其产生的后果都称为“标准与数量的世界”,我这么称呼,是因为它远离着当时占据我思想的世界,犹如地狱远离着真理的森林。

  去年,我知道了一些有关“邮检处”的事情,这些事情能让坟墓间的猫头鹰发笑!在这个高尚的机构里有些年轻的职员,他们打开从东方寄给我的信件,在信末加上一些附言、问候、祝辞,还有一些政治、文化、文学方面的见解;有些人还向我要钱,去派一些我闻所未闻的用场。

  比这更希奇的是,一个大马士革的邮检员发现给我的一封信中有一大片空白,于是竟作了一首歌颂我的长诗装点了这片空白!如果我把那首诗的故事全告诉你,你会对我生气的。

  至于那封你称为“抒情歌曲”的信,则是我写的,是属于我的,是发自我内心的。它是现在的我,正如它曾是过去的我,也将是未来的我。它的现在,也和它的昨天、它的明天一样。你现在还不相信吗,多马1?你还想把手指放在伤口上吗,梅伊?

  请允许我再次说明,我讨厌朋友间精巧的或不精巧的嘲讽,我讨厌心灵默契者之间带哲理或不带哲理的幽默,我讨厌在一切事情上、甚至在升天时都要矫揉造作。我之所以讨厌这些,是因为我每分钟都在周围看到这个机械化城市的世相,这个由于没有翅膀而只好在轮子上运转的社会的后果。

  我认为《狂人》中的某些内容,是你把“精巧的嘲讽”归罪于我的原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便是这本书的第一个受害者了。因为《狂人》并不是全部的我,我通过我塑造的某个人物的嘴表达的思想和观念,并不全是我的思想和观念;我认为适合于这个狂人特点的语气,也不是我同我喜爱的、敬重的朋友促膝交谈时的语气。然而,如果一定要通过我写的东西来了解真实的我,那你不妨通过《行列》中的森林青年,而不是《狂人》来达到这个目的。梅伊,我的灵魂与其说接近《狂人》和他的呐喊,倒不如说更接近于“森林青年”和他的长笛吹奏的乐曲。你肯定到耶稣的身体后才信。多马因而在西方文学中成了怀疑者的代称。

  会发现,《狂人》不过是各种金属打造的长链中的一环,我不否认《狂人》是铁打的粗糙的一环,但这不表明整个长链都将用粗铁打造。梅伊,每一个灵魂都有它的季节,灵魂的冬天不同于它的春天,它的夏天也不同于它的秋天。

  我很高兴你也属于利未家族的谱系!我高兴极了。这是因为:我是一个马龙派神甫的外孙!是的,我的外祖父曾是一个钻研神学奥秘的神甫(不过由于他酷爱教堂音乐和其他音乐,所以音乐盖住了他的神职),我母亲是他最钟爱、也与他最相像的孩子。奇怪的是,她在青春妙龄时就决定并准备好进黎巴嫩北部的圣萨穆昂修道院。我从母亲身上继承了百分之九十的性格爱好(我不是说我有她那么温良柔顺、心胸博大)。尽管我对僧侣有些厌恶,但我喜爱修女,在心里为她们祝福。我对她们的爱,也许起源于我母亲年轻时占据她幻想的那些神秘(Mystique)愿望。我还记得我二十岁时我们之间的一次对话:

  她说:“如果当初我进了修道院,这对我和别人都最好不过了。”

  我说:“如果你进了修道院,就不会有我了。”

  她答道:“你是注定要来的,孩子。”

  我说:“是的,不过远在我来临之前,就选好你作我的母亲了。”她又说:“要是你不来,你就还是天上的天使。”我说:“我依然是天使呢!”她笑了,说道:“那你的翅膀呢?”我把她的手放在我肩上,说:“在这儿。”她说:“被折断了。”这次谈话的九个月之后,我母亲便去了蓝色天际以外的世界。可是“被折断了”这个词语,却一直在我心里摇曳;我由这个词语,编织了《被折断了的翅膀》这个故事。

  梅伊,我从来不曾在我母亲面前卖老。她曾经是、并依然是我灵魂的母亲。比起她去世前,我现在更感觉到她和我的亲近,她对我的影响,她给我的帮助;这种感觉比原先更为强烈。但这种感觉并不排斥我和我灵魂上的母亲们、姐妹们之间的联系。我对我母亲的感情和对我母亲们的感情之间的差别,只不过是清晰的记忆和朦胧的记忆之间的差别。

  这是关于我母亲的一些话,如果时光能把我们聚到一起,我会对你详细谈谈她,我毫不怀疑你会喜欢她的。你会喜欢她的,因为她会喜欢你。在彼岸翱翔的灵魂会喜欢在此间行走的美丽的灵魂。而你,梅伊,你就是一颗美丽的灵魂,所以你不会因为我说“她喜欢你”而感到奇怪的。

  登在《艺术》杂志上的那张面孔,是她内心痛苦时的面孔。《画二十幅》扉页上的,也是她的面孔,我称这幅画为《向着无穷》,因为它表现的,是她在此间生命的最后瞬间,在彼岸生命的最初瞬间。

  说起我父亲这边,我也可以炫耀一下家族出过的三四位神甫,就像你夸耀齐雅黛家族出过的神甫和主教一样!我得承认你们有一点占优势的,这就是你们出了主教,而我们家族的树上却没有结过这样的果实。但我们有司祭或是准司祭,你们出过这类人物吗?纪伯伦家族的司祭曾祈求上帝,要让我回到教堂的怀抱——回到使者同盟会,就像浪子回到父亲身边一样!而教堂的怀抱,正如你所知,犹如我们的祖先亚伯拉罕的胸膛,首先是罪人的安身之所,然后还是死者的安息之所。而可怜的基督徒刚从这里逃脱,就又陷落进那里。感谢上帝,我不曾是个罪人,我也不会成为死者!但我同情亚伯拉罕,尤其同情他的胸膛你该知道,黎巴嫩北部有一半人是神甫和司祭,另一半人也是神甫的儿子或孙子!你的家乡(我想是加齐尔)情况是否如此?在我的家乡布舍里,要计算神甫和僧侣的数目是很困难的!

  好吧,让我们谈谈《泪珠与欢笑》,我并不胆怯!

  这本书是在战前不久出版的,出版当天我就给你寄去了一本。是的,《泪珠与欢笑》在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当天,我就给你寄去了一本,但我从未听你说过一句是否收到的话,对此我颇为不快,至今耿耿于怀。

  《泪珠与欢笑》中的文章,是我最早发表在报纸上的东西。它是我葡萄园中的未熟之果,早在写《草原新娘》前很久,我就写了这些文章,十六年以前陆续发表在《侨民》报上。纳西卜·阿里达出于好意,把这些文章收集起来,又加上两篇十二年前我在巴黎写的文章,汇集成书。愿上帝保佑他!在《泪珠与欢笑》之前,即在我童年和青春期之间的那个阶段,我就在作文、写诗,共写了厚厚好几大本!但是,我并没有犯罪把它们拿去发表,今后也决不会的。现给你寄去第二本《泪珠与欢笑》,希望你能注意它的灵魂,而不是它的躯壳。

  我对夏勒·盖兰是有好感的,但我感到他归属的那个流派,或者说长出了他这棵枝条的那棵树,并不生长在天堂的森林里。十九世纪下半叶和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诗歌,是一个已存在事物的尾声,而不是一个尚未存在事物的开端——我指的是尚未在感觉的世界里存在。我相信,雕塑家罗丹、画家卡里埃和音乐家德彪西都已经走上了新路,所以他们确实堪称巨匠。而盖兰和他的同伴们走的是——而且还在走着——由战前欧洲的精神状况划定的老路。虽然他们感受到生活的美丽,感受到生活中的痛苦与欢乐、表象与奥秘,但他们代表的是一个时代的黄昏,而不是另一个时代的黎明。在我看来,当今阿拉伯世界的诗人和作家们,也代表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状况和同样的时代,不过是以一种非常狭小的方式罢了。

  说到阿拉伯世界,我要问你:你为什么不教导埃及的作家诗人们踏上新路呢?你是惟一有此能力的人,是什么阻碍你这么做呢?梅伊,你是新黎明的女儿,为什么不去唤醒沉睡者呢?富有才华的年轻女子,过去和将来都抵得上一千个有才华的男人。如果你坚持不懈地去呼唤那些迷茫的、徘徊的、被奴役的心灵,你就会唤醒这些心灵中的生命、意志和对攀登高山的向往,我对此毫不怀疑。去行动吧!要相信,谁往灯盏里添油,就能让家里充满光明;阿拉伯世界不就是你我的家吗?

  你为未能出席那次“艺术盛宴”而遗憾,我对你的遗憾却感到惊奇,非常地惊奇。你难道不记得我们是一起去的展厅吗?你忘了我们在一幅幅画作前流连吗?你忘了我们如何在宽敞的大厅里漫步,对线条和色彩背后的象征、意义和旨趣作探寻、评论和研究吗?你忘了这一切了?显然,我们身上的“透明元素”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做了很多工作和成就。当我们在一间斗室里读着晚报的时候,它却在地球的另一端鼓翼;当我们和身边的朋友促膝谈心时,它却在拜访远方的朋友;当我们给一位女士斟茶,听她讲述她女儿的婚礼时,它却在肉眼看不到的神秘的田园和森林里穿行。

  梅伊,这“透明元素”是多么神奇呀!它又做了多少不为我们所知的工作呀!然而无论我们知道与否,它都是我们的希望和正道,是我们的命运和完善,是呈现着神性时的我们。

  所以,我相信你只要稍稍回忆一下,就可以想起我们同去看展览的情景。你不回忆一下吗?

  我的信写长了,谁在一件事情上发现了乐趣,就会乐而忘返。

  我提笔写信时还不到午夜,可现在已将近黎明。但是,我在开始时想说的话至今一个字还没说呢!我们心中实在的真理,这个真纯的本质,这个被醒觉包围的梦幻,只以沉默来作表露。

  是的,我本想向你提出一千零一个问题,可雄鸡已在报晓,而我什么都没有问呢!譬如说,我本想问你,在友谊的辞典里是否真有“我的先生”这个字眼?我在我这儿的这本辞典里找过,但没找到,于是我有点茫然。但我觉得我这个版本的辞典是精校本——也许我说得不对。

  这是一个小问题,还有很多更大的问题我要另找机会提出,在另一个夜晚提出。我的今宵已经衰老了,我不想在老朽之夜的阴影里给你写信。

  我希望新的一年在你的手掌里布满星辰。

  梅伊,愿上帝保佑你。

  你忠实的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又及:在我写完这封信之后,我打开窗户,发现这城市银装素裹,雪花在静默、坚定、纷纷扬扬地飘着。这纯洁、明净的壮观雪景令我肃然。我的思绪回到了黎巴嫩北方,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那时我堆着雪人,然后太阳出来,融化了雪人我爱暴风雪,犹如我爱一切风暴一样。我要出门,此刻就出去。我要在这白茫茫的大雪中漫步。然而我并不是,也决不会是独自一人。

  纪伯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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