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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侧棱棱睡觉仰面听,听不见阿哥的骆驼声。”

  1

  月儿要跟莹儿学“花儿”,莹儿答应了。从一份报纸上,月儿看到了一则消息:省城兰州的“花儿茶座”需要会唱“花儿”的女孩子,她就想学点“花儿”。说不准哪一天,她还会出去。

  对灵官的出去,月儿深以为然。她对莹儿说,在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里,只有两条路:要么憋死;要么像父母那样觉不出憋而幸福地活着。

  灵官的归来,成为莹儿最美的期盼。怪的是,灵官并没许诺啥,莹儿却相信灵官会回来。村里人也相信灵官会回来,见了老顺,谁都问:“灵官快回来了吗?”老顺就欢欢地答:“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这是莹儿最爱听的词。

  莹儿在教月儿“花儿”的过程中反刍着过去。一曲曲回肠荡气的花儿,勾起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唱音,有种动人心旌的魅力。那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唱不了几首,莹儿眼里便溢满了泪。用不着解释,月儿也能感受到莹儿心里的那份真情。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它仿佛是一只神奇的手,从心里抓出那份生命的感觉,全部的放到了听者的心中,引起她灵魂的共振:

  绳子拿来背绑下,

  柱子根儿里跪下。

  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这么个做法。

  桂花窗子桂花门,

  老天爷堂上的宫灯,

  杀人的刀子接血的盆,

  小妹妹没有悔心……

  唱这类“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那份执著,那份坚强,那份为爱情宁死不屈的坚韧,仿佛不是从那柔弱的身子里发出的,而是来自天国。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读过许多小说,小说里有许多坚强的人,说过许多坚强的话,但给她灵魂的震撼,远没“花儿”强烈。“浑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这么做哩。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这仿佛已不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为人生唯一的慰藉。这就是“花儿”,是西部独有的歌,是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芨芨草。在莹儿如泣如诉的歌声中,月儿咬着嘴唇,闪着泪花,灵魂被那夺人魂魄的韵律荡出一阵阵战栗。

  两人唱一阵“花儿”,都沉浸到“花儿”独有的艺术氛围里。溢在心头的,是扔下重负后的轻松,是淋漓痛哭后的酣畅,是呐喊后的释然,是求索后的欣慰。

  奶过娃儿,哄他熟睡了,给婆婆安顿一声,莹儿和月儿出了庄门。月儿想叫上兰兰,莹儿知道她正在“修炼”,就在嘴上竖了根指头。

  两人唱着“花儿”,到了村外的沙丘上。这沙丘,便是莹儿的感觉中送灵官渐去渐远的那个。在那株黄毛柴旁,她站成一道风景,并感动了自己。一条灰线似的小道,蜿蜒远去,通往一个更大的世界。那沙道上,应该有一个人,在她的凝眸里渐渐远去,融入遥远的地平线里。她便唱那首“眼泪花儿把心淹了”的歌,在这黄沙掩映的世界里,唱出了一抹醉人心弦的风景。

  沙丘上,是芨芨和一些沙生植物。此外最醒目的,便是鼠洞。那黑洞到处都是,鼠们也四下里着。月儿惊叫着抱住莹儿。莹儿却淡淡地笑笑。先前,她也怕老鼠,后来,她经历了丈夫的死亡,就啥也不怕了。就是。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吗?若有,便是自己的心了。

  月儿肩上有只蠕蠕而动的虫子,弓着身子,一一,好个嚣张。沉浸到花儿的境界里,两人模糊了外部世界,没留意树下蛛网似的交织的虫子,虫子便趁机游上了月儿。莹儿没惊动月儿,轻轻弹下了它,又发现自己裤腿上也有只小虫正放肆地上爬,也弹下了它。

  莹儿发现,她已不是先前的她了,仿佛明白了许多,心灵已到了一片很大的开阔地。究竟明白了啥?不知道,只觉得明白了,看开了以前看不开的事。先前,心不属于自己,老叫一种情绪牵了去。比如,先前她最怕虫子,一见那绿绿的毛毛的虫子,汗毛就立起了。现在,她“明白”了,虫子不吃人,不咬人,真没个啥好怕的。再比如,先前,她最怕和灵官分离,一想,就觉得没活头了,真像“花儿”唱的那样:“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瓜花儿灰塌塌。”现在,心也“灰塌塌”过了,便明白了“灰塌塌”后的心还会温馨,还会灿烂。一切“怕”,终究没啥大不了。也许,这是一种进步。那么,谁使她进步的呢?她当然明白,是死亡。

  丈夫死了,虽不爱却朝夕相处的丈夫一下子从生活里消失了。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

  莹儿眯了眼,望着梦幻中的灵官走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小道,坐下。透过黄毛柴棵,回望村子。和背后巨大的沙漠相比,院落显得很稀落。在黄沙的映衬下,村子也“灰塌塌”了。靠沙丘的这边是一大块地。地里有一头牛,一个人。人赶着牛,正在犁地。地头上是麦草垛,和几只刨食的鸡。就这样,大漠、庄子、人、牛、鸡、麦草……还有身旁时不时乱的黄毛老鼠,构成了她生存的世界。

  近年来,这简单而局促的世界,随了她的经历和情感,时而丑陋,时而美丽,时而浪漫,时而凄惨,终又归于平淡了,真应了那歌中的话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瞧,这就是家乡。”月儿停止了吟唱,撇撇嘴。

  莹儿皱皱眉。月儿身上,有许多叫她喜欢的东西,唯独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月儿向往外面的世界,该;但相应否定了沙湾,不该。很奇怪。莹儿自己也嫌这沙旮旯闭塞,却听不得月儿口中吐出的类似内容。沙湾是小,是穷,是贫瘠,可这是她的家乡,是灵官的家乡,是娃儿——想到娃儿,她的心一荡——的家乡。这儿,养育出了灵官,才使她的生命有了最耀眼的一段绚丽。月儿,你不该嫌的。城里好,那是人家的。但莹儿只是皱皱眉,啥也没有说。她觉得奶子很胀,就敞开怀,滋滋地挤了一阵。一线线乳白色的液体射到黄毛柴上。

  西天上抹着很红的一道霞。那红,沁到心里,暖融融的。落日是最美的景色,美得叫人直想落泪。那美的红,均匀地洒上沙丘,洒上柴棵,洒上村落,也洒上那个叫“生活”的词。月儿,你是否觉出这美?这是大自然的“花儿”呀,你觉得到吗?你呀,这无声的“花儿”,都荡进心了,听,都荡出奇异的旋律了。莫非,你真是“松木杆子柳木桶,千提万提提不醒”?月儿,觉不出这些,你只能成“花儿”歌手,却成不了“花儿仙子”。“仙子”是啥?“仙子”就是“花儿”的出口。那口,不是她的,是大自然的。口一张,“天籁”就流出来了。

  2

  莹儿这才明白,她和灵官之间为啥能产生那样一段恋情。而且,她相信,月儿和灵官不一定能。月儿很清纯,很漂亮,很灿烂,唯独缺少的,是那种心灵的默契和共振。许多时候,面对大漠,面对星夜,或面对一些触及她灵魂的现象,奇妙的感觉才产生,灵官就说出了它。比如现在,若换了灵官,面对这黄昏的落日,面对这辉煌了或萧条了的大漠,灵官定然有许多感慨。那感慨,恰恰也是莹儿想说的。而月儿,却着意用“向往”和“理想”的噪音,干扰了大自然最美的音律。

  莹儿给月儿讲了“花儿”的种类和格律,如“单套子”“双套子”等。月儿听得很认真。但莹儿感觉到,月儿学“花儿”是为了“用”,而自己唱“花儿”是因为“爱”。这是最本质的区别。前者,只能成为歌手;后者,才能成为“仙子”。“爱”是大海,“花儿”是浪花。只要有“爱”,“花儿”就自然流出口了——

  河里的鱼娃离不开水,

  没水时咋么价活哩;

  花儿是尕妹的护心油,

  不唱是咋么价过哩。

  烟洞的山上兵来了,

  刀杀了众百姓了;

  手提着大棒打来了,

  要花儿不要命了。

  瞧,“花儿”比命贵哩。

  讲阵“花儿”,唱阵“花儿”,那感觉,又在心里浓了。莹儿便借故撒尿,到远处的沙洼里。沙洼里草多,被霜掠过,干刷刷响。一纹纹沙的涟漪波荡开来,与天接一起了。天的那边,有灵官,有那个叫她梦萦魂绕的冤家。冤家,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想你呢?“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花落下了多半升。”你的名字,是我心里最好的“花儿”。灵官,我的冤家。灵官,我的“挨刀货”。灵官,我的剐你千万刀也解不了心头之恨的冤家呀。你在干啥呢?你是否忘了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你是否忘了还有个把水灵灵的眼睛都望成干窟窿的莹儿?天凉了,你可要添件衣服。你知道不?我最不忍心听的,是那道《小男儿出门》呀……“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谁知道我小男儿的冷和热。”知道不?这几句,是利利的小刀儿,总在心上剜呀剜的。你个冤家。

  知道不?你的儿子会笑了。一笑,鬼鬼的,可像你啦。一见他,谁都怪怪地望我。望就望,我才不管呢。只是,本该叫你“爹”的,却只能叫“叔叔”了——噢,叔叔是城里人的词儿,沙湾人叫“佬佬”呢——将来,他会“佬佬——佬佬——”地叫你,像你妈叫猪一样。可笑不?

  莹儿笑了。脸上虽是泪花闪闪,但她确实笑了。

  3

  奶丢了。

  莹儿回了家,一喂娃娃,却发现奶没了,挤也挤不出一点。妈问:“你泼过奶没?往外面。那奶,可不能乱泼。”莹儿说:“没泼过。后晌和月儿出去,奶胀得慌,在沙丘上挤了一阵。”

  “这就对了。”妈说,“奶丢了。知道不?那娃儿吃的奶,乱泼不得,一泼就丢了。得拾。走,你带我去。快些拾来,夜里要挖獾猪呢。齐神婆摧着叫猛子订婚,可没钱,挖个獾猪儿,多少变两个钱。”

  莹儿问:“谁收獾猪?”

  妈说:“不收獾猪,收獾猪油。专治积食,牲口结症,消化不良。一吃就好,一两十块钱,一斤就是一百。一个大些的獾猪,刮七八斤油哩。”

  又说:“现在的獾猪,正肥。等冬上,獾猪就瘦成猴儿了。挖了,也没几两油。那东西怪,冬眠时,围个圈,一个的嘴对一个的P股。肥的就能把能量传给瘦的,才能维持到春上。”

  两人边喧,边去那个沙丘。莹儿感到好笑,就那样挤几下,奶就丢了?莫名其妙。可真丢了,胀胀的奶子瘪了,充足的奶水没了。娃儿吮一阵,吮不出啥来,就哇哇大哭了。真是好笑。

  喧一阵獾猪,婆婆又开始别的唠叨,叫她少和月儿那“货”在一块儿搅,你瞅那眉眼,能是个好货?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狐眉狐眼的,哪像个规矩人?跟好人学好人,跟上龙王打河神,一块儿待久了,熏也把你熏坏了;叫她少在人面子上说笑,“憨头刚走,你一嘻嘻哈哈,人还当你有外心了,熬不住了,说啥难听话的都有。”

  莹儿微微笑着,由了她说。婆婆老说:“能给媳妇个好心,不给她个好脸。”有好心就行了。她听得出那是好心,由了她说去。

  妈又说,有些地方不干净,煞气小的人去不得,一去就着祸。沙丘那儿,六零年饿死的人都埋在那里,死了一茬又一茬,埋了厚厚一层儿呢,是有名的“饿死鬼”地方,你的奶肯定叫“饿死鬼”偷了。先前,那儿安过个场,怪得很,庄稼再好,也亏。值夜的社员老看到有人偷麦子,可抓不住。麦堆上的印子也好好儿盖着,没见人动过,你说怪不?有天,我去值夜,见孟八爷前头走,就喊,可他低了头,直往前走,咋也追不上,追着追着,就不见了。到家里,孟八爷正和那老贼喧呢,他说哪儿也没去过。你说怪不怪?那是个乱葬岗子,不丢奶,还能饶了个你?

  莹儿仍是笑。这些,她都听过。可怪,和月儿去那儿时,咋没想起这是个乱葬岗子呢?丈夫一死,她的胆子奇怪地大了。凤香曾偷偷问:“憨头可是个小口呢,可没老人那么安稳。你怕不怕?”莹儿答:“怕个啥呀?”连她也觉得奇怪,先前的“怕”溜哪儿去了?

  “怪,奶咋能丢?”莹儿笑道。

  “咋不能丢?别说奶,水也丢哩。你过门的那年,家里就丢水了,挑着满满的一缸水,忽然不见了。神婆说赶紧找,不然,一家人会缺水,会渴死,就找。哎呀,膀筋都跑断了,才在西山坡的牛蹄窝里找到了水……一勺儿,就那么一勺儿,找来就没事了。知道不?毛旦家也丢了水了,没找到。后来,一家人死得只剩下毛旦了,都发烧,都喊口渴,嘴都烧成个黑壳壳了。怪不怪?才活了狗大个岁数,经的倒不少,啥怪事都见过。”

  说话间,上那沙丘了。太阳落山了。天还没黑透。沙丘上的各类植物都慢慢地往夜里跑去。风凉飕飕吹来,带阴森味了。猛子妈打了个寒噤。因喧了鬼,心便怯阴阴了。望莹儿,却不显异样,就私下里笑了,想,连个年轻人都不如了。她狠狠清清嗓门,跺跺脚,拍拍衣襟,看那架势,接下来该说惊天动地的话了。谁知,却倏地跪下了。

  莹儿偷偷地笑了。

  莹儿四下里看看。远处,已模糊成夜了,近处,却白孤孤的,像黎明时的鱼肚白。贼大贼大的月亮,刺目地悬在空中,很扎眼,仿佛那是蛮横地闯入天空的异类。许久没见它了,猛一见,心都惊灵了。想想年来的一切,仿佛沧桑成历史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爱恋也有,离别也有,生老病死,都经了,都见了,心反倒宁静了。怪得很,想想,多大的事儿,哪怕天大,过来一想,也仅仅是个事儿,仅仅是在生命的记事簿上画了个道道而已。大事,一个道儿;小事,也一个道儿,难说哪个大哪个小,哪个深哪个浅。许多时候,大事反倒恍惚了,冷不丁想起的,反倒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比如灵官睡醒时的那个仿佛痛苦之极的呵欠。

  妈跪在那里,烧了香。那火柴忽悠悠亮了几次,都叫漠风吹熄了。她撕开衣襟,搂了火,燃了香。一股奇特的香味儿飘了过来。一闻这味儿,不宁静的心也宁静了。那是抚慰灵魂的风,忽悠悠,荡呀荡的,便把心中的疙瘩荡化了,把心也荡化了。莹儿不接受兰兰的那种修炼,却接受了这香味。这香味,很像灵官的那些话。不是那种热得炽人的情话,而是那有一句,没一句,时而东,时而西的没意思的话。这话,悠悠晃晃的,荡不了多久,莹儿便也悠悠晃晃了,啥也没了。只有那感觉,悠悠晃晃地迷醉。

  莹儿不喜欢听灵官说有意思的话。她看来,有意思的话其实最没意思。你何必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往脑中塞呢?你不塞,谁也不能强迫你。可你,偏要塞,反倒弄乱了脑子,把莹儿也引沉重了。其实,你没必要考虑太多,你老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为啥还要费那个脑子。说呀!冤家。

  莹儿觉得自己想透了,灵官还没有。对他俩的那段情,莹儿没了犯罪感。说不清是啥时没的,反正没了。想想,也真是的。她和丈夫,啥都没有,没有恋,没有情,有的只是个虚名儿。那虚名儿总是虚的,和灵官,可啥都是实的,还实出了小灵官——想到“小灵官”,莹儿抿嘴笑了——凭啥“实的”为“虚的”产生犯罪感?莹儿认为,罪恶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粗暴干预。两相情愿,便无罪恶。

  火苗儿忽悠悠燃起来。那是妈点的表纸。莹儿不明白,为啥凉州人把黄纸叫表纸?就像不明白为啥把叔叔叫“佬佬”一样。“表纸”就“表纸”吧,“佬佬”也“佬佬”去。不理解就不理解,但懒得去费脑子。她不像那冤家,没事找事,总要用思考的杆子搅乱大脑的鸡窝。那脑中的鸡,安息的安息,活动的活动,关你啥事?没事找事,自寻烦恼。像那黄母鸡,老扇翅膀,老飞,老扇出满院的尘土。结果呢?还是在院里咯咯。你跳去,你飞去,我看你飞,看你跳,累成个喘气的风箱,我偏要偷偷地笑。冤家。

  妈边焚表纸,边念叨:“你们活着成人,死了成神。幽冥两路,各有各的吃头,把我娃儿的奶还给我吧。娃娃饿得吱哇乱叫呢!”求一阵饿死鬼,又求土地神:“土地爷爷,土地奶奶,我拾奶来了。”边念叨,边磕头,边往碗里撮土。

  拾完奶,妈起了身,拍拍膝上的土,没再理直气壮地咳嗽。夜幕降下了。那贼亮的月亮虽大,但四下里仍是模糊。妈捏了莹儿的手,跌跌撞撞,下了沙丘。记得白天上沙丘时,有许多的沙老鼠乱,莹儿有些不忍心:这跌撞一气,怕是把老鼠洞踩塌了,却想:该。说不准偷奶的,正是你们这些偷嘴的老鼠呢,抿嘴笑了。

  回到家,妈把那撮来的土,用水冲了,澄一阵,叫莹儿喝了。吃晚饭时,莹儿觉得胸脯又胀疼了,一摸,怪,那奶子,早胀鼓鼓了。

  4

  晚饭后,老顺拿了手电,点了马灯,带了棒。孟八爷带着枪,拿着绳子和帆布。猛子提了锨和洋镐,去那个踩好了踪的崖头。老顺以前挖过獾猪,知道那不是个轻省活,就叫兰兰也去,帮凑几把。兰兰又挂络了莹儿。

  好大个月亮挂在空中,星星也给融化了。这时的月亮,没方才找奶时那样贼亮,光线柔和了,质感也跟天空和谐了。孟八爷不知和老顺喧了些啥,喧几声,谁都鬼鬼地笑。莹儿怀疑那话题与自己有关。夜风吹来,心头水洗似的清新。

  马灯悠晃着,映了老顺的腿,地上就多了两个巨大黑柱,交叉着,忽前忽后。这马灯,是老顺的爱物,玻璃罩儿,有个圆圆的旋钮,控制灯苗儿的大小。用时,顺时针拧一下,灯就忽地亮了;不用时,逆时针拧一下,灯苗儿就豆大了,忽忽悠悠的,像要熄,可总能亮上一夜,方便,又不费油。莹儿的印象中,老顺是和鹰、马灯、骆驼、烟锅儿连在一起的。那些东西,已成他身上的零件了。他捋鹰呀,给牲口添料呀,浇水呀,去盐池驮盐呀,总要带上马灯。灯光中,两条黑柱挪呀挪的,挪了大半辈子。

  村里人都没睡。白虎关那儿传来沙娃们五啊六啊的猜拳声。间或,还能听到月儿唱“花儿”的声音。兰兰笑道:“听,月儿正浪漫呢。哥呀妹呀的。”莹儿说:“一样。这年龄,谁都一样,有浪漫的心就好。”兰兰说:“等嫁了人,围了锅台转几年,提上猪食去喂猪,唱的就不是哥呀妹呀了,而是‘佬佬佬’了。那浪漫,就成蒸锅里的气,想留也留不住了。”莹儿笑道:“真怪。凉州人把叔叔叫佬佬,把猪也叫猪佬佬。”兰兰说:“你不听,爹把妈也叫猪呢。小时候,老说,去,找你的猪去。”

  “一样。”孟八爷笑着接口道,“妈也罢,叔叔也罢,猪也罢,都活一口气,都有一条命,都是混世的,一样。”老顺说:“啥一样?人咋能和猪比?人家猪佬佬,吃了睡,睡了吃,多轻闲。”兰兰说:“可得挨刀。”“谁不挨刀?”老顺说:“不说结扎啊,动手术啊,单说临死时,那一刀,可是老天爷戳的。软刀刀,细绳绳,一下下磨,眼窝深枯枯的,嘴是个黑壳壳,好容易才断气。哪有猪利索?拿个尖刀,瞄准心脏,一下,就了结了。”孟八爷说:“话不能那样说。猪总是猪,只是一堆活着的肉。人就不同了,别看都长七个窟窿,差别可大。强盗也是人当,圣贤也是人做,行善的,作恶的,上天堂的,入地狱的,都不是人吗?看你咋个活法呢。谁有谁的心,谁活谁的人。心有多大,人就有多大。”

  兰兰奇道:“八爷,你也灌顶了?这话,上师也这样说呢。”

  “我灌啥顶?我的上师是自己的心。”

  说话间,已到大沙河。河沿上,有许多崖头。这崖头,说不清年月了。据说曾经是地,祁连山的雪融成水,冲呀冲的,带走了土,冲去了沙,就塌成洼了。偶或,暴雨几日,山洪一发,咆哮的水头舔呀舔的,洼就豁陷下去。那岸,就成了崖头。

  崖头长。河有多长,崖头就有多长。崖头高,豁陷多深,崖头就有多高。后来,河无水了,只剩个名儿了。一些动物就趁机溜来,掘个洞,垫个窝,繁衍子孙,把自己的生存历史尽量延长一些。

  早些年,大沙河里还有水,还有草,还有柳墩呀,芦苇呀,水草呀,芨芨呀,就成条绿龙了。那绿龙,扭绞着,进沙窝,渐渐就变成叫“麻岗”的绿的世界了。那时,芦苇很高,柳墩也很密。冰草啥的,里面都能藏人。兰兰和伙伴们玩一阵,尿憋了,一蹲就能方便了。上学时,兰兰一学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时,她就偷偷地笑。她想,风吹草低见到的,其实是撒尿的她呀……还有芨芨呀,马莲呀。马莲会开花,那花儿,蓝蓝的,很好看。兰兰能用马莲编各种动物,如蝴蝶呀,蚂蚱呀,活了似的。那高高的芦苇,密密的柳墩,长了小锯齿能划破手的冰草,还有桦条呀,黑老刺呀……把大沙河遮成个世界了。那野兔呀,跳跳呀,狐子呀,狼呀……都在里面,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兰兰最喜欢在大沙河里玩水。她最喜欢那个“天泉”。那泉,在密林深处。妈不叫她去,说那儿有狼,但兰兰还是在焦光晌午去那儿。焦光晌午是鬼活动的时辰,狼啊,狐啊,都睡觉呢。兰兰不怕狼,只怕夜里的鬼。那焦光晌午的鬼只是妈的嘴里出来的,她不觉得有啥好怕的。少女时代,那“天泉”的魅力,总是很大的。听说,那泉儿,跟天上的泉相通,喝了聪明,漂亮,皮肤白,谁都说。也不知兰兰的白皮肤是不是喝那水的缘故,反正那时,她老喝那水……后来,冰草搓绳了,柳墩盖房了,芦苇成灰了,狐子进沙窝了,狼跑麻岗了,就剩下这干涸的河床和崖头了。

  但那美丽的“天泉”老在兰兰的梦里荡……细绒绒的沙,随一晕晕的泉水荡出,又一晕晕散开,在泉边形成很美的纹路。那纹路,万花筒似的,忽而像风,忽而像云。看一阵,兰兰也成细纹了。而后,她才伏下身,把脸埋进泉水,用那清冽,洗尽身心的热恼。后来,兰兰才知道,这“天泉”,是“狐仙”固定的饮水处呢。每天早上,一个白狐子就会悠哉悠哉,踩了晨露,去那儿饮水。一天,白福和憨头在“天泉”那儿下了夹脑,狐仙被夹折了腿。它带了夹脑,来找白福,却叫一棒子打死了。再后来,生了女儿引弟,神婆就说她是来讨命债的狐子,白福就把她引进沙窝,冻成了冰棍……噩梦呀。

  兰兰打个哆嗦。

  5

  孟八爷发现的獾猪洞,是百十个相似的洞中的一个。有的住着动物,有的已成空穴,有的是动物的疑穴,有的是浇水时冲下的兜坝,有的是“贼水”钻入地下时的通道……准确地判断是否是獾猪洞,需要经验。某夜,白狗挂络了猛子去挖獾猪洞,挖到半夜,才发现,里面连个獾猪屁也没有。

  会辨踪的孟八爷,当然知道哪个洞里有獾猪?有几公?几母?大约多深?等等。但这些经验能做到的,仅仅是不会白出力气,却不能减轻劳动量。挖獾猪很苦:先要把獾猪洞掏大,人猫腰可进。然后,一人挖,两人在盛了土的帆布两端拴上绳子,一来一往,运土出洞。这时,听到动静的獾猪会有两个对策:一是固了洞,挖的人忽然不见了洞,以为又挖了个死窝子;二是獾猪自己也拼命往更深处挖,你追我赶,看谁的耐力久。有时,挖的人实在没力气了,或罢手;或弄了水来,把獾猪淹死;或弄些麦草,点燃,用浓烟熏出獾猪,再收拾。

  崖上的獾洞用水灌难以奏效:崖上裂缝四布,到处是叫“钻眼”的水洞,有多少水,溜多少水;加上路远,挑呀担的,运水比运土更费力;烟熏也不保险,扇进多少烟,就从“钻眼”里溜出多少。熏半天,不见动静,忽然闯出个吱吱哇哇怪叫的动物,倒吓人一跳,等你回过神来,早不见影儿了。那獾猪,跑时像小猪,虽不凌厉,却有长劲,你想撵上,先得变成鹿才行。

  猛子先刨松洞旁的土,再一下下扔到远处。猛子在老顺眼里不值一提,唯独可以入眼的,是他干活时的“猛”。不一会,洞便被他搅大了。猫了腰,人能进去了。孟八爷便将两侧栓了绳的帆布扔进洞。猛子将一端栓裤带上,把土一锨锨扔到帆布上。时而,嘿一声,老顺们便牵了另一端的绳子,捞出土来。

  马灯随猛子进洞了。外面一下子暗了。除了沉闷的嚓嚓声和老人的喘气声,啥声音也听不见了。夜气凉水似的涌来。莹儿出来得急,没加件衣服,时不时哆嗦一下。兰兰就脱下自己褂子,给莹儿披了。

  “去,弄两个山芋,烧个垒子。”孟八爷吩咐道。

  老顺说:“就是。这家伙,一时半会,还挖不出来。得生发些‘腰食’,烧山芋也成。洼里东头的那块,是大头家的。他吃了老子们的。今日个,也给他放些血。”

  “放啥血呀。明日个,我给他说,就说老子挖獾猪,饿了,吃他几个山芋,又没拔他的牙。”孟八爷笑道。

  莹儿和兰兰便去了洼东头。路不长,但不平,两人摸了好大阵子,才借着月色,出了大沙河,进了洼地。明知入夜不久,但莹儿的感觉中已过了好久。远离了挖獾猪的声音,倏然间,像掉进了寂寞的窟里,隐约能听到白虎关那儿的抽水机声。莹儿觉得兰兰捏她的手紧了,知道她心里发毛,便轻声唱起了“花儿”。几曲才完,已到大头地里。这地曾是坟窝子,很油,昼里看去,地里的山芋秧黑油油的,像要淌出绿来。莹儿和兰兰分别摸几根粗大些的秧,顺秧刨开土,摸出十来只大山芋,又将土复了原。莹儿悄声笑:“长这么大,没做过贼,心像鹿娃儿跳呢。”兰兰说:“这算做贼?你不听爹说,自那白虎关开了金矿,大头喝了不少血哩。”莹儿说:“谁知道呢?会兰子可眼热我那个驼毛主袄呢。过几天,给了她,也算是补了她的山芋。”兰兰说:“你何必那么认真?不就几个山芋嘛。”莹儿说:“不问人,拿根针,也算偷呢。”兰兰张张嘴,没说出话,却有些怨自己:你不是行善吗?心有大小,善无大小,恶也无大小,你白修炼了。

  莹儿说:“记得小时候,队里来个卖扣线的,我多拿了一股,回到家里,偷偷笑,奶奶笑眯眯地说:‘莹儿,那人能穷死吗?’我那个羞呀!自那后,我再没拿过人的一根针。除了这些山芋……会兰子,算我们借的,还你一个驼毛主袄,美死个你。”说着笑了。

  兰兰边往衣襟里拾山芋,边想:这心,莫非是天生的?有的生来就善,有的生来就恶?像莹儿,虽生在尘世上,却玲珑透明,仿佛没被浊气熏过似的。这似乎是天生的。但联想到自己,便否定了天生之说。先前,自己“迷”着,占点小便宜,便乐滋滋的。吃点小亏,心就毛了,几天不畅快。现在,不是开始向善了吗?每天的修行功课上,不是也发些叫众生越过越好的愿吗……不过,这话咋说?比如这山芋,要不是莹儿提醒,真不当“偷”了。乡里乡亲的,吃个山芋,算啥?小时候,她老和花球刨队里的大豆种烧着吃,谁又当“偷”来着?

  姑嫂俩衣襟里兜了山芋,下洼,穿河滩,向灯影忽悠的地方走去。出了阵力气,莹儿倒不冷了,却想起娃儿了。他是不是饿了?心里有点急,又想起婆婆待娃儿的那份黏糊的爱,奶粉啥的也便当,才放下了心。

  猛子干活猛,已不见他的影儿了。半人高的洞里,隐约传出幽幽的光来。倒是老顺的呼哧声促,仿佛刨洞出大力气的是他。两个老汉啃哧着又拖出一兜土来。莹儿嗅到了陌生的动物才有的那种气息,鼻腔痒了,打个喷嚏。兰兰又把莹儿还她的褂子塞了过去。

  “快些。”老顺说:“我的肠肚子,可哭爹叫妈哩。”

  “你一说,我也饿了。”兰兰说。

  莹儿嗔道:“见风就是雨呀。”就向老顺要过手电,捡些土块,垒成个中空的“堡垒”,留个入柴口,捡些柴草,燃了,顺口塞入垒中。一条条火蛇便欢快地顺着土块缝隙蹿出。不一会儿,垒上的土块便红了,在夜里红出种透明来。沙湾的土好,容易点燃。兰兰把山芋放入烧红的垒子里,再用锨,把“垒子”拍成土堆。真可惜。莹儿替那玲珑光明的塔状物可惜了。美的东西是看的,一用就毁了。啥不是这样呢?真“煮鹤焚琴”呢。

  “这家伙……把洞堵住了。”洞里,传来猛子喘吁吁的声音。

  “捣。朝酥处挖,现堵的,咋堵也是酥的。”孟八爷道。

  “知道。知道。”

  往外拉帆布的频率渐渐慢了,显示了猛子掘洞的艰难。莹儿仿佛看到,獾们惊慌失措,拼了命,往更深处掘。獾的前蹄当镐,后蹄当锨,边刨土,边运土,那四只粗短而有力的爪蹄飞动着,扬起一股股土来,堵了后面的通道。死神正沿着那通道飞扑过来。死神有坚硬的镐,飞快的锨。獾则只有与生俱来的那点本能和钝钝的爪蹄。你能逃过死神吗?哪怕你再有力,终有力尽时,你身后穷追不舍的锨终究会赶上你,给你致命一击。可怜的獾呀。却又想到了死亡。人,多像这可怜的獾,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死神还是慢慢逼了来,黑夜一样罩了你。临死时,你才会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比赛。人的努力,在强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呀。

  莹儿叹口气。她有些奇怪自己了。憨头一死,这号念头,成影子了,时不时的,就会在心上掠过。

  兰兰用木棒拨开土,挑出山芋。浓浓的香味弥漫开来。这是用垒子烧的山芋独有的味儿,是浓烈的焦香。那山芋,表皮黄苍苍的。一敲,嘣嘣响。人一见,就会流下口水。兰兰捡把毛草,刷去山芋上的土,招呼了一声。

  孟八爷扔了绳子,朝洞里喊一声:“吃腰食来!”

  猛子提了马灯,满头大汗,钻出洞来,“这骚玩意儿,也聪明着哩。我往里,它也往里。我估摸快了。窝早到了,它们再有劲,也刨不了几米。”

  几人拍拍土,连皮吃起了烧山芋。真是惬意。山芋有多种吃法,但烧的最好吃。而垒子烧的,又是上品。铁炉呀,烤箱呀,咋弄,也弄不出垒子烧的那独有的味儿。吃这山芋,有个讲究:不可去皮,用草刷刷表面的土,连皮吃最好。那黄黄的硬硬的香香的皮,连了不少山芋肉,吃来最为过瘾。孟八爷哈着气,仿佛不堪其烫,但嘴却不停,连皮带肉,转眼间吞了几个。

  莹儿喜欢烧山芋的味儿,但不喜欢这吃法。她无法把依然沾着土的皮吞下肚去,便就了灯光,一丝丝地剥皮,一个没剥完,十多个山芋早进了别人的肚子。

  孟八爷拍拍手,拍拍肚皮说:“吃到了五谷,再吃上几口六谷再干。”取了烟锅,惬意地唏哩。

  6

  又挖了一阵,忽听猛子喊:“准备好。见獾了,哎呀,三只哩。”孟八爷叫兰兰拿手电照住洞。老顺举了棒候着。孟八爷则将火枪准备好,说:“你先用锨狠狠戳几下,快快地出来。”马上,便听到猛子的嘿嘿和獾猪刺耳的惨叫。

  “让开!”猛子叫着,后退出洞。

  猛子刚出口,一个黑影就已蹿出。老顺常放鹰,有眼功,一棒下去,那黑影便滚地上了。猛子也抡锨上前,砍出几声惨叫。

  正忙乱间,听得兰兰叫:“逃了一个!逃了一个!”孟八爷嘿一声,蹿几步,朝黑夜的响动处放了一枪。“中了,别管它。”他说。果然,崖下有厉叫传来。

  “还有一个呢?”猛子喘吁吁问。

  “早跑了。”孟八爷道,“刚才蹿出了两只。打下的,是大的。那小的,早跑了。”

  兰兰吐吐舌头,才见个黑影儿蹿出,一眨眼就不见了。那知孟八爷却瞅了个清,神了。更神的,是那循声而去的一枪,实腾腾的。这会儿,连厉叫也熄了。

  挨了锨的獾也没了动静。马灯上前,照出了惨状。莹儿抽口冷气。那獾,獠牙外露,下牙朝上,上牙朝下,相互交错,状极狰狞,显是不甘心自己的死去。猛子打着手电,下了崖头,捞回那滚入河川的獾。“嘿,孟八爷,你的枪可神了。那铁沙,都进胸膛了。”猛子说。

  莹儿打个哆嗦。

  回到家,她心里仍觉得疙里疙瘩。记得小时候,她很胖,奶奶老拍着她的P股,戏称她獾猪娃儿。现在,真的獾猪娃儿就躺在大书房地上,死了。那种新奇的刺激感没了,浓浓的怜悯袭上心头。那会儿,在洞里,它们该多可怜啊!一想洞里的獾惊慌失措死命刨土想逃避死神的样儿,莹儿的心就酸了。

  孟八爷砍下獾猪爪子,给了莹儿,说:“等干了,烫个小洞,穿个绳子,挂娃的脖子上,大吉大利,没毛病子。”看到那娃娃手似的爪子,莹儿很不自在,但听说娃儿戴了吉利,就赶紧接了。

  老顺取来刮肉刀,开剥了獾。獾毛像猪毛,肚里有许多虫子尸体,便扔了肚肠。他和孟八爷扯了獾皮,一下下刮。獾和别的动物不同,那油,都附在皮上,刮呀刮的,就白森森一脸盆了。妈将獾油炸成液体状,用瓶装了。孟八爷吩咐别掺水,不然,会坏掉。不掺水,搁上多久,还是好物件。按时下市价,孟八爷算了算,能买个几百的,再弄几次,猛子的媳妇就现成了。

  猛子却说:“这活儿,苦死个贼。再也不干了。”妈却乐滋滋地臭他一句:“不干?当驴粪官去。”

  老顺却只顾弯腰啃哧,一头汗珠子,刮一下,往锅边上擦一下,一点珠儿就往锅中的液体里滚去。他抹把汗,说:“那肉别扔,虽有土腥味,可香,治寒胃呢。”

  兰兰说:“香是香,可吃不得。一吃,獾猪油就从肚皮上渗出来了。”莹儿接口道:“再说,它只吃虫子,脏得很。”老顺啃哧道:“人家喜欢吃虫子,跟我爱吃兔肉一样,有个啥脏的?你们不吃我吃。老子肋巴都成搓板了,巴不得油从肚皮上渗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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