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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狂风打给的磨盘子转,青龙呀白虎呀叫唤。”

  1

  莹儿妈显然明白,兰兰不是省油的灯。几天后,她又来了,目的很简单,探个实信儿:兰兰究竟是个啥心?亲家热情的招待是糊心油,三糊两糊的,就把她本来明白的心镘糊涂了。一回家,“高人”一点拨,她才发现自己忘了最不该忘的一件事:问兰兰的打算。问明白,你仁了,我仁;你不义了,我也不义;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于是,这次来的目的很明确:要么,兰兰回婆家;要么,莹儿站娘家。

  这次,叫白福捎了她来。软的不成,就来硬的。

  莹儿妈一进门,猛子妈就“毛”了。这“老插花”,怕是又生事咧。面子里,却比上回更亲热地迎上去:“哟——,亲家。”

  “门槛都踏折了。亲家,你可别烦。”莹儿妈心里虽暗,却也是一脸灿烂。

  “哟,亲家,烦啥?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这回,你一定要多住几天,我们俩亲家好好喧喧。”

  莹儿妈心里嘀咕:“亲戚不亲戚,还得看你的活妈妈哩。”却说:“不成哩,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倒猪喂狗,还得我四股子筋动弹。人家爷父两个,当甩手掌柜的,只有吃饭的肚子,没有想事的心。我当老丫头的,三寸喉咙气不断,就得动弹。哪有你亲家消闲?”

  “谁消闲?老乳牛养了九个牛,事事都离不了老乳牛。一样,一样啊。”

  老顺皱皱眉。对这一套,他腻透了。两人都怀了刺猬心,嘴上却偏要抹蜂蜜。但他更头疼这婆娘的去而复来。这夜猫子进屋,怕不是吉兆。他简直有些怕她了。这是典型的“母老虎”。骂,骂不过人家。人家啥话都能出口,平常人眼里疙里疙瘩想想都脸红的脏话,在她口里跟榆树面糊糊一样顺溜。那榆树面糊糊,看似一大碗,一吸,一碗就都溜进肚里了。这婆娘吐脏话也一样,口一张,就是一大摊,你别想和她对骂。打,更吃亏。轻了,人家就一手解你的扣子,一手解她的裤带,把你往炕上逼。重了,她索性不顾脸了,把裤子往腿弯里一丢,露出白P股,锅头上撒尿,把被子当地毯,把你作践个乌烟瘴气。听说,这是她的杀手锏。白福队里,没有不怕她这一着的。

  “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你有这么好的男亲家,还说这些话?不怕伤了男亲家的心?”莹儿妈边说,边望老顺一眼。

  老顺知道这是向他打招呼了。自上回两人闹过后,老顺想想都尴尬,就胡乱应几声,戴了皮手套,托了鹰,叫过猛子,叮嘱几句,叫他不要出去,才出了门。哪知,他还没走多远,北柱家的大丫就撵了来:“顺爷,不好了。打伙伙捶了。”“哪儿?”“你家呀。妈叫你去挡呢。”

  老顺的头大了。

  2

  他进门时,大战已息了。

  白福满是鼻血。猛子脸上是几道血口子——后来才知道是莹儿妈抓的。俩亲家脸上也是血道,是长指甲的战果。看那局势,也没多激烈,屋里并无大的破坏。

  据老伴后来说,那白福,不看眼色,话潮得很,猛子放恼了,按了白福,捶驴似的揍。莹儿妈急了,扑上去,一抓,猛子脸上就五个血口子。猛子妈也急了,一抓,莹儿妈脸上也几道血口子。莹儿妈一还手,猛子妈脸上也几道血口子。

  就这么简单。

  莹儿捂了脸哭。兰兰却木然了脸,一脸淡漠。白福黑了脸,阴阴地望猛子。猛子鼓着嘴,望天。

  莹儿妈的声音很大:“啥理,都给你们了?你的丫头能常年累月在娘家门上,我的丫头连站一次也不行?”老顺一听,倒也有些道理,就恶狠狠瞪一眼猛子。猛子却在望天,根本不和他对视。

  庄门外,有许多看热闹的娃儿。老顺想:“丢人死了。好狗不咬上门的客。传出去,叫人把舌头都嚼烂了。丢人不如喝凉水。”就过去,唬几声娃儿们,关了庄门,又过来对莹儿妈说:“亲家,声音小些,丢人哩。”

  莹儿妈反倒提高了嗓门,“丢啥人?你们的脸比城墙还厚哩。怕啥?老娘好好歹歹,也算个亲戚,上了门,你没个好心有个好话,没个好话有个好脸,反倒上头上脸地打人。白福,你过来,叫他再打。看他把你囫囵吃下扁拉下来。”

  白福却一语不发,只阴了脸望猛子。望一阵,却推了自行车,出门去了。因这两个活爹爹在一起就免不了刀枪矛子地干仗,老顺没阻拦,由他去了。

  莹儿妈又把枪口对准了哭泣的莹儿,嘶了声叫:“你嚎啥?不争气的丢底典脸鬼。你瞧人家姑娘,哪回不向着娘老子。就你这个要债鬼,一点也不给娘长精神。”

  老顺道:“亲家,你可不要当搅事棍棍子。当大人的,是压菜缸的石头,能压就压哩。”

  “啥?”莹儿妈尖声反问,“说的比唱的好听。我问你,你咋压的?你压得好,你的活妈妈为啥跳弹个不停?”几句话,就把老顺噎住了。他像缺水的鱼儿一样开合了几次嘴,却没说出啥来,就恶狠狠瞪一眼兰兰。

  却听得兰兰冷冷地说:“你还叫咋压?若不是爹压服,你的活爹爹早进了监狱,早吃铁大豆了。别灶神爷不知道自己的脸黑。他干了啥事,你心里也有数。别太逼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哩。”

  莹儿妈慌张了,四下里望望。那张银盘大脸紫了红,红了紫,变换几次,却突地爆出哭声来。

  她的哭声是悠长而绝望的。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却没一点儿要强的资本。丈夫是公认的塌头,没啥本事,却不安分,时时受骗,拉下一P股两肋巴的债,至今还执迷不悟,乐此不疲,像闻到腥气的瘦狗一样东西颠。儿子更是败家子,好赌不说,脑中像缺了根弦,时时惹祸,和人一有个碟儿大碗儿小的拌嘴事,人一下就能捏住她的嘴。莹儿又不遂她的心,跟她回娘家。一身的要强,化为一腔的怨愤,突地喷出了。嚎哭声中,还时不时夹几句控诉。她坐在地上,扑天抢地,涕泪交流,遍身尘土。一股股纤尘,随拍地声弥漫开来,直往洞开的屋里扑。莹儿抹去泪,上前拉几下妈,倒叫她狠狠臭了几声。

  看到一向要强从不服软的亲家竟如此失态,老顺慌了手脚,就捣捣猛子妈,示意她去劝劝。但老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显然,她还记恨方才亲家那一抓呢。那一抓,着实不轻,几道血痕从她眼下直通下巴——悬乎乎把眼珠子抓掉——腮帮上斜刺里又是一道。这一道,显然是拇指的功劳。这些,加上那恶狠狠瞪他时肌肉的扭动,就显得滑稽异常了。老顺忍了几忍,才没破口笑出。

  家里早闹得不像样子了。女亲家手拍地面,尘土飞扬,嚎哭声更是响遏行云,村里人多半都听到了,定然也开始了挤眉弄眼的叽咕。平时不睦者,定会说些很难听的话。猛子扭曲了脸,莹儿在呜呜,兰兰一副吊死鬼相……

  莹儿妈越哭越勇,哭声直蹿云端,再悠悠地婉转下来,呜呜几声,诉说几句。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好不容易有个宣泄的机会,正好痛快一场。你不劝,我哭一阵,也就算了。你一劝,老娘偏要哭出更高的水平。哭声便越大了,拧鼻涕的频率也更高。时而,她拍几下地。时而,再拧一下鼻头,脸上满是泥水,加上猛子妈赐的那几个血道儿,便成凉州人常说的“三花脸”了。

  渐渐地,白亲家的哭声变味儿了,碰头抢地,时泣时诉,竟变成哭丧了。孝女在灵前哭丧时,就是这种哭法:大张了口,长长地嚎,尽量悠长,尽量凄惨,边嚎,边诉说爹妈的好处和自己的悲痛。嚎一阵,说几句,那嚎,便成了说的伴奏了。猛子妈最擅长这种哭法。但这种哭在亡灵前,自能赢得啧啧称赞,但在其他场合,就最为晦气了。人家又没有死人,你哭啥丧?

  猛子妈这才发现,亲家的嚎哭不仅仅是宣泄,更是武器了。她自己,也曾把它当成武器。别人欺了你,打不过,骂不赢,就一路嚎哭了去,在对方家里哭丧。若想更厉害些,你可以在地上打过滚后,再上他的大书房炕,铺开被儿,在上面哭丧。还有更厉害的,就到灶火门上哭丧,再撒泡尿。这一来,哭声便冲了灶王爷。女人的尿又最为晦气。这一家,定然要败运了。

  村里人把这种哭法叫“糟蹋”。

  看来,莹儿妈是“糟蹋”陈家来了。要是她铁了心来“糟蹋”你,那可真麻烦。你骂又骂不过她,打又打不得她。打她一下,她就上吊抹脖子,撒死拼命。她既然横下心来“糟蹋”你,早就不怕死了。

  这一招,是凉州女人的“杀手锏”哩。

  老顺知道,这“母老虎”要是来这一手,可真是头疼事。正懊恼间,却听到大头的声音:“咋?俩亲家唱大戏吗?”大头进了庄门,劝:“行了行了,亲家。亲戚道里的,有啥话,好好说。”他的声音满院子响。

  “正好,你给评个理。”莹儿妈边嚎边说,“人家的姑娘……呜呜……能站娘家……我的丫头……呜呜……连个门也不叫出。”听得猛子粗声大气地说:“谁说不叫出?能挡了?”

  “夹嘴!”妈呵斥猛子,“亲家,娃娃吃奶哩。等娃娃离过脚手,她站多久也成。”

  老顺一听,这话,咋又变味了?猛子的话,有点“撵”的味道;老伴的话,则是:等娃娃离过脚手,她改嫁也成;就赶紧出门,说:“话往好里说,话往好里说。”

  “去!去!再拉,老娘死给你看。”莹儿妈又在“臭”劝她拉她的莹儿。

  猛子出几口粗气,一跺脚,出了门。

  3

  夜里,猛子一进家门,便发现出事了。爹拧了眉头抽烟。妈抱了娃儿抹泪。兰兰木然了脸,倚在门框上。

  莹儿叫娘家人抢走了。白福带了人,扑进来,二话不说,劫了莹儿就走。

  这戏,在换亲的家庭里常演。人们看来,天经地义。你不仁,我不义。你不来,我不去。人心换人心,五两换半斤。谁也放不出半个响屁。

  那娃儿,却叫妈抢了下来。白福们没硬抢。硬抢,要出人命哩。因为老顺拿了把铡刀,立在门口,黑了脸说:“你拉大人,没说的。但娃儿留下!不然,不砍下你们的血葫芦,老子不算人!”

  一个说:“成哩,留下!白福,这娃儿,用不着你要。人家留人根,天经地义。儿子随娘,也是天经地义。看哪个更天经地义些,叫法院断去。”就留下了娃儿。

  猛子一进屋,心就不由得憋了。可怪的是,同时也奇怪地轻松了。自那夜,叫莹儿轰出后,一进自家院子,心就不自在了。她这一走,心倒奇怪地自在了些。说不准啥原因。那夜后,猛子最不敢触摸的,是憨头。莹儿的话很利,一下,就扎心里了。是的,人家还是寡妇呢,人家还是憨头媳妇呢。真羞死人了。那是最叫他尴尬的事。一想,就想用脑袋去撞石崖。

  那夜后,莹儿也很少和他对视,看不出她的心绪。先前,他以为,女人都喜欢“那个”。北柱老说:“女人长的狗心,谁弄了谁亲。”他就怀了热热的心去捣她。谁知,热脸溻上了冷P股……羞死了,真想一头栽进井哩。去年叫双福捉了奸,也没这么羞。因为那时他心里有股气,气一咕嘟,羞也没了,怯也没了,反倒咕嘟出英雄气来。因为他面对的,是财大气粗的双福。你越厉害,越能显出你是条汉子了。而那夜,他是——按莹儿的说法——去“欺负”一个寡妇。老先人就说了,世上最缺德的事有四种:套白狼,打闷棍,踢寡妇门,挖绝户坟。说是一旦干了,立马遭报应呢。

  人虽叫抢了,但猛子毕竟是小叔子,不好说啥,既不能带人去白家抢嫂子,叫人笑掉大牙,又不能劝兰兰换来莹儿给自己当老婆。只觉得这白福欺人太甚,活人眼里下蛆哩。但实在也没个打他的理由。明摆的,人家占了理。是你家的人先毁约不去。人家抢,在村里人眼里,也天经地义哩。

  猛子估计,爹会大发雷霆。哪知,老顺望都没望他。妈抹阵泪。娃儿一哭叫,她就忙颠颠收拾奶壶去了。倒是兰兰的木然很扎眼。那眼珠,好长时间不动一下,仿佛木偶了。

  但一想,那白福,也实在太嚣张了。不管咋说,猛子也是长骨头长脑髓的汉子。你这么一闹,叫他咋再在人面子上走?猛子大张了鼻孔,喷一阵横气,捞个铁锨,就往外扑。妈追了出去,趁猛子开庄门的当儿,揽腰抱了猛子。猛子挣几下。妈的身子拨浪鼓一样被甩起了,却死活不丢手。

  “松开!妈。我‘做’了这个畜生。”

  “先人,别给老娘惹祸了。叫我安闲些活几天。”妈带了哭声。

  老顺出了房门,“松开,叫他先把娘老子‘做’了,你再成龙变虎去。你头吃上个杂碎盆子,干正事没溜子,动不动就刀枪矛子的。你捂住心口子想一想,你有多好?好狗不咬上门的客。”

  猛子这才灰溜溜回到屋里。

  老顺阴阴地望一眼兰兰。显然,他把这账算兰兰身上了。她若是乖乖回婆家,哪有这事?爹反对兰兰跳弹。爹说,活人了世混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老顺的脸更黑了。一腔子的牢骚,开始顺着嘴里腾起的烟上翻。那喉结,虽动了几动,却终于没有咽下上翻的话,“丫头,老子可说清楚。白家你不去,成哩。你吃屎喝尿,老子管不了。老子也没指望你换媳妇。可那花球也不是个好货。现在,村里人嘴里早风搅雪了,说啥话的都有。咸的淡的,黑的红的,都往外冒,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老子丑话说到头里,你嫁谁也成,可必须是个老老实实务息庄稼的。歪门邪道的,给我滚得远远的。明日个,把上房里的那些亥母呀啥的玩意儿收拾掉。不然,老子给你收拾。”

  兰兰却淡了脸,许久,冷冷说道:“爹,你干脆明说,叫我再给你换个儿媳妇得了。扯那么远干啥?我修行,又不是今天的事,以前你为啥不说?单单白家抢了人才说?我没遂你的心,你朝亥母撒啥气?我真不明白,一屋子男人,为啥都没个卵蛋似的,指望着一个弱女子呢。没我,你们还断子绝孙不成?那么多心思,为啥不往发家致富挖穷根上动?就算我连骨头带肉叫你们卖了,又能值几个钱?”

  “放屁!”老顺吼了起来,“你扯哪儿去了?没你,老子也活了几十年。离了狗屎,还不种辣子呀?”

  兰兰冷冷说道:“我换了一回,牲口一样。想叫我再当牲口?我可不愿意。能养起,就要生发着给娶。老指望丫头,也不是回事儿。”

  “夹嘴!”妈喝了一声,又哭了起来。姑娘几句话,就戳到他们的痛处了。老顺黑了脸,张了嘴。那嘴干干的,似黑洞了。猛子则涨红了脸。确实,一个大男人,连个女人也娶不来,想靠姐姐换,真丢死人咧。

  却听得老顺吼一声,扑进北书房,将供台上的亥母唐卡呀,供品呀,香炉呀,几下掠了,扔到院里,边用脚踩,边直了声喊:“老子……老子……谁指望……你换亲卖钱……老子……老子……是看不惯这歪门邪道……老子……老子……”他“老子”了半天,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了。但看得出,他气坏了,已失去了理智。若兰兰是男人,他定然会用棒子招呼。对兰兰,却下不了这个手,只好把怒气迁到兰兰最看重的东西上。他眼里,这比用棒子揍人更解恨。

  果然,兰兰瘆白了脸,眼睛倏然深枯枯了。她望一眼爹,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这……些,你,能,毁,掉。”她指指自己的心窝,“这,里,的,你,能,毁,掉,吗?”

  她梦游似的起身,梦游似的走过去,梦游似的跪下,给老顺磕个头,叫声:“爹。”又给妈跪下,磕个头,叫声“妈。”缓缓起身,梦游似的飘向庄门。

  “哪里去?”老顺骇极似的叫。

  兰兰不语,轻轻飘出了庄门。身后,传来老顺的狼嚎似的哭。

  兰兰进了金刚亥母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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