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蜡杆子紫红的幡,风刮时它自己倒哩。”
1
兰兰在金刚亥母洞里修行。
她闭了眼,在坐静观修。她已进入了空灵状态,心外无身,身外无心,一点灵光,恍兮惚兮。那心咒,在心头反复地滚。
兰兰觉得生命里有了神。
神是什么?神就是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有祸,神替你化。有罪,神替你灭。有苦,神替你消。有病,神为你治。神是救星。神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贫穷者可求神赐福。弱小者求神保佑。无子者求神赐。久病者求神治。落难者求神解救。发迹者感谢神恩。杨柳枝净水瓶,滋润着兰兰干涸的灵魂。山丘般的香灰里,掩埋着兰兰充满希望的心。
神还是裁判官呢。神高悬明镜,洞察秋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远在儿女近在身。行善者,终究能感动神灵,降福于你——哪怕是死后——作恶者,最终免不了神的谴责——哪怕报应在他第二百代子孙身上——那恶,抗他作甚?有神呢。举头三尺有神灵。神会洞察一切,了却一切。
于是,兰兰觉得体内多了一种力,在鼓荡,在旋啸,在冲撞,心却越加空灵了。这空灵,是轻易追求不来的,仿佛没了心,没了意,是无有云翳的虚空,是无有波纹的静水,是宁静中的超然,是窥破虚妄后的洞悉。
那空灵,渐渐荡开了。身没了,心没了,眼前的一切都没了,都往一个巨大的虚静里堕去。那虚,是无我无物的虚;那静,是无波无纹的静。却又是灵光闪闪,并不昏沉。一点灵性,恍兮惚兮,悠悠荡荡,无处不至。没有语言,没有内容,没有一点渣滓,没有半缕污垢,没有贪婪,没有索求,只有倾诉,只有心的裸露和倾诉。
兰兰静极的灵魂在流淌。由你淌吧,流吧。那不是兰兰,兰兰已空灵了。身奇异地空灵,心也奇异地空灵,没有杂念,没有念想,没有自己,没有“没有”。那神也罢,仙也罢,是遥远到心外的事。那是没有翅膀的飞翔,是柔若无骨的线条,是随心所欲的挥洒,是无嗔无怒的倾诉,是无怨无争的展现。现在,她明白了,这便是空灵的作品。
兰兰沉浸在酣畅的宁静里,心静止了。渐渐地,她体验到乐了。渐渐地,乐也没了,只有空灵。这空灵,溶了苦,消了忧,解了愁,止了痛,把浊世化成了天国。莫非,这便是金刚亥母的坛城?这飘逸,这虚无,这静空,这灵动,真是个绝好的所在呢。
一股奇妙的香,沁入骨头了。多像大沙河里的沙枣花呀。一股股香味、果味、酒味、诸种的供品味一齐涌来,扑来。兰兰有种熏熏的醉意了。莫非,这就是受供。黑皮子老道说,神受供的,不是形,不是质,不是色,不是味,是那供物的“性”。那性,一如人的灵魂。此刻,兰兰仿佛明白了。渐渐地,所有的感觉也溶入空灵里了,只有那点儿灵光在闪现。
好个酣畅淋漓呀!虽空灵到极致了,兰兰仍品到了“酣畅”。真的。那空灵的酣畅,才是真正的酣畅呀。她真想唱,想跳,想向虚空里飞去。那躯体,早盛不下空灵的酣畅的倾诉了。那天空,怕也盛不下呢。
盛不下就盛不下吧。那空,本不是叫谁随便盛的。倒是它能盛了万物。静极了,空才显现。空极了,才有灵光。那灵光,莫非便是智慧了。人不是说“定能生慧”吗?
以前,“打七”坐静时,兰兰也有很静的感觉。有时,静极了,她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手式。这手式,寻常人不懂,黑皮子老道却说是“诀”。兰兰不懂啥是“诀”?黑皮子老道就问:“你知道天线不?没天线,收音机杂音大。这诀,就是那天线。你一插,心就通神了。”兰兰于是知道了“诀”。
兰兰跟黑皮子老道打过几次“七”,渐渐对他有了好感。他庄严,能干,啥都懂,加上行如风,坐如钟,气派得很。任谁见了,都不由得生敬。他虽也灌顶不久,但兰兰对他很是尊敬。
自皈依了金刚亥母,兰兰心里充实多了。以前,空有个人样儿,却无个人心,老叫外物牵了心跑。那身子,跟行尸没啥两样。黑皮子老道说,他的祖先会赶尸,能作法叫死尸走路,能到千里之外。那么,以前的自己便是“尸”了。赶那尸的,就是心。现在,她降伏了心。灵魂和形体才算合一块儿了,倒也过得充实。
兰兰知道,爹眼里,修行不是正经事。土里刨食最可靠,别的全是瞎胡闹。除了庄稼、土地、农活等祖宗常干的营生外,爹眼里的所有的事都是“瞎胡闹”。妈是信金刚亥母的,但她的信是功利性的信。她希望这“信”,能给她带来好处,比如消灾,比如发财,比如交个好运。最差了,也能在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活个好人。而兰兰,则有更高的念想。她脑中有许多想不通的问题,读书也不明白,问人也不晓得,那就修吧,等明了“心”,见了“性”,大彻大悟,就不再有扰心事了。
自心中有了金刚亥母,兰兰心清了,欲寡了,啥都看淡了。她眼里,一切都是吹了气的猪尿泡,叫心的风吹了,诱得肉体去撵。撵了一辈子,挣个贼死,追到的,仍是“啪”的一声,闻到股骚气而已。兰兰索性就不追它了。谁愿意,就追去。反正,兰兰是看透那虚幻了。
看透了虚幻,许多痛就木了。比如,女儿的死,原是透心彻肺的痛,现在缓和多了。明知道,人一生下,就奔向死。十岁是死,百岁是死。鹿活千岁,也终有一死。死是永恒的归宿,活倒是暂时的偶然。通脱地想来,实在没啥“痛苦”的。这是麻木呢?还是超然呢?兰兰却分不清。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找个身的归宿。心的归宿已有了,身却仍是肥皂泡呢。金刚亥母也罢,修炼也罢,都解决不了她的生机。
那白福,早挤到心外了。今生,她宁和一头猪挤猪窝,却不愿和白福排大炕。花球虽约过几次,兰兰没答应。因为,他有女人有娃儿,再和他纠缠,就不道德了。灌顶前,她还希望能和花球像情人一样交往。灌顶后,这念头就消了。她想,自己的修行,就从还了别人的男人开始吧。那媳妇,也苦命呢。
2
早饭后,月儿向莹儿辞行。她已托同学在兰州的“花儿茶座”里寻了个差事。她已学会了常用的“花儿令”,所欠的仅仅是火候。莹儿真心希望月儿出去闯一闯。近来的一切,叫她换了脑子。若重活一次,她也会有另一种活法。但现在,晚了。像那公驼,小时候,用个小木桩拴,它也挣不脱。长大了,即使能挣脱,它也不动那心思了。莹儿也一样。但她终于明白了,没读几天书的丈夫为啥在临死前要逛文庙?每每想及,莹儿便泪流满面。这是最叫她心碎的镜头……莫非,踏上黄泉路之前,他才明白了这一点?
可惜迟了。
莹儿明白,自己也迟了。她像一片黄叶,在起伏的海浪上颠簸,已由不了自己。那就随波逐流吧,叫命运之水,载了自己,游呀荡呀,到哪儿的码头,就上哪儿的岸。但她还是赞同月儿的出去。
告别了莹儿,月儿又去金刚亥母洞见兰兰。兰兰虽不说啥,但心里不以为然。她不信月儿出去,能找来啥幸福。幸福是啥?是感觉。吃饱了,喝足了,穿了绫罗绸缎,骑了高头大马,照样恼苦得想拿刀抹脖子。而叫花子夫妇,讨来片面包,你推我,我让你,凝眸相视,会心一笑,也无异于仙人了。对幸福,兰兰的解释是,看的越多,知的越多,幸福越少。心贪了,烦恼就来。念头多了,额头的皱纹都上得快。就这样,木了心,灭了智,由那宁静占据了心,是何等的乐事呀?
但对月儿的出去,兰兰并不说啥。鸡往后刨,猪往前拱,各有各的活法。幸福是道百味菜,看你有个啥胃口?想去了,你就去吧。想来了,你再来。只是,来的你,已不是去的你。你心高了,命薄了,欲望多了,满足少了。到最后,按黑皮子老道的说法,“三尺白布掩腐尸,一抔黄土盖枯骨。”一个土馒头,把啥账都了了。细想想,那所有的奔波和追求,有啥意义?
兰兰想,仅仅过了三四代,人们就忘记祖先了。三四辈后,子孙也将不记得我们。一茬一茬的人生了,一茬一茬的人死了,一茬一茬的人留下的,是一茬一茬的空白。这许多茬空白,合成了巨大的虚无。谁能解释,人活着,为了啥?
月儿,去就去吧。兰兰想,也许,这人生,本无个目的,也无啥意义,只有过程了。体验这过程,便是历练人生。一团团云的价值,就在于划过虚空,显几个图案,再无影无踪。那鸟儿,嗖地一下,飞过虚空,那扇动的翅膀,能留下痕迹吗?但你还是飞吧,留不下就留不下吧。重要的,是那过程。
修道者,想来也这样。形如枯木,色如死灰,定心灭智,苦苦追寻,有几人能羽化飞升?那些所谓的修成者,今在何方?也许那成功,仅仅是参透了巨大的虚无。
去吧,月儿,去参透虚妄,去历练过程,去寻觅灵魂的安宁。
3
老顺很恼苦。
因为,关于兰兰和花球的闲话越来越多,句句扎耳,十分难听。还有人将她跟黑皮子老道也扯在一起糟践。老顺甚至觉得没活头了。人活脸,树活皮哩,叫丫头一折腾,祖宗都羞成关老爷了。
真鬼迷心窍了。
先前,兰丫头对老子知疼知热贴心贴肺,咋一修行,一行善,反倒六亲不认了?莫非,也像《封神》上的苏妲己那样,虽仍是那个旧身子,魂灵子早成妖精了?
老顺找孟八爷吐一阵苦水,心却丝毫轻松不了。
“随缘吧。”孟八爷说,“你又不能钻进人家心里把她的想法抓出来。这世上,最难转的是心。释迦佛呀,孔圣人呀,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教化人心?可教化了几千年,人心倒更坏了。”又说:“兰丫头没盼头了,抓根稻草,就当成救命的船了。”
老顺叹道:“细想来,那丫头,也真命苦。自小到大,她没经过几件顺心事:想念书,可老子只有四两油,供她,就供不了娃子;大了,又得换亲,换个可心人也成,那白福,偏偏又不是个好货;只有引弟是个盼头了,可又死了。真没盼头了。”
孟八爷道:“人就活个盼头,穷了穷些,有盼头就好。没盼头,就跟牛马一样了。兰丫头没盼头了,她正想再有个盼头,正好,遇上金刚亥母了,就合铆了。也成哩,人活个啥?心。幸福也是心,痛苦也是心。心幸福,人就幸福;心痛苦,人就痛苦,跟别的关系不大。千万富翁照样跳楼,穷汉照样高兴得成天喊秦腔。楼里软床上的富人恼苦得睡不着觉,窗外的硬土地上却卧个穷汉作好梦。啥都全靠这个心。至少,兰丫头有盼头了,那空落落的心有了个主儿,对不?”
老顺问:“这么说,她信那亥母是好事?”
孟八爷道,“所谓邪法正法,不在于说得多动听,区别在于正法是利益众生,邪法是害人。正邪之分,全在于心。听说,那金刚亥母法,倒真是藏传佛教的法门。那金刚亥母洞,市里也下了批文,是正规宗教场所。没啥的。”
4
次日,又一拨儿人要“出关”了。他们一出关,猛子妈就准备入关“打七”。入关时,须在鸟雀归巢之后。虽名“打七”,却有九天:第一日,傍晚入关;最后一日,上午出关。中间圆满“七天”,故名“打七”。
自第一次灌顶以来,金刚亥母洞从没空过,你进我出,络绎不绝。据说,不打七,不算真正的修行,死神一到,神识无主由业牵,就难免再入轮回。多打几次七,修些定力,临终时就能到佛国。所以,没打过七的猛子妈老做噩梦。梦里,老见泥浆翻滚,化为大火,焚烧自己。神婆说:“你打一次七吧。”猛子妈说:“干妈,七当然得打。不打七,也不算修行人。可那娃儿,你不能叫人家趁机抱了去。”神婆说:“放心。一打七,护法神护你哩。她想抱,也怕由不了她。”猛子妈放心了。傍晚时分,她又悄悄叮嘱了老顺父子一番,入关房了。同入关的,还有会兰子、月儿爹、兰兰等。
老顺简直腻透了。这老妖,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自兰兰“脱胎换骨”六亲不认后,老顺对那修行没一点好感。老伴在家中的一切勾当都令他厌恶,比如,每天早晚间,老伴总要在亥母神像前燃蜡,上香,磕头,打哈欠,念叨。后面几种无碍大局,唯那燃蜡,分明是糟蹋钱。一根蜡两毛多钱,就算三天点一根,一月就是四五斤麦子,加上香,再加上别的供物,她一人就浪费十多斤麦子。此外,每到初一十五,还要随心供养。这一“随心”,不知又“随心”了多少。多的没有,但至少“随心”了几包烟钱和几瓶酒钱。与其搞这号名堂,还不如供养他烟酒,叫他也尽兴乐呵一阵。可每次,他吁两盅酒,老伴就怨他贪“尿水”儿。你那亥母,不知贪了我多少“尿水”呢。那酒,可是五谷精华哩,喝了,长骨生肉。那蜡,一燃,就啥都没了,有啥好处?老顺很生气。某次,老伴又搞所谓的“灯供养”时,老顺就骂:“把那么个屌,点啥?”老伴吓坏了。那蜡,是供金刚亥母的,咋成屌了?就说:“别乱说,有罪哩。”老顺说:“有个屌罪。”老伴怕还会扯出他无数的“屌”来,不敢再言声。
不几日,师兄弟们都知道了老顺把供金刚亥母的蜡叫“屌”,都说他造罪,都好心好意地劝他,连老顺一向看不起的月儿妈,竟也一本正经地劝他:“以后,你就说:那灯,叫多供一会,多积些功德。”老顺冷笑道:“也没见你供出个啥名堂。”月儿妈说:“咋没名堂?我那月儿,不是到兰州了吗?那花儿茶座,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又轻闲,又体面,多少人想巴望,还巴望不上呢?天下有多少念书人,连个屁事也干不上。娘老子不给积德,怪娃儿干啥?”老顺大怒,说:“啥意思?你的意思是灵官没考上大学,是老子没给他积下阴德?”月儿妈说:“我可没说。”但背过老顺,她却说:“这号事,可说不准。要说,那灵官,化学脑子,学啥通啥,咋考不上?”言外之意,仍归罪于老顺了。
老伴这次“打七”,也有为后人们积些功德的意思。这意思,她才透露,老顺就恼了,恶狠狠道:“风刮倒了,赖天爷哩。他自己没本事考学,赖娘老子干啥?”
老顺想,闹不好,也有人把大儿的死说成是老子亵渎神灵的缘故呢。难说。这一想,心里很是烦闷,就去地里转。这是他的习惯,每次闷了,就去地里转。一见那肥得流油的土地,就觉有种很大的东西冲了心中的烦琐。
到了西湖坡,见孟八爷拿个铁锨,在挖地呢。老顺问:“那活儿,你干啥?你儿子孙子一大堆,用得着你挖地呀?”孟八爷叹道:“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呀。瞧,多肥的地呀,插个牛尾巴,就能长出牛犊子呢。可他们,为啥就不喜爱?知道不?花球想撂荒呢。他说种地种不出金子来……瞧,都叫那金子弄疯了。多好的地呀,你撂荒,老天能饶你?”老顺叹道:“猛子也嚷嚷呢,说种地不划算。他们咋长脑子?连土地都不爱了。我说娃子,等你嘴里饿出干屎臭来,你才知道,土地是头号宝物哩。”孟八爷说:“听大头说,那个开发商瞅定了西湖坡,又到市里去活动了。我说,这西湖坡,是沙湾最肥的地,说啥也不能卖的。”
“就是,卖了喝风呀……全是那白虎关惹得骚。”
齐叹了一口灰楚楚的气。
5
午后,有两年没见过面的徐麻子上门了。听说,他正给莹儿介绍对象。若传言属实,那他这次是探试来了,老顺就不冷不热地待他。对徐麻子,老顺从骨子里看不起。因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人,尽干些不守祖业的勾当。但因他和神婆联手,成全过莹儿和兰兰换亲,老顺也不好抹下脸,给他个下不了台。
“哟,这老崽,几年不见,咋越活越年轻了?”每次见面,徐麻子就说这号话。老顺明知道他在“扯淡”。他想,年轻啥?几年前,老子脸上还光堂呢,现在成老沙枣树皮了;但心里还是很受用,夸自己年轻,总比摧自己死好听。
“年轻啥?老了,半截子进土了,哪像你,日日有酒,顿顿见肉,体子跟叫驴似的……啥风把你刮来了?”老顺半是迎合,半是嘲讽。
“黑风。”徐麻子睁着那双咋睁也是缝儿的眼睛,四下里瞅瞅,问:“女亲家呢?”
“打七去了。”话一出口,老顺就有些不好意思,仿佛那“打七”,跟偷呀抢呀成一类了,心里不由骂老伴。
“哟,她也灌顶了?”徐麻子又眯了眼四下里瞅,“媳妇子呢?”
老顺说:“在哩。”喊一声:“莹儿,沏水。”
听得厨房门响了一下,莹儿的声音传来:“爹,我去给妈送饭。”
那声响,往庄门外去了。
老顺只好自己取个杯子,给徐麻子沏了水。他仔细打量徐麻子,发现他竟然年轻了,那麻子,颗颗发亮;又闻到他身上的酒味,馋一浪浪卷来。他知道,酒瘾犯了。也正好,趁老伴不在,乐呵一下。可惜,这“乐呵”的对象,不大称心。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和徐麻子这号人,浪费钱呢。
正沉吟,却见徐麻子已从衣袋里掏出一瓶酒来。老顺说:“哟,亲家,我这儿有酒哩。你想喝,明说。这样,真见外了。”徐麻子说:“一样一样。我的,就是你的。”又朝另一个衣袋里一掏,竟掏出一疙瘩东西。老顺嗅到一股他熟悉的肉味。打开,嘿,竟是猪蹄子。
这下,老顺真过意不去了。方才,“亲家”进门时,自己还不冷不热,又嘲又讽。瞧人家,又是酒,又是肉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为自己方才的冷漠惭愧了。若有莹儿妈的口才,早有一番热情洋溢的表白了。自己口拙,也说不出那号肉麻话,便说:“店里的臭虫倒吃客哩。”
徐麻子笑道:“你咋成女人精了?我和你,啥关系呀,还分啥你我?”
这一说,老顺倒忘了过去对徐麻子的不佳印象,真将他当老朋友了。发现这一点后,他自嘲地笑笑,想,还是老先人说得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老顺接过徐麻子递来的猪蹄子,口才凑去,一线涎液已溜出口外。若不是他吸得快,真丢人咧。老顺一生,无太大的嗜好,只喝酒、吃肉、挼兔鹰、抽烟而已。在肉里,他最贪猪蹄子,一想,就流口水;可这不比兔肉,挼个鹰,就能猎来,得花钱呀。一个猪蹄子,五六块钱,一想,就只能咽口唾味。今日个,瞌睡遇到了枕头,好我的徐亲家哟!
“吃,吃。烂得很,我叫他多囱了一个小时。我的牙口不好,你可能嫌烂些。”徐麻子说。
“正好,正好。”老顺边咕嚅,边含糊地说。这肉,不但味儿可口,那口感也合心,真是过瘾。自上回,孟八爷买过几个猪蹄,过了回瘾后,那猪蹄,除了在自家养的猪身上见过外,梦也没梦见过。今日个,真过年了。老顺想,那老妖一打七,就有人送猪蹄,立竿见影了。以后,想啃猪蹄了,就叫她去“打七”。一笑。
一个蹄子,三下五除二,就溜进肚了。老顺抹抹嘴,他后悔吃得太快,没多嚼,可肉一入口,胃里就伸出手来,往下拽肉,他也没法。他意犹未尽地拌拌嘴,见徐麻子又指另外一个,就坚决地摇头,说:“我饱了。徐亲家,你吃。瞧,我成店里的臭虫,倒吃起客了。”
徐麻子说:“肉铺里,我先消灭了两个。这两个,是给你带的。”老顺很想一口气吞了它,但还是咽了口唾沫,说:“饱了饱了。亲家,你吃。”徐麻子不再让他,说:“也好,给媳妇子留下。这猪蹄,勾奶呢,奶娃娃的吃了,奶足得很。”这号话题,当公公的不好迎合,老顺就没吭声。
两人猜一阵拳,徐麻子带来的酒就见底了,老顺坚决地取出了上回喝剩的半瓶。才开瓶,却听到徐麻子哭了起来。老顺说:“徐亲家,醉了?”徐麻子不答,仍是哭,鼻涕眼泪,抹个不停。老顺很讨厌哭声,他虽不是个迷信罐子,但还是忌哭声,认为它会带来晦气,就皱皱眉头。
徐麻子哭道:“亲家,我难受几年了,一想,心上就刀刀儿戳哩。我对不住你呀。”老顺吃了一惊,“你咋说这种话?”“真对不准你呀,我是好心办坏事呀。”“啥坏事?”徐麻子却不说“啥坏事”,只是哭,神头怪脸地哭。
一个男人,咋能这样哭?老顺又皱皱眉头。虽然吃了他的猪蹄子,还是厌恶他了。
“憨头,我对不住你呀。”徐麻子又哭起死去的憨头了。一哭憨头,老顺心里的厌恶倏地淡了,有股热热的东西涌上,他也想哭呢;却听得徐麻子哭道:“亲家,我不知道,那白家人,心这么黑。”
这一来,老顺更摸不清头脑了。片刻间,徐麻子哭了三个内容,正想探问,徐麻子却住了哭声,抹把泪,叫:“亲家,喝酒,喝酒!”
老顺一肚子狐疑,陪了几盅,问:“白家又咋了?”他以为徐亲家那“对不起”的,是传说中的他正给莹儿介绍对象的事,就说:“没啥,有女百家求,你是吃这碗饭的。”这一说,又勾起徐麻子的伤心,他抽泣起来。老顺怕他又神头怪脸地哭,就说:“喝酒,喝酒。”徐麻子哭道:“这酒,我咽不下呀。一想你那么好的儿子叫我害了,就恨不得碰死。”
老顺又狐疑了,想,那憨头,明明是患肝病死的,咋成他害的了?才要问,徐麻子却说:“知道不?白家瞒了我。那姑娘,白虎带刺呀。”
“啥白虎带刺?”
徐麻子不管,却叫:“毒呀。利利地害了憨头。”
这下,老顺听出点眉目了。听那口吻,莹儿是白虎星,克死了憨头。那白虎星,老顺懂,村里人也懂,就是女人没阴毛。据说,这号女人,最不吉利,男人别说碰,一见,就倒霉透了,娶了白虎星的,肯定短命。那“带刺”是啥?老顺懒得问。幸好没别人,一个公公,和别人谈这号事,叫人把牙笑掉了。就是,你管人家的阴毛干啥?
徐麻子却解释了,“那带刺,就是只有一根毛,最毒,男人碰了,必死无疑。”
老顺耸耸鼻头,厌恶地看徐麻子一眼,虽带了酒性,晕乎乎的,他还是没忘自己的身份。这号话,听外人说时,都嫌瘆人,何况公公;就说:“喝酒,喝酒。”
徐麻子长叹一口气:“都怨我,等知情人告诉我时,已经结婚了。要是早知道,那媒,我是死也不会保的,害得憨头早早儿,就走了。”
老顺道:“徐亲家,喝酒就喝酒,莫可提荆州。叫人听了,牙笑掉哩。”他对这号神神道道的事向来是半信半疑,不像老伴,信出一脑袋棱儿来。何况,就算真那样,死的已经死了,人家还要活人呢,传出去,叫人家咋见人?
徐麻子却仍在唠叨,内容越加不雅。老顺恼了,一拍桌子,说:“这酒,你喝不?不喝,老子可收了。那种闲屁,少放。”
徐麻子显然带了酒性,“闲屁?好心得不到好报。我可是好心的,开始,我还想,那丫头,人温顺,想说服你,进的不进,出的不出,叫猛子娶了;可一打听,才知道是这号事儿。”
老顺明白了:这徐麻子,是带上使命来的。这行为,就是所说的“挑婚”了,这边挑拨,那边说合,他也打发毛旦干过这事,就冷笑道:“你的好心,我领了。干你这号事儿,我也是老手呢。”他手伸进喉咙,哇哇哇吐几口,也没吐出啥来,就喘息道:“老子怪自己吃了你的脏东西。滚吧!老子不和你计较。正好老婆子打七,不然,她会啐你一脸唾沫星子。”
徐麻子见老顺撕破了脸皮,索性也抹下脸来,说:“啐我干啥?我又没把丫头往人家怀里推,又没叫女人往男人窝里滚,啐我干啥?那黑皮子老道,可老的嫩的都想啃呢。你掏尽耳耵,去打问打问,谁不知道?那打七的把戏,骗别人还成,能骗了我?男的女的,没日没夜一块儿滚,棉花见了火,不着才怪呢,还有脸给人说?”说着,他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纸烟盒和剩下的那个猪蹄子,走了。
6
老顺气得身子都抖了,明知才吃了肉,生不得气,一生气可能得癌,还是忍不住发抖;但神志还清,知道吃了肉,生了气,得用酒解,就边生闷气,边喝闷酒。
猛子进来,见爹一脸通红,正呼哧着粗气喝闷酒,问:“那徐麻子,惹你生气了?那老牲口,一出庄门,就一路冒怪声,胡传混说。看那样子,也喝醉了。”
老顺软了舌头,说:“你快去,把那麻子的腿砸折,把那骨实砸绵,快去!你不去,就不是我做的。”
猛子笑了,“爹,你少喝些,那酒里的话,梦里的屁,管他干啥?”老顺斜了眼睛问:“你去不去?不去,不是老子的种。”猛子取过来酒瓶,拧了盖,说:“你一喝点酒,就这样。妈的饭送了没?”
他这一问,老顺心上给一粒石子打了一下,才记起老伴叮嘱过的事:叫他看好娃儿;才记起莹儿好长时间不闪面了,就说:“不好了,那娃儿,叫她抱走了。”猛子笑道:“人家,在庄门上哩。你悄些说,叫人家听见。”
老顺出得门来,步儿也不稳了。脑中,有个东西猛砸脑膜,轰轰地响。好在有肉垫底,那酒却不上翻,心里也很明白。远远地,见徐麻子正指手画脚地嚷嚷,就吼:“呔!麻子,有啥屁,在老子的面里放来。”徐麻子见老顺踉跄而来,就踉跄而去。
老顺想:“啥白虎带刺,狗屁。”又想,兰丫头,一点也不给娘老子长脸,脸往娘家门上丢。他觉得肚里的气腾地起了,很想揪住兰兰,抡圆巴掌,一下下往她脸上甩。长这么大,他还没打过丫头呢,可这会儿,却想打——不是想打,是真要打,丫头若在跟前,那脸,定然早肿了。不要脸的东西,听见没?那麻子,说啥来着?你干事,人家刷老子的脸……听,人家说啥?男的女的一块儿滚?棉花见了火?
又想起,那兰兰,就是“打七”后变的。“打七”前,还低眉垂首,一脸温顺;“打七”后,就六亲不认了……那“打七”里,莫非真发生了啥事?那次,兰兰倒真和黑皮子老道在一起。骚鸟。一想黑皮子老道,老顺心中的气开始鼓荡。此刻,若见了那黑鬼,他会扑上,咬住他喉咙,一下下咂,咂出腥热的液体来,像狼咂羊血那样。就这,还不解恨呢。
又想到了老伴。这老妖,竟也去“打七”。“打七”?这会儿,一经徐麻子提醒,说这词儿,味儿就不对了。老顺努力地想跟老伴一块儿入关房的人:会兰子,是个骚货;还有谁,他没打听,但月儿爹也许有,他是啥人?不提别的,只“红头巾换驴笼头”一事,早名扬天下了,是地道的老不正经。他为啥趟这混水?莫非,真像徐麻子说的,往“着”里燃棉花?难说。这一想,月儿爹那张老脸突地现眼前了,渗出一股老不正经的恶心味儿,正望老伴呢。
恶心。一股火腾地暴燃,在胸腔里啸卷。
老顺呼哧呼哧地喷一阵气,很想捡个石头,朝那恶心的脸上砸。他费力地四下里寻,却发现有几人正望他。一个问:“顺爸,醉了?”一个说:“打个醉拳。”老顺想,胡说,我咋能醉?脑中那钹,仍在敲。耳膜上也添了面鼓,开始擂了。胸中的火气都往四肢上荡,步儿虽不听使唤,劲儿却显得很足。
他捡个石头,摇摇晃晃,往前走去,一路大叫:“杀人!”
路人笑了。一个说:“这顺爸,咋耍酒疯?”老顺说:“你才耍酒疯。”却发现,那舌头竟也大了许多。他扬扬石头,那说话的人,就吓得后退。这人很面熟,但脑子浆住了,记不起他的名字。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一个娃儿唱。
老顺就踩了那调儿和节奏,走向金刚亥母洞了。
“杀人!”老顺叫。
没人理。没有护关的。那门上,有张纸片儿在风中荡,上面划些怪模怪样的字。老顺上前,一把扯了,狠狠一脚,踏开了门。一股齐整的诵咒声扑来。
“杀人!”老顺又叫。他四下里一扫,就看到老伴们了,都睁大了眼。咒声也倏地停了,十几只眼睛诧异地望他。“你咋进来了?出去!出去!”老伴气急败坏地叫。
“出去?”老顺想,“叫我出去?没门。”就说:“棉花见了火,哪有不着的?”他举了那石头,绕个圈,说:“你们,男人女人,一窝里滚,像啥?”腹里的火气虽足,舌头却不争气,发出的声音,软不拉沓的,竟真像醉汉了。
“醉了,他醉了。出去!捞出去!”会兰子叫。
老顺扬扬石头,会兰子赶紧住了口。老顺想,我才不往你头上扔呢,那脑袋,一下,就开瓤儿了。没劲。他费劲地四下里望望:一个平常的洞窟,几个平常的地铺,一个平常的唐卡,点着平常的灯,供些平常的水果……就这些?兰兰就叫迷了?老顺感到很滑稽,觉得有睡意袭来,他打个呵欠。
“出去!出去!”老伴厉叫。那口气,像喝儿子。
老顺想,偏不?他费力地想:自己进来,总该做些啥?提起手,望望石头,又打个呵欠。他很想睡觉,却想在睡觉前,把石头安顿个地方。他发现已有人朝他走来,一急,就把石头扔向供桌。圆石咕噜噜滚着,撞到了许多东西,竟将金刚亥母的牌位砸成了两截。
那两人上来,才抱住他胳膊,老顺却跳入睡里了。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