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爷落到九龙口,恶狮子含了个绣球。”
1
枪声已打不破豺狗子的环绕了。莹儿发现,兰兰的挪窝真是个错误,她们已四面受敌。枪里的火得分别喷向四面,才能使那些挤出低哮声的獠牙们稍稍晃动一下。
骆驼的啐声时不时响起,对那些瘆虫,它们早毛骨悚然了。但连枪声都不顾的豺狗子,咋会怕它们的突突声呢?骆驼狠劲地甩着脑袋,它们想扯断缰绳,但最不禁疼的鼻孔却叫煣过的柳条桎梏着。虽扯得柴棵一阵阵猛晃,骆驼还是发现自己的无奈了。它们发现,那脆弱的鼻孔绝对抵不过柴棵的根系,就算它们扯断鼻梁,也未必就能逃出豺狗子的恶口。豺狗子已完成了对人驼的包围。骆驼要是一逃,会首先成为对方的追击目标。驼们终于安静了些,不再扯缰绳,但突突声却不停息。莹儿明白那是在威胁豺狗子。她想,豺狗子连火枪都不惧,还会怕骆驼的唾星吗?
局面很不好了:首先是柴不够了。那柴,堆着时,看起来很多,但坐吃都能山空,何况火一直没熄。感觉上,想来有几个时辰了吧?但不好说,有时候,感觉会骗人的,有时一恍百日,有时却度日如年,莹儿不能断定时间。虽也带了表,但表跟钱一起装在小包里。想到表,莹儿便想到了钱。她想,那钱可是驮盐的本钱,最好带在身边,就向兰兰要了手电,走过去,将包挂在脖里。捏捏小包,硬块儿还在,却又看不起自己的行为了。她想,看这样子,命都不一定做主了,我咋能想到钱?我真是个守财奴。但怨归怨,却仍是背好小包。她想,要是叫豺狗子吃了,也就吃了。要是逃出去,还得用钱。她从包里掏出电子表,一看快凌晨四点了,就对兰兰说,再坚持一个多小时,天就亮了。
莹儿后悔刚入夜时没多弄些柴。现在,沙洼里有柴棵处都叫豺狗子占领了。包围圈也越来越小。你想弄柴,先得对付那堆獠牙。莹儿将所有的柴弄到一起,也只有坟堆大小。想到坟堆,莹儿觉得不吉。她想,也许,真要死了。但却没先前那么慌张。她眼里,死不可怕。以前,“死”字也时时会迸入心里,跟吃饭穿衣一样便当。但要叫豺狗子撕扯一气,却是她不愿意的事。豺狗子最爱动物内脏,一想它们会在自己肚子上掏个大洞,再将那尖脑袋探入腹腔,咬了肝花心肺一下下扯,她便不由得反胃了。早知道如此,她会在那个大雨之夜死去。又想,也好,叫豺狗子吞了,世上就留不下尸首了,爹妈就看不到女儿的惨状了。她的消失,就跟蒸发了一样,留不下一点痕迹了。也好。但一想豺狗子在吞了内脏后,还会将脸啃得一塌糊涂,她还是不由得一阵哆嗦。她想,冤家呀,既然我的美丽留不住你,就索性喂豺狗子吧。她感到一阵恶意的快感,却涌出一脸的泪来。
兰兰斥道,火咋熄了?
莹儿抹把泪,扔几把干毛枝儿,吹几口气,火燃起来。几个豺狗子已经很近了。兰兰装好了枪,朝它们一搂火,倒下了两个。另两个却没逃,反倒朝兰兰龇起牙来。莹儿往火头上扔些柴,火突起了。那两个才后缩几步。看来,豺狗子顾忌的,还是火,可惜柴不多了。要是火一媳,枪声怕也阻不住豺狗子了。莹儿留恋地望一眼天。她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天了。因为有火光,星星模糊着,隐隐幻幻的,跟心里的那个盼头一样。她想,她蒸气般从世上消失后,他会不会寻找?他也许会骑了驼,沿了那纵横的沟壑,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撕心裂肺地哭……你来迟了,她念叨着。谁叫你不珍惜呢?世上有好些东西,给你时,你不要。你想要时,却没了。你找吧,哪怕你找遍每一个沙粒,但注定找不到她了。莹儿有种恶作剧地跟他捉迷藏的意味。她虽然恨那迟到的冤家,但那恍惚里的寻找还是感动了她。她边往火中扔柴,边泪流满面。她总是这样,总在一种虚幻的营造里,首先感动她自己。
柴没了。
随着火头的缩小,豺狗子的圈子缩得更小了。它们当然也看到没柴了。人类能看到它们的凶残,它们也能发现人类的弱点。它们齐声大叫,其声凌厉怖人。兰兰虽冷静地放枪,但装枪的速度慢了,她肯定慌张了。莹儿反倒冷静了。恍惚里,她看到那冤家在注视着她。她想,我是不能失态的,我改变不了命运,但我不失态总成吧?她知道,哭呀闹呀,是赶不走豺狗子的。那就不哭。她看到了火焰开始收缩。那是光明,是生的光明,是希望的光明,是黑暗中最温暖的东西,但它收缩了。她听到豺狗子们在欢呼。它们真是在欢呼。双方间的较量已不再是食物问题,已超越了物质层面。因为豺狗子们不再吞噬同伴尸体了。虽然它照样可以充饥,但火光和枪声显然激活了它们的另一种天性。
火光没了。黑压了过来,一圈绿灯凸现出来。如同杯水无法浇熄火焰山一样,手电和枪声已很难震慑看到了胜利曙光的豺狗子了。兰兰装枪的速度更慢了,仿佛她在思考是否还要做无谓的抵抗。豺狗子们却只是尖叫,并不急着上扑,像是还有所顾忌,也像在玩猫逗老鼠的把戏。要是你听过豺狗子们的尖叫的话,你定然会明白那千百种可怕的声音一齐发出会有怎样的恐怖效果。那叫声是疯狗的狂吠、饿狼的哀鸣、泼妇的撒泼、屠夫的诅咒等诸多音响的混合物,它仿佛不是发自喉咙,而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伴那声响的,还有涎液和狞笑。莹儿像是进入了梦魇。豺狗子缓慢地前移着,眼中的绿光水一样流动,映绿了涎液,发出沽沽的声音。
莹儿只希望,它们能一口咬断自己的喉咙,别先抽她的肠子。她最怕在尚有生命时,看到自己身体的一片狼藉。她不想看到自己的丑陋。她想到了那峰死在沙洼里的骆驼,要是她也那样死的话,她会很伤心的。她宁愿上吊或是投井。她不想叫自己的血肉跟粪便搅在一起,也不想叫那成团成团的绿头苍蝇绕着她嗡嗡,更不想叫身子滋养出乱嚷嚷的蝇卵。她想,最好的死法,应是吃上一团鸦片。鸦片虽不是好东西,却能带来好多美丽的幻觉。虽是幻觉,但美丽呀!细想来,人生本就是幻觉,眼前的一切,总是泄洪般东流,谁也抓不住它。人最珍惜的生命,其实也仅仅是感觉而已。那鸦片,既能结束你不想或不能再拥有的生命,又能给你带来美丽的感觉,当然是最好的了。莹儿后悔自己来时,没带上那块给憨头止疼备用的鸦片。那时,怕他寻短见,她将它藏在屋梁上,又糊了掩尘纸。却又想,就算是带了鸦片,你吞了它,豺狗子照样会撕扯了你,苍蝇照样在你的血肉碎片上生出白嚷嚷的蛆。一想那白蛆,莹儿又想呕了,就祈祷说,豺狗子呀,你要吃的话,就索性吃个精光,别留下一点儿渣滓。她想到藏地天葬时,喇嘛也在念经祈祷,祈祷神鹰们吃光死者的肉。据说,吃不净的话,是很不吉祥的,意味着死者不能如愿投生。她感到好笑。她发现,命运总在跟她开一些奇怪的玩笑,也总在改变她的心。就像跟猛子的婚事,开始觉得那想法亵渎了自己,渐渐能接受了,再后来,竟成了她极力想做而不得的事。这次也一样,开始怕豺狗子吃她,后来竟变成了祈祷豺狗子将自己吃干净些。想来真是好笑。这人生,真是难说得很。
绿光很近了。她甚至听到了它们的喘息。她等着它们扑上。她见过它们的弹跳速度,只要它们后腿一蹬,瞬间就能叼住她的喉咙。那时,一切就结束了,相思结束了,痛苦结束了,挣扎结束了。也许,她就会堕入一团没有亮光的黑里。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有知觉?她当然希望有,一想自己会成为一团没有知觉的黑,她的心就会一紧。但又想,管那么多干啥?到哪时,说哪时的话。也许,生命结束之后,反倒有更美的景致。——当然,这可不好说。她觉得更美的景致里应该有他。没有他,多美的景致,也会没了意思。
莹儿望着那些环顾的眼,伸了伸脖子,想,你们来吧。
你们等啥?
她觉得一股风呼地扑来了。
2
谁料,随了那呼呼声扑起的,竟是一股冲天大火。莹儿闻到了刺鼻的火药味。那火直冲夜空。莹儿的头发也叫火燎了一下。豺狗子惊叫着,后退几步。莹儿正吃惊呢,见兰兰手一扬,火又蹿上半空了。她明白了,兰兰在往火中撒火药呢。那火药的力道,当然比柴棵的大,难怪将豺狗子吓懵了。
兰兰说,你别等死,快撕褥子,浇上煤油。
这下提醒了莹儿:就是,还有好些能烧的呢。
藏刀很利,几下就将帐篷和一条褥子割成碎块。莹儿想,先割一条褥子,不够了再割。要是能逃出去,没被褥也不成。莹儿往布片和驼毛上浇些煤油。煤油虽是给马灯准备的,要是没有马灯,行夜路当然不方便,但此刻,先顾命吧。莹儿淋了油,点燃。她本来想往熄了的火堆上放,谁知火燃起后,却心念一动,便索性将火球扔向豺狗子。那团火发出一晕一晕的光圈,缓慢地飞到东面的一个豺狗子身上,引燃了它身上的毛。豺狗子吓坏了,直了声惨叫。它背了火,四下里乱。东面豺狗子的阵脚大乱,轰地退出了老远。但豺狗子毕竟不是易燃物,油一燃净,毛一着光,火便熄了。那豺狗子的命虽保住了,却疼得直声长嚎,竟发出狼的嚎声了。
兰兰叫了一声好。她放下火药袋,燃了蘸油的驼毛团,扔向另外三面的豺狗子。这招真管用,豺狗子们四散而逃,但它们也不甘心就这样退去,退到二十米开外,便停了下来,瞪了绿眼赛呆。
兰兰说,再不能傻等了,想法子逃吧。
莹儿说,也好。她在那些布片毛团上浇了油,她不敢浇太多,只希望能引燃布片和驼毛就成。她腾出两个大塑料袋,将驼毛们分装了。那是她们的手榴弹,或许能炸开包围圈的。两人将驮架安到骆驼身上拴牢,将所有东西都拾掇停当。兰兰装了枪,将火药袋挂在脖里。两人骑了驼,各带了打火机和蘸了油的驼毛。莹儿揣好藏刀。她想,就算要死,也不能伸了脖子叫你们啃。
兰兰在前头开路。她亮着手电,那光柱劈开前方的夜。豺狗子们惊魂未定,都寂寂地望着,见兰兰过来,竟慌乱地闪到一旁。兰兰本想开枪扫路,见豺狗子们竟闪开了路,不由暗喜,对莹儿说,别跑,我们慢慢走。一跑,它们还以为我们怕呢。莹儿手中备好了毛团,随时准备点燃后投出,但她怕驼一跑,风一大,会打不着火,就说,就是,慢些好,反正跑也跑不过人家,反倒显得心虚。
但人不想快跑,驼却想快跑。它们当然忌惮那环视的牙齿。它们突突几声,再直杠杠叫几声。兰兰用力拽驼们的鼻圈,好容易才叫那颠颠的驼掌稳了些。
豺狗子既然寂声不语,兰兰也不招惹它们。在吆驼经过豺狗子闪出的缺口时,莹儿一手燃了打火机,一边备好驼毛。要是豺狗子们一有反应,她就投出火去。豺狗子们似乎明白她的心事,后退了几步。
手电的光柱照着起伏而去的大漠,东方已有了亮色。这是希望的曙光。莹儿松了口气。她已经疲惫到极致了。紧张时,倒觉不出啥,此刻,她的骨髓似被抽空了,眼睛也硬往一块儿合。某个瞬间里,她甚至没了意识。她怀疑自己在那一瞬堕入了睡眠。她真想睡去。就算是身后有豺狗子,她也真想睡去。
兰兰的手电由前照变成了后射。光柱里,一线黑点儿变成了一攒,凝在沙洼里。那堆火籽儿仍发出昏黄的光。驼铃引来清冷的漠风,水一样在身上漫过,凉到心里了。莹儿很喜欢这风,因为流了好多汗,她觉得口很渴。她将毛团放入塑料袋,解下挂在驼架上的水拉子,她喝了几口,递给兰兰。兰兰把枪挂到脖里,接过拉子,喝了一气。兰兰本是最惜水的,但这场生死历练后,她想犒劳一下自己。
光柱里的那攒黑点儿越来越小了。莹儿舒口气。她很奇怪,那么凶残的动物,竟会叫暴燃的火药和飞去的火团吓成这样。也许,这就算出奇不意了。
东方的亮色浓了些。风越加清沥,这是村里人称为下山风的那种,它沿着祁连山回旋而下。几乎每天早晨都有这样的风。秋收打场之后,村里老人就靠这下山风扬场。它将莹儿的疲惫吹淡了些。骆驼响亮地打着响嚏,带着很庆幸的意味,步子也大了起来。兰兰也不再拽缰绳了。不管咋说,离那瘆虫越远越好。但莹儿害怕这一跑,反倒提醒了豺狗子。兰兰再拿手电照去,却不见那黑点儿,一道沙山将它们隔开了。也好,兰兰松了缰绳,狠劲一夹腿,骆驼狂奔起来。
驼峰看起来很稳,骑上去却没马背平顺。马奔时,只有缓慢的起伏感,驼跑时却上下颠得厉害。莹儿将盛驼毛的塑料袋拴在驮架上,两手撕住驼峰。她最怕驼惊,要是驼惊了,她是驾驭不了的。
兰兰看出了这一点,她开始控制速度。火枪在她胸前晃得很凶。她一手桎梏枪,一手扯缰绳。那驼倒也听话,步子慢了下来。莹儿的驼跟着兰兰,前驼一停,后驼也就慢了。
但豺狗子的怪叫声也传来了。莹儿忙取出洒过油的驼毛,她一次次按打火机,但都叫风吹熄了。好容易引燃驼毛,抛向后面,但追击的豺狗子只是拐了一下弯。它们并没被火团吓住。骆驼又慌乱地颠起来。兰兰向后举了枪,却只听到一声轻微的火炮儿声,想来,枪里的火药早在颠簸中撒了。
莹儿一次次按亮打火机,一次次被风吹熄。她明白,就算是引燃袋中的驼毛,也阻不住豺狗子了。沙漠很大,路很多,它们稍一绕,就会将你好不容易引燃的火绕开。莹儿索性装了打火机,仍将那驼毛装入塑料袋。她一手撕住驼峰,一刀握了藏刀。没办法,她想,只好拼了。兰兰也试着装了几次火药,都在颠簸中撒了,也只好放弃努力。用不着她再夹腿,驼的速度更快了。现在,活的唯一希望就是看驼的奔跑能力了。但她俩都知道,豺狗子是沙漠里最善跑的动物之一。单凭逃,很难逃脱它们的利齿。
莹儿以前虽常骑驼,但她骑的,多是乖驼,而且多平稳地走,像这号奔跑,还没经过呢。骆驼开始跑时,她很慌乱,她伏在驼架上,上面虽垫了被子,但时不时的,尾骨还是被硌得发疼。她想,兰兰可受苦了。她垫的褥子被弄碎后,P股下只有几条翻毛口袋。莹儿见火团阻不住豺狗子,就解下塑料袋,夹几下腿,赶上前驼,将袋子递给兰兰,叫她垫在P股下。
不经意间,麻乎乎的天完全亮了。莹儿见豺狗子虽在追赶,但并不是全力追赶,显然还忌惮她们手中有秘密武器。这就好。它们的叫声却叫耳旁的风声和驼身上灶具的踢零哐啷声盖了。兰兰高声喊,你别怕,等日头爷高了,它们就该滚了。你骑好,小心摔下去。这好意的提醒,反倒使莹儿慌张了。她想,要是摔下驼背,立马就会被啃成骨架。她最怕驼会失蹄,因为沙漠里有好些鼠洞,要是驼掌踩进驼洞,驼身的重量仍会惯性向前,就会折断驼腿。鼠洞多在阴洼,但兰兰仍将驼吆往阴洼,因为阳洼里浮沙多,豺狗子们却能如履平地,骆驼稍不小心,就会滚洼的。
看得出,豺狗子是决不甘心叫眼前的这些食物逃走的。追了一阵,见对手也没玩出个啥新花样,就放大了胆子,撒欢似的追。它们越来越近,驼的步子慌乱了。莹儿想,像这样逃,不定啥时候,驼就会失了前蹄的。真要命。心却疲了,那恐惧呀啥的,也叫疲淹了,只能由驼了。已经听得见豺狗子咻咻的出气声了。她想,只要它们再一阵,一包抄,一切就该结束了。
忽见兰兰扔出个东西,莹儿认出是那个装驼毛的塑料袋。豺狗子滞了一滞,但很快,它们便明白那是啥了。它们一窝蜂上前,将塑料袋撕得一塌糊涂。这一下提醒了莹儿。兰兰那一招,虽没完全阻住豺狗子,但至少缓解了危机。她一手撕住驼峰,一手去扯解装灶具的袋子。她本想用手解的,哪知她摸索了半天,却不能如愿。又见一个豺狗子已跟驼并齐了,它仍是嘣儿嘎儿地挑衅着。莹儿朝袋子划了一刀,只听一声碎响,锅呀,碗呀,筷子呀,相互撞击着,甩了下来,发出巨大的声音。这一下,把豺狗子吓坏了。它们定是将那发出怪响的东西当成对方的杀手锏了,竟齐齐驻足了。
兰兰说,对,把该扔的扔了,保命要紧。
莹儿们趁机又逃出了老远。兰兰喊,你将备用的衣服取出来,只留下水和馍馍。一见它们追上了,就扔下一件,先顾命要紧。莹儿摸索了半天,才将那放衣物的包袱抽出,身后的厉叫声又响了。
日头爷冒出了半个脑袋,豺狗子们似乎并不怕大地上涌出的白盘。那场追逐已变成了闹剧。豺狗子对花衣的兴趣更大,一见飘下件衣物,便兴奋地一拥而上,你撕我咬,衣服很快变成了满地的花蝴蝶。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扔下,引起了豺狗子一次次的兴趣。它们显然明白对手的本事也到头了,就从容地将那撕衣游戏玩到了极致。每撕去一件衣服,它们总要嘣儿嘎儿跳一阵。莹儿知道正是那衣物缓解了扑来的死亡,但还是很心疼。最后,只剩下一件天蓝色上衣了。这是灵官送给她的,是爱情的证物,她想,这件,我说啥也不扔了。要死就跟它死一块儿。她索性将这件上衣穿在身上。
兰兰也扔下了好些东西,它们该起的作用也起到了。日头爷升到了半白杨树高。没有红霞,这意味着天会很热。但追逐的豺狗子们并没有头疼的迹象。兰兰说,对这沙路,她已糊涂了,反正往东逃吧,碰上牧人的话,再问路不迟。问题是她们仍是摆不脱豺狗子,它们在撕扯花衣的过程中耗光了热情,对她们扔下的别的东西也不感兴趣了。它们甚至对猎物们一次次丢东西的行为表示出极大的愤怒。于是,它们发出很大的叫声,叫声里充满了杀机。听得出,它们已完全弄清了那两驼两人的底细,量她们再也玩不出新花样了。
它们要下杀手了。
满沙洼滚动着一堆堆厉叫。
3
豺狗子风一样卷了来。
莹儿见扔下的物件已无法再吸引豺狗子,就懒得扔了。明知死已逼到近前,那不甘心又冒了出来。心里有种灰灰的感觉。每到绝望时,都这样。整个世界都灰了。豺狗子的厉叫变成了梦,颠簸的沙丘变成了梦,在飞奔的驼上时时回顾安慰她的兰兰也变成了梦。她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一股苍凉感从灵魂深处腾起,很像贤孝里的悲音。记得,灵官喜欢贤孝,喜欢贤孝那沉重的旋律。她却嫌它粗鄙。没想到,在生命可能要结束的这时,她心头萦起的,却是贤孝的悲音。那悲音,很像沙上萦蕴的一缕缕轻烟。莹儿的梦幻感更浓了。恍惚的回眸里,豺狗子们像热锅上的跳蚤一样跃在她身后。它们是来喝她的命的。但怪的是,她心里只有极度的疲惫。疲惫把一切都幻化了,连她自己也成了影子。
驼上坡下洼,颠簸度越来越大。莹儿差点叫颠下驼背。她想,颠下就颠下吧,反正是迟早的事。她的心虽这样说,但身体竟自个儿伏了,跟驼峰贴得更紧。听灵官说,身体是神灵的城堡。她也懒得祈祷体内的神灵们。她想,随你们吧,你们想喂豺狗子,就喂吧。她真有些奇怪自己了,仿佛豺狼子们追逐的,是另一些人。
后面的声音没了,不知是真没了?还是在感觉里没了?反正没了。驼的喘息也没了。耳旁的风也没了。一切,都晶在一块巨大的水晶里了。颠簸感虽有,但也影子一样了。心头的贤孝悲音还在萦着,三弦子的嘣嘣声里,她品出了一种灵魂的挣扎。她想,这才是真正的音乐,是沉淀了千年的灵魂的乐音。
身子乏到极致了。她真想在驼背上睡过去,哪怕豺狗子们抽肠子或是啃肉,都不在乎了。但身体虽乏,心却在恍惚里清醒着。她想,那恍惚的梦幻感,也许是真正的清醒吧……记得,他老说人生是梦。她当然不信,当她搂着他鲜活的身子时,你咋说梦,她也不信的。现在她信了,一切真是梦。遥远的爹妈是梦,逼近的豺狗子是梦,颠簸的驼峰是梦,她忽而忽而悬上半天的命也是梦。那生命的弦音,当然更是梦了。
她想,这感觉,是不是就叫“看破红尘”呢?万念俱灰又恍然如梦。却明白,这所谓的“看破”,还不彻底。因为那不甘心,仍游丝一样,在心中摇来曳去。
兰兰慢了下来。她拽着驼缰,不使自己离莹儿过远。但那驼却另有想法,想来它明白,虽然它们跑不过豺狗子,但却能跑过另一峰驼。莹儿很感动兰兰的拽缰。她想,只有在这时,你才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值得你用生命去交。她想,命运真好,能给她一个愿跟她生死与共的姊妹。
兰兰发出尖叫,她在唬豺狗子,或是想将它们引向自己。莹儿苦笑了,她想,人家连枪都不怕了,还怕你的叫?她喊,兰兰,你别管我,你先逃,逃出一个是一个。兰兰瞪她一眼,啥话?你别怕,等日头爷再高些,它们的头就疼了。莹儿明白,她在给自己宽心。只听过狐子在太阳下头疼,没听过豺狗子也这样。
莹儿回望一下,见豺狗子嘣儿嘎儿,越来越近。最近的几个,已离她骑的驼不到两丈了。她甚至能看到它们贪婪的眼了,还有那翻龇的牙,还有蹬飞的黄沙。这一望,那叫虚幻感消解的恐怖又出现了。她想,叫那肮脏的嘴咬一下,真比死还难受呢,心里就升起了对豺狗子的厌恶。本来她还有种听天由命的味道,厌恶却叫她握紧了刀。她想,你别想轻易地咬我。她拍拍驼背,说,你可走好,可别滚洼,我叫豺狗子尝尝刀子。驼叫一声,仿佛说,你还不放心咱吗?
莹儿咬着牙,挣出虚幻感。她明白那感觉很危险,豺狗子可不管你是不是虚幻,它眼里的肉是实实在在的。死亡也是实实在在的。不管咋说,爹妈给了这么好的身子,乖乖地叫豺狗子撕,也对不起爹妈。一想到妈,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想,妈,我不该那样说你。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叫妈天天吃大肠炒辣子。大不了她卖血,不信还换不来大肠炒辣子?
听得兰兰叫,拿刀捅呀。莹儿扭头,泪眼里弹上一个黑丸,下意识举刀捅了去,才觉得刀触着了啥,黑丸已惨叫着滚下沙洼了。兰兰叫,好,捅死一个。莹儿吃惊地看看藏刀,果然看到了血。她很吃惊,豺狗子咋如此不禁捅?一想,却明白了,豺狗子不过狸猫大小,捅它,也跟捅狸猫差不多。她的胆子大了。见驼后的豺狗子一蹦一蹦想扯骆驼肠子,就举刀刺去。哪知,刺了几下,却连根毛也没碰着。
兰兰稳了身子,往火枪里装火药,她好容易才将溜子探进枪管,这下好了,火药虽有撒在外面的,也有部分进枪管了。她边装边捅,口中却发出呵斥声,就像她在村里突遇恶狗时那样。
几个豺狗子赶了上来,莹儿放大了胆子,像电影上的骑兵那样抡圆了藏刀乱砍,虽没砍中,它们倒也不敢贸然上扑了。它们边尖叫,边弹跳,它们显然想叫对方的精神崩溃。莹儿虽也害怕,藏刀的乱劈之势却没有稍减。倒是骆驼慌张了,开始东扭西扭。莹儿怕它乱跑,猛扯缰绳,好容易才扼制住它跟兰兰们分道扬镳的势头。
一个豺狗子趁机扑了上来。它似乎是想叼莹儿捉刀的手腕,但它没计算好提前量,落下时,却到了驼尾上,莹儿举刀猛刺,虽将它刺了下去,却将骆驼P股也刺开了一个大洞。血一下冒了出来。骆驼也更慌张了。
闻到了血腥的豺狗子野性大发,它们纷纷蹿到前方。它们的意图很明显,它们要截下前蹿的驼。驼中计了,它猛地拐了方向。忽听兰兰叫,抱紧脖子!莹儿还没明白过来,就觉得一股大力抛出了她。她嗖地飞向半空,她似乎还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就觉得许多沙粒向她打来。她只好闭上眼睛,由了身子滚。纷飞的沙子一阵阵泼向她的脸。她想,完了,这下,掉豺狗子嘴里了。妈呀!她叫。无论她以前如何怨妈,这一时刻,她叫出口的,仍是妈。
3
快!快!
身子的滚动刚刚停下,莹儿就听到了兰兰的叫。她睁开眼,先看到两条粗大的驼腿,然后看到兰兰伸下的手。她捉了那手,立起身。快上!兰兰又叫,莹儿扯着兰兰的手,踩着兰兰伸过的脚,好容易才爬上了驼背。她看到倒地的驼还在挣扎着惨叫,驼身上虱子般趴满了豺狗子。兰兰说,没治了。它的腿断了,想来它踩进了鼠洞。
豺狗子们扑向那惨叫的驼。虽也有一个豺狗子试探着想靠近这儿,兰兰咬了牙,一枪便将它打倒在沙上。兰兰也不急着离开,她明白,那倒地的驼,足够豺狗子吃了。她慢慢地装了枪。
莹儿脑中却一阵嗡嗡,天塌了似的。那驼,是老顺的爱物,人家出了四千块,他还舍不卖呢。她想,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家喂了豺狗子。她木木地望着叫豺狗子扯得直声惨叫的驼,眼泪喷了出来。她说,还不如我死呢。兰兰虽也难受,却安慰道:咋说这号话?有人就有一切。有了我们两个大活人,不信还赔不了驼?
莹儿这才觉出了漠风,它吹透了自己的衣服,吹进心里了。她从里到外觉出了凉。对那些豺狗子疯狂的大嚼,倒也没觉出多少厌恶。驼已不叫了,它长伸四腿躺在沙坡上。它的身上盖满了豺狗子,只有四个蹄子还露在外面。豺狗子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死驼身上了。它们懒得再望莹儿们。它们的对手变成了正跟它抢食的同类,开始了相互的撕咬。莹儿想到方才那驼还驮了她跑呢,此刻却成一堆肉了。那虚幻又一下子扑了来。
兰兰装好了枪,叹息一声,说走吧。
她松开缰绳,用不着发命令,驼就掉转身,颠颠着跑起来。同伴的命运定然也强烈地刺激着它。虽然它的身子已叫汗水浇透,但速度仍然很快。是的,最厉害的鞭子,便是豺狗子尖牙的威胁。
莹儿抹去了泪。她想,哭是没用的。
兰兰叹道,别的没啥,只可惜了那些水。不过,也没啥,剩下的这些,我们省着些喝。
兰兰这一说,仿佛碰到了饥渴开关,那汹涌的饥渴开始醒了。两人在驼背上喝了点水,吃了些馍。兰兰说,幸好爹有经验,叫她们把吃食和水分成两份,不然,就算逃过豺狼子的嘴,也会变成渴死鬼。莹儿苦笑道,那是我们的罪还没受够。兰兰安慰说,不要紧,还有些火药,碰到倒霉的兔子,打两个……你没吃过烧兔子吧?那可比烧山药好吃多了。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兰兰做个鬼脸。
莹儿却想,这死不死的,现在还难说得很。谁知道吞了那驼肉后,豺狗子会不会再次追来?
绷紧的神经一松弛,困意就大网般罩了来。两人都打起了瞌睡,有些东倒西歪了。兰兰强打精神,她怕骆驼胡乱跑了去。虽已迷了路,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但兰兰知道,要是一直朝东走,即使迷了路,也没啥大不了。因为东边是蒙古,那儿总能碰到人烟的。有人烟就好,一人的食水两个人用,支持不了几天的。要是再遇上鬼打墙,绕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变成木乃伊。
驼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跑了老远的路,又驮了两人,夜里吃的草料早化成热量了。要不是驼峰开始提供养分的话,驼早没体力了。兰兰想,得找个草多处,叫骆驼吃些草,她们也多少歇一会。她实在没气力了,头里面有几辆拖拉机在跑。莹儿已歪了身子倚着她睡了,兰兰怕再不休息,驼吃不消不说,她们也会栽下驼背的。
转过一道沙梁,见有些沙秸,虽是些陈年沙秸,骆驼是不嫌的。它的食物圈很大,沙漠里的大部分植物都能入口,兰兰晃醒莹儿。两人下了驼,兰兰将驼拴在柴上,也没歇驮子,两人就萎在干沙上。还没躺平顺呢,已堕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炽热的太阳烤醒了兰兰。她满头大汗,嗓子眼里冒着火。日头爷快到正午了。沙洼里没有一丝儿风。
骆驼却不见了。
兰兰吃了一惊,忙推醒莹儿。她说,骆驼跑了。她虽是个强性子,话音里却带了哭音。莹儿梦里正跟豺狗子周旋呢,一听兰兰的话,舌头倏地麻了。她想,完了,驼身上带着吃食和水。这不是要命吗?
两人沿了驼的掌印去找。幸好没刮风,驼掌清晰地印在沙上。那一串串或深或浅的印儿通向天边。兰兰暗暗叫苦:要是那驼执意要逃的话,她们是无论如何撵不上的。狐颠颠,人三天。驼也一样,驼要是颠颠着跑上一气,人要想赶上,也得好长时间。按说,驼通人性,是不会半路逃跑的。它们也知道,在偌大的沙窝里,无论任何理由的逃,都是很不仗义的。何况,你还驮了人家的养命食水。兰兰骑的这驼,是向村里人借的,不像自家那驼,跟自己有感情,这号事,量它也做不出来。兰兰对自家驼的可惜之情,这时才完全占据了心。自家的驼是村里最好的驼,曾吊死过咬了它峰子的两匹狼,被村里人尊为驼王。跟猛子去猪肚井时,它更是立下了功,没想到,却叫豺狗子垫了肚子。
两人本就劳累,追了一阵,都喘粗气。兰兰说,不知它是去寻草场水源呢?还是逃跑了?要真是逃跑,她们的追是毫无意义的。两人萎在沙上,喘息一阵。莹儿说,找找看吧,尽了人力再说。两人又沿了那印迹跌撞而行。那印儿,忽而上坡,忽而下洼,她们只追到滚在蹄洼里的一个馍馍,却不见一点驼的影子。
兰兰擦擦汗,说,像这号驼,才是该喂豺狗子的。你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偏偏死了。莹儿说,再追追看吧。看这样子,馍馍袋子烂了,追不上驼了,能追上几个馍也好。兰兰说也好。追了一阵,她们又见到了几个馍馍。再追,就只有脚印了。兰兰说,那骚驼说不定把漏下的馍都吃了。果然,她们在一处沙上发现了一堆馍馍渣。
算了。不追了。兰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