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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阴山的牡丹雪压了,芦子草搭不上架了。”

  1

  骆驼一逃走,姑嫂俩如遭雷殛。骆驼带走了馍馍和水……没馍馍也成。因为沙窝里有沙米们,饿是饿不死的。没水可就要命了。那发着日日声波的日光一下下舔你的肌肤,要不了多久,你的血就稠得流不动了。再晒,你就干透了。你想活,也只能以灵魂的方式存在,肉体是不会听你的话了。莹儿想到了晒绿豆的情形。绿豆里,总有些虫子,它们打个洞儿,钻入豆里。她就把绿豆摊到院里晒,那虫子是最会装死的,一装死,你就会将它当成草籽。莹儿也懒得辨哪是虫子,哪是草籽,因为不管是虫子还是草籽,日头爷只管将它的水分榨干就成了……这下,她们也要变成虫子了。她想,这是不是她招来的报应呢?晒虫子者,终究也会被虫子一样晒死。她知道,自己的体内,早就缺水分了,出了那么多汗,血的黏度想来很高了。却想,也难怪,驼也叫吓坏了。谁也是命,你怕豺狗子,人家也怕,而且前路有那么多未知的风险,它当然怕了。

  两人坐在沙上,任日光烤炽,谁都不想说啥。驼将所有的生机都带走了。照这样子,她们走不了多远的。你每走一步,除了你消耗的水分外,日头爷还要夺走一些。真没治了,祸不单行呀。

  骆驼没逃时,虽有渴意,还能忍受,稍微抿一口水,就能缓解了渴。骆驼一逃,周身的渴一下子醒了,每个细胞都喷出干渴来。莹儿甚至听到了细胞因缺水而破碎的声音。那声响,跟赤脚走在麦杆子上很相似。喉咙里像有无数只豺狗子的爪子在疯狂地骚动,充满了毛呵呵扎洼洼的感觉,又像是有一团的蝇卵在白乳胶里蠕动,黏黏的,很恶心。她极力不去想那画面,但还是厌恶自己了。跟豺狗子搏斗时,虽时有凶险,还能看得到对手,时不时也能给它一击。此刻,不知道对手去哪儿了。也许,那发出白光的日头爷算一个,但跟日头爷较劲,是讨不到好处的。再想来,对手也许就是命运,但命运是啥?命运是一团气,将自己包裹在其中,无论前行后退,你都摆脱不了它。跟它较劲,似乎也无着力之处。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对手,便是自己的身体了。细想来,自己所有的挣扎,都是为它的。为它寻吃,为它觅衣,如果除去灵魂的原因,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相思之苦,又何尝不是肉体惹的麻烦呢?要不是那销魂的吻和肉体的交融,她会有后来的相思之苦吗?瞧,现在,这身体,又在折磨自己了。

  莹儿索性躺在沙上,无奈地望天。日光直接照到她脸上了。以前,她很注意保护脸,不使它叫日光直射。要是日光晒多了,黑色素就会聚在一起,脸上就会出斑点。但要是成一个渴死鬼,啥模样还不是一样?或是成干尸,或是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她就说日头爷,由你烤吧,你索性一下子烤干了我,叫我少受些苦……要是再叫沙埋了干尸。千年之后,人们也会挖出她,说不定,还会放到博物馆里呢。灵官就在凉州博物馆见过一具千年前的女尸,他说很难看。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爱过?或有过怎样的人生轨迹?那女尸,也不会告诉世人了。她的身世成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听说,好些学者想研究她的由来,但都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莹儿想,要是千年后自己也被挖出,也会是个巨大的谜,没人知道她曾爱过,曾和一个叫灵官的男孩闹出过一段销魂。她想,这秘密也没人能考证得出的。她感到一阵恶作剧的快感。她偷偷笑了,想,叫你们考呀证呀,累个贼死,你能考出我心里想啥吗?能考出我曾咋样爱他吗?不能吧,一群废物。她仿佛看到了学者们一头汗水的尴尬相,快意地笑了。

  又想,既然别人考证不出啥,那不是等于这世上没存在过那段爱吗?就是,多好的花,要是开在偏僻的山谷,人看不到,不也等于没开花吗?这一想,她急了。她想,无论怎样,就算现在她如何隐瞒,无令人知,待得千年以后,还是应该有人考证出世上存在过那样一段生生死死的爱的。否则,不跟开在无人处的花一样吗?她想,得生个法儿,叫后来的人明白她有过一段怎样的情。

  莹儿想呀想呀,实在想不出个好办法。要是眼前有石头,她会用藏刀在上面刻上字。她甚至想好了她该刻哪几个字。她费劲地看了看,没见到石头。眼前只有沙,沙是啥?沙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你哪怕将最忠诚的心交给它,风一吹,就会抹了它。莹儿多希望能有块石头呀,可石头也跟命运里的盼头一样,不是你叫它,它就会应声而到的。莹儿想呀想呀,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前年,在金刚亥母洞,出土了好些西夏文物,最多的是丝绸。那真是好丝绸,无论质地和花纹都叫专家们啧啧不已。有些国师,就在那丝绸上写字。她想,丝绸都能穿越千年,从西夏走到现在,她的衣服也许会这样。要是在潮湿的地区,多好的衣物当然会被焐成灰,但在这沙漠的干沙里,衣物肯定能保存好长时间,就算没有千年,也会有个几百年。成了,一样。对一个死人来说,千年或百年,一样,一样呀。

  莹儿想用血在衣裳上写上字。她将食指探进口中,用力地咬。她很怕疼,才一咬,就觉疼旋风般搅了。她忙松了口。她想,自己不过轻轻一咬,就忍受不了,那叫豺狗子们活咬的骆驼该如何难受呀?她的心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对不起它。她想,要是她像兰兰那样注意吆驼,它也许不会折腿的。但那歉疚很快没了,因为她想做的事,又在起劲地叫她了。既知道那慢咬会瓦解意志,就索性抽出藏刀,伸出食指,在刃上划了一下。

  血从刀口处渗出了,渗得很慢,莹儿脱下那件天蓝色褂子,用血在上面写字。哪知,才写了一划,血就没了。血真是稠到极点了。记得以前,她最怕出血,一出血,总是止不住,医生说她血小板减少,叫她吃花生的细皮。她发现血也老跟她做对。以前,怕出血,可老出,而且一出就止不住。现在,她希望血出多些,好叫她写完自己想写的话,可血偏偏凝了。她用力吮呀吮呀,终于又吸出了一些。她就这样吮吮写写,终于将想写的话写了。因为不常写字,字很难看,但还是能看出内容的:

  “莹儿爱灵官。”

  她想,不管是千年后还是百年后,只要有人发现她的尸体,就会明白她叫莹儿,还会明白她爱过一个叫灵官的人。这样,她这具干尸就跟博物馆里的干尸不一样了。说不定,一些好事的作家,还会演化出许多动人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叫灵官,女主人公就叫莹儿。她仿佛看到了百年后的人正在看那电视剧,都被感动热泪盈眶。连她自己,也真的热泪盈眶了。她的嗓子虽干得冒烟,眼泪却怪怪地淌了很多。

  她无言地哭一阵,抹去泪。不管咋说,她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做法。

  她是个很容易感动自己的人,总在虚构的故事里流着实在的泪。但那渴,却奇怪地躲远了。她想,也许,这就是艺术的作用吧。

  忽然,一个念头却一下将她打蒙了:要是野兽撕了她的衣服和身子,那字不就也没了吗?

  2

  莹儿又陷入绝望之中,她想原来那永恒,并不是你想要就能有的。她老在村旁的河湾里看到叫野兽们撕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碎片,还有叫它们肯剩的骨头。她想,自己要是死在这儿,也定然会成那样子。除了豺狗子,还有狼,还有老鼠,还有好些长着尖牙的动物,它们都会撕碎自己向往的永恒。真是的,这世界总有好多尖牙利齿的。没办法,人既然是来受苦的,当然得有好多制造苦的母体。

  一想那么美的爱情故事会随着肉体的消失埋入黄沙,她真的痛苦了。她想,这是比死更糟糕的事。

  忽然,那“埋入黄沙”几字怪怪地引出了一缕游丝。莹儿捉呀捉呀,终于捉住了它。她想,就是,把自己“埋入黄沙”,叫野兽找不到自己。

  她一下子兴奋了。

  真是个好办法。她想。好些出土文物不是也被埋入黄沙或黄土才保存了千年吗?真的。四面望望,她瞅中了一个高大的沙坡。她想,反正是个死了,与其渴死,还不如活埋了自己。活埋时,那痛苦会很短。要是被渴死,得受多少罪呀?

  她想,先不急着埋。等实在没希望了,快要死时,再埋。又想,真到快要死时,怕是连挖坑的力气也没了。她想,趁着有力气,我先挖好坑。到了那弥留之机,用足了劲一蹬,沙就会下堕,埋了自己。

  她爬起身,走向那沙坡。沙坡很高,莹儿瞅个陡些的地方,用手一下下刨沙。兰兰正闭了眼,不知在想些啥,她只是望了望莹儿,却啥也没问,也许她以为莹儿想挖个睡觉的洼处哩。

  莹儿挖呀挖呀,她小心地挖。在沙坡上挖坑虽不很累,但有一定的难度:她得既要挖出坑,又要叫坑周围有环伺的悬沙。而且,更得悬到一定程度:弥留之机的她一脚就能蹬塌下来。这当然有相当的难度,但莹儿还是成功了。她挖呀挖呀,但她渐渐失望了。她发现,沙坑里竟有潮意,就算她将自己埋在里面,要不了多久,潮湿也会毁坏那件有字的衣服。

  她一下泄气了。

  她很难受。她想,我真是背运透了,想找个干燥些的埋尸身处,也不能如愿。

  不知何时,兰兰已到了身后。

  忽然,她大叫起来,芦芽!

  3

  兰兰说,你知道,芦芽是啥吗?当然,芦芽就是芦芽。可你是不是知道,当年赶龙脉的道人,赶呀赶呀,待他们赶到龙脉时,首先就会发现芦芽?芦芽是龙脉的胡须。兰兰的兴奋也多少影响了莹儿。莹儿明白,兰兰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兴奋的。听孟八爷说,所谓龙脉其实就是水路。她明白兰兰高兴的原因了,见到了芦芽,就能挖出水来。她想,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有比困在沙漠里挖出水更值得叫人高兴的事吗?

  兰兰见莹儿的脸鲜活了些,也没解释啥是龙脉,凉州人谁也知道龙脉就是水路。龙脉当然还有更多的意义,比如有龙脉的地方出贵人等等,兰兰也懒得管这些。她眼里的芦芽是啥,是吃食,是水,是生命。兰兰弯下腰,拽下一截芦芽,用胳膊夹了,磳去沙,扯成两段,将长的那段给了莹儿,说,你嚼,水汽大得很,那渣子也不要吐,多嚼一阵,咽下去。莹儿咬了一口,一股清凉在嘴里化开了。这感觉,美极了。莹儿没吃过芦芽,一看那样子,原以为是木头渣子,谁料它会有那么多汁儿。印象里,这几乎是她尝过的最美的食物了。

  兰兰几口将芦芽塞进嘴里,她跳下沙坑,顺着那芦芽根系,慢慢地刨,边刨,边将芦芽根扔出。她说,你省着些吃,得防着养命呢。那芦芽白白的,胖胖的,水水的,很诱人。莹儿恨不得几口吞了。嗓子眼里也伸出了几只手,都朝芦芽伸了去。莹儿从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抽去卫生纸,将芦芽装了。她怕沙漠里的干风很快会将芦芽上的水分榨干。莹儿想,也好,总算又有了一线生路,人说天无绝人之路,真是的。每到山穷水尽时,总会有转机的。

  兰兰扔出的芦芽渐渐多了。芦芽和甘草一样,总是一攒一攒的。只要发现一根,顺了那根系,就能扯出好多来。按民间传说,有时,皇家祖坟里的芦芽也能扯到千里之外,要是谁家的祖坟里沾了那龙气,这家就会出皇上的。沙湾就有被皇家斩断的龙脉。在沙湾人眼里,芦芽是吉物,谁家的坟里要是有了芦芽根,那是很值得庆贺的事。

  兰兰的喘息从沙坑里传出。那些沙,全靠她一捧一捧地往外扔。塑料袋里的芦芽渐渐多了。莹儿说,你歇歇,我再刨一阵。兰兰抹抹头上的汗,笑道,成哩,不累。你咋想到这法子的?莹儿咋能将她想名垂千古的想法说出呢?她笑了笑,不语。兰兰也不在乎她回答与否。看得出,她很高兴。这真是意外之喜了。莹儿想,要是有把沙锨多好。但她马上又嘲笑自己:人真是贪心不足,有了芦芽,想要锨。有了锨,又想帐篷;有了帐篷,又想小卧车哩。烦恼就是这样来的。成了,在绝境之中,能有芦芽充饥解渴,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塑料袋里已装满了芦芽。莹儿想找个别的东西,兰兰扔出了头巾。为防日晒,两人都顶着头巾。记得,还有纱巾的,装在那驼架上的包里……不想了。丢了的东西,就不是自己的。

  莹儿正想换换兰兰,忽见沙壁上溜开了沙。她觉得不好,忙叫,兰兰,快出来,沙要塌了。兰兰起身,正要往外跳,沙已塌下了。兰兰自胸以下,全被埋了。那沙,却仍在下泻着。

  莹儿吓坏了。她一把拽了兰兰的胳膊,拼命外扯。哪知,她越扯,沙泻得越快,竟涌到兰兰的肩部了。兰兰大张了口,拼命呼吸着。莹儿不敢再拽,兰兰也不敢再挣,沙流了一阵,慢慢停了。

  莹儿手足无措了。看这阵势,真是危险万分,要是沙再下泻,立马就会埋了头部。头一埋,脚就踏进阎王殿了,沙会顺了你的耳孔鼻孔嘴进入它能去的任何地方,就算你及时能挖出人来,那进入你体内的沙子仍是命里最大的麻烦。

  莹儿叫兰兰别动,她怕她的挣扎会招来更多的沙流,反正人家黄龙有的是沙子。你只要招惹人家,人家就立马亲热地围了来。沙湾人都信黄龙,黄龙管沙,青龙管水。水淹死的多进了龙宫,沙埋了的就成了黄龙的眷属。早年,村里有黄龙庙,每到初一十五,村里人就去祭祀。要是一次不祭祀,黄龙就会发脾气。但时代不同了,一切都走下坡路了。最早的时候,祭黄龙得童男女。后来,变成牛羊了。再后来,庙叫红卫兵砸了。据老人说,自那后,沙就一步步移向村子,埋了好些地。莹儿本是不信神的,此刻,别说神,叫她信狗也会信。她就求黄龙,求她别带走兰兰。兰兰也求金刚亥母。兰兰只在心里求,她表面上很镇静。虽然沙的挤压已使她呼吸困难,但她还是极力保持平静。她明白,这会儿,所有的慌张都帮不了自己。

  兰兰想,那沙,说不定啥时又会下泻,趁着这机会,把该安顿的,给莹儿安顿一下。要是自己真死了,也别带着遗憾。

  莹儿想了个法儿,她边求黄龙,边在兰兰北边的沙上挖坑。因为兰兰在沙球的北侧,只要在北边挖个坑,兰兰也许能慢慢挪出身来。莹儿说,你别动,我试着挖。

  兰兰惨然一笑,也不去阻止莹儿。她明白,不管有没有效,那都是眼下唯一能施行的法儿了。

  兰兰说,莹儿,有些话,我想对你说说。

  4

  莹儿,这辈子,最叫我难受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你。我明白,我的离婚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明白。莹儿,我明白它给你带来的伤害。我也是个女人。其实你也知道,这世上,最能贴近女人心的,还是女人。莹儿,我那样闹,没别的,我只是受不了你哥哥的打。这是真的。我不求爱情,不求富贵,更不求理想,我仅仅想像个动物那样活一场。真的,动物一样。我很羡慕猪,虽说它终究得挨一刀,可哪个人不挨刀呢?不说结扎呀动手术呀之类,单是老天给你的最后一刀,谁能躲过呢?所以,我很羡慕猪。你知道,当一个人羡慕猪时,说明她过的是一种啥样的日子?我还羡慕牛,虽然牛很苦,可我的苦哪点比牛弱?你知道,天麻亮时,我就起床了,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做饭,干活,直到天昏昏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都是这样。薅草,挖地,割田……哪一样离过了我?牛再苦,总有个农闲的时候吧?可我,你瞧,谁一见,都说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这些,没啥,我能忍。生个农民,天生就是受苦的。我认命了。

  可我真受不了那些打,受不了。疯耳光、蛮拳头、窝心肘锤、揣心脚都是轻的。我最怕的,是那牛鞭。你知道,老牛挨那么一下,都得塌腰哩。人家一抡,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是多少?是一个小时,是六十分钟,是三千六百秒。那一场下来,身子就叫鞭子织成血席子了。然后呢,他又抓了碾面的盐,往伤口上撒,他说是怕感染——感染了,家里又得出钱。那疼呀,比挨鞭子还盛百倍哩。记得,我梦里都躲不过鞭子,老是从梦里吓醒。有一次,就是你给我挑刺的那回。你知道,他耍赌输了,我不过说了几句,他就折了好些刺条,扯光了我的衣裳。我知道,他是从贤孝上学来的。你忘了?好些受难的公子就那样挨揍。他为啥不学贤孝中的好人呢?那么多贤,那么多孝,他都不学,他为啥单学恶人呢?

  他用刺条抽我后的第二天,你正好来站娘家,你不是挑出了一把刺吗?你没数,我可数过,四百五十一根。那时,我就发誓,下辈子,我扎他四百五十一枪,或是射他四百五十一箭。真的。你别生气。当时,我真是那样想的。

  你别哭,真的别哭。你一哭,我就不说了。这些,憋在心里,快都捂臭了。我不敢说,你知道,有些人听了,不但不会同情你,反倒会望你的笑声。记得,村里有个婆婆,一骂儿媳,就说,你再犟嘴,兰兰就是你的后世。我听了,脸上像有条子抽。我咋给人说?我只好牙打落了往肚里吞。有多少苦水我自个儿咽。爹妈虽也知道我挨打,可他们咋知道我挨怎样的打呢?要是妈知道了,心会疼烂的。爹妈够苦了,我不能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你说是不?

  不说了。你一哭,我的心也酸了。瞧,我惹你伤心了。好了,不提这话头了。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闹离婚,实在是受不了那种打。要是我不闹离婚,就只好寻无常了,或是刀路,或是绳路,或是喝药。记得,一次,我在梁上拴了绳子,刚将脑袋探进绳圈,就叫你爹救了。我还想喝断肠的农药,听说喝了药难受。我想,难受也罢,不过一阵阵。这号苦日子,啥时是个头呀?

  后来,哥哥死了。我就想,我死不成了。哥一死,爹妈哭成那样。要是我再死了,可真要他们的命了。我只好闹离婚了。你别哭,我不想叫你难受。我只想叫你明白,我离婚,实在是活不去了。要不是我挨不了那样的打,我会头仰屎坑,咬了牙硬挺的。不就是一辈子吗?咋是个死。挣扎也死,忍让也死,我想得通的。我终于理解了“文革”中挨打后自杀的那些人。真的,人生来,不是挨打的。多高尚多伟大的人,身子也是肉的。

  其实,我是个安分的女人。我也不想飞上跳下。我从来没有理想,不想出人头地。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悄悄地混上一辈子。人嘛,原本就是个混世虫。混就是了。

  当然,丫头的死,真揪了我心上的肉。那段日子,我的天也塌了。我能明白爹妈失了儿子的痛。那时,我心里最不能碰的,就是这事。但你知道,痛是会木的。无论咋样的痛,痛一阵,也就木了。我终于从那痛里挣出了。人觉得我闹离婚是因为这事。是的,我明里是这样说的。可我其实还是怕挨打,真是的。你也许没挨过打,那真不是人受的。所以,我最佩服的人,不是佛,不是菩萨,而是那些受刑的烈士。说实话,要是我,无论有多大的信念,挨不了几顿打,就会叛变的。

  你别哭。

  丫头虽然死了。虽然我也死去活来地闹过,可死的哭不活。没法,死了也就死了,就当她是那么个命。可那种打,我一想,心就发麻。所以,我发过誓,这辈子,我不打人。以前,我也只扇过丫头一巴掌——我最后悔的,就是这。我一想,心上就刀刀儿搅哩。我就发誓不打人。人打我时,我难受。我打人时,人家也难受。人生来,不是给人打的。

  好了,你别哭了。我不说了。

  你知道就好。好长一段日子里,我最怕醒着,因为醒着就老想事。也怕睡着,因为一睡着,不定啥时候,牛鞭就会呼啸。有时是真的,有时在梦里。好长时间,我分不清是清醒还是梦里,反正啥时候也挨打。要是哪一天,他没有抡牛鞭,只拿疯耳光疯拳头招呼我,我就会觉得很意外,觉得那是对我最大的恩赐了。你知道,手打虽也疼,疼却是钝的。那鞭子,是利利的疼,比刀子割还要疼百倍哩。你记得那头黑白花牛吗,人家一鞭,就将它打瘫了。只一鞭,牛就瘫了,牛眼里淌出黄豆大的泪。可我,得挨多少鞭呀。人家拧了腰,咬了牙,鞭梢就呜呜着飞了来,只一下,我就瘫院里了。

  我真是叫打怕了。

  你可别笑我。没办法,谁叫我是个软弱的女人呢?只要你理解就好。

  你慢些挖,不要急。你小心些,别磨烂了手指头。你捧,对,就那样捧,你别用指尖,那儿皮薄,你用手掌捧。对,就那样。

  说了这些话,心里好受多了。

  5

  第二个叫我难受的,我不说,你也猜到了。对了,就是花球媳妇。虽然我跟花球没啥,真的没啥。真像那花儿里唱的:“大红果果剥皮皮,人人都说我和你。其实咱俩没关系,好人担了个赖名誉。”这编花儿的,真神了。他咋知道我心里的话呢?真是的。

  我没想到,她会寻无常。真的没想到。我跟花球,虽闹了个天摇地动,其实啥也没啥。没结婚时,跟娃娃过家家一样。后来结婚了,就没那份心情了。老是挨打,啥女人感觉也打没了。你知道,那段日子,我身子不干净……不过,我承认,跟他亲过嘴,他也摸过我。这会儿,我也没个啥避忌的。真的,就那样。我跟你和他不同,你们是真真实实地爱了……你别瞪我。我们啥都没有。真的没有。

  那次打七,我们虽昼白夜黑地在一起。是的,这不假。我们在一起待了七八个昼夜,可你知道,那是在打七。那是在金刚亥母的坛城里,我咋能干驴事?再说,我身子还时不时来红。我是不能干那事的。再说,跟我们一起的,除了那放风捣嘴的月儿妈,还有凤香们……你想,我就是真想干那事,我又不是驴,咋能不分声场合地胡来?

  她咋那么傻呢?她跟个风风儿,念个经经儿。她以为我真跟花球干了驴事,就干了糊涂事……要说,也怪花球,女人嘛,嘴碎,说了叫她说几句,你能装了装,不能装了,就出了庄门溜达去。你动啥手?你不动手,人家都成个气葫芦了。你一动手,她就觉得没活头了。你说是不?要是我,我也会拿刀子抹脖子哩。

  她不知,她这一弄,没影子的事,也成真事了。这号事,你又不能一个一个地解释。你越说,人家还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呢。世上的事就这样。你说,我有啥法呢?

  你知道,她刚寻无常那几天,我也想拿刀抹脖子呢。我眼前老晃着她血糊糊的脖子,刀口那儿吹出卟卟的气泡。那血泡儿,老在我眼里卟卟着。我逃不出那梦魇。好几次,我举起了刀子,可我想到了爹妈……真的,我不能叫他们死了儿子后,再死女儿。我要是死,我爹也会像她爹抱了她那样哭得断气。我真不忍心。真的。

  当然,我还怕疼,我真的怕疼。我算服了她了,她怎能那么狠心地戳自己呢?

  你慢些捧,别急。这会儿松动了好多。对,你就捧胸膛上压的沙子,对,先捧那些。

  没想到那女人没死。没死当然好。可你知道,她老是歪个脖子在村里晃,谁见了,都说她可怜。说她可怜的同时,当然就在说我可恶。要是她死了,人们说几年,也就不说了。可她老歪着脖子,你也见过那样子,跟怪物一样扎眼。我真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见她在南墙湾里晒太阳,见了我,她啥也不说,只拧了脖子,阴阴地瞅我。我怕那眼睛,比怕你哥的牛鞭还厉害。真的,我老觉那眼睛在脊梁上戳着。有时,觉得天上地下,到处是那眼睛。它们发出蛛丝一样的光,将我裹成了蛛网里的苍蝇。要是有村里人,我就更难受了,他们会望一眼她,再望我。我知道他们心里说啥?

  有时想,真没活头了。

  真的。在婆家门上,等我的是牛鞭。在娘家门上,是比牛鞭还厉害的歪脖子女人阴阴的瞅。你说,我还有个啥活头?

  真的。你别捧了。你索性上了沙坡,蹬下沙,埋了我吧。

  不提这事,我还有活下去的念头,一提这些,真不想活了。早死早脱孽。

  你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呢?莫非我的前世,真干了比天还大比沙还多的坏事?

  算了,你别捧了。瞧,你的手出血了。我觉得没用。你捧上千百下,不如人家黄龙溜一次。

  我只希望,你能替我做件事:要是我这次叫黄龙收了去,你要是活着出去,要是你有气力的话,就帮她一把。她的脖子虽歪了,但听说,兰州的大医院里能治,动个小手术,脖子就能弄直。当然,得看你有没有气力,没那气力,就算了。要是有气力,你就帮帮她。你知道,那歪脖子,是我的耻辱柱。只要它存在一天,村里人就会骂我一天。再说,花球心花,要是女人成那样,也拴不住他的心,他迟早还会出事的。那是个苦命女人,能帮了,帮她一下。

  要是你没有气力,你带个话给猛子,叫他替姐姐满这个愿。他会做的。当然,要是你们的事成了,啥话也不用我说了。你们合了力,日子就好过些。要是那事不成——你知道,妈那人,心术儿太多——你就前行,嫁个有钱些的,当然就有了气力……瞧我,给你心上加码子了,你不会怪我吧?没办法,我想说这话。不说,我心上难受得很。说了,你做不做是你的事。我的心就松活了。

  有时一想,这辈子,真没活出个人样来。没办法。我虽也信命,但似乎也不全是命的事。你瞧村里女人,哪个不是苦命人?我想,是不是女人们都是磨盘上的蚂蚁?只要你上了那磨盘,你就得跟了惯性转?我想,定然还有些命以外的事。瞧,文化大革命里,受难的有多少?不信他们都是那个命,定然还有些命以外的事。我虽想了好久,但我一直没想透。算了,不想了。其实,爹的那话最好,老天能给,我就能受。是不是?你想呀想呀,想破了脑袋,你该受的,还得受。还不如开头就坦然地接受了下来,你说是不?

  6

  要是我真叫沙埋了,你也别哭。眼泪也是水,省些水,你就能活久些。你不认识路,别乱跑,你要一直朝东——你也别管盐池了,先保命吧——这沙窝,东西窄,南北长,要是走错了路,你是走不出沙漠的。你就一直朝东走。你千万不要在毒日头下走,那样要不了多久,你就叫蒸成干尸了。你最好在黑里走路,你只要瞅清那北斗七星,叫它悬在你的左上方,就只管前走。手电你省着用。枪也别扔了,火药别弄进去水,万一叫雨淋了,你晒干就成。枪其实很好放,你抓上一把火药——不要太多,你省着些用——溜进枪管里,你用那捅子捅个十来下就成,别捅得太瓷。要是捅得过实,会炸膛的。再装些铁砂——铁砂不多了,你也可以挑些大些的石沙,别太大,跟铁砂差不多大就成。——再装半把火药,再捅瓷实些,这是挡那铁砂的。你就从铁夹里,取个火炮子,安在撞针上。有时,也会有命到了尽头的兔子碰到你的枪口上。要是碰上黄羊,你别打了。钢珠子在骆驼上挂的袋里,这号碎铁沙打黄羊只会浪费火药。要是你靠近些,也打能伤它,就算它伤得很重,你也撵不上它。你千万别费你的力气。你要节省体力。那伤了的黄羊,就算它跑上半个时辰,你要是撵,也会累死你的。你就只打兔子吧。要是你运气好的话,差不多一枪一个。记住,别离得太远,最好的距离,是十来米以内。

  你别捧了。瞧,捧的,还没它流下的多。

  打了兔子后,你要先喝它的血。你别嫌它恶心。你得先活命,有命才有一切。你忍了那血腥味,虽然它很浓,但它是最好的营养和水分。你只要弄上几个兔子,不要迷路,就能走出沙漠,到蒙古人的地盘。你找个人家,要些吃食和水——别一次吃太多——他们会帮你的。

  你要记住的是,你只能在夜里走路。早上也成。千万别在焦光晌午赶路。日头爷高时,你就找个阴洼,挖个坑,你别挖太深,你只挖到有潮气的地方就成了。碰上芦芽了,你少挖一些,别像我这样太贪。你小心,坑不要挖得太陡,别叫塌下的沙活埋了。见到潮气后,你就伏下身子,深深地吸那潮气。你一口一口很深地吸气,你心里想着把潮气和地下的精气都吸到你心里。无论你多渴,这样吸一个小时,你就舒服了。你觉得舒服了时,也别出来,你就一直趴在坑里,整天那样趴着。这样,日头爷晒不着你,你又能吸到潮气,就能熬过毒日头的炽烤。等到夜黑了,露水下来时,你再走路。碰上沙米了,你顺路采些。你不要怕它扎手,为了活命,你当然得挨些疼。你别小看那些雀儿眼大的沙米。在你的头伸进湿坑后,你就像吃瓜子那样边剥边吃。它虽然小,但再小的食物也是食物。

  你记住,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害怕。害怕是啥?害怕是杀你的刀子。你一害怕,它就会越来越厉害。那害怕,开始只有一点点,慢慢的,只要你心里有了害怕的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害怕就变成满天的大雾,会罩住你;会变成满天的大水,会淹了你。你就会听天由命了,你就懒得走路,懒得挣扎,你就会想,算了,可能我就这么个命吧?这样,你就死定了。因为你的心先死了。你的心一死,你也就死了。

  你记住,无论活命还是干啥,你只要朝一个方向,走呀,走呀,不停地走,你肯定能走到那个你想到的地方。你只要认准方向,碰到兔子了,能打了,打一个。可千万别撵它,因为它会将你引到另一条路上,会消耗你的体力。你更不要想黄羊们。你要明白,没有火药和钢珠,你那“想”的心,只能算贪婪。你更不要叫美丽的海市蜃楼迷了心智。你永远记住,沙漠跟生活一样,是严酷的,别指望会出现奇迹。你所做的,就是朝着你选定的方向,走,走,不停地走。你坚信,你肯定能走到那儿。肯定。

  这时,你最大的敌人就不是沙漠,而变成了你自己。你成了你最大的敌人。你会劝你,算了,认命吧!你会说,你走不出去了。你会将那可能已到咫尺的目标错移到遥不可及的天边。你会生出一些跟你的走不一样的想法。你可能会叫那想法搅乱了心智。你别望我,我这话,是我的上师告诉我的。知道不?就是传我金刚亥母法的那个活佛。对,就是那个江贡活佛。

  我想,这世上,没比这更殊胜的教诲了。

  对了。我也该跟自己较量一下。你别急着捧我胸前的沙。你先把我的手取出来。瞧我,我只叫你别丧失信心。我自己,却差点认命了。我也试试吧。虽然我的试可能会招来更多的沙,可我想,就当我已叫沙埋了。最坏的结局,不就是叫它埋得更深些吧?

  对,就这样,先试着弄出我的胳膊。

  7

  莹儿的手已叫沙磨出了血,但她仍在捧沙。她想,就是磨秃手掌,也要救出兰兰。兰兰的话,叫她心酸而震惊。人真是最奇怪的动物,耳鬓厮磨了多年,今天才算真正了解兰兰了。她想,一切都不说了,救出她的命再说。她想,要是兰兰叫沙埋了,她也就活埋了自己陪兰兰。她不愿将兰兰一个人丢在沙漠里。

  莹儿的努力很有效,她已在兰兰身子北面刨开了一个深槽。虽仍时时有沙流入,但兰兰的胸部已出来了。这就好。等再挖一阵,只要将挤压兰兰上半身的沙刨掉,两人一齐用力,就会抽出兰兰的腿。

  兰兰从沙中抽出胳膊。她泼水那样将身前的沙子往外泼。她动手的幅度很小,因为身后的沙子仍缓慢地下泻。好在那些潮湿的沙子能相对地稳了身形,才挡住了壁立的沙。也幸好是阴洼,这沙瓷实,要是像阳洼那么浮酥,兰兰早没命了。

  莹儿头晕目眩了。因为使力,她出了好多汗。这一来,身体更缺水了,视力也模糊了,嗓子里像卧着刺猬。但她很高兴,毕竟,她看到了救出兰兰的希望。虽说这所谓的救出,仍离活着走出沙漠有很远的距离,但她们也算闯过了一个命运的铁门槛。一生里,谁都会遇上铁门槛的,你闯过一次,就成熟一次。就像唐僧取经那样,你只有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可能得到正果。

  莹儿的指尖先出血了,进沙窝前,才剪了指甲,沙就直接在指肚儿上磨。开始刨时,她是不顾命的,哪怕将十个指头全磨没了,也没啥。她就刨呀刨呀,没刨多久,指头就出血了。兰兰就叫她改成了捧,慢是慢了些,槽子却越来越深了。

  莹儿觉得她不是在救兰兰,而是在救自己。她自己不是也陷入了跟沙坑差不多的绝境吗?不也正在进行自救吗?许多时候,救别人也就是救自己。

  日头爷开始偏西,在这个地方,她们陷了一个多时辰了。饥渴蛛网般罩住了她们。莹儿觉得自己快要晕死了。跟豺狗子一夜的对峙几乎耗光了她们的所有精力,体力早就透支了。莹儿只想睡过去。她的手虽在刨沙,意识却快要休眠了。她多想睡一觉呀。她不知道,好些渴死的人就是这样睡过去的。趁着她熟睡的当儿,日头爷会榨光她身上所有的水分。那些渴死鬼就是在晕晕乎乎后的休眠状态里踏上黄泉路的。

  兰兰说成了成了。莹儿住了机械地捧沙的手。兰兰叫她后移一下身子。看得出,桎梏兰兰胸腹的沙少了,要不是怕阴洼里还可能下泻沙流,兰兰自个儿就能挣出来。兰兰叫莹儿后退一下,她扯了莹儿的手。她必须一下子跃出沙坑,因为她那一挣,肯定会惹动沙墙一样的坑壁。她必须在蓄势待发的沙子们轰然塌落前跃出沙坑。不然,那崩泻的沙流会再次埋了她,前功尽弃不说,要是流得更多一些,沙一涌住头顶,一切就结束了。

  两人求一阵各自想求的神,兰兰求金刚亥母,莹儿求黄龙。然后,兰兰叫莹儿踩稳了,她喊:一二三。两人一起用力。这一扯,沙果然下泻了,势头很猛,好在兰兰在那一跃之下将双腿拔出了沙坑。两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二力一合,就一齐滚到沙洼里了。沙流轰然下泻着,一眨眼,就淹没了兰兰方才立足的地方。

  目瞪口呆了好一阵,两人才抱了对方,放声大哭。

  她们肆无忌惮地哭着。沙洼回应着,那哭声回过来荡过去,把天地都填满了。

  8

  姑嫂俩吃了塑料袋里的一半芦芽根。这是用生命和汗水换来的,是她们吃过的最好食物。等啥时候,你先在沙窝里晒上一天,到口焦舌燥时,再试着嚼那芦芽。我相信,你尝到的,定然是天堂的感觉。你只管轻轻一咬,芦芽特有的甘甜和清香就会沁入你的灵魂。那点儿汁水,带给你的,定然是叫你灵魂哆嗦的颤抖。要是你是佛门弟子,你就会觉得那是来自佛国的甘露,你只需在舌尖上滴上一滴,人生所有的苦都叫它消解了。

  本来,所有意识都叫兰兰的安危牵了,饥饿呀,干渴呀,都进不了莹儿的心。这会儿,芦芽一入胃,感觉们都醒了。胃疯狂地蠕动起来。有只手在揉捏胃囊,质感很强。她又怨那逃驼了。她向村里人借它时,看中的,是它脾气好。没想到,这脾气好的蔫驼,品格却不好,在最需要跟人同舟共济时,却溜之大吉了。真是该死。

  她想,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又想,也难怪,经了那场豺狗子的围攻,任是谁,也会叫吓破胆的。她不是也这样吗?当时,还顾不上害怕,此刻,害怕才渐渐醒来,跟饥饿缠在一起。她似乎不相信自己曾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厮杀。一切都像在做梦……近来,她老像做梦。此刻,饥渴虽像砂轮机那样打磨她的每一根神经,虚幻感却浆住了自己的意识。

  日头爷仍在喷火。没有风。兰兰说,走,先在阴洼里挖个坑,待到天黑再说。莹儿对挖坑心有余悸,但明白再呆在毒日光下,会中暑的。体内的那点儿水分是禁不起日头爷舔的,就跟兰兰选个洼处。这次,她们有了经验,挖坑时,尽量挖大些,不使太深。待那潮湿的沙出现时,两人爬进了沙坑。虽然睡在湿沙上可能招病,但谁也不想这事。莹儿觉得那奇异的困和梦幻感浓浓地裹向自己,就身不由己地睡着了。

  醒来时,日头爷已悬在西沙山上了。西天上有很红的云。明天仍会很热。莹儿当然希望下场雨,除了饥渴外,身上也是又黏又脏。要是脱光衣服叫暴雨冲一下,肯定比吃芦芽根更美。

  兰兰仍在睡着。枪和火药袋放在沙坑外,一见它们,莹儿就有了安全感。她懒得考虑更多的事,虽知道处境仍很危险,但她懒得想。她明白,这时候,所有的想意思不大。没食物,她想不来食物;没水,她想不来水。不如不想它,省得想出许多烦恼,反倒将信心想没了。她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能活着出去,当然好;出不去了,也没办法。她们就这么一点儿气力,跟老天爷或是命运较量,她们都不够个儿。但她还是能做自己该做的,那就是不要丧失自己的尊严。除了救出兰兰时她喜极而泣外,她很少流泪。以前,她爱哭,动不动就林妹妹似的抹泪。现在,她觉得哭是没用的,也就不哭了。这似乎是进步了。真的。她想,生活是不相信眼泪的。生活就是生活。生活是逼向绿洲的沙丘,是淹没天真的洪水,是你不得不正视的存在。没办法,你不想成熟,在生活面前,也由不了你。

  忽然,不远处的柴棵下动了,很像豺狗子。她的心狠狠地“咚”了一下。她很想叫兰兰。但又怕自己花了眼。她慢慢探出手,取下枪。握住枪的那一刻,她才吁了口气。柴棵下的动点却消失了。她笑自己神经过敏,一朝被蜂螫,十年怕嗡嗡。她仔细地环顾四周,并没发现啥豺狗子。正舒气时,却见柴棵下又动了。她又紧张了。记得枪里是装了弹药的,莹儿取出火炮儿,压在撞针上。她想,要是一个豺狗子,也没啥可怕的。却发现那动了的,是个沙漩儿。再细瞅,原来是只土黄色的兔子。

  莹儿很高兴。她想,这真是老天送来的好吃食。她慢慢转过枪口,对准柴棵。听兰兰说过,铁砂出了枪口,几丈外就车轱辘粗了。她觉得自己有把握打中兔子。她听兰兰说过瞄中的要领:三点成一线。刚要扣扳机时,心却跳得很凶。毕竟,她是第一次打枪。

  她想,算了,还是叫醒兰兰,叫她打吧。但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她想叫兰兰一睁眼,就能惊喜地看到兔子。这想法,渐渐压了第一次打枪的恐惧。她发现,她每一呼吸,那黄点就在准星旁跳来晃去。她屏了息,使了很大的劲去扳枪机。她的心很猛地狂跳着。等到她用了所有的力却扣不动扳机时,才发现自己使劲扣的,竟是扳机外面的铁圈。她不由得笑了。她想,算了,还是叫兰兰打吧。

  兰兰趴在沙坑里的姿势很不雅,脸上沾了好些沙子。莹儿推了几次,也没推断她的鼾声。莹儿想,她真是累坏了,就有些不忍心叫醒她了。她想,我真没用,连个枪也不敢打。这一怨,反怨出一股底气来。她屏了息,瞄了那仍在动的黄点,一扣扳机。她觉得枪托狠劲地砸了肩膀一下,耳膜一下蒙了。没看到喷出的火,但她相信是枪响了。

  兰兰一骨碌爬起来。她问,咋?豺狗子来了吗?莹儿叫,我打中兔子了。她扔下枪,爬出沙坑,朝那柴棵下扑去。没等她到跟前,柴棵下弹出一个黄点,一跃一跃的,上了远处的沙山。

  兰兰追了上来,哭笑不得,说,你呀,距离这么远,你以为这是快枪呀?

  莹儿沮丧地坐在沙上,她很失望。她倒是真将距离忘了。她很后悔。她想,还不如叫兰兰打呢。要是打下一只兔子,烧了吃,真美死了。可叫自己一枪打没了。

  兰兰虽也惋惜,却说,别后悔了,人家咋会乖乖等着你举枪来打它。算了,别怨自己了,那跑了的,就不是你的。

  莹儿后悔了一阵,又想,就是,怨也没用,跑的已跑了。不管咋说,她总算敢放枪了。她发现,这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莹儿说,你仔细瞧瞧,我装一次枪。她按兰兰教的要领装了枪,又叫她教自己瞄准,并问寻了一些射击距离等事项。

  9

  黄昏时分,沙窝里凉了。两人吃了剩下的芦芽根。手头虽有拣到的几个馍馍,但她们连碰一下的欲望也没有。要是没水的帮助,她们是无法将那被漠风吹干的馍咽下肚的。

  兰兰决定走夜路,她想朝东走。虽说盐池在北面。但这会儿,先到有人处再说。先保了命,再想个法儿到盐池。听说那儿活多。因为折了自家的骆驼,兰兰觉得无脸见爹娘。她想,哪怕是空身子到了盐池,也要生法子挣钱,至少能挣够两个骆驼钱再进家门。这一说,两人都一脸的沮丧。进沙窝时,还指望能闯条路呢。谁料,人算不如天算,钱没挣上个毛,倒折了两峰骆驼。莹儿很是恼苦,按时下的价格,低些算,也足有五六千元的损失,是白福的多半个媳妇钱了。兰兰叹息一阵,见莹儿一脸灰色,就劝道,别想了,死的已死了,那逃了的,说不定会回家的。就算折,也仅仅折了一峰驼。莹儿明白,兰兰说的虽有道理,但也仅仅是可能而已。那逃了的驼,虽是老驼识途,有可能回家,但也有可能再遇上豺狗子,或是狼,或是牧人。无论遇上谁,都会将那拴了缰绳的驼逮了,据为己有。

  兰兰说,要是那驼真回家的话,爹妈一见,就会替她们当心了。莹儿眼前便显出一幅画面来:婆婆在大哭,扑天抢地的。老顺阴了脸,蹲在炕沿上吧嗒烟锅子。村里人在劝。这是丈夫死时出现过的镜头。又想,要是自己死了,人家也说不准没丈夫死了那么伤心的。这一想,一缕委屈抽上心来。

  兰兰说不想了,好些东西,想是没用的,还是赶路要紧。我们白天爬湿沙坑,夜里赶路,要是再遇到豺狗子,就当命尽了。要是活着到了盐池,总有法子的。莹儿说也好。

  莹儿觉得很乏,她很想睡一觉,或是缓几天再走,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是骆驼们在,吃食和水也在,啥话都好说。现在,你不走,就只能困死在沙窝里。

  日头爷没入西山后,两人动了身。兰兰背了枪,莹儿备了手电。入肚的那点儿芦芽根早化了,肚里像有了好多小鸟,一起发出咕咕的声音。这显然是芦芽惹出的麻烦。饥渴之网,仍在浓重地裹挟着她们。尤其是渴,汹涌成大浪了。兰兰的嘴唇紫里带蓝,肿得老高,上面有层厚厚的痂,这是她老用舌头舔嘴唇的缘故。记得爹安顿过,进了沙窝不能舔嘴唇,多渴也不能舔,因为自家的唾沫里有毒,舔几次,嘴唇就肿了。莹儿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也叫兰兰别舔。可兰兰不听,瞧那嘴唇,足足肿了半寸高。此外,两颊也塌陷了,眼睛也大而无神,瓷化了似的。莹儿从兰兰脸上看到了自己,明白自家的尊容也好不了多少。嘴唇虽没肿,但定然也黑了,上面定然也有了层褐皮。她摸摸自家的脸,觉得也干瘪了好多。这当然是缺水太多的缘故。

  水呀,一想这个字,心里都清凉了,但随后,又会拽来一股汹涌的渴。

  莹儿揉揉腰,吃力地望去。星星还没出来,西山上还有洇渗而去的红。山黑黝黝的,变成了很美的剪影。开始有了风,虽仍是暖风,但清沥了些。要是水足饭饱,来这儿游玩,当然美极了。但面对挣命的莹儿们,一切都虚设了。莹儿木然地望一眼西山,费劲地动动喉结。她想,要是那冤家见到这景致,不定会咋样发诗兴呢。怪的是,此刻想到他,心也木木的,没以前那样的感觉了。她想,他说的对,爱情是一种感觉,不就仅仅是缺水吗?那感觉就淡多了。

  两人的挪动脚步很慢。那腿脚,也没以前活泛了。莹儿竟听到两腿在移动时发出了干燥的声响。她相信那真的是关节在响,也真的觉出了摩擦的疼感。但记得妈老说:“不怕慢,就怕站。”就想,走一步,总会近一步。她想兰兰也定然这样想。兰兰的身子晃得很厉害,那身子,也不听她的话了。那不太高的沙坡,她们竟上了好长时间。望着不远处更高的沙岭,莹儿真有些怕了。

  上了沙坡,兰兰一P股坐在沙上。莹儿也一仰身躺了。天暗了,风也凉了,空气有了一点潮意。这正是走夜路的好时光,但莹儿明白,她们的心虽强,但身子不听话了。多强的身子,就算它像汽车,也得靠汽油的滋养呀。莹儿明白,那白昼伏湿沙晚上赶夜路的想法在理论上虽然可行,但它需要强壮的身子和充足的食物和水。那点儿芦芽仅能为她们的身体提供一点儿养分,仅仅能保证在短期内不至于死亡而已。要翻越那高大的沙山,穿越那浩瀚的沙漠,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莹儿萎在兰兰身旁。沙丘上的风凉了许多。兰兰说,得走啊。莹儿说得走。兰兰说,不能困死在这儿。莹儿说就是。兰兰说,走啊。莹儿说走。两人都说走,却谁也没动。莹儿长叹一声,将头枕在兰兰的肚子上。

  莹儿真想睡去,身子似抽光了骨髓和精血。兰兰说,爬也得爬,朝东的大沙只有八十里宽,想来已走过大半了,穿过去就有牧人。莹儿说爬也得爬。两人又起了身。她们互相搀扶了,沿了沙脊东行。

  开始因为很渴,莹儿没觉出腿疼。行了一阵,脚掌和小腿肚又刀割般疼了。除了偶尔打沙米,她很少进沙漠,没走沙窝的功夫。兰兰也一样。好在兰兰是婆家的重劳力,因常干活,体力比莹儿好一些。但由于肩上背了枪,体力消耗也很大。枪虽只有十斤左右,但路一远,就成了吞体力的老虎。别说枪,莹儿拿的手电筒,也似乎重逾百斤了。

  夜很黑,黑了也没啥。北斗星很亮,有了它,就不会遭遇鬼打墙。那星跟枪一样,是能叫她们心安的东西。只是渴越来越浓,别说思维,连目光也叫渴糨了。眼珠的转动明显有了涩意,它们发出沙沙的声音。脚步移动时的关节声响也越来越清晰,在暗夜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腿虽疼,但往东走一步,就离希望趋近一步。某个恍惚里,莹儿觉得自己正走近灵官。她甚至发现灵官在远处的暗夜里向她招手。她觉得自己一下有了力量。真是奇怪。虽是个虚妄的幻觉,带来的力量,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极力清晰了那恍惚。她想,命运在这一瞬间给她这一暗示,绝不是偶然的。她想,说不定那冤家真在东面的牧区放牧呢。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记得以前,他老说自己最喜欢骑马。她眼前真出现了灵官骑马的画面。她没见过灵官骑马,所以画面里的他很像在驼背上颠簸……成哩,你骑啥也成,只要你在那儿,你骑啥也成,哪怕你骑羊哩。这一来,莹儿真有了好多气力。见兰兰走得很吃力,她有心说出自己的“方儿”,却想到花球不可能到牧区。而且,从兰兰的口气上听出,花球在她心里,分量没以前重了。这方儿,怕治不了兰兰的疲惫。

  怪就是怪,自那不经意的恍惚之后,莹儿走路快多了。虽然腿很疼,虽然渴已在每个毛孔里啸叫了,但因她为走夜路设定了个“意义”,一切都好受多了。

  莹儿感到很好笑。

  10

  但“意义”产生的力量终究有限。午夜后不久,莹儿就实在走不动了。每到上坡时,她须借兰兰的帮凑之力才能爬上去,她早已恍恍惚惚了。兰兰也将原来扛在肩上的枪当成了拐棍,她枪托柱沙,倒也能借些力。她想把枪让给莹儿,莹儿却连捞枪的力量也没了。后来,两人便相依了前行,兰兰借枪托的力,莹儿借兰兰的力,才又支撑了一段沙路。等翻上一个缓坡后,两人都瘫倒了,干渴和饥饿已摧垮了她们的所有意志。

  莹儿喘息道,死就死吧,我也算尽力了。她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兰兰还是明白了她的话。兰兰没说啥,她也明白,死已逼近了自己。那势头,跟载了死人出庄门的棺材一样,不可阻挡了。就算没有次日的烈日,这逼近的干渴也会要了自己的命。她们已好长时间没喝水了,维系生命的,只有那点芦芽根的水分。记得,刚挖出芦芽时,她是多么高兴呀。她眼里的芦芽,真是救命星呀。原以为,她们能凭借它走出困境。没想到,费了大力冒着生命危险挖来的芦芽,相较于汹涌卷来的饥渴,仅仅是杯水车薪。她实在不敢想象,当明天的毒太阳悬到头顶后,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莹儿觉得就要死了。命已成了风中的烛苗儿,忽悠忽悠的,老像要熄灭。心脏的卟嗵声有气无力,老像要停下来。人说性命在呼吸之间,现在算真正体验到了。那风中蚕丝般的呼吸一断,沙窝里就多了个孤鬼。听黑皮子老道说,死在外面的人是破头野鬼,阎王是不收的,它只能守在暴露的枯骨旁号哭,直到骨实入土,灵魂才能安详。村里对死的传说很多,一下都涌上心头了。她想,要是自己死了,会转个啥呢?反正,她不想再转人了,她觉得做人很累。她想转个小鸟,最好是百灵鸟,整天在林间唱歌。要么,转个狐子也成。莹儿跟兰兰一样,也喜欢那溢几分仙气的灵丝丝的动物……那可真是个灵物呀,风一样来,风一样去,其存在的证据,仅仅是点点梅花般的足迹。莹儿最愿意转成能拜月的狐儿,她拜呀,拜呀,终于修成仙体,她就去迷那个书呆子。那时,灵官就老了,但老了的灵官仍是灵官,她是不嫌的。要是他需要,她就吐出好不容易修来的仙丹,叫他吃了,叫他返老还童。那时,是没人管他们的,她来无影去无踪,妈也不会逼她嫁人,也不会逼她换亲,更不会有徐麻子们恶心她。需要了,她还可以生下一堆小狐仙,都叫灵官,只在前头加个顺序,比如大灵官、二灵官、三灵官、四灵官等等。一想到那一窝尖嘴猴腮的灵官们,莹儿不由得笑了。是呀,那一窝灵官,真是很滑稽的。它们会在沙窝里嬉戏,会唱,会闹,会拜月,会风一样来去。轻捷的步子溅起如烟的沙尘,沙丘上印满了梅花。人间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那样的梅花。那份潇洒,是天成地造了的呀。

  渴又提醒她生命的将逝,她觉得自己见不到日出了。死倒没啥,以前想到死,觉得那是天大的事,现在,死成了瞌睡一样的东西了。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好,真“睡”过去,也没啥大不了。她想到了盼盼。真怪,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想到盼盼。这说明,对婆婆,她是放心的。就算没她这个妈,娃儿也不会受委屈。莹儿坚信这一点。她觉得自己不配当妈,对娃儿,她没有对冤家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挂牵。没办法。她眼里的好些东西,都在冤家的阴影下,比如,它们是“灵官”的家、“灵官”的娃儿、“灵官”的家乡、“灵官”的父母等等。没治。她知道这不公平,但没治。她不是有意这样,仿佛是“本来”这样的。

  因为脑子恍惚得很厉害,娃儿也就恍惚了。呼吸越来越细,心跳也更加有气无力了。又想,死就死吧,鹿活千岁,终有一死。只是她不想当渴死鬼。村里老有渴死鬼来“毛搔”人,被“毛搔”者老是喊渴,喝三盆水也解不了饥渴。这时,人们就请来神汉,神汉就拿刀在额头砍几下,砍出满脸的狰狞和血污后,再抡个麻鞭打鬼。据说,饥渴而死者,因为潜意识里种下的印象太深,成鬼之后,也摆脱不了灵魂深处的饥渴。它们会长夜哭嚎,找寻食物,即使偶有所得,也会化为火炭和脓血——那饥渴,终究是解不了的。莹儿不想成那样的鬼。她只想质本洁来还洁去,只想有个干净的身心。虽然日头爷在嘴上罩了层黑甲,她的心却很白。真的。她想,老天,还是叫我投生为狐子吧。

  她费劲地转动眼珠,看看夜空。眼珠跟多年没上过油的车轴一样干涩。星星都在哗哗地叫,似在吵架。它们也发出腿关节摩擦时的声响,有点像在悬空的铁锅里炒大豆。没想到星星也会喧哗。真是怪事。

  夜里行久了,黑显得淡了,沙丘也恍然显出了形状,模糊出神秘来。莹儿觉得,那神秘,也跟自己的血一样稠了。死亡前的乏困再次裹向她。血液的黏度已成了绞索,失却了养分的心脏不堪重负,它再也推不动拌面汤一样浓稠的血浆了。肯定是这样。她想只要她困过去,醒来时,就会成一缕轻烟了。她的灵魂,就会风一样在大漠上空飘忽。

  记得,妈老讲无常鬼的故事。妈说,无常鬼是阎王派来勾魂的。憨头落气时,老是落不下最后一口气,妈说是因为灵官待在他身边,无常鬼近不了身,就勾不了魂。妈说童身娃儿煞气大,在无常鬼眼里,他是无法靠近的火。后来,灵官刚一离开,憨头就断气了。妈的话里溢满了鬼气,叫人脊背上阴风飕飕。莹儿想,那无常鬼是不是已候在旁边,等着勾她的命了?她听到兰兰发出了鼾声。莹儿有些害怕。真怪,她不怕死了,反倒怕鬼。虽说她知道自己一死,也就成鬼了,但她仍然怕鬼。她不敢转过身去看身后。她怕自己冷不丁地看到无常鬼。她看过戏台上的无常鬼,惨白的脸,瘦高的身子,戴个尖尖帽。要是她看到那模样,不用渴来取她的命,只那惊吓,立马就能勾去她的魂灵子。

  因为害怕,已裹住莹儿的困意反倒淡了。她竟真的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真是脚步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发出那声响的,不是鬼,又会是啥?心一下狂跳了。心真怪,它方才还将停未停呢,这会儿,倒变成捣地鬼了……那身后的脚步,莫非也是捣地鬼弄的?村里的旧磨坊里就有个捣地鬼,一入夜,那鬼就腾腾腾地捣地,从半夜一直捣到鸡叫。莹儿甚至忘了渴。她的头皮倏然麻了……捣地声渐渐到了身后。她甚至听到了呼吸声。那呼吸又粗又重,仿佛是鬼扛着巨大的铁索和勾子。莹儿差点叫了,但又怕叫声反倒会吓死自己。

  呼哧声到了身后。莹儿觉得那鬼伸出了爪子。它肯定会捏脖子的。很小的时候,妈就告诉她鬼会捏人……妈老说:“头疼了,脑热了,肚子疼了屎憋了,心口子疼了鬼捏了。”……几缕热气真的吹进了脖颈里。她的心一橫,想,怕啥呢?不就是个死吗?她想,就是死,我也得看看鬼究竟是个啥样儿。她悄悄摸了手电,猛地转过身。

  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奇形怪状地立在前方。

  她猛地打亮手电,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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