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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兔儿的门上鹰旋哩,雀窝里蛇抱蛋哩。”

  1

  老顺眼里,白虎关搅乱了一切。村里的好多东西,随着白虎关的热闹,都消失了。

  最先消失的,是心的宁静,先前,村里人哪见过这么多的稀罕物。以前,多是山芋米拌面填肚囊,再好一些,就是转百刀拌面,要是有个肉星儿,就等于过年了。吃饱后,晒南墙湾,聊天,多开心。现在,世上的好东西都到了白虎关。有好些东西,是地主老财都梦不到的。更有那么多亮活妹子,一下就搅乱了心。

  心一变,啥都变了。比如以前,沙枣成熟时,老顺总要给各家各户送些去,叫尝尝鲜。他家的沙枣个儿大,肉头厚,甜,都说好。现在,猛子却不叫送了,他说要卖给沙娃们。他恨恨臭了儿子一顿,说:“要钱不要鼻脸。”没想到,他一如既往地送沙枣时,村里人却变了,眼里充满了问询,仿佛在问:“你为啥送沙枣呢?是不是有啥事?”有些人甚至很客气地拒绝,仿佛怕欠了他的情。

  老顺很恼火。

  他觉得,好些东西都在变,以前,你一有事,谁也搭手。现在不了,人家要算:当一天沙娃能挣多少?人家不会白为你耽搁时日的。今年收秋禾时,就有了专门挣钱的,掰一天玉米要二十块钱。

  都“要钱不要鼻脸”了。没治。

  白虎关当然更热闹了,招来了更多的商家。荒地都成了聚宝盆,修了好些楼。听说,连乡政府也打算往白虎关搬呢。沙湾已成了市里的典型。这些倒没啥,因为啥典型,也挡不住村里人的舀饭勺子。

  只有一点,老顺们很是惶恐。那就是征地。乡上已征过一次地,给各家银行修楼。村里人抗议过一次,没起作用,就索性将“卖国贼”狗宝罢免了,由公认硬手的白狗当了组长。但老顺担心,一个小蚂蚱,能挡出前行的车轮。

  果然,白狗才上任,破锣嗓门就响了:“开会了!开会了!男人女人都来。”老顺知道,肯定又有事儿了。这些日子,老是事儿。

  人们三三两两地到了家府祠门口。白狗蹲在树下的碾轱辘上,黑着脸,不说话。这是他生气的标志。不怕白狗骂人,他总是骂骂咧咧的。但他一黑脸,就说明他真生气了。他生气的缘由是啥呢?老顺猜不出。

  白狗不理人,自顾黑脸,眼睛斜着,脸上的肉棱时隐时现。忽然,他跳下碾轱辘,骂句脏话,声音嘶哑得不像白狗了。

  老顺慢悠悠问:“又是啥事?白狗。”

  “欺人太甚!乡上要卖西湖坡,一亩地给六千!”白狗说。

  “轰——”乱哄哄的声音。

  “谁说的?”

  “人家就要订合同了。”

  “凭啥?”

  白狗说:“不凭啥。说是土地是国家的,有人要修啥游乐场。”

  老顺说:“乖乖,白虎关一热闹,四面都遭殃了。要是西湖坡再卖了,要命哩?”孟八爷却说:“长远地看,也不是啥坏事。眼看着,种地没希望了。”老顺说:“再没希望,总能填饱肚子。土地没了,喝风呀?”

  白狗说:“知道不,人家一亩地卖六万,却只给我们六千。不行,要卖,也得按市场价走。知道不?乡上吃差价哩。我知道种地没戏了,可也不能叫人家喂抓屁……这事儿,不闹不成。开发商又是送钱,又是送女人。我们玩不过人家。老子们也不是和好的面,想咋揉,就咋揉。今日个,老子们也豁出去。人家有钱,我们有猪马牛羊;人家洗桑拿,老子们又不是没女人。”

  “放屁。”孟八爷耸耸鼻头,“你嘴里咋能溜出这种屁来?”

  “就是,就是。”男人们应合道。

  “想哪儿去了?啊?你们想哪儿去了?”白狗涨红了脸,“谁又真给送女人?我只想辱臊他们一顿。啥都带上,钱,猪,羊,女人,反正老子们不卖地。要卖,价格也得由我们定。就这样,你看上啥拿啥。挑上哪个女人用哪个。不信这群驴真成了驴了。”男人们这才吁口气。

  花球担心地说:“要是那些驴真驴了,咋办?”

  “放心。”白狗说,“他能咋样?他要真动上一指头,叫他吃不了的兜着走。”又笑道:“花球,你怕啥?你那个猪不吃的茄莲。人家不稀罕。吓都把人家吓惊了。你怕啥哩?”

  “难说。”猛子说:“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说不准人家就瞅准花球媳妇,给她来一梭子。”

  男人们笑了。花球晃晃脑袋,也笑了。说:“我那个,连我都不硬。要小心你们的婆姨,弄不好叫人家浇上一水。绿帽子,可就戴稳当了。”

  “闲屁少放。”白狗说:“谈正事。同意不?同意就闹。不同意,再生个啥法儿?有屁就放。若真叫人家卖了,少说老子里通外国当汉奸。同意不?”

  “同意!”男人们说。

  “不中。”狗宝发话了。自白狗撬了他的组长位子,他老跟白狗唱反调。狗宝提高了声音,“你以为人家是麻雀?你嘿一声,人家就能吓破胆?人家是啥?是蝎虎子。人家是大炮下轰过的,还在乎你几声鞭炮?辱臊?嘿嘿,看辱臊谁?要是老师娃子呀啥的,你辱臊一下,人家或许还在乎。那群驴,早没脸了,早成了脚后跟上的老皮了。抠几下,人家根本不在乎。”

  “这倒是。”男人们又沉默了。

  白狗说:“要是软的不成,就只好来硬的。现在这世道,不比从前了。讲文明呀,讲礼貌呀,不中用了。上回,我进城买打气筒,想换一个,叫了十声奶奶,那刁婆子理都不理,还骂我乡巴佬。老子索性揍你一顿,拿起打气筒,骂了三声卖×货。你猜,咋样?嘿,乖乖换了。这世道,嘿嘿,讲文明没用。前怕狼后怕虎。难道由了人家在头上撒尿?”于是,都说:“对!捶绵这群驴的骨头。”

  孟八爷捋着胡子,沉吟道:“闹事也不是办法,闹出事来,还不得由你承担?”

  白狗说:“这也不算闹事,只能叫辱臊。”见人们不解,他解释道:“女人们辱臊。男人们打。但不能真打,一扑一张,气势要足,唬一下就成……打巴掌的打巴掌,揉的揉。千万可别动真的,别给老子惹下事。”

  孟八爷瞥一眼白狗,眯着眼问:“你给谁当老子?”

  白狗笑道:“给当官的那群驴呀。”

  2

  白狗将任务摊到个人头上,还备了驴围脖子等物件。孟八爷一再叮嘱白狗们不可真动手。而后,手扶拖拉机载了男人女人和猪牛羊,浩浩荡荡奔乡政府而去。

  老顺最当心猛子。这个愣头青,到了气头上,娃娃都敢往井里丢。于是,他一遍遍叮嘱猛子不要逞能。猛子烦了,“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三岁大的娃娃。”

  男人们都有种发泄的亢奋。老顺觉得这阵候不很妙,因为谁都不像谁了。他担心地望望猛子。发现他正跟白狗嘀咕。“这两个先人碰到一块,能有个啥好事?”老顺忧虑地皱起眉头。

  乡政府门很高,一见它,老顺就感到有种逼人的东西扑面而来。人家毕竟带法呀。他想。

  白狗们赶下牲畜,院里就差不多满了,猪在哼哼,羊在咩咩,牛悠长而气恼地哞着。乡政府随即被滑稽的氛围笼罩了。来这儿办事的人都吃惊地望这群不速之客。

  “赶出去,赶出去……成啥体统?”一个穿白衬衣的小伙子气急败坏地骂。

  白狗吼一声:“叫你们乡长出来。”小伙子环视一会,溜进办公室。

  “乡长出来!”白狗又吼一声。猛子也吼:“出来!”

  乡长摇晃着肥胖的身子出来了。他留个大背头,背着手,很威严。他没说话,只冷冷扫视一眼。老顺就觉得凉气顺脊背上来了。他怕见公家人,尤其怕见留大背头的胖公家人。一见他们,老顺的腿就发软,底气也没了。当然,觉得自己没活头时,他也想抡把铡刀杀公家人。但这只是想想而已,只要有碗山药米拌面喝,他永远不会碰铡刀的。

  乡长仍在摆派头,仍用那亮而小的眼睛冷冷望人,却不说一句话。老顺倒希望他说话,哪怕骂脏话也成。可他就是不说话。不说话比说话厉害。说话是导火索,能点着炸药。也许乡长知道这点。老顺发现好些人茫然了,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白狗嘿嘿笑了,显得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老顺心上裹的绳子叫笑声抖落了。

  白狗慢悠悠说:“放心,没啥。给你们送些东西。要啥都成。羊,猪,牛,都成……女人也成……只求别卖我们的地。成不?我们只剩下那点地了。”说着,他抽出刀来,说:“今日个,慰老慰老乡长。”

  乡长后退一步:“你想干啥?无法无天了。”

  老顺发现,乡长一说话,派头便没了,显出十足的歪种样,不觉有点好笑。心想,他像啥呢?像膨胀的驴球,别看它大,却经不得戳。稍稍一戳,就软了。他抿嘴笑了,很得意这个比喻。

  白狗一扬刀子。乡长又后退一步。白狗哈哈笑了:“放心,放心。羔子皮换你张老羊皮,不划算呢。”他走到羯羊前,拧了羊脖子,插一刀,血咕咚咕咚冒出。那羊由了他宰,一声不响,善良之极的眼里蓄满了水。渐渐地,水汽消失了,羊眼瓷成了图案,大瞪着地面。

  “皮剥了,先煮了,巴结巴结官老爷。”白狗咬了刀,把羊朝乡长这边狠劲一扔,溅起尘土,飞扬开来。太阳很热了,透出焦味和血腥。羊后腿无助地蹬了几下。老顺感到嗓门很干。

  乡长的裤腿上溅了好些血点儿。他懊恼地跺跺脚,想说啥,但望望那张衔了刀子又被血染得猩红的嘴,只含糊地咕嚅一句,就转过身,想进办公室。

  猛子上前,一把撕住了他。老顺提悬了心,心想:“这个爹爹,你承啥头哩?承啥头哩?”他狠狠瞪猛子。猛子却瞪胖乡长,吼一声:“跑啥?还有呢。”

  白狗提了刀,走向猪。猪叫着,挣脱桎梏,满院子跑。男人们便追。猪的叫声很干,很尖,像个削尖的玉米轴儿直望耳中钻。老顺怕听这声音。乡长定然也怕。他的额头和鼻头上尽是汗,脸很红。他慌乱地在额上刮几下,刮下几点亮光。

  猛子们捉住了猪。猪不比羊。老顺觉得猪比羊聪明,因为它知道此刻等待它的是啥,所以它叫,它跑,它抗争,弄得男人们趔趔趄趄狼狈不堪。忽又觉得,也许羊比猪聪明,因为它知道叫没用,挣没用,无论咋挣,也挣不出命去。他想,闹啥哩?闹也罢,挣也罢,都会死的。不如像羊那样,平平静静,逆来顺受地活着。

  尖刀一捅,猪气愤至极地叫了,叫声刺破天空。天一下凉了,老顺不由得打个哆嗦。白狗咬了牙,沾血的嘴唇很瘆人。他仿佛同猪有刻骨仇恨,将那刀旋了几旋。猪叫得更惨,血也喷得更凶。老顺打个寒战。女人们也闭了眼,拼命地忍受着啥。老顺明白猪叫的理由了:它是想把痛苦传染给人们。一定是的,老顺心上,就有那惨叫划过的痛楚。别人想来也是……屠汉当然例外,屠汉的喜悦就是牺牲者的惨叫,他们说:“杀猪过瘾,杀羊没劲。”

  猪的叫声,渐渐变成了记忆。老顺又感到了闷热。血腥味很浓。猪血在太阳暴晒下起泡,黑红,干硬,起皮了。白狗舞着血刀子,指挥男人们把猪抬到办公室门口。乡长头上流溢着汗水。他时不时用手抹一下,甩出点点亮星。

  人越来越多。附近的村民都涌来看热闹了。这是真正的“热闹”。山凹背风,观者如堵。院里不透一点儿风。太阳随它位置的一点点升高,发出烤人的白光,似欲将这群人烤成熟肉。

  白狗说:“还有牛呢。顺便,宰了,招待招待乡长,别卖我们的地了。”

  乡长摆摆手,张张嘴,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算了,算了。那地,种不出多少粮食的,开了游乐场,有多少就业机会呀,再说……”

  “屁。”猛子从白狗手里夺过刀子,一把揪住乡长,“那是老子们的养命地呀,凭啥才卖六千?啊?你以为老子们是软蛋,好捏。是不是?”老顺明白他们在唱双簧,但还是提悬了心。

  “就是。捶这驴日的。”白狗也撕了乡长的衣襟,拳头乱晃着,像要往乡长脸上落。

  北柱拉开他俩,“有话好好说。人家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好好说,好好说。”他是唱红脸的。

  “说啥?跟这群牲口说啥?”白狗直了声吼,“是不是你洗了桑拿,操了小姐,把良心也给洗了。女人们过来,过来,躺下,叫这老驴操。看他的老屌有多长。”

  “白狗,说话讲点方式。”北柱慢悠悠说。

  “啥方式?老子没文化,老子说话,就喜欢袖筒里入棒槌……你还要啥?羊宰了,猪杀了,还要啥?你既然要女人,就给你,看你个驴日的。过来,过来,你们。”白狗朝女人们吼,已显出十足的疯狗样子了。

  女人们低了头,涨红脸,一动不动。白狗大叫:“怕啥?怕啥?你们支给他,叫他驴日的舔,看他舌头有多长。”女人们仍在扭捏。白狗火了:“一群吃屎货。”凤香抬起头,咬了牙,出来:“谁是吃屎货?你嘴里干净点。”一甩头,走到乡长面前,说:“你瞅我成不?就是丑些。不过,我可干净,不像那些小姐,一身的杨梅大疮。”白狗说:“咋不成?×是一个×,脸上分高低。盖个毛巾,一样。”

  乡长手里已多了个手绢,他一下下擦额头:“这算啥?这算啥?”凤香索性豁出去了,拽住乡长胳膊。几个女人也上来,围了乡长,将那备好的驴围脖子套到乡长脖子里,拽的拽,扯的扯,推的推,把乡长往办公室里捞。乡长用力挣着。尘土一阵阵飞扬。

  白狗说:“人家怕麻烦,就在这儿来。脱,脱了。”

  乡长忽然发话了,“行了,行了。那合同,我们先不签……”

  3

  回村时,一路笑声。这当然是最值得笑的事。扬眉吐气倒在其次,主要是保住了地,保住了地,就是保住了命。成了,成了,只要有点口粮,还求啥呢?身上三尺衣,肚里五颗食。不死就成了,还求啥呢?就这,还是撕破了面皮,花了代价呢。不错了。要不是这一闹,西湖坡就成了别人的。那西湖坡,可是村上最大最平最肥的地。村里人的养命食,多半是从那里挖的。

  当然要笑。

  女人们笑乡长戴了驴围脖子后的孬相,笑一阵,捂着肚子哎哟。男人们也笑,笑他没见过盘子大的屄;还夸猛子和白狗有骨头有脑髓,有三分刚气,夸得两人眼飞毛扎像刚踩过蛋的公鸡。

  狗宝却冷冷丢了一句,“得意啥呢?吃屎的能把拉屎的拿住?人家稍稍使个手脚,给水管所递个眼色,该给你个一千方水,人家只给你放八百。你又不能一桶桶盘,还不是哑巴子挨球……再说,那合同,你以为人家真不签呀?人家凭啥听你的话?”

  像一桶水浇进沸锅,笑声一下子没了。是啊,人家是啥?人家还有好些能捏住你喉咙的法子呢。你的努力,你的高兴,你的得意,仅仅是霜花儿,你只要睁开眼,哪怕睁开个小缝儿,无奈就会沸汤般泼进心里。老顺感到呼吸困难了。空气变得很稠。太阳喧天叫着,喷来一晕晕的闷。近些年,老这样。现实的无奈是乌云,一出现,就能遮住那片巴掌大的天空。

  脚步声踢踢趿趿响着,都无语。狗宝的话是石子,打疼了所有人的心。那份得意潮气般没了。尘粒随杂沓的脚步声腾起,蒙在了心上。间或,有人叹气,但强抑着,做贼心虚似的。

  忽然,有人说:“球,头掉不过碗大个疤。”

  “就是。今天没捶那驴一顿,捶了也就白捶了。”

  “七拳八脚十三点,给他个蒜窝儿踏干姜。嘿。”

  “其实,惹恼了老子们,给他卸成个几百片也就卸了。大不了吃个铁大豆。”

  “法不治众,卸了白卸。”

  凤香笑道:“算咧,架打罢了拳才出来,事后的英雄当啥哩?那会儿干啥来?连个屁也不敢放。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裤裆,这会儿牛啥哩?”

  男人们遂不再嚷嚷着当英雄。脚步声响得没精打采。忽而,有人叹气,叹出许多无奈。

  “其实,”狗宝说:“也不是我们不会耍英雄,喉咙在人家手里捏着。我们不过是个小鸡,耍不起呀。”

  “人不报复人是假的。今日你整人家,明日人家饶了你才怪哩。人家使个坏,还不跟狗咬尿泡一样。孙猴子厉害不?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人家工资可少不了一分。”

  “就是呀,刀子谁不会抡呀。问题是,抡起容易放下难呀。瞧那王秃子……”

  “小不忍,则乱大谋呀。心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才是好汉子。”

  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都理直气壮了。白狗黑了脸,拾起一块石头,恶狠狠砸向远处:“倒是老子的不对了?老子吃饱了撑的?是老子一家的地?”

  “说话注意点。不要动不动老子老子的。你给谁当老子?”狗宝说。男人们又七嘴八舌地数落白狗,说他不该当老子。

  白狗疯狗似的吼,“操你们的先人。有气朝官老爷撒去。朝老子撒啥?被窝里的猫儿,咬的被窝里的屌。宁给好汉牵马拽镫,不给脓包主谋定计。跟你们搅和,恶心。”遂蹲到沟沿上。

  猛子冷笑几声,也离了人群,与白狗蹲在一起。

  4

  后来,白狗又带人闹了几次,但人家照样征的征,卖的卖。老顺们气得直骂娘,但骂归骂,窝子却仍像牛皮癣一样,向四面漫延。

  那关于末日的传说,也越来越凶。据说,每到夜子三更,就有人跑到沙窝无人处,骑个板凳,夹个簸箕,练法术呢。说是炼够百日,就能骑板凳夹簸箕,游行太空,躲了那末日的劫难。早年,大头爹曾练此法,炼到九十九天,板凳已飞到半空。不料,毛旦妈一见,惊叫:三爸爷呀,你不怕掉下来?啪!应了这口气,大头爹就真的掉下来了,摔成了坏腰子。

  不亲身经历,老顺真不相信,这号怪事,竟出在自己身边。

  日影刚冒,黑皮子老道就从沙窝深处走来了。他扛个板凳,夹着簸箕,一头汗水。老顺打趣道:“道爷,上天了没?”黑皮子老道说:“快了快了。”老顺说:“听说,练法术得掐诀,你两手夹着簸箕,咋掐诀?”黑皮子老道说:“能掐时就掐,不能掐就观想。”老顺道:“我看呀,你与其炼那法术,不如天天吃牛肉熬萝卜,吃到哪天完蛋了,算球。我不信有啥末日?”黑皮子老道说:“你以吃牛肉萝卜为乐,我以炼法术为乐。人不同,心也不同。就像你娶儿媳妇,你想娶个能干活的牛,可人家猛子喜欢花瓶似的月儿呢。”

  一提月儿,老顺的心就阴了。对那丫头,老顺不喜欢。自打猛子跟月儿公开了关系,老顺心头就有了刺,一碰就疼。他想娶个能吃苦的,可猛子偏要娶月儿,怪的是月儿家也同意得爽快,财礼也不算多,连订婚送婚,总共要了一万。虽也是个叫老顺捋指头的数儿,但还说得过去。

  神婆虽说过月儿的好些不是,但在这件事上,她还是出了大力。订婚送婚一次过,据说是月儿家摧得紧。老顺嫌时间太紧,老伴却说,那是羊头上的毛,迟早得燎。她已打定主意,那想把莹儿给猛子的如意算盘,打不得了。一来,憨头一死,她就怀疑莹儿克她。这号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她算过几回命,都有这说法;二来,听说莹儿是“白虎星”,这传言,风一样扩散着。她首先信出了一头疙瘩。心里有了疑病,老是提心吊胆,日子就不好过;三是她怕莹儿会瞅个机会,抱了娃儿回娘家。村里有过这号事,每一念及,她就心惊胆战。再说,猛子也想快些办婚事,一是他喜欢月儿,怕夜长梦多,叫别人抢了去;二是他怕见莹儿。趁莹儿不在家时办事,就免了许多尴尬。

  老顺想,世界真变了,以前眼里的终身大事,现在跟捉猪娃一样了。好在两家都知根知底,倒也不怕碰上放飞鸽的。

  黑皮子老道摇晃着身子远去了。他扛着板凳,夹了箕箕,像只怪模怪样的大鸟。老顺感到很好笑。他想,人心真怪,顽固时,比花岗岩还硬,电视里老叫转变观念,讲几十年了,也没见转出个啥成色。可接受邪的东西倒快得惊人,不多日子,好些人脱胎换骨了。

  对那末日啥的,老顺是不信的。他不信,怪惊惊的,会来啥风?啥水?啥火?他想,那风,从哪里来?不信真有个风神,开了风袋儿放风。就算真有风神,人家能放,就能收;再说那水,是天下雨呢?还是地涌水?倒真希望有大水来,淹了沙漠,浇出一片绿来。至于那火,就更是莫名其妙了。他不信,那沙子,那地皮儿,会变成火……就算真有水火,不信你叨咕几声咒子,人家就息了?上回,老伴伤风,念了那么多咒,清鼻涕照样成瀑布了,要是真来了水火,不信你能有个啥辙?

  ……再说了,就算真有三灾八难,怕啥?能活了活几日,活不成了,也算脱孽了。活着有啥好?活一天,苦两半日子。活一年,当十二个月的牛,有啥好?叫那水冲了,叫那火烧了,叫那风吹了,吹个一溜子精光,省事。用得着修法?念经?诵咒?拜神?趁活着,多熬几个兔鹰,多喝几口白酒,多吃几块兔肉,多听几回贤孝,啥时阎王老子想你了,你就腿一蹬,哈哈,完事啦。

  老顺望望大鸟般远去的黑皮子老道,想,小驴娃放屁自失惊,值得这样?

  据说某夜,王秃子入了会兰子的窍,传出话来:末日真到了,那死的几个,仅仅是打头的。老鼠拉木锨,大头子在后头,谁也躲不过去。到那时,男人九死一生,女人十不活一;十庄难冒一烟,十户难见一男;有房无人住,有衣无人穿,有地无人种,有粮无人吃……总之,是积尸如山血流成河呢。

  对王秃子入窍的事,老顺却有些怀疑。他说:“怪事,那王秃子,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一入窍,咋放起文屁了?”老伴说:“活着为人,死了为神。当人时虽糊涂,成神后当然精灵了。”

  老顺冷笑道:“杀人的要是成了神,地狱早空了。”老伴说:“不一定。释迦佛当菩萨时也杀过人,为救一船商人,杀过五百强盗。那强盗,后来成五百罗汉了。”老顺说:“好,那你也学王秃子,杀人去,上啥香?”老伴笑道:“好,等哪天我有兴趣,趁你熟睡,砍下你的脑袋当尿壶。”

  那次“打七”,没打圆满,成老伴的心病了。怕老顺的“魔行”,会给全家带来灾难。自大儿死后,老伴便成了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魂也飞了,魄也散了,手足也麻木了。所以,她那磕头,主要是代老顺忏悔,为全家祈福。

  自上回叫老顺搅了道场,老伴便成了惊弓之鸟,怕老顺的“魔行”,会给全家带来灾难,一有风吹草动,便魂飞魄散了。所以,她的修行,主要是为全家祈福。

  对老伴的苦心,老顺却不体谅,反而很蛮横,“你们不是有护关的护法神吗?咋没挡住我?连我都挡不住,能挡住灾难?”又说:“会兰子心倒是诚,又上香,又打七,咋着祸了?听说脑子坏了,成疯子了。王秃子砍她时,你那护法神到哪儿去了?”每次张嘴,他都是这号胡搅蛮缠。

  猛子妈只有多磕头,多念咒,多忏悔,多供养,再也懒得去“度”丈夫,免得他再造口业。除了挂牵娃儿外,她最上心的,就是那金刚亥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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