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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莲花山上的金凤凰,落到了沙海的岸上。”

  1

  猛子和月儿结婚了。事情办得很热闹。吃饱喝足的男人们涌入洞房,闹出了天大的喜庆味。

  但猛子死也想不到,月儿竟患了梅毒。新婚那夜,月儿就不叫他碰。她的理由是,兰州时,用别人的盆子洗过下身,染了脚气,说脚气有病菌,怕传染。猛子有些疑惑,就逼她在回娘家站“对月”时进城检查。检查完,医生支开月儿,告诉猛子,月儿染了梅毒。

  猛子觉得一个巨雷轰在头顶。他被殛晕了。怪不得,她一直不叫自己碰她。猛子想着跟月儿接触时的一幕幕场景,断定月儿早知道自己患了啥病。

  猛子当然知道梅毒是啥。他觉得自己遭受了巨大的欺骗和侮辱。医生话音没落,他就觉得一阵酥麻,由舌根荡向全身。片刻间,脑中一片空白。他木了半晌,听得医生问道:“你们同床没?”猛子摇摇头。医生说:“幸好……不过,你也放宽心。现在医学发达,这号病,能治。”猛子不语,心里却在念叨:“你咋能这样?咋能这样骗我?”

  怪不得……怪不得……猛子想到了好多场景。结婚前,他冲动时,月儿总说:“急啥?等结了婚,我就是你的。”当时,猛子还把这当成了月儿贞洁的证据。见识了太多的水性女子,月儿最后的坚守令他感动。闯荡了几年,他也多少经了些事,听了些事,明白爱情已成为这个时代的奢侈。但还是想不到,他新婚的妻子,会患上梅毒。万念俱灰。

  医生劝他:“你应当感激她才是。人家也是棉花,一见火也燃哩。人家的忍,你才没染病。”

  猛子苦笑几声。这时,他才觉出了后怕。对月儿的怨恨,因之淡了些,但心头的那份痛苦,却依然沉重。他打定主意:离婚。这决定很解气,心头的沉重也轻了。但同时,又想:“离了,她又咋活?”

  月儿在走廊另一头的座椅上,低垂着头,任剐任杀的模样。猛子过去,月儿没抬头,只往旁边挪挪。猛子木木地说:“走吧。”不管她,先出去了。

  外面是亮晃晃的天。这灿烂的天,反衬着心里的阴沉。猛子长长地吁口气。他想到了爹妈,想到他们为娶媳妇花的那疙瘩钱,不由恨起月儿。他停下脚步,回头,见月儿倏然瘦小了许多,衣服宽大了。清风吹着她的头发,在惨白的脸上乱拂,无助和恓惶从她那弱小的身上渗出。猛子心软了,想:“她也是个弱女子呀。”便打定注意,先治好她的病,再离婚不迟。虽是个名义上的夫妻,也不能扔下她不管。

  等月儿赶上,两人并排了走。谁都不说话。城里很静,虽有无数的喧嚣,但仍然很静。两人的世界寂寞着,无声无息。只有一种惨白的感觉酵了心,啥也不想说。

  见月儿嘴唇很干,猛子买个雪糕,递过去,说:“啥都别想,有病就治吧。”月儿木一阵,却哭出了声。她说,她先是打定主意要跳出农门的,可进了城市,才发现,她进入的,是别人的城市。她永远是个漂泊者,无着无落,一若浮萍。她找过好多份工作,也坚守着自己的贞洁。后来,一个城里老板答应娶她。病就是他给染的。月儿说,患病前后,她经了很多事,终于明白,最珍贵的,还是乡下的那份淳朴的爱。回到家乡,她就不顾一切地追猛子,边治病,边张罗婚事。她相信她会治好病的。她会用自己的一生,来殉这份真爱。

  猛子静静地听着,心里奇怪地平静。月儿说的,他懂。在那儿,他也打过工,有过局外人的尴尬和痛苦。一夜,没找到工作的他游荡在街头,那饿冷的感觉撕咬着他。四面的建筑物很高大,亮着的窗户,眼睛般望他,但他找不到能躲避寒冷的角落。他只是沿着那泛着惨白颜色的大街,走过去,再走过来,数着脚步,也数着时间。他不知道,一夜,竟会是那样漫长。那种局外人的感觉,一直没能消失。

  猛子摇摇头,扭过头,见月儿正望他。他很熟悉那种目光,当初,患了绝症的大哥看医生时就这样。猛子的心突地热了。他揽揽月儿的腰,用了很大的力。月儿哭出了声。

  凉州街头人很多,闹的,吵的,叫的,没人注意一个女孩的泪,没人注意一个男人的痛苦,没人注意身边还有正受着煎熬的心灵。身边的人虽在熙嚷,但猛子觉得他们很遥远,远到心外了。他揽了月儿的腰,朝前走去。月儿仍在呜咽。一股强烈的怜惜淹了猛子的心。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跟这弱女子连一起了。

  为了散心,猛子陪月儿逛了几处,俩人都极力表现出好兴致以影响对方,但很快,谁都觉出了虚假和疲惫。月儿便收了笑,眯了眼望远处,脸上带一抹淡淡的愁。这使她显出一种异样的美。猛子想,要是她没有那事,该多好。这一想,心就灰了,觉得最美的东西被打碎了。当初,他也有过向往,向往事业,向往爱情。现在,他的妻子——他无数次设计过的角色——竟然有那样一段不光彩的经历……他可以容忍月儿的病,但不能容忍她曾有过的浪漫,每一念及,就像吞了污水一样。他极力强迫自己不去想它,但那令人作呕的场景,总往他脑中。每到这时,那离婚的念头就会子弹一样打中他,一种快意的报复感就会弥漫开来。

  “我可不想当退水沟。”他想。凉州人眼里,当“退水沟”是最没出息的。所谓“退水沟”,就是农民浇水时,放多余的水的备用沟。《红楼梦》里,薛宝钗入宫不成,贾宝玉就成了他的“退水沟”。凉州人眼里,当“退水沟”,是很屈辱的。

  猛子想,她是想当城里人不成,才退一步嫁给他的。他觉得很委屈。可无论多么强硬的“离婚”想法,一面对月儿,就软了。月儿的脸白呛呛的,渗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猛子又想到了死去的哥哥。只有生命受过巨大创伤的人,才能读出那种无奈。猛子默默地叹口气,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程的车上,谁都无语。猛子很想说些高兴的话题,但却明白,这时候,还是啥都别说的好。

  月儿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致,一脸木然。猛子发现,世事的变化,也如车外景致,总在哗哗地变,稍一晃,就物非人非了。几年间,他经了许多事,生的生,死的死,原以为笑的,偏偏哭了……原以为能挣出土地的月儿,却偏偏割不断命运的绳索,还染了一身的病,成为农民的妻子——想到这“妻子”一词,他的心揪了一下。以前,他死也不会想到,他会有得这种病的妻子。

  想到妈时,猛子揪起了心。月儿长得俊,给妈长脸不少。妈老说:“我们村的媳妇,就我家的最亮活。”这也是实情,可月儿却害了这病。那是在打祖宗的脸。妈要是知道,也会抬不起头的。一想到月儿家人,竟这样瞒天过海,在活人的眼里下蛆,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2

  进了月儿家的庄门,月儿妈担心地望猛子。从她的眼神上,猛子断定她知道底细。一股羞恼冲上心头。他想,她们都是同谋,谋算的,是他和他的父母。此刻,病倒退到了次要位置。被欺骗的感觉很使他气愤。他想,你明明知道丫头有病,还叫她嫁人?就懒得去打招呼。

  月儿妈望望月儿,又望望猛子,想说啥,却只是动了一下喉结。猛子知道她想问啥,就说:“你们喧,我到家里看看。”因按规矩,月儿在婆家待了三天,也要在娘家待三天,叫站“对月”。猛子当然也可以陪她,但他接受不了对方将自己当傻子耍的事实,就回家了。

  出了门,一回头,见月儿倚着白杨树,默默望他。那一脸的无助,叫猛子的心一下子软了。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他很想转回去陪月儿。她妈的神态,又很让他厌恶,就一扭身,转过了墙角。

  妈正在庄门上干活,见猛子来,问:“吃了没?”猛子说:“没。”妈吃惊了:“你去认门,人家没招呼?”猛子不能说自己进城的话,只说:“吃不惯,太油腻。想吃素面条。”妈便扔了家什,进了厨房,给他煮了碗面。

  边吃饭,猛子边望妈。妈瘦了,但似乎更刚强了,一脸汗水,洗得妈红光满面。猛子想到了月儿的病,心又揪疼了。

  吃完饭,躺在床上,觉得很沉闷。新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嘲弄他。对月儿的怜悯又消失了,多了羞恼。他想:“这是不可原谅的。别的,都可以。这不成……就是,还有啥比这更恶心呢?”那离婚的念头,又浮上心来。

  躺一阵,仍是闷得慌,就索性起床,走出家门,走向田野。

  地里干活的人多,见了猛子,都打趣几句。猛子胡乱应几声,走上沙梁。他远远地看到了白虎关。几天不见,白虎关又胖了,多了新房,多了红旗。听说,有个老板也想征地,想建个大漠娱乐城,项目很多,有赛驼场啥的。听说城里人好这一口,吃饱了,喝足了,见惯了花花绿绿的东西,想换种口味了。虽说可能是好事情,但猛子想,就算建成个花花大都市,又能咋样?他懒得前行,找个地头蹲了,胡乱想去,也没个清晰思路。

  忽见月儿出现在视野里。月儿去家中找他,没找到,又一路追了来。有人远远地向月儿打招呼,月儿也像以前那样欢快地应。听到那声音,猛子皱皱眉,骂:“你个没心没肺的货。”却忽然明白:她是不希望别人发现她的心事的。

  月儿和凤香寒暄几句,凤香向猛子方向指戳一下。月儿发现了他,欢欢地跑来,一脸的灿烂。猛子以为她是装的,却发现,那灿烂出自她的心底,很像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忽然发现了母亲。猛子很感动,潮热涌上心来。

  月儿边喘气,边解释:“没你,我一会儿也待不住。你可别笑我。”猛子心一热,捉了她的手。月儿紧紧握了,生怕他飞了。

  “哟——,亲热也不分个场合。也不怕人笑话?”凤香远远地叫。

  月儿脸一红,吐吐舌头,丢下手,距猛子远了些。太阳已到了西山上。斗大的云疙瘩翻滚着。风里有股腥味,像是白虎关窝子里的淤泥味。猛子望望月儿,心中漫上温水似的东西。他发现,自己一面对月儿,心就软了。

  找个干净处,两人并排坐下,胡乱说阵话。猛子说:“这病,不能再拖了。要治,就把那病根拔了。先住院,钱不够了,我去借。”月儿说,她有些私房钱,再问爹要一些。她打算以串亲戚的名义进城,住院治疗。以前,她只在私人诊所里看,都说是小病,几付药就好。钱虽花了个路,可没能根治。

  猛子说,这事儿,不能叫爹妈知道。天大的事儿,由他一个人背。

  月儿说:“治好病,我就真正是你的人了。”说着,她潮红了脸。猛子望着那张艳丽的脸,心头一荡,搂了她,狂吻起来。

  站完对月,月儿回到婆家。那喜庆味仍有余韵,猛子的心却灰灰的。虽听说梅毒不是绝症,但它打碎的,是他心里很珍贵的东西。他又是懊恼,又是后怕,忽而怨月儿,忽而又爱怜她。虽也时时记得挂上笑脸,但那重重心事,妈也看了出来。妈问:“咋?是不是怕上了绊,蹦跶不成了?”猛子正想找个借口去城里治病呢,便说:“就是。月儿想进城看她姑妈,想叫我陪她去。”妈说:“想出去了,就出去,别憋出病来。”

  次日,猛子去了白虎关,见自家那窝子,距进底至少得二十来天,就放心地带了月儿,住进了凉州医院。

  3

  住了十多天医院,也没啥效果。大夫说,月儿抗生素过敏,青霉素先锋霉素啥的,都用不成。能用的药物都用了,效果却不明显。大夫怨月儿,说咋不早治,病已很重了,叫他们到兰州的大医院去试试。月儿说一直在治,因为抗生素过敏,时好时坏,没能根治。见猛子很沮丧,大夫安慰道:“别怕,又不是艾滋病。这号病,现在算不了啥。”月儿也说:“就是。有好些比我重的,都治好了。爹访查了个老中医,专治这病,神得很。”

  办了出院手续,月儿带了猛子,去见老中医。月儿说那人学过奇门遁甲,神奇无比。解放前,凉州城有专门求雨的道人,若是天年大旱,县里也会找道人求雨。求雨前,都要订契约的:求下雨来,县里酬粮五百石;求不下雨来,就架笼火,烧死道人。每次订契约前,道人都要问老梁爷——月儿说他叫老梁爷——老梁爷掐指一算,说某年某月某日有雨,道人就将契约订在那天。若是算出近日无雨,哪怕县里给多少粮,道爷也不敢应承。现在,有些卖烧鸡的,若是剩得多了,也会来找老梁爷,叫他算算,哪个方向吉。一算,朝东,就朝东;朝西,就朝西。一去,多少剩货都能卖完。此外,老梁爷专门炼各种丹药,治愈了好些疑难杂症。别说梅毒,就是更重的病,在老梁爷那儿,都是小菜一碟。

  月儿显得很有信心。

  但猛子的心很沉重。他看得出,月儿在极力安慰他。他常看到月儿的眼圈泛红,明白她在偷偷地哭。但他还是装出相信的样子。

  老梁爷有一脸苍老的肉,但无一根胡须。唯一能显示其异的,是他肥大的耳朵——那甚至算不上耳朵,只能算形状像耳朵的一堆肉。猛子有些怀疑他的能为。月儿却很是亲热。

  老梁爷面无表情,也没问她的病情,只叫她脱了上衣。然后,他取个小球,上面插满了针。老梁爷抡圆那刺猬球,才几下,月儿脊背就布满了血珠。猛子问痛不痛?月儿答不痛。老头连抡几十下,才取过药瓶,往血珠上撒黄色药末。

  月儿已成了汗人,脸上却光鲜了许多。她抽出几张票子,老头胡乱接了,扔到桌上,闷闷地说:“要治,就连续治。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月儿赔笑道:“以前怕痛。以后,按时来。”

  接过老头递来的几包药,道了谢,出了门。月儿兴致很好,说她以前治过几回,效果很好,后来怕疼,就不来了。“不然,早就好了。”她叹口气,很后悔的样子。猛子说:“长疼不如短疼。这回,抓紧治一阵。我弄个摩托车,天天捎你来。”月儿说:“不用。一周去一次就成,平时自己洗。”

  两人乘车回家,先去白虎关的歌舞厅,放下住院时买的杂用东西,以防叫妈看出啥来。月儿爹正和一人闲聊,见月儿来,很亲热。猛子很厌恶他,认为他也是合谋者,就不冷不热地待他。月儿爹倒不在乎,取过一个饮料,扔给他。

  月儿问爹:“生意咋样?”爹答:“没以前好。现在又开了几家,竞争很厉害,没好姑娘招不来客人。”一听这话,猛子的恶心涌上心头。他扔下饮料,说:“我走了。”扭头出了门。他真想骂:“老畜生,月儿已毁了,你还想毁别人?”才出门,月儿已追了上来。

  猛子恶狠狠说:“听见不?他还想找好姑娘呢。”月儿不语,走一阵,才说:“那事儿,不能怪爹。他又没叫我往坏里学,是我自己不好。”猛子说:“他不叫你出去,你能学坏?”月儿长长地叹口气,说:“话看咋说?城里那么多学坏的,爹也没教她们。我细细算过,我有许多次学坏的机会,在兰州,在花儿茶座,我受到好些引诱。这世界,到处是陷阱。稍不留意,就栽进去了。”猛子想也对,不再说啥。

  一进家门,妈见月儿瘦了许多,悄声问:“她是不是有了?”猛子心里隐疼,却笑道:“你急啥?”

  4

  猛子妈终于发现了月儿的异常。

  次日早晨,妈上地干活前,给猛子安顿事,一推门——自得知月儿的病后,猛子决定不锁门,他怕自己万一冲动干出傻事——月儿正打个手电洗那下身。妈一眼,就发现了异常。月儿惊呆了,怔了怔,才捞过纸,捂住下身。

  妈叫出猛子,悄声问:“别骗妈。她害的,是不是杨梅大疮?”妈脸上,有种大白天见鬼的神色。猛子笑道:“妈,你胡说啥呀?”妈却直了眼,呻唤道:“天呀,我造了啥孽。”她的眼泪立马涌出,开初,她还强抑着,不发出哭声。哪知,越抹泪,倒抹出一脸水光来。

  “妈,你眼花了吧?”

  妈边抹泪,边说:“娃子,我吃了几十年饭了。当初,月儿爹的二姐就害过这病。我见过的,那阵候,跟她一样……娃子,她害了你了。”话音没落,爆出哭声。

  猛子知道瞒不住了,也明白,妈以为自己已跟月儿圆过房了,就劝道:“妈,我没事的。我没有碰过她。”妈住了哭声,望他:“真的?”猛子点点头,妈却搂了他,发出更大的哭。

  猛子觉得脑中嗡嗡响着,心里既觉得难受,却又轻松了许多,想,叫他们知道也好。这号事,终究瞒不了人的。

  哭一阵,妈抹把泪,说:“娃子,你的阵势你知道。妈不好说啥。妈只告诉你,那黄水水,你只要沾上一点,这辈子也就完了。”说着,她又骂起来:“那号猪狗不如的老畜生,明知道自己的丫头有病,却来害我的娃子。”

  猛子怕月儿听到难受,就劝道:“妈,你少说两句。谁又想害那病呀。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心里却又怨恨起月儿的父母来。

  老顺进了庄门,以为妈又和谁犟嘴,就怨道:“老妖,又是啥事?你一天不干正事,刀枪矛子地乱舞啥,闹得鸡飞狗上墙的。”妈拧把鼻涕,说:“你娶了个好媳妇,把杨梅大疮带到家里来了。”老顺吃了一惊,望猛子。猛子解释几句,他以为爹会震怒的,因为他一向反对自己和月儿的婚事。不想,爹只是阴阴地望一眼洞房,又阴阴地望一眼猛子,啥话都没说,就坐在台沿上,机械地抽烟。

  院里很静。日头爷从东厢房探出半个脑袋来,窥视着院里。妈时不时拧一把鼻涕。

  猛子进了小屋,见月儿坐在炕沿上,木头一样。猛子希望她像妈那样哭。有时,哭能泻了心中的难受,但她却只是呆怔。屋里充满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闷和死寂。地上的盆子很扎眼,一汪黄水,几团卫生纸,还有那歪倒的玻璃瓶,几晕黄色的药末,都压在猛子胸口。

  月儿雕塑般一动不动,猛子不知说啥好,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他理解爹妈心中的痛楚,也理解月儿的绝望。他们都是受害者,可却不知道害人者在哪里?

  猛子抚抚月儿的肩,安慰道:“这事儿,人家迟早会知道。”

  这一说,月儿才涌出了泪。那泪水,先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月儿极力强抑着哭声,时不时发出哽咽。猛子的心也酸了。他拧好瓶子,拣了纸,把盆子放入椅子下。他不能去倒那脏水。此刻,他一不小心,就会伤害妈。妈疼他,养他,并不是为了给“杨梅大疮”倒尿盆的。

  月儿边抹泪边说:“这事儿,也不怪爹妈。他们不同意,是我铁心要嫁你的……谁知,它这么顽固。”

  “别说了。我又没怨你。”猛子搂搂月儿的肩,出了门。院里阳光灿烂了。几只鸡在四处觅食。爹举了烟锅,半晌不动。

  妈却不见了。猛子怕她去月儿家,急忙出了庄门,往月儿家去了。

  5

  猛子妈真去月儿家了,边走,她边骂:“老祸害!老祸害!”她心里鼓荡着一种气,横冲直撞的,正找出口呢。自打白虎关一热闹,村里反倒冷清了。几个娃儿一见猛子妈的阵势,知道有好戏看了,都做个鬼脸,悄悄尾随了,边学猛子妈的姿势,边吐舌头。

  老祸害!猛子妈骂的是月儿妈。把杨梅大疮充黄花闺女,这比卖假药更可恶。那一疙瘩彩礼不提,若是娃子真沾了身,不等于杀人吗?老祸害。老畜生。老牲口。老杂毛。她想着一个个能泄愤的词,但啥词儿,也泄不了心头的仇恨。

  路上土多,猛子妈顾不上择路,溏土溅起,染白了裤腿。几人问她,她理都不理。那几人互相望望,也尾随了。谁也不放过这个看大戏的机会。很快,猛子妈身后拽了个长长的尾巴。

  月儿家的庄门虚掩着。猛子妈一脚,就踏出了搅天的声响。一辈子了,她还没这样威风过哩。那声炸响,惊出了月儿妈。她见猛子妈来,知道没好事,却仍是堆了笑:“哟,亲家。”

  猛子妈吼一声:“老祸害,你干的好事!”她边骂,边脱下鞋。月儿妈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挨了几鞋底。“叫你害人!杨梅大疮!”猛子妈边骂,边抡鞋子。开始,月儿妈还躲着,一听“杨梅大疮”,便一下子萎倒在地,任对方鞋底往脸上扇。那张脸先灰了,接着又紫了,一缕血流下嘴角。

  若是对方反抗,猛子妈可能会越战越勇,可亲家偏偏支棱着脸,由她逞凶。她扇了几十下后,觉得再扇,外人会笑话她的,就穿上鞋,捡起一块石头,进了屋,叫:“砸了你个杨梅大疮!”屋里便响起玻璃破碎声,随后是木器断裂声和各种声响,最后是扯长了声的嚎哭。

  “老祸害呀——老祸害——,你咋拿杨梅大疮骗人呀?”她边嚎边骂,是典型的哭丧架势。

  月儿妈木木地坐在门口,身上脸上都是土。她的眼睛干枯枯的,像两口干涸的深井。她强悍了一辈子,村里人从来没见过她的这副孬样。按她以往的做派,还口还手,都不在猛子妈之下。两强相遇,才有好戏。不过,虽没看到想看的好戏,人们还是听到了一些新鲜事。有人问:“啥是杨梅大疮?”有人就解释,问来猜去,就明白了一些事儿。

  猛子以为妈仅仅是去私下里兴师问罪,却不料闹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动。他连忙跑往月儿家,见门口黑压压了,不由顿足。他恨起妈来,明白她这一闹,月儿的名声就毁了,叫她以后咋活人?他拨开人群,见月儿妈在院里呆坐,模样很是可怜,就上去拉她:“大妈子,起,起来,有啥事,到屋里去说。”哪知,不拉时,她还只是呆坐,一拉,反倒拉出了扯天扯地的嚎哭。她边嚎,边撞头抢地,额头上多了几个青包。

  “你们望啥笑声?”猛子朝门口的人一瞪眼,于是有两人上前,抢住月儿妈的胳膊。

  猛子进了屋,见地上有碎镜片。地桌上也多了几个窟窿,露出木渣,知道是妈的手笔,不由顿足长叹。

  妈坐在炕上,扯长了嗓门,哭丧似嚎,时不时骂一声“杨梅大疮”。她已将一床红绸被子拉开,铺在P股下。尘土和脏物将被子弄得污秽不堪。猛子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她咋能这样?平素里,虽也老见村里女人演这剧目,妈却很少使这招。在猛子的印象中,妈只使过一次:小时候,他叫大头打出过鼻血,妈扯了他去,糟践了大头一次。妈一定气糊涂了。

  “妈,你别丢人好不好?”猛子气出了眼泪。

  “丢啥人?你说我丢啥人?我又没拿杨梅大疮,冒充黄花闺女。”妈撒泼般吼。

  猛子哀求道:“你别嚷嚷成不成?你叫人家咋活人?”

  “她咋不想想你咋活人?花了一疙瘩钱,却买了个杨梅大疮。”

  猛子不由长叹。他忽然恨起妈来。他想,你就不能顾顾我的面子吗?月儿是谁?是你的儿媳妇呀,你在臊谁的脸皮?可妈想不到这些。对妈的不可理喻,他束手无策,只有长叹。一想到月儿因此受到的伤害,不由得发急了:村里人的唾沫会淹了她的。

  白狗想是听到了风声,气势汹汹扑进庄门。他还以为打架呢,就恶狠狠望猛子。猛子解释几句,白狗脸色大恶,朝娘吼道:“你们去死吧!去死吧!”

  接着,他又朝看热闹的人吼:“看什么看?!”人们都讪讪散了。

  白狗又朝母亲吼:“我还以为你们嘀咕啥好事?瞒着我。原来是这号事。祖宗都羞下供台了。退!给人家退了婚礼。拉回了,烧了喂狗。”

  两个老人都扯长了声嚎,一嘶哑,一雄壮,你高我低,此起彼伏。人们又在远处嘀咕了。那本该是秘密的,此刻已大白于天下。猛子反倒坦然了,想,也好,索性挑明了,细想来,也没啥。他反倒轻松了许多。

  只是,那搅天的唾星,会淹了月儿的。

  叫她日后咋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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