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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骆驼的脖儿鸭儿的嘴,隔山者吃不上草了。”

  1

  莹儿们终于看到了一片耀目的白。

  在黄沙里浸了多日,那白很是扎眼。走得近些,才见那是盐碱地。这儿,真寸草不生了。盐碱将地皮儿蒸出老高,踩上去软软的。空气也潮了些,有种大海的咸味了。

  兰兰高兴地说,快到盐池了。她说,盐碱边上,都这样。

  驼也高兴地叫了。那声音,有种唢呐的喜庆味。

  按说,莹儿也该高兴的,不料却有种奇怪的平静。她怕自己寻觅来的,是又一次失落。

  再前行,她们看到了高大的盐山。兰兰解释道,那叫盐砣。那些盐,就是从盐池里捞出的。日光照在盐坨上,反射出许多光来,莹儿有种梦的感觉了。到处是耀目的白,水晶宫似的。骆驼兴奋地大叫。

  盐坨上有人,远瞧去,蚂蚁般大小。再行一阵,莹儿便看到了盐池。那真是池,宽两米左右,长则不等,多在百米开外。池中水深绿,民工们举个铁勺,正在捞盐。铁勺上有漏洞,民工每一捞起,勺里就漏出许多水线。池与池之间,是一长溜的空地,捞出的盐,就放在两池间的空地上,呈规则的梯形。

  那些民工,只穿个裤衩。莹儿虽觉扎眼,但他们毕竟是“人”。没见“人”许久了,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兰兰走上前去,问一个民工,有水吗?那人提过个铁桶来,说,还有半钢笼呢,你们要用,送你们好了。莹儿听他把桶叫钢笼,感到好笑。

  骆驼一见水,长长叫一声。兰兰取出瓶子,探入桶里,瓶口咕嘟着,好一阵,才舀满一瓶,递给莹儿。莹儿虽知驼嘴沾过瓶口,但还是仰瓶喝起来。水虽然有些热,但这是真正的水。那锁阳虽也解渴,但不如水酣畅。莹儿一气饮了瓶中水,将瓶子递给兰兰。兰兰也饮了一瓶。她想给骆驼也装一瓶,民工却将桶提给了骆驼。骆驼将脑袋伸进桶里,咕噜一气,吸光了水。

  兰兰不好意思。那人却说,不要紧。这儿不缺水……你们是来驮盐呢,还是来打工?

  兰兰心念一动,试探着说,打工?我们可干不了你们的活。那人道,你们有你们干的,缝麻袋呀,拾盐根呀,正缺人手呢。兰兰望望莹儿。莹儿说,死了一峰驼,损失大了,要是能挣些钱,当然好。驮盐不也是为了挣钱吗?兰兰就说,成哩,我们先试两天。要是能顶下来,我们就干。那人说,我带你们去找头儿。头儿是个老头子,他说成哩,你们先住下来,干几天试试。

  初进盐池时,莹儿以为这儿没女人,还担心呢。谁想,这儿有好多女的,她们晒得一脸黑红,就住在盐池边的土房子里。那头儿说,你们,就跟她们住一起吧。

  两人牵了驼,到土房子前,卸下驼架,发现驼背又烂了。那烂处,发出阵阵恶臭。兰兰舀些卤水,给驼洗了伤口。

  土房不大,没有正规的床,却担了一排铁轨枕木。兰兰们本有两条褥子,一个撕碎了,溅油当了手榴弹。被子则在叫豺狗子扯死的那峰驼上,现在只剩下一条褥子。枕木高低不平,褥子又很薄,睡上去会垫得慌。但出门在外,是讲不得排场的。为了挣个进家门的脸面,她们吃屎喝尿,当猪当狗,也认了。

  同屋住的女子叫三三,她身板很大,很壮,也很热情。这沙窝,外地女子不多。好容易来个伴儿,就当成来串门的亲戚了。三三做了一顿“白面”:就是在开水下面条,调点盐,不放菜的。这儿最缺的就是菜。听说,八里外的场里,时不时会有车拉来菜,但得排队。民工是没时间去排队的。好在那“白面”,吃起来也很香。锁阳已楦开了她们叫干渴弄萎了的胃,都吃出一头汗水,畅意极了。

  吃了饭,三三给驼弄了些草,拴在门口。她说,你们好好睡一觉,这儿没人偷驼的。这儿只来拉盐的车,贼是不会到这儿来的。

  兰兰和莹儿就美美睡了一顿。

  2

  傍晚,几个民工来找三三,叫她帮自己缝腿上裂开的血口。

  莹儿吃惊地发现,民工的大腿上竟有盔甲般的硬皮,像老牛脖里的老茧。茧很厚,灰白色,已裂成了一条条血口。血口很深,红刺刺的,像娃娃嘴一样,虽不流血,但很瘆人。

  关于血口的来历,三三解释道:那一铁勺盐,有三十斤重,单凭两手的力量,从池里捞出来很吃力。民工们就勺把当杆杆,大腿做支点,天长日久,腿上就垫出了厚厚的皮,足有几铜钱厚。人一活动,硬皮就裂成血口,越扯越大。好在常有卤水进入,虽能引发疼痛,倒也不怕感染。

  三三就穿了针线,缝那些血口。

  莹儿冷气倒抽。她没想到,进了心中圣地般的盐池,首先看到的,竟是这惨景。她煞白了脸,望别处。血口们却围了她,边龇牙,边发出瘆人的笑声。真有种梦魇的感觉了。记得,在沙窝里想到盐池时,仿佛是清凉的梦。不料想,才到来,血口们就倒了她的胃口。

  见忙不过来,三三叫兰兰也帮一手。兰兰有一手好针线,但她的针线不是用来缝血口的。一个民工便嬉笑了,他自个儿拿了针线,夸张地刺穿硬皮,狠狠地将大张的血口扯到一起。他虽在有意逗乐,但额头上滚出的汗珠,暴露了他的痛楚。

  缝了血口后,民工们嬉笑着走了。三三点了煤油灯。电灯是没有的。三三说,那发电机,只用来带卷扬机。八里外的场部,据说有电灯,但也只亮到夜里十点。

  三三说,给她们水的那人,叫大牛,是民工头儿,他最能干,一天能捞十吨盐。场里给民工的粮食定量是每天十斤面。那十斤面做成的饭和馒头,才能保证他们干一天活的热量。

  莹儿听得目瞪口呆。

  正说着,大牛来找莹儿们,说头儿叫她们明天去拣沙根,拣一桶,给一块钱,月底结账,又给她们发了帆布工作服和墨镜。三三说,拣沙根是盐池上最轻的活儿。你们的运气真好,刚好有人撂挑子了,不然是抢不到手的。

  临睡前,兰兰去弄了些麦草,抱给骆驼。跟前的沙丘上虽有梭梭们,但那是人种的,专门用来固沙,不叫骆驼吃的。因为有了充足的水,那麦草虽燥,骆驼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夜里,三三说,这盐池,本是蒙古王爷给女儿当陪嫁的,几百年历史了。她说,这真是世上最好的陪嫁了,跟聚宝盆似的。那盐,捞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取之不尽的。

  莹儿想,同样是女人,人家咋那么有福气呢?

  又想,有福气又能咋样?公主虽有聚宝盆,还不是成一堆骨头了?

  3

  次日晨,两人吃些馍馍,上了盐坨。盐坨上多是老盐,颗粒很大,是从新开的盐池里挖出的,不定在卤水里孕多少年了。捞了老盐后,再过几年,卤水里又会长出新盐来,颗粒没老盐大。老盐的味道好,价格也高。

  挖老盐先得揭去盐盖巴——也就是硬硬的地皮儿。揭去盐盖巴,才会发现卤水里的盐。但盐中会有些沙子跟盐的结晶物,叫沙根。莹儿和兰兰干的,就是拣沙根。

  拣盐根的多是女人,都穿了帆布衣,都戴了围巾和黑镜。大牛也叫莹儿们照样装扮了。

  那卷扬机,将盐和沙根一起卷来,扬上盐坨。盐根是黑的,一见白盐上有了黑疙瘩,莹儿就赶紧拣了,丢进桶里。卷扬机的隆隆声很响,直往脑里轰。莹儿的脑袋就大了。她最怕听噪音。太聒噪了,她就有种要发疯的感觉。但盐粒水一样流下时,她还是顾不上管噪不噪了。沙根沿盐砣滚落下来。她不停地拣。她觉得噪音淹透了她。

  正拣呢,忽听耳旁炸起一个声音:呔!你瞎了吗?

  莹儿扭头,见一人很凶地望她。那人指着盐坨上没滑下的几块沙根。莹儿戴墨镜不习惯,不晓得沙根们还会赖在盐坨上。她取下墨镜,朝那人歉意地一笑,上了盐坨,去拣沙根。不料想,盐们正裹着卤水飞泻而下。莹儿才直起腰,就觉一股大气推倒自己。眼里也扑进万千根针来。她捂了眼,滚下盐坡。

  那人又斥道,你取啥眼镜……不要紧,卤水进了眼睛,疼是疼些,可不碍啥事。他叫过一个民工,叫他代莹儿拣一会,叫莹儿去那淡水桶边,舀瓢水冲眼睛。

  冲了一阵,莹儿觉得疼缓了些。她取下毛巾擦擦脸,向那人说声谢谢,回头就走。那人叫住了她,问她哪儿来的?家里有啥人?莹儿本不想回答,又觉得也许是盐池的规矩,就一一答了。

  干了一阵,莹儿才明白拣沙根也不是好活:一是紧张,那盐流时时裹来沙根,你时时得拨亮眼珠,稍不留意,沙根就叫盐埋了;二是腰疼,因老弯腰,不一会,就觉得腰疼如折。骑骆驼久了,腰本来就不舒服,这下,腰疼更变成了旋风,总想往倒里裹她;三是那卤水时时溅入眼睛,蜇得眼老是流泪。本来,眼镜就是防卤水的。但卤水跟贼一样,总是防不胜防。你只要上盐坨拣沙根,不定啥时,卤水就会随了盐流,劈头盖脸浇来。莹儿有了经验,一觉出异样,就先闭了眼,身子虽浇个透湿,眼却避免了卤水的直接冲击,但无孔不入的卤水还是贼溜溜渗入一些,蜇得眼球跟火燎一样。

  莹儿头晕眼花了,想,就这,还是最轻的活呢。想到民工腿上狂笑的血口,她当然信这说法。她想,天下没白吃的午餐,想挣钱,就得吃苦呀。

  随着日头的高升,盐坨变成了蒸笼。卤水味弥漫开来,腥戳戳的,有种大海的味道。莹儿想,这盐池,也许真是死去的大海。记得,在挖锁阳的地方,她就发现过贝壳。她心里有温水似的东西荡了。记得,灵官答应过她,要带她去看大海。她只在电视上见过大海。她很喜欢那橫贯天际的蔚蓝。她想象中的大海,应是非常清凉的,微风吹在脸上,痒酥酥的。它没有盐池这样热,也没有这样闷。但莹儿想,这活儿虽也难挨,我就当它是你带我去看的大海吧。成不?

  那人又吼了,呔!你睡着了吗?

  莹儿打起精神,她发现卷扬机又送来了好多沙根。它们跟白脸上的黑麻子一样,撒在盐堆上。她连忙拣了。

  4

  不知何时,莹儿发现,衣服变成了盔甲。卤水浇上衣服,日头爷舔光了水分,衣裳硬成了一块。白白的盐层覆盖了本来的颜色。

  莹儿的身子忽而湿了,忽而干了。湿时很难受,说不清是汗还是卤水,反正黏糊糊的。干时也很难受,当风吹日晒弄干水分后,盔甲似的内衣又来磳乳头。她也说不清是该盼湿,还是该盼干,想洗澡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

  好容易熬到中午,女人们都进了芨芨席子围成的更衣室。脱下工作衣,莹儿发现它们真成盔甲了。无论裤子还是衣服,只要往地上一立,它们就自个儿站住了。女工们换下衣服,提了盔甲,到淡水桶里一掏,也不用搓揉,衣服里的盐就化进水里了。她们将工作衣晾在日头下,开始做饭。

  莹儿和兰兰的换洗衣服丢给了豺狗子,只有身上的这套。她们又没经验,在干活时没换下自己原来的衣服,结果,所有衣服都变成盔甲了。她们只好先将工作服淘洗了,仍穿着一动就响的衣服做饭。

  三三悄声问莹儿:“那老死娃子,找你干啥?”

  莹儿不解,啥老死娃子?

  就是头儿呀。找你的那人。

  莹儿感到好笑,说,人家活得好好的,你咋叫老死娃子?

  我们私下里都那么叫。三三掩口笑了。

  三三告诉莹儿,那是个中头儿,虽不是大头儿,可权力很大。三三说,女人们偷偷叫他老死娃子,是因为他好“那一口”。哪一口?就是……三三掩口笑道,再是哪一口?他老叫女民工去谈话。人家可是正大光明的,人家的老婆死了……你知道,男人最开心的事是啥?是升官发财死老婆,老死娃子都占全了。人家当然成香饽饽了。人家当然要光明正大地找老婆了。

  正说呢,那人进来,给莹儿和兰兰扔下两套半新衣服。莹儿想,这人真不简单……他咋知道我们没换的衣服?

  那人望望三三,望得三三直吐舌头。

  他出去后,三三大气都不敢出了。半晌,悄声问莹儿,他是不是听到我说的话了?莹儿安慰道,不会吧。兰兰却说,听到了怕啥?像这样驴一样苦,哪儿也能挣上钱。三三反问,那你到这儿来干啥?倒将兰兰问哑了。

  三三说,女人挣钱,当然容易。只要你变坏。但你要是不想变坏的话,你就得当驴。这儿当驴,你天天还能见个麦儿黄,到有些地方,你苦也白苦,全叫黑包工贪了。

  莹儿怀疑那人拿来的衣服是他死去的老婆穿过的,有些嫌。兰兰却已换了一套。见莹儿正迟疑,兰兰说,换吧,老哪山,打哪柴,换下了,我洗去。莹儿就换下已成硬甲的内衣,跟兰兰一起去洗衣桶里,洗了一番,晒了。

  三三朝门外窥了窥,又悄声说,你可别小看那老死娃子,他的钱很多。他弄钱的路子可多了,比如,他跟拉盐的司机说好,他装六吨,可以按四吨算,多出两吨的钱,他就跟司机分了。莹儿问,这号事儿,你咋知道?三三撇嘴道,纸里哪能包住火?早成公开的秘密了。反正那盐池,又不是自家的,谁也懒得管这号屁事。这年头,谁有本事,谁弄去。

  莹儿们做好了饭,正要吃。“老死娃子”又来了,他望望莹儿,扔下几包榨菜,没发一语,又出去了。三三望望莹儿,想说啥,却没说。

  虽仍是开水煮面条,但因饿了,加上有了榨菜,吃来也很香。莹儿吃得满头大汗。这是她多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下午收工时,有人来量女人们拣下的沙根,莹儿最少,只有十二桶。兰兰十五桶。最多的,有拣了二十多桶的。莹儿想,要是卷扬机送来的沙根数量差不多的话,跟兰兰相比,说明自己漏拣了三桶沙根。她很是内疚。她想,谁买了那盐,肯定会吃些亏的。

  夜里,躺在枕木上睡觉时,莹儿大腿上的肉迸迸跳了。她怪怪地有了怕。以往,要是肉跳,总会有些事儿发生。

  那么,这次会发生些啥事呢?

  5

  一连拣了几天沙根,算来两人已挣了百十块钱了。盐池上按月结账。虽没拿到钱,但听三三说,这儿挣多少发多少,不乱扣的。她说,就这样,能在这儿待下去的人都不多,狼拉屎时,都嫌这儿苦焦呢。好些人至多干满一月,领上当月工资就溜了。——盐池上当然不敢扣工资的。不但不扣,对那捞盐的职工,待遇还很好。以前,干重活的职工的定量是每月三百斤杂粮。后来,来了个大官,叫粮站全将杂粮换成了细粮,定期还供应肉呢。当然,民工不包吃食,吃多少都由自己承担。

  一到晚上,大牛就到莹儿们住的房里来,或是叫三三缝腿上又裂开的血口,或是瞎聊。他老是偷偷望莹儿,说她比画上的人还俊。盐池上虽有女人,可遭了风吹日晒,脸变成牛粪色了,哪见过莹儿这么水灵的。别说莹儿,连兰兰这号的,也少见。但跟莹儿在一起时,兰兰显得很吃亏,她本来也是俊女子,但叫莹儿一衬,就显得平常了。兰兰倒浑不在意。因了沙漠里的那番奇遇,她又拣起了金刚亥母,开始持那咒子。她是带着感恩的心态修炼的。她想,我这条命是金刚亥母给的。要是不修的话,真对不起亥母。

  除了念咒,兰兰还老是念叨家里。怕爹妈着急,兰兰请头儿给村里小卖部打了个电话,叫他们告诉爹:她们好好儿的,正在盐池上打工,叫爹妈别急。她发现,爹妈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在一起时,他们总是说愚话干愚事。一离开,兰兰却想到了他们的好,觉得他们苦了一辈子,没活几天安闲人,心里便很是愧疚了。爹妈跟家乡一样,是一种离开了才能觉出温馨的存在。

  大牛是盐池上的劳动模范。他脸上虽瘦,但身上是尽腱子肉。出力时,腱子肉就鼓起来,一条一条的。美中不足的是,皮肤叫晒成了褐色,大腿上也布满了硬茧和血口。但捞盐的民工都这样,几天过去,莹儿也见怪不怪了。

  大牛老讲故事,多是关于盐场职工的。大牛眼里的职工,是另一个世界的动物,老是莫名其妙。比如,他说一对母女一起爱上了某个职工,闹出了一场大风波。莹儿听来,也是天外的事。

  大牛也谈“老死娃子”,他不叫他“老死娃子”,而叫主任。他眼里的主任是天人。主任叫他当了小头儿。你别小看那小头儿。当小头儿前,他仅仅是捞盐工,当了小头儿后,就跟权利有了联系。只这一下,大牛在民工里就升格了。民工要遇上个啥事儿,他就能跟头儿搭上话,说合一下。

  大牛除了能跟头儿搭话外,还有些油水。他成了日捞十吨盐的模范后,那量方数的也会有意无意地照顾他。民工们捞出盐后,就在池边弄成梯形,场部就派了人来,量那方数。有时职工撒懒时,也会叫大牛去量,自己只是偶尔复核一下。这下,大牛等于有了相当的权利,他偏向谁,谁就多少会占些便宜。大牛当然得意了。他拍着胸脯对莹儿说,你有啥事,就来找我。他一副吞天吐地的模样。

  莹儿感到很好笑。

  6

  场里要演电影了。这消息,风一样刮遍了盐池。女人们快快地吃了饭,穿上了鲜亮衣服。莹儿本来不想去,可兰兰说,走吧,不管电影不电影,我们撒活一下眼睛。两人给骆驼抱了些麦草,饮了些水,就跟了别人,去那场部。

  通往场部的路就是用沙根铺的。沿途有好些沙生植物,如梭梭啥的。一路上,大牛前颠后晃,大献殷勤。莹儿也懒得理他,民工们时不时叽咕一阵,发出野人般的大笑。莹儿皱皱眉头,拉住兰兰掉在后面。大牛就骂那些民工,民工们大笑着,一窝蜂远去了。

  大牛说,你们别在意,他们就那样。三天不见女人面,见了母猪赛貂婵。兰兰说,这是啥话?难道我们是母猪不成?大牛急了,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说,这儿女人少,像你们这样的俊女人更稀罕……他们当然眼馋了。兰兰笑道,莫非,他们要吃人不成?大牛说,你们放心,有我在,他们是不敢放肆的。

  兰兰悄悄拧莹儿一下,掩口笑道,听,人家要当护花神呢。

  场部不大,不过几长排平房而已。虽也有个叫电影院的大房子,但里面没凳子,场里职工都自带了凳子,民工们只好在边上站着,他们都有意无意地跟女人们挤。莹儿就扯了兰兰离他们远些。大牛也挤出民工群,跟她们在一起。

  “老死娃子”也来了,他提着两把矮椅子,递给兰兰。莹儿发现,面对头儿时,大牛虽时露谄笑,但头儿一转身,他就一脸敌意了。等他走远些,大牛悄声说,你们要小心哩,他又盯上你们了。那是个色狼,老借找对象睡女人。睡了一个又一个,最后都蹬了人家。

  兰兰打趣道,你有本事,也学他呀。

  大牛气呼呼道,现在的女人,都成“想钱疯”了,哪有个好的?

  这下,他连兰兰们也骂了。兰兰白他一眼,扯了莹儿,去前面坐了。

  电影开了,说的是一堆犯人的故事,莹儿嫌里头的镜头不雅,不喜欢看。她四下里望望,发现看电影的人还不少,民工堆里时不时蠕动一阵,传来女人骂声。她便对那头儿产生了好感。她想,不管咋说,是人家好心送了椅子,她才躲过了那种恶俗的挤。

  换胶片间隙,她见大牛也抱个木墩往里挤,人们都指戳他。他边赔不是,边挤。

  电影又开了,大牛脑袋遮去了大半个银幕,惹来一片骂声。他连忙蹲了。莹儿明白他要往自己这儿挤,便有些气他了。女人虽喜欢别人讨好,但得看那讨好者是谁。要是自己不喜欢的人老来黏,是很讨厌的。

  大牛顶着骂声,到了她们身边。兰兰往旁边挤挤,挪个空地,叫大牛放了木墩。他大功告成似的长吁了一口气。莹儿皱皱眉头,觉得好多人都在戳她的脊梁,真有些洗不清的感觉了。民工里虽免不了有偷情的事,但她不愿意染这号事。她觉得人活着,得守护一种东西,不然,就跟动物一样了。

  大牛的出气声很粗。莹儿不喜欢这声音。因为它总在提醒自己:她此刻呼吸的空气里,也有他出来的气。她有些恶心。虽也明白,那洁癖其实是毛病,但没治,她自小就这样。只要别人用过的杯子,她是渴死也不用的。被褥、衣服等也一样。当然,也有例外,他就没嫌弃过灵官的用物……不过,生活已开始修理她了。她不是也穿了头儿拿来的衣服吗?她不也用盐池上发的铁碗吗?

  忽觉得手背上被啥搔了一下,她以为是谁无意碰她,也没理它。哪知,那搔竟渐渐强烈了,莹儿觉得一股热扑上脸来。她明白原因了。她往旁边挪挪,躲开那指尖。不料想,她一有反映,那手指竟索性握了她的手背。她挣了几挣,对方反倒握得更紧了。莹儿很生气,她恼怒地瞪一眼大牛,却看到他一脸贪相。她很想骂他几句,又怕他难堪。骂不得又挣不脱,大牛越发大胆了,他向莹儿的手心里伸入一根指头,另只手将她的手掌弯了,那探入的手指竟抽动了起来。莹儿明白那含意,大羞。她真生气了。她狠狠地拽几下,但无论她发出多大的力,都不能叫那手稍稍松一松。她觉出了无助,眼泪涌了出来。

  那手指,却动得越来越欢,握她手背的手也汗津津了。她狠狠地甩了几甩,没甩脱,便倏地站起。她的头便遮住了银幕,惹来好些斥声。她觉得脸上有柳条在抽,就说,我出去一下。她一起身,那手便暴露出来了,莹儿才得到了解脱。

  为了摆脱大牛。她起身,弯腰,出了人群。才出了人群,眼泪又涌出了。她想到了徐麻子欺负她的那夜,觉得这次,也跟那次一样恶心。她想,这次回去,死也不出来了。外面的世界虽不精彩,但很无奈。但又想,在娘家,不是也有人欺她吗?在婆家,不是也有人用榔头把捣她吗?她想,这世界,真没个叫她安详度日的地方了。

  见好些人望她,她只好装做去撒尿的样子去了外边。本来也没多少尿,哪知一到外边,竟真的憋了。四下里望,终于发现个僻静处了,就走过去。还没到那地方,两只大手就搂定了她。她听到大牛狠粗的喘息声。

  丢开!莹儿斥道。

  大牛喘息道,妹子,可真想死你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叫我见一回天日。

  莹儿挣几下,挣不脱。她怕那抡惯了盐勺的手强来,就软了口气,说,有啥话,你松开手说。

  大牛放手了,他想拥抱莹儿。莹儿边躲边说,有啥话你说,动啥手?

  大牛说,我可是铁心待你好的。真的。我要是说假话,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莹儿说,这种事儿,强求不得。我心里有人呢。

  大牛道,当不了正式的,当我的贼女人也成哩。莹儿啐道,你咋能说这种话?

  大牛不语,冷不防扑了来,抱起莹儿,往远处的黑里走。莹儿挣几下,却挣不脱那铁箍般的手。她大叫几声,也没个人应。大牛的喘息声淹了她的天。她边挣边说,你要是这样,我死给你看。

  大牛喘息道,女人都这样的。刚开始挣扎,等会儿,你搂得比啥还紧呢。

  莹儿想咬他胳膊,伸了几次嘴,都叫对手的手挡了。她哭出声来。

  一个黑影出了电影门口,叫:“大牛!大牛!”

  大牛忙丢下莹儿,入夜里了。

  莹儿听出是头儿的声音,抹去泪。她也不敢撒尿了,往亮处走。

  那人问,那是大牛吗?

  莹儿没回答。

  她明白,那人也盯着自己。

  7

  此后几天,大牛没敢上门,他只是远远地望莹儿。夜里,莹儿也总要插好门后的插销。兰兰误解了她,因为那夜她先出去,大牛随后跟了去,定然会有些事儿的。事儿当然有,但不是兰兰以为的那种。莹儿本不想解释,怕影响大牛的名誉,但见兰兰误解了她,只好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兰兰咬牙道,等他再来,我非啐他不可。

  倒是三三对莹儿的态度明显变了。莹儿到来之前,她跟大牛相好过。关于他们的闲话,盐池上传得很凶。听说,大牛跟三三上过床。这号事,大牛本不想张扬,可三三对人说,大牛想勾引她,叫她骂了一顿,弄得大牛很没面子。大牛恼了,就将他跟三三上床的事抖出来了。三三喜欢大牛能吃苦,挣钱多。现在,大牛的目光却转向了莹儿,三三就待莹儿不冷不热了。因为莹儿们的灶具扔在沙窝里了,三三虽不叫她们另开灶,但那热情,却明显没了。

  兰兰想,一个锅里搅勺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老看人的脸色也不好。她就问头儿哪儿卖灶具?头儿给了她们几件,说是以前的民工留下的,先叫她们用。头儿又问,是不是她们想另住个房子?兰兰想,不管咋说,身边还是多个人好,就说,不了,我们就跟三三住吧。头儿说也好。

  在盐池上待了几日,莹儿发现了许多不便:她们没换洗的衣服、经期来时没卫生纸,等等。尤为不便的是,她们的被子留在了死驼背上——想来早叫扯成碎片了——沙漠里昼热夜寒,白天晒死驴,夜里又能冻死狗。日头爷一落山,漠风就时不时呕呕。到早五更时,屋子就寒如冰窖了。刚来时,三三还将自家的破毛毯让给莹儿们。莹儿嫌那毛毯脏,盖毛毯时总要先贴身盖上那件天蓝色上衣。自打看电影那夜后,三三有意无意将毛毯捞过去了。莹儿明白,她定然以为她抢了她的心上人。

  别的还好受,唯有早五更的寒冷是很难抵御的,姑嫂俩只能不脱衣服。幸好工作服也能遮寒,下午漂了水后,后半夜就干了,盖在身上,也能顶些用。但寒冷总能钻透几层衣服,弄得她们老是嗓子疼。

  还有那骆驼,行在沙海里,当然是方便之舟,但在盐池上就成了麻烦。她们得时时给它寻吃的。头儿就联系了一个附近放牧的蒙古人,请他代放几天。但那驼,是向村里人借的。虽然骆驼多用于春耕,秋上大多闲站着,但要是耽搁久了,人家也许会有意见。兰兰就想等个来驮盐的凉州人,叫他们顺路带了驼去。她算了算,驮了盐去虽能挣些钱,但肯定不如在盐池上干实惠。而且,盐池上挣的,是现成的票子,就算她们驮了盐去,还得去换粮,再卖粮,很麻烦的。

  兰兰就叫民工们帮她打听:要是有凉州驮盐的来了,就告诉她一声。但她发现,她了解的盐池,还是十年前的。那时,公路没修通,村里还有人来驮盐。现在,公路早通了。虽然它扭向另一个方向,离凉州越远了,但汽车并不怕远。人家一车就拉好几吨,你一峰驼才驮几百斤。兰兰想,自己真是瓶里的苍蝇,世界早变化了,她的思维却停在记忆里。她想,早知这样,还不如来打工呢。她打听清楚,从凉州乘车,到另一个城市,就能等到来盐池的便车。听说,司机最欢迎女人,你只要招手,人家就会踩刹车。但要是遇上不学好的,你也会付出代价的。

  兰兰才明白,沙窝里为啥有那么多的豺狗子。以前,常有带枪的驮户,时不时乓一枪。你也乓,我也乓,日久天长,豺狗子想起群,也没那势头。现在,汽车一突突,驮户稀罕了,枪声也稀罕了。

  兰兰想,自己只不过经了几件事:从姑娘到婆娘,挨男人的打,闹离婚……,世界的变化,就叫她目瞪口呆了。要是不来盐池,还以为世界停在她当姑娘时呢。

  盐池也变了许多,以前,都是人挖盐的,现在,也有了机采的。以前,只要你带个兔子来,就可以换一驮子盐。现在不成了,得用钱买。别的变也没啥,只有那汽车,立马叫骆驼的大力显出了寒碜。她终于明白,为啥驮盐成了稀罕营生?进沙窝前,她还得意自己的设想呢。

  这世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想,先打一阵工再说吧。要是这儿好,要是有人能将骆驼带回村去,她们就在这儿打工算了。

  她想,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

  8

  头儿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兰兰们没被子,就打发民工送来了两条毛毯。

  毛毯很厚,又是纯毛的,对莹儿们来说,真成雪中送炭了。

  莹儿发现,好些民工总在朝她指指戳戳。因为对工作越来越熟练,她拣沙根的桶数多了。打某一天起,她竟成了拣沙根最多的人。女人们都怪怪地望她。她也觉得奇怪。她发现,每到她午休后上班时,她的沙根堆就会长大许多。

  这天,莹儿吃过饭后,没像往常那样上枕木休息。她将门开个缝儿,悄悄瞅那放沙根处。半个时辰后,大牛出现了。他鬼鬼祟祟,提了个纤维袋,四下里瞅瞅,见没人注意,就将袋里的沙根倒到莹儿拣的堆上。莹儿明白,那沙根,定是他从公路上拣来的。通往场部的道路,大半就是用沙根垫的。

  莹儿脸上一阵发烧。她想,他咋能干这号事?要是叫人发现,我的脸往哪儿放?

  她悄悄推醒兰兰,叫她去找大牛,叫他千万别再干这号事。等大牛再次来时,兰兰去了。见是兰兰,大牛也没露出怯意。兰兰回来,对莹儿说,他叫你别管,有啥事,他自个儿背。兰兰笑道,他还说你烧包呢,他说这样的话,你一月至少多拿一二百。

  莹儿气恼地说,他把我看成啥人了?这号昧心钱,我不要。次日中午,待大牛再干那事时,莹儿就迎了上去。她阴了脸,叫他别往自己脸上抹黑。见莹儿真放恼了,大牛说,成哩,我热P股溻到冷炕上了……你只要明白我的心就好,我可是真心对你好的。谁不知道睡午觉香,我苦了苦一些,可是能叫你手头松一些。

  莹儿怕他还会干这事,就说,你要是再干这事,我可给头儿说哩。

  这一说,大牛慌了,成哩,我不干还不成吗?说完,慌慌地走了。

  回到房里,莹儿一身冷汗。她想,这号事儿,要是叫人知道了,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哩。这跟做贼有啥两样?再说,别人还以为,他跟我定然不清不白,不然,人家凭啥不睡午觉干这事?

  果然,次日,她无意中听一个民工说,瞧,那个俊女人,是大牛的贼女人。她又羞又恼。她估计放这风声的,可能有两个人,一个是大牛自己。听说民工都这样,因为身边缺女人,他们的想象力格外发达,总爱编造些风流故事;另一个人可能是三三。瞧她那眼色,真将莹儿当成情敌了。她跟凉州女人一样,一见莹儿,便格外走出一股风来。按妈的形容:“瞧,呜呜闪电的。”

  虽住在一个屋里,三三却很少跟莹儿对视,也不跟她说话。这一来,她那炉子,莹儿们就不好再用了。兰兰找了几块砖,在门口砌了个小炉子。四面虽有柴棵,但用于固沙,不叫砍伐的。莹儿们就利用收工后的间隙去拣驼粪。烧饭时,她们最喜欢骆驼粪蛋儿。因为它耐燃,丢几粒,会燃好一阵子。但民工们也都自己做饭,谁也拣骆驼粪蛋子,场里的职工子女也拣。拣的人多,粪就显得稀罕了。有时,为了能做熟一顿饭,她们得花个把小时拣燃料。

  这天,两人利用午休又去拣烧的。兰兰说,这回,要拣就多拣些,就借了架子车,去牧人的地盘。哪知,那儿也没多少粪。兰兰说,早知驼粪这么金贵,在来时的路上,就把自家驼屙的粪拾掇了。莹儿说,那时,你命都不做主,谁还想那么远?话虽如此说,她也可惜那些撒在路上的驼粪。她想,人心真是怪。有时欲壑难填,有时也很容易满足。现在,只要发现一堆蛋粪儿,她们定会狂喜地奔了去。那狂喜,一点儿也不比秀才中状元弱吧?

  推了车子行走时,车轱辘老是陷入沙里,不一会,两人都一头汗水。兰兰说,拣的这点儿粪,还没她们流的汗多呢。拣沙根时屡屡弯腰,两人的腰都有些疼,都想躺在枕木上歇歇。可好些事,你不想做也得做。她们拨亮眼珠,像以前寻盐池那样,寻找能充当燃料的东西。那时的心有多急切,此刻的心也有多急切。想来真是好笑,这会儿,心中的圣地,又变成了卧着驼粪的那个沙洼。

  寻了一个多小时,莹儿灰心了,说回吧,别影响上班。兰兰说,既然来了,再找找,我不信那些牲口都叫牧人扎了P股。

  正说呢,真发现有堆驼粪,正在不远处的沙洼里笑呢。两人大喜,拉了车,扑上前去。都觉得有梦幻的味道了。那感觉,跟狐仙给她们做好了饭一样。有些驼粪干了,有些还潮着。两人也不嫌脏,干的湿的都往车里捧。兰兰说,这骆驼真怪,屙粪时,专在这一个地方。莹儿说,谁有谁的习性,也许人家跟人一样,也有专门的厕所。

  两人将驼粪装上车,正要走,却听到一声苍老的咳嗽。她们都吓了一跳。一位老者已转过沙角子。莹儿这才发现,沙角子那头有个小屋。因为屋子很小,墙又是用盐盖巴砌的,猛一看,屋子跟大地一色,加上叫沙角子遮了大半,就躲过了她们的眼。

  老人问,你们咋偷我的烧的?

  她们这才明白,这驼粪,也是人家拣来的。两人大羞,脸上火一样烧。兰兰解释一阵。老人说,噢,你们是凉州来的吧?成哩,这驼粪,就当我送你们的。

  莹儿说,这咋成?你也烧饭哩。

  老人笑道,咋不成?我再去拾。牲口的沟子又没叫缝住。他给了兰兰两个纤维袋,叫她们将驼粪晒干后,装进袋子,放进屋里。不然,一夜过去,粪就全叫民工偷了。

  两人谢了老人,推了车子,往盐池方向走。行了一阵,却发现地貌变了。两人明白是迷路了。这可麻烦了。她们算算,快到了上班时间,都发了急。后来,兰兰想了个法子,沿那进来时的车辙走。虽走了好些弯路,却迟到了一个小时。

  兰兰们到盐池时,头儿正派了几个民工,要进沙窝寻她们。见她们归来,都长出一口气。兰兰以为头儿会骂她们。哪知,他只是叫她们以后别进沙窝太深。

  姑嫂俩晒干驼粪,装入纤维袋,放在枕木床下。因三三也时时缺烧的,莹儿时不时接济她一下。三三的脸色就好了些。一次,她家人来看她,带了些沙米,她还给莹儿们分了一碗。

  老人给她们的驼粪虽值不了多少钱,但莹儿每一念及,还是觉出了许多温馨。她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同时,她们拣粪拣到牧人家的秩事,也成了民工们的笑料。每一提及,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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