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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漫谈泰戈尔笔下的“小”

  康宇辰

  我们不会忘记,在《飞鸟集》这部充满颖悟箴言的诗集中,泰戈尔一再地书写了他对于诸如野花、刹那、小草一类“小”的事物的赞美。我们不妨一同回顾几首:

  上帝希望我们酬答他的,在于他送给我们的花朵,而不在于太阳和土地。——《飞鸟集·26》

  小草呀,你的步足虽小,但是你拥有你足下的土地。——《飞鸟集·65》

  上帝对于大帝国会生厌,却决不会厌恶那小小的花朵。——《飞鸟集·67》

  对于满怀哲思的诗人泰戈尔来说,小与大是一个他一再思考的命题。我们看到在《飞鸟集》中,他对于那渺小平凡的东西如小花小草是一种赞美的态度。比如赞美小草的安乐自足——它虽然渺小,但是静守自己的一份生活,从不因渺小而放弃一份生的努力。而对于花朵呢,泰戈尔更是将它抬高到了胜过太阳、土地、大帝国的位置上,视之为上帝的宠儿。上帝把偏爱给了花朵,这里面隐含着诗人的价值判断:平凡而卑微者的坚韧生存与开花努力中蕴含的生生不息的力量,才是人类的生存所应该依靠的。

  我还想起另一部《游思集》第21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心灵因为自以为知道一个宏大远景将要降临,因此逼迫人不停地忙碌、准备,建造宏伟的大厦。可最后当那久久被企望之物降临之时,却“没有旗幡,也没有华贵的仪仗”,在推倒挡路的大厦后,出现的只是“晨星和沐浴在朝露中的百合”,以及“一个孩子大声笑着从母亲的怀里跑到屋子外面的阳光下”。于是心灵质问:“难道他们所要求于这整个世界的,就是这个吗?”得到的回答是:“是的,心灵,你是筑起了高墙来禁锢自己。你那些仆人也是在辛辛苦苦地奴役自己;但是这整个大地和无垠的空间却是为了这个孩子,这个新的生命。”这个故事又一次告诉我们《飞鸟集》中反复出现的那个主题,即上帝最在乎的是孩子和花朵,而不是帝国或宏大的庙宇。

  掩卷而思,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泰戈尔在他的写作中钟情于这些“小”事物呢?泰戈尔描写和赞美平凡人生,其意义何在?

  首先,我认为,泰戈尔对于“小”的关注是因为他的文学首先是人道主义的文学,其中有一种平等精神。这和他反对印度种姓制度,要求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人的尊严是一致的。对于儿童、花朵、小草这样一些平凡卑微事物的热爱是泰戈尔文学的一种精神,“怜小弱”是泰戈尔文学气质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记得在《吉檀迦利》第10篇里,泰戈尔写了对于“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的平等的爱。这首诗非常动人,读之,我们可以理解到泰戈尔式的对于不幸者的爱。他说:

  你穿着破敝的衣服,在最贫最贱最失所的人群中行走,骄傲永远不能走近这个地方。

  这些为社会所伤害、遗弃遂又忘记的不幸者,富足的成功的人们甚至根本不会去过问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的栖所是“我”永远找不到的。但是有一个人,他是谁呢?我们且不管,或者就叫他圣子吧、神吧——他却和这些人们做伴,与他们声气相通。这种爱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者的爱,而是一个首先把自己与不幸者的地位变成平等的人的爱。这种爱里没有骄傲和道德上的优越感,没有做戏和自负。我不禁想到泰戈尔在《飞鸟集》中还写道:“那想做好人的,在门外敲着门,那爱人的,看见门敞开着。”这篇散文诗中的“你”,就是一位真正的爱人者。

  其次,泰戈尔之所以关注“小”,或许还因为他作为一个多思的哲人,洞见到了人的生存状态中一种根本性的弱。比起那永恒的天空和大地,比起历经无数时代而不灭的神,朝生暮死的人类是太渺小了。因此我们人类,纵使有再刚强的性格、再精良的武器,在天地面前都是弱小的。泰戈尔知道“小”是我们人类生存的常态,因此他为我们这些天地面前的忧患中的弱小者寻求尊严和生存的意义。

  《采果集》第62篇这样写道:

  “我梦见你,但我决不能想望为你效劳,”露珠哭泣说,“我太渺小,我载不动你,伟大的主人,我的生命全是泪珠。”

  “我照亮无垠的天空,但我也能倾心于一滴小小的露珠,”太阳这样说,“我将化为星星之火而充盈你,这样你渺小的生命就将变成一颗大笑的光球。”

  都说生如朝露,这里的这颗露珠也就像人一样。泰戈尔是那种总是用诗歌把世界阐释得美好,以带给人希望和动力的诗人,因此他为露珠设计了承载太阳的途径。生命渺小,但是永恒的星球——太阳——并不摒弃这样渺小的存在,而是关爱它,让它以自己的方式吸纳光明,侍奉太阳,实现自己的价值。人生苦短,但是有了神之爱,生命就将以自己所能有的方式获得生存的意义。而这个“神”,并非一般宗教意义上人格化的、在庙堂中受人崇拜的神祇,而是(至少在我看来)时时恩泽人类的广阔大自然本身。

  再次,我认为“小”与“大”是泰戈尔诗作的两维。比如《吉檀迦利》中的许多宗教诗,就是泰戈尔对于诸如人的生存、死亡、人与神的关系等等“大”问题的玄思。而诸如《新月集》这样一些诗集,则是走出了沉思的象牙塔的诗人对于“小”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乐趣的体悟。虽然泰戈尔是因为宗教色彩极浓的《吉檀迦利》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但是如果我们忽视了《新月集》这一类风格的诗集的话,那么勾勒出的泰戈尔形象也将是有缺失的。

  在《新月集》中,泰戈尔从头至尾都致力于描绘孩童世界的美好以及母爱的甜美。母爱、儿童——这是一些最贴近微观的日常生活,因而最平凡、最“小”的领域。其实不仅仅是《新月集》,读泰戈尔创作的散文诗我们可以感觉到,越是到了后来,泰戈尔越是用了更多的篇幅描写平凡人间的各种故事。比如《再次集》里的《做错事的孩子》《新居》《溺死的男孩》《旅伴》等等散文诗。

  泰戈尔的文学,我的感觉是,越到后来,或许是因为阅历渐长,接触生活的面加宽吧,泰戈尔就越偏重于叙事,尤其是记录自己所见的印度人的普通日常生活中的爱怨纠葛。泰戈尔的文学,从早期开始就一直有关注“小”的精神取向,只是后来在人生阅历的增多之后,对这种关注的表达从最初比喻性的“野花”、“露珠”、“小草”、“婴儿”落实为日常生活中的印度人了。

  阅读泰戈尔,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个诗人虽然富有思想的深度,能做高深的玄思,但是绝不是一味遗世独立,而是一个非常平易近人、富有人情味的诗人。正是因为泰戈尔的这种独特的诗人气质吸引了我,我才想要写一篇文章探讨泰戈尔笔下的“小”的一面。我觉得泰戈尔的这种在广阔玄思基础上做的对于细小卑微之物的关注,细腻而不失其深度,亲切而又有概括力,是可以非常好地平衡“小”与“大”的诗篇。那些野花小草、小儿女的喜怒哀乐,正是我们人在宇宙间都会有的普遍的喜怒哀乐。

  还是关于大和小,《吉檀迦利》第82篇开头这样写道:

  你手里的光阴是无限的,我的主。你的分秒是无法计算的。

  夜去明来,时代像花开花落。你晓得怎样来等待。

  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我觉得这一篇散文诗异样的美,就因为这个开头。神以一个接一个的世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于是这轻柔的、平凡的、卑微的生命也有了它的无限大的价值。其实我们的生命中许多的偶然的、一闪即逝的东西,或许也是历经了无数劫而完成,终于来到我们身边的,一切相遇都大有深意。“小”并不意味着肤浅平庸,最好的“小”之中必然含有“大”的维度。它是深沉的、醇厚的。泰戈尔的作品中,多的是“小”,但是他对于这些“小”那样珍重,认为正是这些“小”东西才是上帝赐给人类的事物中最美好的,或者也不妨说,是用一个接一个的世纪来完成的。于是这“小”的也就成为神圣的,成为连通着“大”的。

  泰戈尔笔下的“小”,也正应和着这个优美的象征:用无数的世纪来完成的,一朵小小的野花。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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