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萍
我的孩子,我这一支歌将扬起它的乐声围绕你的身旁,好像那爱情的热恋的手臂一样。
——题记
冰心在《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中曾赞叹:“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泰戈尔是位享誉世界的大文豪,在从未阅读过他的作品时我就知道。然而,当我第一次认真阅读泰戈尔的诗集,才真切地感受到,冰心先生感叹“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时的那份悸动和震撼。他的文字确是带着奇幻的魔力,把诗中的世界带到我的世界里去,依着真情和至理彼此重叠,永恒维系。
《新月集》是我接触泰戈尔的第一部却又是最喜欢的一部作品。诗集里那个美静天真的童年,我也曾经拥有,只是年年岁岁的成长、成熟,拉远了距离,模糊了曾经——那个腻着母亲的孩子,如今却不能常伴母亲身旁,再肆无忌惮地霸占着撒娇着。二十几岁的年纪阅读《新月集》,回味童真的同时,却也染上小小感伤,感伤纯真,感伤依恋。
伟大的作家总是具备这样杰出的能力,即“对人的心灵有着真知灼见,而且善于为我们揭示它的奥秘”。他们细腻微妙的心总能感受到所有动情和幸福的瞬间,总能用最合宜最动人的文字一一写下。沉醉于《新月集》里的童真梦幻,文字间浮动着的绚丽景致,无形间似乎也美幻了我的童年,隐隐还点缀着丝丝神秘的印度风情。儿时的我仿佛也在“醉花林中的沉寂的树影里”搜寻着宝藏;听着“仙女的脚环在繁星满天的静夜里丁当地响着”;幻想着捉住“挂在迦昙波枝头”的圆月;变成了“一朵金色花”长在树的高枝上沐浴着日光;就连妈妈也常给我讲“童话里的特潘塔沙漠的故事”……这些充满灵动想象的诗句伴着清柔的调子轻轻地在我耳边哼唱,淡淡地晕进心里,缱绻成歌……
他爱把他的头倚在妈妈的胸间,他即使是一刻不见她,也是不行的。他知道有无穷的快乐藏在妈妈的心的小小一隅里,被妈妈亲爱的手臂所拥抱,其甜美远胜过自由。(《孩童之道》)
五岁之前的我,一定也爱腻在妈妈的身边,爱躺在妈妈怀里淘气。如今,看到四岁的小堂弟就像木棉一样挂在婶婶身上,缠着,撒娇着,羡慕不已。当然二十几岁的我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冬日的夜晚,妈妈贴心为我裹被,为我暖脚,倚着她的肩膀,熟悉的心跳声总能让我幸福地入眠。
当我凝视你的脸蛋儿的时候,神秘之感淹没了我;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为了怕失掉你,我把你紧紧地搂在胸前。是什么魔术把这世界的宝贝引到我这双纤小的手臂里来呢?(《开始》)
妈妈在做女孩子的时候,有想过她以后将成为一位极好的妈妈么?也许每个女孩都有成为母亲的那份柔情与希冀,至少十几岁的我也曾那样幻想过。尽管是个大姑娘了,我还常睡在母亲身旁。好几次,从梦里醒来发现妈妈在看我,如水般温柔的目光温暖地拥抱着我。她一定常常这样看我,不然怎么能多次被我“抓到”。初时我腼腆不自在,老问为什么,她只笑笑并不回应。之后,我渐渐享受这样的目光,闭着眼睛乖巧地躺在她身旁任由那双温暖的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脸颊。那些时刻,妈妈一定是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吧,原来曾经是她怀里的小宝贝已经长大成另一个自己。
牧童早就从牧场上回家了,人们也已从田里回来,坐在他们草屋的檐下的草席上,眼望着阴沉的云块。妈妈,我把我所有的书本都放在书架上了——不要叫我现在做功课。(《流放的地方》)
妈妈督促着做功课是多久前的事。对于我的学业,她向来不严厉,只有在假期即将结束而我的作业还未完成的时候,她才督促我看书。印象里最近一次她看我学习还是高三寒假的时候,那时我已是个十分自觉的大孩子,正埋首在堆满如山的试卷和书籍的桌上奋笔疾书,她走进来,把水果放在一旁,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喊了声“宝贝好好学习”,就走开了。高三绷紧了神经弦的生活,这声轻柔的“宝贝”,就像轻松欢快的音乐前奏,在每个苦熬的夜里回荡,弥久,弥久。
乌云很快地集拢在森林的黝黑的边缘上。孩子,不要出去呀!树边的一行棕树,向暝暗的天空撞着头;羽毛凌乱的乌鸦,静悄悄地栖息在罗望子的枝上,河东岸正被乌沉沉的瞑色所侵袭。(《雨天》)
小时候调皮捣蛋,总爱跟小伙伴去河里捉鱼,去山里摘果子,下雨的时候也爱出门去,再把书包顶在头上一路跑回家。母亲也是这样叫我“不要出去啊,乖乖待在家里。”年纪再大点,意识到自己该有个女孩样,我就不爱出门了,更爱宅在房里看书。那会儿母亲却鼓励我多出去走走,把我绑在身边,话家常的时候要带上我,和一群阿姨跳广场舞的时候也要带上我……
当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他更成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当我使他眼泪流出时,我的心也和他同哭了。只有我才有权去骂他,去责罚他,因为只有热爱人的才可以惩戒人。(《审判官》)
依稀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挨妈妈的打。因为贪玩我跟着堂哥堂姐洗劫了别人家的地瓜地,当我们躲在桥洞下烤地瓜正欢时,那家人已经找上门来了,向我们的妈妈告状。当时妈妈生气极了,我挨了一顿狠狠的揍。想到会疼,妈妈的竹条还没下来我眼泪就先下来了,越哭越大声。打几下我妈眼泪也下来了,扔了竹条哽咽教育我“别人家的东西不能拿”。现在想来,从小到大我妈的眼泪都是为我和我弟流的。我知道,那几下打在我身上,却是疼在妈妈心上,我犯了错,挨了打,最疼的始终是妈妈!
太阳升到中天,早晨变为正午了,我将跑到你那里去,说道:“妈妈,我饿了!”一天完了,影子俯伏在树底下,我便要在黄昏中回家来。(《对岸》)
我弟弟小时候是个跟屁虫,现在他长大了,我却开始想念当时粘我的他。在外面玩得尽心了我们就牵着手回家去,进门往往直奔厨房,跟妈妈喊饿。初中知道要住校我特兴奋,但很快这样的感觉就消失了,夜里都是枕着眼泪入眠。梦里要回家,却找不到路,稀里哗啦地哭啊,泪眼朦胧间却看到我妈骑着“小毛驴”来接我了。而现在,我二十几岁,离开了我那最迷人最淳朴的村庄,独自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回首来时的路,何其遥远,即使梦里要回家,也不知得流浪多久才能到家。
二十几年前,那个编着乌黑长辫的美丽人儿,如今却成了大山一样包容的母亲,那小时候说着“我妈妈在家里等我,我怎么能离开她而来”的孩子,却出远门去了,她向你道别:“是我走的时候了,妈妈,我走了”。她渴望变成英雄,在人生的旅行中,在陌生和危险面前向你喊道:“不要害怕,妈妈,有我在这里”。妈妈,现在你的孩子在异乡的土地上,如一只风筝时而颠簸,时而高飞,然而她一点也不孤独,因为她知道你正紧紧抓住长线的那一端,当她终于愿意降落的时候,你会找到她,带她回家。
泰戈尔心中一定也有这样一条线绑在夏勒达黛维的心上,那个使他成为伟人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的母亲,才能唱出这不仅仅是和我,而是和每一个曾经的孩子心意契合的歌谣。一定也有一个怀抱在等他降落。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早已替我唱过,如今又来与我相和。
(作者单位:福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