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静
有人说,他的无边的想象与辽阔的同情使我们想起惠特曼;他的博爱的福音与宣传的热心使我们记起托尔斯泰;他的坚韧的意志与艺术的天才使我们想起造摩西像的米开朗琪罗;他的诙谐与智慧使我们想起当年的苏格拉底与老聃!
有人说,他是印度最伟大的诗人和文学家。他的一生中,留给这个世界50部诗集,12部中长篇小说,百余部短篇小说,60余部戏剧,以及大量的其他著作。
对我而言,他是一个须发皆白眼眶深陷但仍天真烂漫的孩子,当旧词在舌尖上完结,新的曼妙之音又从心底涌出;他是植根于恒河之畔的棕榈树,呼吸着印度洋的风雨,吟唱着无尽的爱和阳光。
是的,他,就是泰戈尔。他所致力的种种艺术中,诗歌是他最倾心的。泰戈尔的诗,没有霓裳珠宝环佩叮当的华彩,就像暑天里一掬清凉甘甜的泉水,亦或是清风中寂寂摇曳的藤蔓,清丽质朴,不惊不喧。读泰戈尔的诗,可以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一种自然内盈的快乐,就像晨曦逝去那一瞬间的阳光普照,又像涂上了乐曲的釉彩的雨天,让人舒心愉悦,会心一笑。
我对泰戈尔的印象,一定要从他的诗说起。
一、天真烂漫的孩子
初读泰戈尔之时,我自己也只是个孩子,沉迷于他所描摹的芳草碧树、暮云旭日、新月飞鸟带来的感动,为每一个美妙悸动的时刻欢欣鼓舞。就像郑振铎说的:“泰戈尔是一个‘孩子的天使’。他的诗正如这个天真烂漫的天使的脸;看着他,就能知道一切事物的意义,就感得和平,感得安慰。”
那么,泰戈尔如何能够具有这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的诗为何像孩子的呓语一样天真烂漫?因为,他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灵魂在接触自然、他感知的鲜活的世界只有想象才能抵达。诚如《小王子》中狐狸的话——“只有心灵才能看得清事物的本质,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泰戈尔就是用心灵在感知自然中的一切。他在回忆录中提到,他喜欢独自坐在关着门的轿子里,没人看得见,就好像鲁滨逊在大洋的孤岛上,他为能躲开人们的目光而高兴;他在窗台边唱一支歌谱一首曲来消度一个雨声杂沓、雨帘厚重的晌午;他与大自然曾经有过亲密而深透的思想交流……他总在马不停蹄地发现这个世界,如同孩子们雀跃地捕捉昆虫一样捕捉自然的美丽。在新奇的想象的牵引攒动下,流淌在笔端的文字自然充满童真童趣,给人安心平和的力量。
诗人把孩子比做乞丐,这样的诗句足以打动任何人:“孩子有成堆的黄金与珠子,但他到这个世界上来,却像一个乞丐。他所以这样假装了来,并不是没有缘故。这个可爱的小小的裸着身体的乞丐,所以假装着完全无助的样子,便是想要乞求妈妈的爱的财富”;诗人抓住了孩子微妙的心理,使得孩子对母亲的眷恋跃然纸上:“如果我是一只小狗,而不是你的小孩,亲爱的妈妈,当我想吃你盘里的东西时,你要向我说‘不’吗?”在诗人眼中,群树可以踮起脚仰望天穹,雾可以像爱情一样在山峰心上游戏;在诗人眼中,太阳从大路尽头的树林后冉冉升起的一瞬,也能幻化成瀑布般的诗情。
正如孩子对成年人的世界有无限的好奇与向往,泰戈尔这样一位天真烂漫的诗人,对大自然也有异于常人的热爱与亲近,在美好的景色、悦耳的声音和扑鼻的芳香给他带来的愉快当中,他不会紧锁住自己感官的大门。春天、雨季、夜晚、阳光、白昼、天空,这些寻常的景象时常徜徉在泰戈尔的诗句里,牵动着我们的心绪。“白昼更加深沉地投入黑暗之中,那已经收割了的孤寂的田地,默默地躺在那里”,“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尖锐的歌声。他穿过看不见的黑暗,留下他的歌声的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这样的诗句在泰戈尔的诗集中俯拾皆是。
诗人唱道:“我的歌将坐在你眼睛的瞳仁里。”幼年的我就这样如醉如痴地看他唱歌,虽然可能会错了词的意思,或者辨不清曲的旋律。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权当泰戈尔只是在倾诉而不是在指引。况且那剔透的童心,本就是一首诗。
二、恒河畔的棕榈树
及至成人,我依然离不开泰戈尔的诗。成人的世界匆忙逼仄,似乎没有时间和空间来容纳泰戈尔的絮絮低语,但泰戈尔的美丽沉静如许,并不因此褪色。这时候我再看泰戈尔,觉得他更像是恒河畔一株会唱歌的棕榈树,呼吸着印度洋的风雨,柔和地唱出内心深处的无奈;他歌唱着生命的荣枯、现实世界的欢乐与悲哀,也歌唱着对印度这片土地的热爱。
在他的诗中,有来自遥远异邦的旅人,有娇柔多情的少女;有百鸟的歌唱,有孤苦的单弦琴,也有凋枯的曼陀罗花;有树影婆娑的村径,有堆满稻谷的庭院,也有面纱般的紫雾流荡的日暮……诗人所描摹的都是印度平凡的景象和普通的男女,没有做作或伪善,没有高傲或空虚,一切都神圣和普通,只有诗人满满的爱,也揭示了生活中的许多真理和微妙。
在泰戈尔的笔下,印度充满了神性的诗意,是一片苍凉、宁静、圣洁的土地。在印度的乡村,少女们踏着晨曦采集花朵,晚霞出现时,她们就用瓦罐在水箱和井里取水。这种清晨与黄昏的静美,这种印度独具的世俗情调和如诗的意境,是泰戈尔对印度最贴切的表述,让人在薄暮时分夕阳西斜的时候,在逐渐模糊的影子里,感到了印度的神秘与美丽。他动情地说,“我能生在这一片土地上,因此我有运气去爱她”。他又微笑着说,“国王的权柄,有钱人的财富,在人世间都是属于死亡人的”,然而那爱的目光,却是“万世长存”的。
为泰戈尔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吉檀迦利》是一曲爱的颂歌。诗人以颂神的方式完成这一部集子,表达了对那位伟大的朋友,那个可爱的恋人,那个泛舟河上弹奏琵琶的陌生人的敬慕与爱意,与此同时也表达了对印度这片土地的深情。《吉檀迦利》的深邃幻丽让人沉醉,像高远的天穹,像恒河的波影,又像懒懒的微风掠过心上,奏着潺湲的乐声。诗人唱道,“让一切欢乐的歌调都融和在我最后的歌中——那使大地草海欢呼摇动的快乐,那使生和死两个孪生兄弟,在广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乐,那含泪默坐在盛开的痛苦的红莲上的快乐,那不知所谓,把一切所有抛掷于尘埃中的快乐。”当读到这样的诗句,我们内心潜藏的低沉消极的意念都会一扫而空,只剩下平静。这些诗歌不是风暴的产物,却显出一种强大的力量,是一种植根于印度大地的神性力量让泰戈尔的诗歌如此不平凡。
《飞鸟集》的结束语是,“我相信你的爱。”这也是我想对诗人说的,我相信他的爱,相信他对恒河的爱,对印度的爱,对人类的爱。
我知道,用“天真烂漫的孩子”和“恒河畔的棕榈树”来描述对泰戈尔的印象过于粗糙和浅薄,但泰戈尔这样一个简单纯粹的赤子,似乎也只有孩子和树这样美好的事物可以更好地诠释。孩子和树是什么?是真,是爱。
《吉檀迦利》第一篇的结尾说:“许多时代消逝了,你的赐予依旧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地可以容纳。”感谢泰戈尔,让我在拥挤不堪的日子里,仍有一道曙光。感谢泰戈尔赐予的满满的爱。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