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茜
宁静的夜里,倚在柔软的床,夜的恬静让人不舍晚安,于是又翻看枕边的故事。
曾经做过的文艺的梦,应是闲静的夜陪伴美丽的诗,然后在香水般芳香美好的梦中入眠。菩提树、恒河边、吟游的诗人、冥想的智者……梦中的印度,遥远而神秘,美丽得仿佛是梦幻,一首首美丽的诗,像散落的星辰,而心便是夜晚深蓝色的天际。
而今日的夜晚,翻开这本集子,抚摸哭泣的文字,却也翻开了另一个印度,另一个泰戈尔。
他的诗,是爱,是美,是哲思,有神秘;而他笔下的故事,却是悲悯,是愤慨,也是无奈,也是伤感。一个浪漫,如梦境的美好;一个现实,如生活的多艰。
他以诗名而被世人称颂,却也写下了众多的小说,并开创了印度文学现实主义的叙事传统。那妙笔生花、爱憎分明的故事,如一幅生动却色调深沉的画卷,勾勒出印度19世纪20年代城乡生活的种种,带着作家的良心与悲悯,责任与情怀。他笔下众多让人愤慨的故事,如一把刺向社会的刀子,却亦带着几分力不从心的无奈。
也许是出于对女性的尊重,抑或是现实的可怕让人最为揪心,泰戈尔笔下众多的故事,都将目光投向了女性。而对于读着这些故事的我,也许是出于同为女性的机缘,让这些女孩们的故事,变得格外刺眼。她们的生活,仿佛和我处在不同的世界。她们的故事,让人愤慨,亦哀婉动人。
这个夜晚,借着这故事中的文字,跟随泰戈尔,去远方吧,回到过去,来到那个有着古老的传统,美好却也曾凄惨的旧时的印度,只为遇见你们,我亲爱的女孩。
“笔记本”
遇见乌玛是在一个傍晚,吃过晚饭,散步的时候。夏日的傍晚,暑气已经渐渐退去,而天还算明亮。街道上不时传来牛的叫声,它们在这个国度生活得很是自由。
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一个人坐在树下,借着还未离去的阳光,像拿着什么宝贝一样抱着一个精致的笔记本,用一支斑驳生锈的旧钢笔,很认真地写着。她的衣着微微破旧,头发梳得也不是很整齐,然而,她写字时候的神情,却有一种专注,和由内而外的愉悦,让人不禁忽略了她的穿着,而为她的神情所打动。她叫乌玛。
我走上前去,想和她说说话,走近叫了她一声,却把她吓了一跳。
“你有个很可爱的本啊。”我对她说。她只是腼腆地笑笑,微微低着头。
“你上学了吗?”
她点点头,然后抬起头,微笑着,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又开始低下头写上几笔,然后再抬头看看我。
“乌玛,快回家。”我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是戈宾德拉尔,乌玛的哥哥。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快,似乎来自异国他乡的我的关切此时被视为一种侵犯。
小女孩紧张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湮灭在男人的呼喊中。她紧紧抓着她的笔记本,跑回了家。
再次遇见乌玛,已经是两年后。我带了几本当作礼物的童话书和精美的笔记本,又来到了这个印度小村庄。
乌玛的哥哥说,乌玛已经嫁人了。9岁的女孩嫁人了,哥哥平静地告诉我。夏日乡村草丛里的鸣虫,吱吱喳喳地唱着属于它们的平静的歌。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软弱。
我向他打听乌玛的去向,而他说:“乌玛现在的生活很好,请不要去打扰她。”语气有些严肃。
离开乌玛家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在喧闹的集市上,我见到了乌玛。
瘦小的女孩,脸上却已有了岁月悲凉带来的沧桑和静默。她跟在一个成年的男人后面,表情怯懦。那一高一矮的两人对于我来说很难想象他们的关系是父女,还是夫妻。
女孩儿的眼神回避我的对望,她的躲闪透露出她遇到的困境。
我冲上前,和乌玛身旁的印度男人说:“我是乌玛的朋友,可以让她和我单独聊聊吗?”
男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提示着我异乡异客的身份,但他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虽然带着几分不快。“赶紧回家,别错过做晚饭。”他对女孩抛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我和乌玛坐在一棵大树下,树阴散漫地挡住阳光。她哭了,默默地流泪,没有啜泣。
我也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几本书和笔记本塞到她怀里,却被她推了回来。
“我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谢谢你,姐姐。”她从嘴里挤出一句话,然后把头埋在怀里,流泪。我一时无语,只感到心里一阵难以吐出的冰凉的堵。此时的我,能给予这个女孩的,仅仅只有内心的怜悯,而她需要的却是拯救与力量,而我甚至说不出一句恰当的安慰话。
女孩抹着眼泪跑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树下,喧闹的集市,这一刻特别安静。
“女乞丐”
克什米尔的一个小村庄里有一个发疯的女乞丐,她到处流浪乞讨,每到晚上就一个人坐在破旧的茅屋里哭泣。我遇见她,是一个清晨。她敲我的门乞讨,破旧而凌乱的头发和衣着吓了我一跳。然而挡在额前的几缕头发之下的憔悴的面容上却依稀可以看见曾经的美丽。
她叫科莫尔。
那天晚上,房东太太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那时候,她一定很美吧。”我说。
“是的,那时候科莫尔也是富贵之家的小姐呢。可是后来……”
透过窗外望去,村子四周绵延起伏、高耸入云的群山,把村子里一间间小茅屋包裹得隐没在幽暗的树丛中。几条湍急欢快的小溪流经成的绿阴,滋润着村中茅屋周围的土地,卷着从树上落下来的花朵和树叶流入附近的一个湖里。远处的池塘,平静祥和,映着天空的阳光和云朵。美丽的小村庄,像是诗人的梦境一般。
在这如梦的幻影之中,我仿佛看见,一对美丽的男女少年,手拉着手,在月色下,在森林里,在池塘边,快乐游玩。
然而有一天,女孩的父亲去世,女孩家也渐渐衰败下去。边陲爆发了战争,男孩奔赴了战场。
冬天,女孩的母亲卧床不起。冰冷的夜晚,冒着风雪出门乞讨的女孩,却又遭遇强盗的绑架。焦急的母亲心急欲焚,狡猾的奸人却趁机而入。远方的战火已经停息,男孩却锒铛入狱。女孩成了奸人的妻子。
那一日男孩归来,却因为习俗的阻碍,无法与女孩团圆。满怀期待的女孩,却在希望中破灭了梦想。她的心灵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以癫狂的方式,转移了悲伤。
村庄还是一样的恬静美丽。科莫尔的伤悲似乎并没有在这个宁静的村庄留下痕迹。房东太太锅里的咖喱味道,告诉我中午的临近。
癫狂,是一种应对外界压抑时的转移和自我保护。也许当你的神智不再清楚,你的痛苦便不再清晰。
科莫尔,此时的我,却只能当一个旁观者,静默地听你和你的故事。
合上书,故事里的她们仿佛还在身边,还在眼前,然而她们的世界,却又那样遥远。
闭上眼睛,任思绪飞扬,恍惚中的时光又变了形状,渺渺中,一位年迈老者的形象进入了我的视线。
老人背着手,徘徊于初见暮色的傍晚的恒河边,脸上凝重的神情告诉人们他的心事重重。
“印度的女性低下的地位和悲惨的处境是政、族、神、夫四权束缚的结果。”他说,语气坚定,慷慨中带着无奈与悲愤。“历史的沉重,宗教的压抑,都让这些女人的命运充满了波折。”
“如果历史太过沉重,那么可以重新开始吗?如果宗教太过压抑,那么可以抛弃宗教吗?”我用急切的口吻,问着稚嫩的问题。
然而,老人只是笑笑。
“如果家庭太过束缚,那么可以走出家庭吗?”
老人还是笑笑,嘴角上扬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凄然,他说:“印度,印度可以割断历史吗?可以离开宗教吗?可以抛弃家庭吗?可以吗?”
他转身,面向恒河,望着对岸被晚霞染成暗红色的天空。
“如果每个女孩,都能有一支笔,都能有一本书,能有一间教室,那么在不远的未来,也许一切都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可她们,能吗?她们可以受到教育的拯救吗?”
老人喃喃自语,没有回头,消失在人群中,消失在我眼前,消失在这一夜我的脑海中。
他是泰戈尔。
夜已深沉,寝室里寂静一片,唯有我的灯光还在留恋着喧嚣的白天。
如今的印度,又是怎样的情景,那里的女孩,可还能懂得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悲伤?
他说,教育可以改变印度,改变印度的女孩,而他走后的日子里,印度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树下还有没有默默流泪的女孩呢?
今天的我们,是否已离开了泰戈尔的时代?
其实我希望,那样的故事已经远去。
其实我希望,你们不会再懂得曾发生过的伤悲。亲爱的女孩。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