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落在中国的心

第七十二章 面纱后的她——泰戈尔短篇小说中的女性

　　李喆

　　亲爱的泰翁，翻开你的短篇小说，我频频见到了女性的身影。你耐心地、仔细地讲了一个又一个女性的故事，让我为异国的她们欣慰、伤感、叹息。我想，这不仅是故事，更是发生在印度土地上的历史和现实。让我尝试着揭开美丽的面纱，离你笔下的她们，更近一点。

　　命运之殇

　　一句“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绕上裹布，缝上针线，生生缠出中国历史上千年的“三寸金莲”。那“小脚一双，泪水一缸”的悲楚，束缚了多少柔美的憧憬，折断了多少尊严的羽翼；一副“第二种骨架”，撑起鲸骨象牙，勒紧肋骨内脏，苦苦维持着欧洲女性挺拔苗条的身段。那迷人的线条、婀娜的体态，刺穿了多少健康的生命，摧毁了多少爱美的青春。我曾以为身体的折磨是女性最不堪回首的噩梦，但你却说，历史会裹挟社会宗教的混沌，以更加狰狞的面目扭曲着女性的命运，堂而皇之地折磨着印度大地上那些温暖而脆弱的生命。

　　你悄悄跟随着寡妇迦冬比妮，俯身倾听她对心爱的侄子的喃喃细语，亲眼目睹她被抬入火葬场，然后在漆黑的夜晚醒来。你无法帮她辨明死活，只能以“死人”的身份寄居在婚前好友的家中，备受屈辱。在终于醒悟自己还是“活人”的时候，那愤然的呐喊“我没有死啊，我没有死”却无法换来亲人的承认，最终“以死证明，她原来并没有死”。

　　你娓娓讲述着莫哈玛娅一生，当我还沉浸在拉吉波羞涩而坚定的告白时，她哥哥的冷酷出现拉开一系列悲剧的序幕：被迫嫁给奄奄一息的老婆罗门，在火葬场举行婚礼；第二天便成为寡妇，被绑在火葬堆上焚身殉夫，遭受毁容；大难不死后投奔拉吉波，却因一层薄薄的面纱阻隔，无法享受婚姻的幸福；最终因为丈夫的失信绝望出走，走向生命的终结。

　　你深邃的目光离不开这些美丽而不幸的女子，匆匆用笔记下她们命运中的恐怖与曲折，可这数笔“匆匆”却奇谲得同一场闹剧，完整得像生生不息的生命长河沉淀下的起伏。你故事中的偶然、美好、残酷、憧憬、绝望不着痕迹地嵌入印度传统的根基，在宗教的肃穆下祈祷，在社会的沉重中挣扎，向这个走向文明的世界大声控诉真实上演在印度女性生活中的种姓、童婚、殉夫、包办、虐待……你没有把《摩奴法典》的冰冷规定记下，但那些充满种姓歧视、男尊女卑、失却人性的法律认知已深深浸入每个人物的言行，渗入他们无法摆脱的命运血骨之中。历史传统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困住了所有渴望爱和自由的人生。

　　看到库苏姆走向河水的怀抱，我叹息了；触到宾杜双手的冰凉，我心痛了；听到女乞丐的哭泣声，我流泪了。可你，还是那么冷静地、坦荡地讲着她们的故事，撕扯着印度传统中溃烂流脓的疮疤。你用心良苦地取舍素材，安排情节，时而紧促，时而舒缓，用巧妙的结构串联起一段沧桑的人生。这些属于苦与痛的故事带着被理想文明宠坏的我们走入印度女性生活的现实，她们用泪水与血水汇成的生命长河倒映出历史和传统肆意搓揉女性命运的历史事实，构造一个“理所当然”之外的“悲惨世界”。

　　诉请之愿

　　你是一个深刻的哲人，能够拨开琐屑，抚摸本质，构筑一个循环复杂的因果轮回。可是你又是那么的细腻，把耳朵贴在每一个人物的嘴旁，用手感受她们胸口的跳跃，以一颗包容而忠诚的男性之心倾听印度女性的情。

　　你定是一名天生的诗人，才能用诗化的语言诉说深情：“那些有生以来除了嘴唇的颤动之外没有语言的人，学会了眼睛的语言，这在表情上是无穷无尽的，像海一般的深沉，天空一般的清澈，黎明和黄昏，光明与阴影，都在这里自由嬉戏。”素芭的眼睛在你诗一般的语言中发亮流转，那流畅整齐的句式、朗朗鲜明的节奏像一支乐曲般婉转悦耳，她的孤寂、忧伤在蕴含丰富的大眼中闪烁，无言却令人沉醉，无声却让人怜悯：“从小她就生活在这河岸上，在这休息的时候，如果不是这河水伸出手来，把她拉入自己的怀抱，那么还有谁来拉她呢？”你看似随意的一问，却在凝练的含蓄中道出库苏姆诗意的生命尾音。河水的怀抱像母亲的温暖，水流的叮咚似脚镯轻响，一个年轻的女孩对童年的无忧的怀念和情意的向往在这隽永的韵律中缓缓淌出，耐人寻味而意蕴深长。

　　你定是一位出色的画家，才能用真实的细节展现深情。你曾用字句勾勒出这样一幅画：少女勒袒静静坐在门口，屋内的灯光透过门缝将这个纤弱的身影印在墙上，她的双唇分分合合，手指划来划去，像哑剧一般静默，空气中却漂浮着“咿咿啊啊”的回音。在这个孤单却暗涌着暧昧的希冀的画面中，洋溢着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悸与温存。我仿佛可以看到勒袒两颊隐隐浮现的粉红，贴在额前的细黑的发丝和指尖划动时的谨慎与珍惜，她的心砰砰跳动，似乎要跳出胸膛，穿过门板，痴痴落在邮政局长手中。一个细节、一幅画面、一份痴情，定格在少女孤独的人生的最美时刻，感动了轻轻摩挲书页的我。

　　你定是自然虔诚的孩儿，才能用自然的环境衬托深情。就在科莫尔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那个夜晚，“浓密的云雾遮住了满天的星斗，可怕的雷声在每个山谷中回响，雷电不断地耀眼闪光，照亮了每个山岗。霎时间大雨滂沱，狂风大作。”是科莫尔的悲痛？还是寡妇的绝望？强烈而复杂的情感在电闪雷鸣中酣畅淋漓，那是对爱情流逝的呐喊，那是对疾病愤然的咆哮，那是两个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女性的凄惨呻吟。你也定是为她们感到痛苦，才会把这浓情寄予天地间最骇人的自然力量，用这自然的情景的激荡撼动读者的心。

　　在你的笔下，每一位女性都沾染了抒情的浓墨，她们是生命的载体，更是情感的主体，抒发着撼动人心的情感力量。这些情渗入字句中，凝在细节里，寄于自然间，让人物故事因为细腻的情意而丰富饱满，对爱、对命运、对梦想的共鸣久久回荡在你我之间的互动中。

　　觉醒之念

　　你总忍心将现实的残酷赤裸裸地再现于笔下，让在印度社会中苦苦挣扎的女性们用生命去实践印度传统文化所要求的忠贞、忍耐和无私，而她们个人的需要与追求则受到无情的打压，甚至在人格与肉体上惨遭摧残，最终都走向了人生的悲剧。但又是为什么，我总能在丑恶中读到美好，在荒谬中看到希望？

　　我站在河边的台阶上看恒河水汩汩向前流去，听水花激荡起库苏姆那没有爱情幸福的哀歌，而那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身影成为台阶上最美好的剪影，那虔诚的信仰与纯洁的爱情为台阶留下最富诗意的回忆；我登上克什米尔的小山顶，每天都能听到晚风带来寡妇放声痛哭的声音，而那凉爽的树荫下，始终回荡着少年男女愉悦的笑声和朗朗的读书声。你从不把生活描绘成一副美好的田园图画，却一直不遗余力地歌颂那些低贱却单纯的普通女性身上的美好人性，用无情的故事启发人生的意义。

　　你承认印度女性的无助，却仍然用她们的精神点燃希望的星火：姆丽纳尔从自己和宾杜在夫家受到的不公待遇中彻底认清了旧式婚姻家庭对女性的伤害，写下了反抗的宣言书；吉丽芭拉不消沉于丈夫的冷落欺凌，投身于艺术的舞台，大放光彩。即使如迦冬比妮一般以悲壮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并不多余，却也是对遗弃寡妇的反抗，抗争意识的觉醒。

　　我感受到你对传统伦理道德对女性的束缚与迫害的愤慨；我听到你努力争取女性解放的呼喊。我深切认同你不仅“揭示”在印度社会中女性走向毁灭的真实图景，还通过塑造认同自我价值、追求人格解放的女性形象来启发寻求出路的尝试。印度历史与传统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实在太过沉重，直到今天，仍然能看到印度人民为解放女性进行不懈的努力。而你笔下的这些点点星火，不仅点燃了印度女性的希望，还照亮了她们为实现女性价值、提高女性地位的道路。

　　亲爱的泰翁，你曾说：“上帝派遣妇女来爱这个世界。”而“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它定晴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女性以她的柔美与善良温暖了世界，却也因其无助的脆弱承受了太多的苦痛。幸而有你，用你成熟优美的笔触带我们走入印度女性的世界，让我们享受她的爱的同时，学会爱她。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