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舞

第七章 冷菜厨子

　　一：做冷菜的厨子

　　明宣德二年（公元1399年），宣宗皇帝朱瞻基再位。朱瞻基的宰相就是郭安。郭安这天散朝后，他气呼呼地回到府里，管家郭祥凑上前来，小心地说道：“郭大人，府上新招的两位厨子来了！”

　　郭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名帖，皱眉道：“刘易牙一年500两？廖理肠竟要1000两？他们的做厨的工钱怎么这么贵？……”

　　郭安尊崇儒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古训，他对饮食的要求近乎苛刻，相府内已经叠换了十几位有名的厨子了。郭安手里有一册《天下名厨谱》，那里面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的名字，郭祥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把两个冒牌货请到了府里。

　　郭安裨补阙漏，理国治吏，政绩斐然。今天早朝，宣宗皇帝朱瞻基突发奇想，他竟要征调天下的玉工，在皇城的御花园中，用玉石刻一个五亩方圆的《大明疆域图》。这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说要征调玉工的费用，光说那七彩的玉料，就得装上几百马车！

　　郭安毫不客气，当殿否了宣宗皇帝劳民伤财的旨意。宣宗皇帝气得脸都绿了，他叫道：“郭安，朕要做些什么，不用你这个宰相管！”

　　郭安凛然奏道：“奢侈铺张，乃殷汤商纣的亡国之道，请陛下三思呀！”

　　宣宗皇帝将龙书案拍得山响，吼道：“大胆，你竟敢拿朕和商纣做比较，真是反了，反了！”

　　金銮殿中的大臣急忙将这对吵架的君臣劝开，郭安下了金殿，还一路跳着脚叫道：“不成，就是不成呀！”

　　郭祥一见主人生气，他两手连摆道：“廖理肠的手段我不知道，这刘易牙厨艺好生了得，他竟能把薏米做出了蟹黄的味道，一碗普通的萝笋双干汤，经他妙手蒸制后，那味道就是一碗浓郁的熊掌鲜贝汤呀！”

　　郭安是一位顶级的饕餮，他知道，一个厨子能把猴头燕窝做得肥脂甘美，那并不叫什么真功夫。能把普通的材料，做成绝品的美味佳肴，那可就不是一般的手段了！

　　郭安手一摆，道：“见！”

　　郭祥领着刘易牙和廖理肠走了进来。刘易牙圆圆胖胖，脑门发亮，倒有几分名厨的气派。廖理肠干干瘦瘦，眼角低垂，毫无精神。说他是厨子，恐怕鲜有人信。

　　刘易牙和廖理肠给郭安见过礼，郭安问道：“二位都擅长什么菜式？”

　　刘易牙抱拳道：“天下的名菜我都会做！”

　　郭安听刘易牙自吹自擂，心中不喜，可是廖理肠的回答却差点把他的鼻子气歪。廖理肠用手指了指刘易牙，说道：“他做不了的菜，可以找我！”

　　郭安眨巴了几下眼睛，他正要说出几个非常冷僻的菜难为他们一下，就听门官进来禀报：“相爷，邓侯两位尚书求见！”

　　邓明和侯西鼐分别是吏部和礼部尚书，他们都是郭安的好朋友，今天郭安大闹金殿，邓侯两位尚书是劝他注意言辞，莫惹皇帝生气来了！

　　郭安听两位尚书说完，他呵呵笑道：“自古道--文死谏，武死战，不然我们就白吃朝廷的俸禄了！”

　　郭安慷慨地讲完，邓明和侯西鼐只剩下偷擦冷汗的份了。郭安看着自己的两位好友，他真诚地说道：“今天我府上新来了大厨，两位大人中午就不要走了，想吃什么，随便点菜！”

　　吏部尚书邓明想吃长白山的白扒扦鼻，礼部尚书侯西鼐点的是海南的椰蓉调子鸡。郭安对新来的两个厨子问道：“这两道菜能做吗？”

　　刘易牙想都没想，道：“这两道菜，我经常做！”

　　椰蓉调子鸡和白扒扦鼻味道绝美，郭安也就吃过那么几回，刘易牙答应得如此爽快，看来他真不像是在胡吹大气。

　　郭安对廖理肠道：“你给本相做一道我没吃过的菜吧？”

　　廖理肠摇了摇脑袋，道：“谁知道您没吃过什么菜呀？”

　　郭安用手指着屋内的一把椅子，没好气地说道：“这椅子我就没吃过！”

　　廖理肠拿起了椅子，神色平常地道：“请三位大人稍等，我就用这把椅子做道菜吧！”

　　干品的扦鼻、椰蓉和子鸡相府的干料库中都有，经过一个时辰的蒸制，椰蓉调子鸡和白扒扦鼻被小丫鬟们端了上来。

　　廖理肠劈了那把檀香木的椅子，他竟用檀香木烧烟，做了一只檀香熏铁鸡端了上来。这烟熏铁鸡其骨如铁，肉硬似柴，可是吃在嘴里，却有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最奇的是越嚼越香，果真是一道下酒的佳肴呀。

　　三个人酒至半酣，没想到郭祥却一路小跑闯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道：“相爷，圣职，圣职到了！”

　　二：要命的两道菜

　　郭安当殿叫宣宗皇帝下不来台，朱瞻基的报复随后既到。圣职上写的明白，当今天子给郭安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宣宗皇帝要到宰相府中，品尝两道名菜，这两道菜分别是--灸烤山驼峰和象虎盖山河。

　　接完圣职，郭安急忙派人去传刘易牙和廖理肠。片刻，刘易牙就跟在郭祥身后跑了过来，郭安皱眉道：“廖厨师呢？”

　　刘易牙一呲牙说道：“廖厨师早上喝多了酒，正睡觉呢！”

　　郭安忍住怒气，他把皇帝的要求一说，刘易牙点了点头说道：“宰相大人，这两道菜我会做呀！”

　　灸烤山驼峰是一道西疆的菜式，难点是用油核桃炭灸烤驼峰时的火候。象虎盖山河原料有两种，一种东北的老虎筋，另一种是暹罗国的象鼻子。蒸制这两种罕见的东西，对厨师的厨技要求自然非同一般！

　　郭安听刘易牙会做这两道菜，他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郭安拿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命郭祥领着刘易牙去采买做菜的原料，两个人去了半天，最后又急匆匆地回来了。

　　郭祥只在京城中的八珍生料店买回来了一只山驼的驼峰，烤驼峰的油核桃炭却没有货。更叫人担心的是--象拔和虎筋在店里刚刚售完，也是无货可供。郭安叫道：“怎么能没有呢？即使花大价钱，也一定要买来象拔、虎筋和核桃炭呀！”

　　刘易牙摇了摇头，说道：“确实没有这三种东西！”

　　油核桃炭是炭中的极品，燃烧快，火力猛，是灸烤驼峰不可缺少的东西。可是今年西疆的油核桃谷遭了雹灾，油核桃还未成熟，便被砸落再地。没有成熟的油核桃，自然没有油核桃炭。没有油核桃炭，灸烤驼峰根本就无穷谈起。

　　京城中的八珍生料店是百年老号，是凡大明境内所有的山珍海味都有供应，今天一大早，象拔和虎筋便被大内总管全都高价买走了。除了这家八珍生料店，其他的店铺中根本就没有这两种东西出售。

　　八珍生料店的老板告诉刘易牙，想叫他们再进这三种东西可以，但至少也得两个月之后。当今皇帝可就给了郭安三天备菜的时间，没有了象拔虎筋和核桃炭，自然无法完成这两道菜，郭安完不成圣意，就是抗旨不遵，别说他的官职，脑袋都有落地的可能。

　　宣宗皇帝朱瞻基这是存心找郭安麻烦来了。刘易牙见郭安发愁，他走到郭宰相身边，低声说道：“郭大人，您真的不用发愁，我做不出的菜，廖理肠会做呀！”

　　郭安用半信半疑的口气说道：“廖理肠，成吗？”

　　一转眼，三天的时间过去了。宣宗皇帝朱瞻基上完早朝，皇帝坐着龙銮，直接来到了相府。

　　朱瞻基虽然满脸笑意，可是郭安的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紧。献茶已毕，朱瞻基驾临花厅，花厅上酒席已经备好，十八个鲜香扑鼻的各地名菜摆在了桌子上。桌子的中间，留下了两个空菜位。

　　朱瞻基点了点头，说道：“灸烤山驼峰可是烤制中的一绝，郭相，你能不能叫厨子给朕表演一下烤制驼峰的绝技呀？”

　　郭安擦去头上的冷汗，连忙说好，十几个在厨房打杂的家人一起忙碌，炭炉点火，烤制驼峰的家什已经备好。刘易牙给宣宗皇帝见过礼，然后手里端着烧烤的铁叉子，走到了花厅下。

　　刘易牙用铁叉子叉起了驼峰，然后他高叫一声--开始！那驼峰刚放到炭炉的红火上，就见四周的院墙上，忽然站起了一百多名手持铜镜的家人，他们把手里的铜镜迎着太阳，然后将铜镜的反光对准了炭炉上的驼峰。

　　木炭的温度不够，廖理肠竟想出了借光增温的办法。随着太阳光的叠加与聚集，驼峰的温度陡升，随着驼峰“吱吱”的作响声，驼峰内的脂肪变成油汁一滴滴地落到了炭火上，炭火上竟窜起了三尺高的耀眼火苗。

　　灸烤是最原始的一种做菜方法，而这道灸烤山驼峰必须要用最强的火力才能完成，驼峰中没有肉筋骨膜，有的全都是白哗哗的脂肪。这脂肪用炭火一烤，自然会往下滴油，如果火力不够，驼峰烤熟后，就会变成难以下咽的干油渣子。借光助火，补救了普通木炭火火力不足的毛病，廖理肠想出的烧烤手法果真是神来之笔呀！

　　刘易牙烤的驼峰外焦里嫩，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没有肥腻的感觉，朱瞻基尝罢此菜，无奈之下，只有轻轻点头。

　　可是象虎盖山河被端上来的时候，郭安的心就悬到了喉咙眼。他担心地是，没有大象的鼻子和老虎的筋，廖理肠纵使手段通天，他也不可能完成此菜呀。

　　小丫鬟揭开银盘子上的盖子，一股海鲜味竟如春潮般，顷刻便在花厅中弥漫开来。廖理肠竟把这道菜改成了一道海鲜菜。

　　海鲜象虎盖山河--主料用的是象拔蚌，辅料用的是虎鲨筋，朱瞻基在圣旨上也没框定做这道菜，一定得用象鼻子和老虎筋做，用象拔蚌和虎鲨筋做的这道菜亦是一绝，象拔蚌的蚌肉脆口弹牙，回味无穷。虎鲨鱼筋呈现半透明状态，嚼劲绝佳。

　　宣宗皇帝派人将象拔和虎筋全都收走，谁曾想廖理肠无中生有，成菜奇妙，宣宗皇帝找不到郭安的毛病，他踌躇地拿起了玉筷，刚尝了一口菜，便一发不可收拾，这道海鲜菜，真的能鲜掉人的眉毛，勾出人的魂魄呀！

　　宣宗皇帝吃罢了海鲜象虎盖山河，他拍了拍肚子，转头对郭安道：“京城的厨界藏龙卧虎，郭宰相的府中更是大有能人呀！”

　　三：真正目的

　　宣宗皇帝前几天在读一本古书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个关于百果千蔬醒目汤的记载，朱瞻基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就住在相府，他明天上早朝之前，就叫郭安拿百果千蔬醒目汤当早点了。

　　百果千蔬醒目汤别说是喝，郭安听都是第一次听过，安排宣宗天子在相府中住下后，郭安直接来到了后厨房。

　　刘易牙和廖理肠就着一盘猪耳朵，一碟花生米，正美滋滋地喝着小酒呢。郭安先把他们称赞一番，然后一说那怪汤的名字，刘易牙摇摇脑袋道：“那个汤我不会做，您找廖厨师吧！”

　　廖理肠将杯中的残酒一下倒进了喉咙，他咧着嘴说道：“这道汤我虽然没做过，可是我知道怎么做！”

　　郭安急忙抱拳说道：“本相就拜托两位了，明天一早五更天，圣上点名要拿这道汤当早点！”

　　廖理肠摇摇脑袋说道：“要是制作这道汤那么容易，它就不叫绝品汤了！”

　　百果千蔬--看这汤名就会知道，制作这种汤需要一百种水果，一千种蔬菜，即使没有那么多水果和蔬菜，至少也要把京城能找到的果蔬都找来吧！

　　郭安点了点头，急命郭祥领着一百多名家人，大家分头到京城中的水果店和蔬菜摊去买制菜的原料去了。

　　两个时辰后，那一筐筐的水果和蔬菜就堆满了厨房的院子。刘易牙每样水果和蔬菜都挑了最好的一个，挑出的两大堆蔬菜和水果就堆到了厨房的砧板之上。

　　郭安看着两大堆果蔬，眉头不由得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廖理肠笑道：“郭大人，您放心，明天一大早，我定会把这道菜做好！”

　　郭安摆了摆手道：“廖厨师，您多多费心吧！”

　　廖理肠一见郭安不走，他便将蔬菜按照酸、甜、苦、辣，涩味分成五堆，那些水果，被廖理肠按照红、白、绿、紫、黑分到五处。廖理肠抄起了厨刀，正要动手去切水果，郭祥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原来宣宗皇帝睡不着觉，他想找郭安陪自己下棋。

　　皇帝有命，郭安哪敢不去，他直奔宣宗住的西暖阁，宣宗已经把围棋棋盘摆在了桌子上。郭安的围棋下得不错，可是宣宗的围棋下得更好，两个人势均力敌，五盘之中，互有胜负，这时，外面传来了三更的谯鼓之声。

　　郭安偷眼一看宣宗皇帝，朱瞻基棋兴正旺，竟丝毫也没有疲惫的样子，两个人又下了三盘，已到四更天了，郭安正要站起身来，请皇帝休息，没想到宣宗皇帝一摆手，道：“再下三盘，天就亮了，然后我们一起上朝去！”

　　郭安在椅子上如座针毡，因为心神不宁，最后这三盘棋，竟全输掉了。听着府内的五更更鼓声，宣宗皇帝一推棋盘，说道：“传--百果千蔬醒目汤，朕要上早朝去了！”

　　郭安急忙推开房门，没想到刘易牙和廖理肠已经将百果千蔬醒目汤做好了，宝汤就被放在一只戴盖的大木托盘中，四个小丫鬟各自持着大木盘子的一角，站在门外正侯着呢。

　　四个小丫鬟进屋，那个戴盖的大木盘子就被放在了八仙桌上，朱瞻基也想知道木盘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更想亲口尝尝百果千蔬醒目汤的美味呀。

　　廖理肠见皇帝和郭安凑了上来，他一挥手，刘易牙掀掉上面的木盖子，宣宗皇帝和郭安竟一起“啊”了一声。

　　只见那木盘子里面放着一只二尺见方的白玉盘子，白玉盘子上放着用水果片堆砌而成的梅、兰、菊、牡丹和荷花的花雕，这五色花雕刀工精美，形态逼真，令人眼睛一亮，精神一振，心底一明。赏心悦目的花雕看完，廖理肠从身后的食盒里，拿出了五个小罐子，将里面的五味菜汁分别淋到了五朵花雕上。

　　那清凉的菜汁之味扑鼻袭来，真的令人鼻关一爽，舌后一润，胃内一振。竟使人有一种想立即进食的感觉。

　　郭安一伸手，对廖理肠说道：“筷子呢？”

　　廖理肠说道：“这道菜不能吃呀！”

　　百果千蔬醒目汤只是餐前的一道观赏菜，开胃菜呀。郭安听廖理肠讲完，也不由得愣住了，那么多人一起忙活，这道菜竟然不是吃的，这也太奢侈了！

　　这道汤品记载在《帝王通鉴》的上面，讲的是五代十国《后赵篇》后赵国皇帝石虎的事，那石虎的御厨子每次餐前都会进百果千蔬醒目汤……宣宗皇帝就是想尝尝这道汤的味道，谁曾想这道汤竟是充饥的画饼呀！

　　后赵皇帝石虎的生活极其奢侈，上行下效，后赵国上下享乐成风，官员们哪还有心思管国家的兴衰。

　　后赵皇帝石虎只匆匆地再位15年，便被人推翻了。宣宗皇帝恍然大悟地道：“我今天才知道后赵灭国的原因--都是奢侈惹的祸呀！”

　　看着宣宗皇帝乘龙辇离开了相府，郭安激灵灵地打了冷战--原以为宣宗皇帝是要借着到相府尝菜的机会除掉他。可是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郭安是三朝老臣，成祖朱棣和仁宗朱高炽再位的时候，也不止一次地规劝过他郭安，生活不要太奢侈，可是郭安不贪不占，他花在美食上的银子，全都是自己的薪俸，不叫他吃遍天下的美食，那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郭安把两位先皇的劝诫当成了耳边风。郭安理国治吏的手段极高，朱家的天下离不开他郭安的打理，郭安享受美食，雷打不动，成祖朱棣和仁宗朱高炽除了干瞪眼，没有任何办法。

　　郭安可是百官之首，群臣的榜样，明朝的官吏中盛行奢侈之风，这股亡国之气的弥漫，他郭安绝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宣宗皇帝即位，首先便想对朝廷上下的奢侈之风开刀，可是怎么能提纲挈领地解决问题呢，宣宗皇帝首先在金殿上提出一个庞大的玉雕计划，郭安极力反对之下，首先造成君臣失和的假象。然后宣宗皇帝暗派自己的两位御厨来到了相府……一场借机报复，君王杀相爷的假戏演下来，郭安被吓出了几身冷汗后，他终于明白了朱瞻基的意思了。

　　郭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冲着朱瞻基渐渐远去的龙辇大叫道：“万岁，老臣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