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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羊

  这户姓麴的人家来大河湾村,是在一年的夏天。他家原本是船民,长年在淮河里打鱼为生,鱼少了,船破了,再难维持生计,干脆弃船上岸,做个种庄稼的农民。这家人不算多,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船上人的长相有特点,凭借我们孩子的一副眼光也能辨别出。男人精瘦干小,头脸手脚黑不溜秋的。人们常常说,这人长得黑,黑得三把抓不出一道白印子,指的就是这么一种人。常年接触水,水锈顺着脚趾、手指慢慢洇染全身,如胎记一般,上了岸,没个三年五载的休想消退去。女人也黑,还长着一个大P股,一双大脚丫,走起路来像鸭子似的往地上一拍一拍的,大P股也像鸭子似的往左摆一下,往右摆一下。两个孩子是挨着生的,大的个头不算高,小的个头也不瓤。有趣的是两个孩子各背着一只大葫芦。葫芦漆着大红漆,猛眼看上去,像是背着鼓。船上的孩子都得背这样的一只大葫芦。葫芦浮力大,孩子掉河里不下沉。这两只大葫芦护着这两个孩子的命,一背就背好多年。现在,两个孩子上岸了,大葫芦还背着,这成了船上孩子的一种标记。

  公社干部领着这样的一户人家来大河湾,与大队干部指手画脚一阵子,就把这户人家安插进村庄的紧西头。我们这儿的人家紧依淮河,房屋盖在庄台上。庄台属于拦河堤坝的一部分,却要比堤坝高、堤坝宽。村庄的紧西头是村庄的末尾梢,再往西就剩窄窄的一道拦河堤坝了。这户姓麴的人家就暂时把一间茅草屋盖在那么。

  村里的大人与村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注意的不是这户人家男人长得黑、女人走路像老母鸭,还有两个孩子身后各背着一个圆鼓鼓的大葫芦。他们嘴上念叨的是这户人家的姓。姓什么?姓麴。大河湾没有这种姓,方圆村庄也没听说过有这种姓。麴,读着拗口,写纸上,生产队会计认不得,村学校老师也把头摇得像抽风。村里人生意见,说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姓,他们家偏偏捡挑一个谁也不认得的姓,这不存心跟我们作对吗?

  麴,这个姓,他们自家人念“去”(qu)。“去”与“滚”同意,又与“屈”同音。村里人说,有什么好“屈”的,别的村庄能收留他们家?村里人又说,干脆姓“滚”算了,在大河湾觉得委屈,叫他们家滚得远远的。

  大河湾就他们一家单门独姓的人家,又初来乍到,肯定要受不少屈,遭不少欺。这么一种境况,这户人家早想到了。住是住进了大河湾,可要想融进大河湾,成为真正的大河湾人家,少说也得个三年五载的呀。

  这户姓麴人家的大人隐忍着。

  这户姓麴人家的孩子也隐忍着。

  农谚说,头伏萝卜,二伏白菜。那时候,土地归生产队集体管理。每户人家只有一点菜园地,叫自留地。这户姓麴人家来大河湾落户正赶上伏天里。生产队分给他们家两分地。这家男人赶一趟集,买回一把挖地的铁锨,买回一把整地的钉耙,买回一包萝卜籽,又买回一包白菜籽,就准备种白菜、萝卜了。他们家人吃过萝卜、白菜,却从没种过萝卜、白菜。一家人新奇得不得了,大人孩子一齐围拥进这两分自留地里,种萝卜,种白菜。这户姓麴人家把这两分自留地平均分为二分,一分地种萝卜,一分地种白菜。地挖好了,地整好了,一家人却不知怎么把萝卜籽、白菜籽种下地。

  女人说男人,你去邻居家请个人来种。

  男人摇摇头,不愿去。

  女人说,你去邻居家地里看一看,别人家怎么种萝卜、白菜,我们家就怎么种白菜、萝卜。

  男人又摇摇头,还是不愿去。

  这男人说,我不信萝卜籽种地里能长出白芋?白菜籽种地里能长出花生?

  最终这男人随便地、马虎地、不合章法地把白菜籽、萝卜籽种进地里去。

  菜园地种上菜,女人找来两捆麻秸,挨排排插出一道篱笆,拦鸡拦猪拦羊。这家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整天,总算把两分自留地围拦住。不想这家男人看见了,却叫自家女人、孩子把篱笆拆下来。女人说,四周的菜地都围着篱笆,就我们家不围,鸡猪羊进来了,还能长出一棵菜?男人说,我们家的菜地不怕鸡猪羊,就怕村里人想进进不来。女人糊涂了,不知男人说的什么理。男人说,大人进不来就算了,孩子想进进不来,戳烂胳膊腿,就不好说话了。

  女人说,怎么个不好说话呢?我巴不得戳烂肚子,肠子流出来呢。

  男人叹口气,说居家过日子还是少一事比多一事好。

  女人明晓男人的一颗心,领着自家的两个孩子把围好的篱笆拆下来。

  几天过后,两分菜地里的菜籽发芽了。这时候,萝卜不像萝卜,白菜也不像白菜,只有一星一点的绿。风吹过来,颤抖一下。风吹过去,颤抖一下。纤纤弱弱的,怎么看都不像萝卜、白菜的秧苗子。

  又过个十天八天的,两分菜地里的萝卜、白菜长出萝卜、白菜的模样了。萝卜的叶子毛茸茸的,白菜的叶子光溜溜的,见风见雨比赛似的往上长,满地洇染开绿,一篷一篷的,似一层流动的绿色云。

  再过个十天八天的,两分菜地里的萝卜长有手指那么粗;白菜也一棵一棵把叶片往大里长,乌油油的。

  这一天,这户姓麴人家的菜地进了村里的孩子,偷走一片萝卜,留下一片坑,还有散乱满地的萝卜缨。一个个萝卜坑新鲜着,一把把萝卜缨新鲜着,显然偷过没有好大一会儿。这家女人站在菜地里,一张脸气得通红,嘴冲着庄台骂,说谁家孩子祸害萝卜,吃肚子里烂心烂肝烂肠子。

  村里人从近旁走过来,走过去,没人搭理这家女人的话茬子。

  这家男人听见女人骂,赶紧走过来,把女人扯回家。不会儿,这家男人换一张笑脸走出门,说菜地长萝卜谁个吃还不是一个样。

  这家男人走下菜地,把散乱的萝卜缨捡拾一堆,就地挖出一个坑埋起来。坑挖好,萝卜缨扔坑里,这家男人并不急着培上土,而是一锨一锨先把萝卜缨捣碎埋坑里边。这家男人用的力气很大,一边做这事,一边还冲村人笑,说萝卜缨碎地里沤肥料,下一茬种萝卜长得更旺兴。

  一畦白菜也命短。村里人暗着拔,明着拔。偷萝卜的多是孩子,拔白菜的多是大人,还多是女人。暗着拔的,只见白菜一棵一棵少,不知是东家女人拔的,还是西家女人拔的。明着拔的,拔的也有理,脸上还不着一丝不好意思的颜色,说家里下面条,水快开了,自家菜地远,跑去拔来不及。

  这家男人、女人瞧见明拔白菜的村里人也不阻拦,还笑着说,你捡大棵的拔。

  一分菜地里的萝卜没长出气候,干净了。

  一分菜地里的白菜没长出气候,干净了。

  这户姓麴人家的男人、女人、孩子又走进自家的两分地自留地,挖,整,种。还种萝卜,还种白菜。只是季节晚了,算是末伏萝卜,末伏白菜。

  再返过头来说说这户姓麴人家的两个孩子。两个都是男孩子,大的十岁,小的八岁。大的名叫大葫芦,小的名叫小葫芦。船上孩子,孤单惯了,不合群,不愿轻易跟村里的孩子玩。兄弟俩自己玩,就在自家门口玩,哪儿也不去,一玩玩半天,一玩玩一天,还像是在船上,四周都是水,抬脚动腿的哪儿也去不了。两个孩子的脾气随着自己的父母,温温善善的,不厉言厉语,兄弟俩也很少磨牙吵嘴。兄弟俩不愿跟我们玩,我们却愿意跟他俩玩。挨近了,我们伸出一双好奇的手摸一摸他们背后的红漆大葫芦。摸着不过瘾,拍,一拍,“咚、咚、咚”地响,真像一面鼓。伸手摸,两个孩子没意见。不能拍,一拍,两个孩子就把背后的葫芦转前面,伸两手护着。兄弟俩不说话,一双眼凶巴巴地瞪多大,仇视着我们。我们想见的就是兄弟俩这模样。大葫芦护胸前能护得住?护上面,我们拍下面;护下面,我们拍上面。再护,我们不拍葫芦,拍兄弟俩的头。“咚”一下,“咚”又一下。兄弟俩小,我们大;兄弟俩寡,我们众。一会儿,兄弟俩就被我们拍急了,一张嘴骂我们。两个孩子说话的口音与我们不很像,说不上侉一点,还是蛮一点。兄弟俩骂我们,我们不气,“哈、哈、哈”地笑,说他们奶腔奶调的骂声跟唱歌一样好听呢。

  再好听的骂声毕竟还是骂声,我们听多了,听烦了,就觉得无趣无味了。我们还是去拍兄弟俩的葫芦,伸手拍,拿棍戳。要不干脆捡土坷垃砸。土坷垃没有准性,砸身上,砸头上,偶或也能砸葫芦上。往往的景况是这样,土坷垃还没砸着葫芦,两个孩子却先哭起来。这种时候,我们觉得再玩下去更是无知无趣了,不知谁大喊一声,他们家的大人回来了。我们视假为真,“嗷--”一声鼠散开。一份玩的乐趣达到了极致与顶点。

  如若偏巧他们家的大人真的回来了,我们也不怕。这户姓麴人家的大人不会骂我们,更不会打我们,而是笑着一张脸走进屋拿出好吃的招待我们。一把花生,或是一把炒香的黄豆。一边分发吃物,一边吩咐我们说,一起好好玩,他们俩好哭,不能怪你们。

  相比较,这户姓麴人家的大人对待自家的孩子就凶恶多了,不心疼两个孩子挨打,更不同情两个孩子哭嚎,说你们俩与人家好好的一块玩,不信人家会往你们身上打。

  两个孩子犟嘴,跟大人争辩,说出事情的经过。

  这户姓麴人家的大人说,这村庄是别人的村庄,凡事多忍着点,多让着点。现在轮不着你们俩说理,有理也没理。

  两个孩子经常挨打,经常哭嚎。大葫芦的头被打起了鼓包,“哇、哇、哇”哭一气儿;小葫芦的胳膊被打破了,“哇、哇、哇”哭一气儿。两个孩子身上的旧伤没愈又添新伤,怎么办呢?这户姓麴人家的大人干脆一把锁把两个孩子锁屋里。一间茅草屋矮趴趴的没有窗,门一关闭,白天也像夜晚。两个孩子待这么黑的屋里还能玩什么呢?兄弟俩脸对脸坐地上,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盯得长了,累了,不定哥哥或弟弟的眼睛“啪嗒”先闭合,睡起来。紧跟着,另一个人的眼睛也“啪嗒”闭合上,睡起来。

  两个孩子关屋里,我们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找一根芦苇从门缝伸屋里,够着两个孩子打。两个孩子满屋里躲,拐拐落落的,芦苇拐不了弯,想打,打不着。两个孩子反倒乐开了,眼里的困瘾“哗啦、哗啦”掉干净,“哈、哈、哈”地笑着喊,打呀,你们怎么打不着呀?

  我们罢下手,扒门缝往里瞧,也只能瞧见两个孩子的两双眼。这还玩什么呢?我们想离开,兄弟俩又不愿意。没有我们在这儿,兄弟俩还是要睡觉。兄弟俩说,我们不躲闪了,你们拿芦苇想怎么打怎么打。兄弟俩真就站在芦苇能够着的地方,让我们打。一根芦苇长长地伸过去,软软地打身上,还不跟挠痒痒一般样?猛然地,两个孩子一把攥住芦苇,一折,折不断,也折弯了。

  这般,我们的乐趣还没兄弟俩的多。

  我们抽出芦苇,嘴冲着门缝往里吐唾沫,“呸--”吐一口,“呸--”又吐一口。唾沫还不如芦苇,吐进去,落地上,连个踪影都见不着。两个孩子屋里边更是乐,说我们这是往屋里吐猪屎,说我们这是往屋里吐狗尿。两个孩子的话提醒我们,我们掏出小鸡,冲门缝往屋里“哗啦啦”尿了好几泡尿。

  再没有什么可玩的了,我们一溜烟跑离开。

  这以后我们就不愿去他们家了。两个孩子孤单单地落屋里除去睡觉也只能扒门缝远远地瞧着我们玩。偶或地从他们家路过,两个孩子会扒着门缝大声喊我们,说你们来我家玩吧,我们让你们的芦苇往身上打,我们让你们的唾沫往身上吐,我们还让你们的尿往身上尿。

  我们听见也像没听见,招招摇摇地从他们家门前走过去。

  再从他们家门前路过,还是听见两个孩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们。这一次说是要给我们好吃的。有好吃的,谁不想吃,谁是傻蛋。我们拥过去,看见的还是两个孩子的两双眼,一点好吃的也没见。大葫芦扒着门缝不动,吩咐小葫芦去拿。小葫芦扒着门缝也不动,说不知道娘把好吃的藏在哪儿了。大葫芦说,不知道也要去找!小葫芦扒着门缝的手一松,隐进黑屋里。是什么好吃的?兄弟俩不说,我们也不知道。看不见的黑暗处,“呼通、呼通”一阵响。小葫芦两手一划拉从黑暗处游过来。小葫芦什么吃的也没找着。我们很失望,把含在嘴里的口水咽进肚子里,说大葫芦骗人,说小葫芦也骗人,说你们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吃的。

  没指望的事我们就不愿等待了。

  可兄弟俩还是不让我们走。大葫芦说他去找,他知道娘把好吃的藏在什么地方了。

  我们又站住脚,看着大葫芦离开门缝一点一点暗下去。

  大葫芦找好吃的很卖力,“丁当、丁当”的响声一阵比一阵响。

  大葫芦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把好吃的找出来。我们在门外等急了,说要是再找不着,我们真得走开了。大葫芦说,你们再稍稍等一下,我的手指都摸着吃物了,屋里黑,一晃没抓住。我们说大葫芦又是在骗人,是找好吃的,又不是掏麻雀,好吃的还能长出翅膀跑掉呀。

  我们一人向他们家门口吐一口,把嘴里的口水吐干净,恶狠狠地骂兄弟俩,一个是大骗子,一个是小骗子,一个是侉骗子,一个是蛮骗子。

  大葫芦听见骂声,赶紧跑过来,手里抓着两块馍,问我们可愿意吃。

  时辰快到晌午,我们的肚子早饿了。

  小葫芦拦着门缝,不让大葫芦拿馍给我们吃,说娘回头会把我们俩打扁的。

  大葫芦两手攥着馍,腾不出手,一脚踹过去,把小葫芦踹到地上。

  一匾馍被我们分掉了。门外面,我们一个比一个嘴张得大,一个比一个吃得香。

  不知什么时候,这户姓麴人家的大人回来了,瞧见门外一窝如饿狼似饿虎的村孩子,一下惊呆住。两个大人的两双眼睛瞪开来比我们吃馍的嘴还大。这家的男人开开门,揪住大葫芦打大葫芦,揪住小葫芦打小葫芦。这家的女人没有走过来,两腿一软,瘫坐地上,哭起来,说这大河湾怎么是个欺负人的村庄呀,大人受欺,孩子受欺,连菜地里的白菜、萝卜都受欺呀。

  相隔没几天,这户姓麴人家的男人赶集牵回两头羊。是两头公山羊,不一般大,一头大一点,一头小一点。我们心想,这么一来兄弟俩就不用关黑屋里了,可以牵着两头山羊去远远的空地方,一边放羊,一边自己跟自己玩,也可以远远地躲避开我们。其实,这里暗藏着的事远比我们想得复杂得多。

  这户人家来大河湾,大人与孩子一样,日子过得也不顺畅。比如说,这些天生产队只让他们两口子干一种活--担粪水。生产队的牛屋旁有一所公用茅厕,雨水一充足,尿屎往外漫,进不去人,还臭气熏天的。村里人皱眉头、捂鼻子与生产队长说这事。队长说,那就让姓麴的男人女人去担粪水吧。队长交代他们两口子干这活。这家的男人女人还有点迟钝。队长说,船上人不干这活,能干什么?锄地分不清庄稼草,犁地扶不住犁梢,生产队总不能白养活你们一家人。

  那时候,村里人下地干活是按天记工分,男劳力记十分工,女劳力记八分工,半大的孩子有记七分工的,有记六分工的。这户姓麴人家的男人干一天活记女人的八分工;女人干一天活记半大孩子的六分工。队长说,就这还算便宜你们了,别人一天干下的活,你们三天五天也干不完。

  这户人家的男人女人只得担粪水。

  庄稼活也不是好做的,锄地不容易,犁地不容易,担粪水更不容易。这活又臭又脏倒在其次,更难心的是一挑粪水担进庄稼地,你得拿粪舀一舀一舀往庄稼地里泼散开。这户人家的男人女人干这活,一舀一舀的就是泼不开。队长过来查验活,气得一蹦三尺高,说粪水泼不开,庄稼就得被烧死,下趟担清水,这片泼过粪水的庄稼得稀释水。

  半天活干下来,男人咬着牙,勉强还能支撑住。女人嘴歪眼斜,肩膀疼得一张脸都不像一张脸了。这活,少说还够他们干个七天八日的。还怎么往下忍耐呢?这家女人挑一担粪水,身子一晃悠,连着两桶粪水跌地上。说来也真奇怪,粪水没泼身上,一只脚却崴了,疼得她像杀猪似的嚎回家。队长心里明晓,跟这家男人说,剩下的活,你独自一人慢慢干去吧。

  就是这种时候,这户姓麴人家的男人赶集买回两头山羊。

  两个孩子放羊的场地就在他们家南面的一片河滩地里。河滩地临近淮河,只长荒草,不长庄稼,是放羊的好地方。此外,这儿没有庄稼,没有菜地,羊还轻易不会惹是非。可这一天,两头山羊还是被这户人家的两个孩子狠狠地打了一顿。

  羊惹祸了,村人也打它,打几下,骂几声,煞煞气,就算了。跟不会说话的哑畜较真什么呢?这户姓麴的人家不这样,正正规规地把两头山羊牵往村大路,捆绑在路边的两棵柳树上。不捆高,不捆低,羊脖梗上的缰绳搭树桠上,一捞一拴,羊的两条前腿吊起来,留两条后腿似着地非着地。两头山羊被这么一收拾,还没打一下就大呼小叫地像挨上了刀。这户人家当然不会拿刀真杀羊,做了两根鞭子,一根交给大儿子,一根交给小儿子。两个孩子,大的孩子负责抽打大的一只羊;小的孩子负责抽打小的一只羊。大的孩子一鞭子抽过去,大的一只羊“咩--”叫一声;小的孩子一鞭子抽打过去,小的一只羊“咩--”叫一声。

  两个孩子气力弱,胆子也弱,打羊不敢看羊,也不敢看鞭子。鞭子抽过去,两眼紧闭上,羊“咩--”声一叫,孩子的身子相跟着抖。羊的叫声像是羊回敬过来的鞭子,一鞭子一鞭子反过头来抽打在两个孩子自己的身上。

  围观的村里人很多,有大人,有孩子。村孩子是看热闹,羊的叫声再凄惨也觉得很悦耳。村大人看打羊就想弄明白打羊的道理。回答话的当然是姓麴人家的男人。这男人一直背着两手,笑眯眯地站一旁,不看打羊的孩子,也不看被打的山羊,说羊挨打是羊不好好吃草,却往堤坝北面跑,吃庄稼地里的庄稼,吃菜园地里的青菜。

  村大人“噢--”一声明白理,说这两只山羊真该打。说庄稼地里的庄稼能随便吃吗?菜园地里的青菜能随便吃吗?

  至于这两只山羊吃了哪个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吃了哪家菜地里的青菜,就不好多问了。更是无人深究这两只山羊被示众的原因。

  大的孩子抽打一鞭子,大的一只羊“咩--”叫一声。

  小的孩子抽打一鞭子,小的一只羊“咩--”叫一声。

  村人渐渐失了兴致,散离去,说你们家的羊,爱打打去吧。

  相隔没几天,这户人家的两只山羊又被捆绑在村大路旁边的两棵柳树上。两个孩子还是各自手持一根鞭子。大的孩子还是负责抽打大的一只羊;小的孩子还是负责抽打小的一只羊。这一次,两个孩子都把眼睛睁得开开的,不打羊的其他部位,专打羊的耳朵根。哑畜最怕的就是打耳朵根。耳朵根软,敏感,再有牙口的哑畜也吃不住。两个孩子一鞭一鞭抽过去,抽不准耳朵根,挪鞭子,一道鞭印撵着一道鞭印往耳朵根那儿跑。两只山羊的耳朵根遭鞭打,真是比遭刀喊叫得还凄惨。这两个孩子一鞭一鞭抽打羊,不看村里人,只看鞭子,看手里的鞭子抽没抽准山羊的耳朵根。

  “啪--”大的孩子手里的鞭子抽过去。

  “咩--”大的山羊叫出一长声。

  “啪--”小的孩子手里的鞭子抽过去。

  “咩--”小的山羊叫出一长声。

  村里人想拦住两个孩子的鞭子,说羊的耳朵根不能打,一鞭子打准了,打狠了,羊想活也活不成。

  这户姓麴人家的男人不让村人阻拦,说打死烀一锅羊肉汤,左邻右舍都能喝。又说这两只羊不这么打不会长记性,上一回是偷吃庄稼、青菜,这一回是抵人,专撵村里孩子抵,要是真把肚子豁开了,我能收下这个场?

  这以后,三天两头,这两只山羊就被捆绑村大路旁边的柳树上抽打一顿。

  村里人奇怪,这两只山羊怎么会犯下这么多不可饶恕的错误呢?

  村里人转过眼再看这两个抽打羊的孩子,竟吓了村里人一大跳。两个孩子的两张幼稚的脸绷得铁紧,两眼血红血红的似能滴下血,手里的鞭子抽打羊抽打多了,下手也就准了、狠了,身子也不颤抖了。两个孩子抽打羊的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像是这户姓麴人家喂养的两只狼。

  村里大人心里一惊一抖,两条腿慌慌张张地逃离开。

  村里人总算明白,这户姓麴人家为何频频抽打这两只山羊了。

  村里男人跟自家女人说,莫去姓麴人家的菜园地拔白菜、萝卜了,就是走路,也离他们家菜园地远远的。

  村里男人跟自家孩子说,莫去招惹姓麴人家的两个孩子了,就是玩,也离两个孩子远远的。

  村里的大人有眼光,能够预见远离着的、还没有发生的事。我们孩子短缺这副眼光,最先吃亏的是一个名叫拧脖梗的孩子。

  拧脖梗是大队民兵营长的儿子,长得蠢头笨脑,般上般下的孩子没人能玩得过他。一方面是老子当大队民兵营长撑着腰,更主要的还是力气大,心狠手辣,一般的孩子犯手上,三拳两脚就被打趴下。拧脖梗是一窝村孩子的头。他说东,一窝村孩子不敢说西;他说打狗,一窝村孩子不敢打鸡。就是这么一个恶霸王却被这户姓麴人家的两个孩子给治住了。

  那年月,学校闹革命闹过了头,连课都闹停下不上了。村孩子庄台上玩够了,就去庄稼地里打对仗。村孩子分两派趴地两边的墒沟里,土坷垃做武器,砸过来,砸过去。哪边的孩子先挨着打、先哭嚎开,哪边的一派算是败。说开来,打对仗也没什么玩头。可总比什么都不玩有意思吧。这一天,这户姓麴人家的两个孩子一起走过来,要跟我们一起打对仗玩。他俩可能打羊打累了,也可能觉得打羊没有一点意思了,才找我们玩。拧脖梗想都没想,一口回绝掉。

  拧脖梗说,你俩还是拿鞭子抽打羊去吧。那多好玩呀,你一打,它一叫,爱打多久打多久。

  兄弟俩听见回绝话,不离开,反倒一步一步欺近拧脖梗。

  大葫芦说,我们兄弟俩就想跟你们一块打对仗。你收,还是不收?

  拧脖梗霸道惯了,哪能容忍这态度,回绝得更坚决,说滚,滚,滚,滚远远的一边去,免得惹火我,抬手动脚打伤你们兄弟俩。

  兄弟俩又欺近一步拧脖梗。

  小葫芦说,我们兄弟俩先是打死了那只小山羊,后又打死了那只大山羊,你说我们玩什么?

  拧脖梗感到了一丝威胁,也感到了一丝害怕,脸上布一层僵直直的笑,嘴却硬,说没见过像你们俩这样的人,死皮赖脸地偏要跟我们玩。

  兄弟俩一起摇头,说你错了,我们不会这样做。愿意,我们一块儿玩;不愿意,我们回家。

  拧脖梗迟钝一下,瞧瞧眼前的兄弟俩,还是说不愿意。

  兄弟俩朝拧脖梗笑一笑,真是转脸回家了。

  拧脖梗冲兄弟俩远去的背影呆呆愣愣好一会儿,不祥的预兆像一丝疼痛、一丝痒直直地往心里传进去。

  隔天上午,我们在一条屋巷里玩。这条屋巷瘦长瘦长的,一窝村孩子拥进去它显得更瘦更长。我们玩得正兴头上,这户姓麴人家的两个孩子过来了。屋巷东西走向,两个孩子分别从两端走过来。大葫芦手里拿着一根抽打羊的鞭子;小葫芦手里拿着一根抽打羊的鞭子。兄弟俩紧绷一张脸,血红一双眼,不说话,一人一端把住巷口站住脚。

  都这种时候了,拧脖梗还没察觉危险已悄然靠近眼跟前。

  大葫芦“啪--”一声甩响手里的鞭子,算是跟我们打招呼。

  我们慌乱地把眼睛转向响声,看见大葫芦的一副凶模样。

  小葫芦“啪--”一声甩响手里的鞭子,也算是跟我们打招呼。

  我们又慌乱地把眼睛转过去,看见小葫芦的一副凶模样。

  拧脖梗知道不好收场了,神色慌张地问,你们兄弟俩想干什么?

  大葫芦冲拧脖梗笑一笑,说不干什么,我们就是想抽打羊。

  拧脖梗显然要吃亏了,又不甘心,瞅瞅小葫芦堵拦的巷口,想往那边溜。

  小葫芦瞧出了拧脖梗的心事,一甩手,“啪--”一声,鞭梢斩断一串树叶飘呀飘呀落下来。

  拧脖梗明白,一场恶战是避免不了了。拧脖梗抖擞抖擞精神,说我手下这么多的人还怕你们兄弟俩?

  大葫芦的工夫比小葫芦还厉害,弯腰伸手捡一段木棍,往半天空一扔,一甩手,鞭梢撵过去,“啪--”一声,木棍断两截落地上。

  大葫芦说,我们兄弟只想跟拧脖梗一个人玩。不管别人的事,谁想走谁走,不走,鞭子可不认识人。

  “呼啦”一声,一窝村孩子从大葫芦、小葫芦的身旁溜光了。一条屋巷里只留下大葫芦、小葫芦、拧脖梗三个人。

  一鞭子还没挨,拧脖梗就吓瘫地上了。拧脖梗说,我愿意收你们打对仗,该行了吧。

  大葫芦往前欺近一步,“啪--”一声炸响手里的鞭子,说我们这会儿不想打对仗,只想抽打羊。

  小葫芦也往前欺近一步,“啪--”一声炸响手里的鞭子,说你学几声羊叫,我们兄弟俩一人抽打你一鞭子,这事才算了。

  兄弟俩扬着鞭子,从屋巷的两头一步一步逼过来。拧脖梗哆嗦着两眼看看大葫芦,又转头看看小葫芦,眼一闭,嘴一张,“哇啦”一声哭起来。

  大葫芦说,我们不愿意听你哭。

  小葫芦说,我们只愿意听羊叫。

  拧脖梗停下哭,一声羊叫从拧脖梗的嘴里很响亮地叫出来。

  “咩--”

  只是还没等拧脖梗叫出第二声,兄弟俩手里鞭子黑着两条影子就猛然扑过来,拧脖梗左耳朵根挨上一鞭子,右耳朵根也挨上一鞭子。拧脖梗再叫喊就一点也不像羊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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