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六章 老熟秋

  头一次听人吹响器是在金贵奶的丧事上。

  金贵奶是老在深秋天。我们这儿的人把年老的人死了,叫老了,或熟了。可能是避讳这个“死”字。

  深秋天,地里的庄稼连着野草的草籽都熟透了,金贵奶也熟透了。白天里,父亲母亲与村人一齐下地忙着收拾熟透的庄稼去了,我一溜烟跑金贵家,去看金贵家人收拾熟透的金贵奶。金贵奶活着睡锅屋里,瘫好多年,一年四季吃喝睡觉都离不开床。金贵奶死了,人连着床铺挪出锅屋,平放正堂屋的地上。

  这刻儿,金贵奶胳膊腿伸得笔溜直,像是睡着似的。金贵奶换上一身蓝衣服。这衣服叫妆老衣,蓝布褂,蓝布裤,蓝布帽,蓝布鞋,还有蓝布裙。脸上盖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黄表纸,从门口踅进的风吹上面,一动一动的,像是金贵奶猛力地呼喘着气。我没看出金贵奶的老与不老有什么不同,金贵奶穿上一身新衣服光光鲜鲜地反倒显出一份喜庆来。

  金贵一家人头顶着白孝布,金穗一家人也头顶着白孝布。地上睡着死人是金贵的奶奶,也是金穗的奶奶。金贵奶活着的时候,两家屋山墙连着屋山墙也不往来。金贵娘跟金穗娘两人相见红着眼,金贵跟金穗两个孩子也从不一块儿玩。金贵跟金穗两个人的大(爸)瘟头瘟脑的似瘟鸡,相遇佝着头,说话偷偷摸摸地躲避着两家的女人。显然两家人不和的根源攀连两家女人的心里边。金贵奶死了,两家人又合成一家人,两家男人支派人分头去做殡葬的大事情,两家女人支派人负责零星烦琐的小事情。两家孩子负责看守死人头前的一盏长明灯,还得不断往纸钱盆里烧黄表纸。长明灯是一只蓝边碗里倒上烧菜的豆油,又用一根棉花灯捻点燃做成的。长明灯是死人走往阴间的重要冥器。没有这盏灯,金贵奶去那儿遇见阴阴暗暗的路段行走起来就不会顺畅。死了的金贵奶变成两个人,一个金贵奶躺这儿,另一个金贵奶正走向一条活人看不见的道路上。

  金贵奶头前的纸钱盆,又叫老盆。黄表纸一燃一黑就成阴间的钱。金贵奶初初乍乍去阴间,花钱的地方很多。添置东西是小事,关键得打点那边的人。世间、阴间一个理,好话说千句万句,不如塞上一点钱。金贵奶一下得花费一纸盆一纸盆的钱,看来去阴间安个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还是头一天的上午里,外出去亲戚家送信的村人还没回头,亲戚没来。清早忙乱一阵子后,各人干各人的事,一下子倒是显得很安静。赶早集买菜的人回来了,金贵娘金穗娘锅屋里忙着摘菜洗菜的事,门外里有两个帮忙的男人忙着搭棚子。棚子里放上桌、放上凳,来客就有地点喝茶叙话了。金贵大金穗大两人陪同风水先生看坟地去了。风水先生是从邻庄请来的,现在还破着四旧,风水先生来,有点偷偷摸摸没进家。金贵大怀里藏一条孬烟、一条羊头毛巾算是个答谢礼物。有孩子跟着被金贵大赶回头,有大人跟着也被金贵大赶回头。金贵大说,就我兄弟俩去吧,少招人眼好。

  一时间屋里空下来,光剩下我们一窝孩子们。孩子们还是分两派,平时跟金贵玩的,蹲金贵这一边,平时跟金穗玩的,蹲金穗这一边。孩子们知道这种场合不能嬉皮笑脸的,就都噤着声,相帮着递递黄表纸,烧烧黄表纸。长明灯的灯头很大,大白天里也能看见一股一股黑烟往外冒。金贵奶还是一动不动,可是我觉得她什么都能看得见,什么都能听得见。屋里最显眼的是金贵奶的棺材。这口棺材是家人早替金贵奶准备好了的,就随着金贵奶在锅屋里,金贵奶睡床上,一伸手就能摸得见。我去金贵家玩,能看见金贵奶经常抚摸它,像对待什么宝贝似的两眼亮着光。金贵奶的棺材漆着紫红色的漆,横担在两只板凳上。我知道时辰一到就得把金贵奶塞进这口棺材埋进泥土里。这么做是金贵奶活着就知晓的事,现在她死了,活着的人接着把这件事办完整,就像是一棒熟透的玉蜀黍,你不掰下它,它自己只能永远长在秸秆上。

  金贵是个耐不住静的孩子,不说话,不动弹,时间长了难受。不会儿,金贵生点子,说,死了的是我奶奶,也是金穗的奶奶,不是你们其他孩子的奶奶。你们要想在这儿玩,一人得摸我奶奶的手一下子。金贵很大度地说,我们的人先摸。

  金贵嘴里的“我们”是指跟他一块玩的孩子。

  我离金贵最近,金贵的一双眼一下盯住我,说你先摸吧。

  金贵的两眼盯着我,金穗的两眼盯着我,其他孩子的两眼也跟盯着我。金穗两眼里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他是希望我去摸,还是不希望我去摸。其他孩子的两眼是惊恐的。他们肯定是不希望我去摸。如若我摸了,他们就得摸。金贵的两只眼神里热热辣辣的是鼓励,是骄傲,像是说:看带头摸我奶奶手的是我们的人。

  不用说,我的心里发毛、发憷,不敢摸。金贵奶的妆老衣衣袖长,盖住手心,露出几只又干又瘦又枯的手指头。手指上皮包裹着筋,筋缠连着骨。皮上生长着黑黑点点的老年斑,还有长年没洗的灰。连一点手指的模样都没有了,像是随便的几段柳条插进了金贵奶的衣袖里。

  我跟金贵说,还是你先摸吧。

  金贵敢不敢摸,不知道。金贵说,这是我奶奶,我摸她干什么?

  金贵的两眼突然凶起来,说谁不愿意摸谁滚蛋。

  我只得硬着头皮去摸金贵奶的手。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金贵奶的手硬挺挺的,冰凉凉的,像大冷的冬天摸着了几根铁。

  我摸过了,其他孩子大着胆子也都跟着去摸一下子。也有不敢摸的,佝着头,不用金贵撵,自己往门外走。一连走掉的几个孩子都是金穗的人。金穗脸色很难堪,金贵脸上却是一片得意洋洋的。

  金穗不甘心说,光摸我奶奶的手不照(行),还得摸我奶奶的棺材。

  摸死人的手都敢,摸棺材有什么可怕的呢?这次,不管是金贵的人,还是金穗的人,没用谁带头,一窝蜂地拥近棺材,用手摸了,用掌拍了,还用拳砸了,一口空着的棺材骤然响起一阵慌乱的鼓点声。招引得门口干活的大人呵斥道,这是你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地场吗?

  接近晌午的时辰,一个外出报丧信的村人回头了。他是从庄台南的一溜河岸边跑过来的。他嘴里喘着的气还有脸上的表情都很紧张,像出了什么大事情。他呼喘喘地说,大凤来了。他呼喘喘地还说,大凤没出家门就哭了,不去两个人架扶着她,怕是走不动路。

  这个村人说的大凤,是金贵的大姑。金贵奶就这么一个闺女,嫁河南岸的刘家。大凤跟金贵娘不合,多年没登门了。这个村人这么慌慌张张地报出信,大有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意思了。照习俗,家里老人殡葬得好与差,村人是不易胡乱插话的。你家的老人,不好你点一把火烧掉,或系块石头扔淮河里,又关别人家的什么事呢?有人还是可以指手画脚的,一个是死者的娘家人,另个是死者嫁出门的闺女。不好了,言语说重点是事小,弄不好还得闹丧,让丧家没办法顺顺当当出棺下土。按理说,金贵奶是瘫痪床上病死的,没上吊,没喝药,是正常的老,平常的熟,娘家人,还有嫁出门的闺女想说出话又能说出什么呢?可任何一件事情往往都能说出两面理,死者的娘家人,或是闺女过来了,非要闹出事情来你又有什么办法呢?金贵家人害怕大凤的也就是这一点。

  不一会儿,就有尖利的哭腔绕着圈圈响亮过来了。大凤才走到河坎边的拐弯处,离庄台还有一大截子路。

  金贵金穗两人的大不在家,拿主意全靠金贵金穗两人的娘。

  金贵娘眉头拧几弯,不言语。金穗娘沉不住气,问大嫂,你看谁去接?金贵娘鼻子“哼”一声,说由她去,能翻了天?

  大凤是单个人,没跟着男人,也没带着孩子,拐过弯,面朝庄台,哭声更响了,还能听见哭词。俺地个娘呀,你怎么不跟俺说上一句话,见上一次面,说声走就走了呢。俺地个娘呀,你个苦命的丫头来见你,三步并做两步也晚一步呀。啊,咦,嗯,呀。大凤挨近庄台,哭着哭着两腿一软,瘫坐地上了。

  庄台上人看得清亮,不敢动,目光转瞧着金贵娘。金贵娘说怎么这么会装戏。金穗娘说,大嫂,我看还是去接一接吧,你说大凤坐那儿,外人看见会成个什么样。

  金贵娘不吭声,算是默许。金穗娘同两个妇女,还有我们一窝孩子,一齐迎着大凤朝庄台下跑过去。大凤见人去接,停断的哭声又嘹亮地响起来。俺地个的娘呀,你听见你家苦命的丫头来哭你了吗?俺地个的娘呀,你这一去你家苦命的丫头回娘家还奔谁呀。金穗娘还有两个妇女走过去,伸出手架住大凤的胳膊往半空提,大凤不让,伸两手“啪啪”拍响地,一颗头也往地上撞。俺地个娘呀,你留半步,你家苦命的丫头这就相跟着你一块去。啊,咦,嗯,呀。

  大凤比金贵金穗两人的大(爸)都大。金穗娘喊一声,姐,还是进家见娘再哭吧。其他两个妇女也跟着劝,说你还是留点气力吧,要哭这两天有你哭的呢。

  大凤不愿省气力,瘫软的两腿站了起来,哭声是一点没停断。俺地个娘呀,俺地个娘呀。

  金贵娘原本站庄台上是怒脸怒眼的,见大凤上庄台也拖哭腔迎过去。俺地个姐姐呀,你可来了呀。夜半天俺娘咽气咽不下,两眼盯着家人找过来找过去,还不是找着你。俺地个姐姐呀,你这一来,俺娘的两眼终算闭得个踏实了。

  金穗娘,还有其他帮忙的妇女一看金贵娘这阵势都相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哭声合成群乌云般地流进屋里去。

  不管怎么说,大凤来了,哭了,盼了,金贵奶的丧事才像个丧事。

  金贵奶半夜老的,村人清早得着信,接手干半天活,晌午收工才得着空闲过来看一看,送几刀纸,纸里夹几块钱,算是过了一份礼。我们家的礼是我父亲送过去的,父亲收工先拐大队代销店买一块钱黄表纸,共五刀,回家里与母亲商议往里边夹多少钱。父亲伸手夹了一张五块的。母亲嫌多,自己伸手换上一张两块的。父亲嫌少,说拿不出手。

  金贵娘跟金贵一样霸道,左邻右舍没几个人喜欢她。

  母亲说见金贵娘的那张脸,一分钱礼都不愿给。

  金贵家与我们家不是一个姓。

  父亲说,送纸送钱还不是看死了的表婶人面子。

  金贵奶是个和善的人,人死半天,我听不少人念叨她的好。

  母亲依父亲往纸里夹进五块钱。父亲往胳肢窝一夹出了门,我跟着父亲,母亲不让,说玩半天了,还没玩够。父亲说让他跟去吧,经见经见世面也不错。母亲说,死人是个什么好地方,你也宠着孩子去。父亲说一个男孩子家,这人世上的礼数,不光喜事他得知晓,这丧事他也得知晓。

  临到晌午头,金贵家猛然人多起来,屋里屋外,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下热闹开来了。我父亲去,金贵大(爸)瞧见迎过来,双手接过纸,双膝“扑通”跪下,行大礼。父亲有防备,伸两胳膊拦着金贵大的头往地上磕。丧礼上不分辈分尊高,孝子接纸一律得双膝跪地磕头行大礼。父亲与金贵大平辈,金贵大跪就跪下了,头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人家磕的。父亲这么一谦让,金贵大趁势站起了身。

  父亲跟金贵大说了几句脸面前的话。

  父亲说,人活千岁终一老,你家我表婶年岁虽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太小,你不要伤心过分了,这一家老少还指靠着你呢。

  金贵大说,我娘赶秋忙天老,给左邻右舍添难为了,打个墓坑、抬个重(棺材)的还得喊你们。

  父亲说谁人不是父母所生,谁人父母能活万古千年。用着我的地方你吭一声。

  金贵大点头说声“哎”,眼睛潮潮汪汪的。

  生产队的会计被金贵大请了过来,执笔掌账。金贵大把五刀纸,五块钱交给会计,会计就在一个小本上记下父亲的名,名后跟着礼数。礼轻礼重得账明账清,丧期过后,会计把账本交主家保管,事后别人家遇事,得参照账本还礼。父亲当着会计的面把礼交割清楚。金贵大从屋里拿出三尺孝布递给父亲,父亲摆手不接,金贵大说这是礼数,哪有不拿着的理。孝布是白洋布,送礼的人都有。

  父亲进屋还礼了。

  父亲的两脚往门口挪两步看清楚地铺上躺着的金贵奶,说一声表婶我来看你了。两膝跪地,一颗头连着磕三下。

  还礼,是向死人还礼,活人是不相拦的。

  还过礼,全部仪式过完整,父亲长长出一口气,转过身跟金贵大打声招呼,回家去了。

  其他村人陆陆续续地来过礼。

  不一会儿,又有外出报信的村人回头了,说金贵奶的娘家人到了。

  金贵奶的娘家人才算是丧事最重要的客。金贵奶的娘家人不到场,丧期的许多事定不了。负责接待金贵奶娘家人的人叫支客,是金贵本家辈分长的,又知书达理的一个人。这个人镶着一颗大金牙,长一副厚嘴唇,不说话,不咧嘴,一颗金牙很难看得清。支客不住我们村,是金贵大从外村请来的。支客慌张两腿下庄台迎,见远处只来一个人,又慌张两腿往回走,问金贵大,怎么就一个人?金贵大说,我娘娘家现在就这么一个侄,名字叫大锅。不大锅一人来,还能有十个八个人。

  金贵奶娘家哥哥嫂嫂早死了,落下一个侄儿,家境混得还不好。前几天,金贵奶病重,夜静里听见死神面对她的喘气声。金贵奶让儿子找人带口信看娘家侄可能来一趟,会一面。结果金贵奶候着老熟也没如上愿。金贵娘口无遮拦,当着地里干活的村人面把这件事抖出去。金贵娘的言语里很是看不起这个名叫大锅的人,说他能把一分钱看成个铜锣大,不来看他姑还不是怕花钱买吃物。母亲回家叹息说,古话讲人穷志不短。这人一混穷了,莫说志真短下了,连着亲情也淡了。母亲说大锅口袋里要是有钱,我不信他不想来看看他这个快咽气的姑。

  不管大锅是穷是富都是贵客,临近门,金贵大金穗大领着金贵金穗一干人顶着白孝头“呼啦啦”全双膝跪地相迎着。支客嘴上连连赔不是,说我们的人送口信腿慢了,才耽搁你来晚了。

  大锅不言语,直直走近金贵奶身边,“扑通”跪下,声音很大地哭出来。说俺地个亲姑姑呀你娘家的亲侄大锅来看你来了。

  大锅拖着哭腔说完这句话,便埋头抓着金贵奶的衣褂襟一个劲地哭。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一个大男人哭。我觉得男人哭比女人哭悲伤,比女人哭怵人,也比女人哭更像哭。大锅的哭声里,天动,地动,金贵奶的棺材动,金贵奶的人也动。金贵一家人没想着大锅会这么样,害怕起来。不知大锅心里藏着什么对他们家不利的事。

  金穗娘过来劝,说大锅哥你莫哭了,你看你一口气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该喝口茶,喘口气呀,再说人老如灯灭,再哭也不能活缓了。

  金贵娘过来劝,说大锅哥你莫哭了,俺这做媳妇的尽孝心不够,你若心里有气只管无头无脸骂我吧。

  金穗大过来劝,说大锅哥你莫哭了,我娘活着你我是兄弟,我娘老了你我还是兄弟,早早晚晚你想来还是一个样。

  金贵大过来劝,说大锅哥你莫哭了,我娘的丧事该个怎么办还等你发话呢,你这么一个劲地哭,我娘不入土也不安呀。

  支客过来劝,说金贵家日子过得怎样,你心里也是明白的。虽说不能算个好,也算中上游吧。这金贵奶的丧事也得往中上游里办。差了,你们娘家人看不过去,我们自家人心里也有愧。这么着吧,你心里想着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能办到的,我们连半个“支吾”都不会有。

  大锅光是哭。

  大锅不听劝,哭一会儿,又哭一会儿,自己才停下来。

  大锅不哭了,晌午饭也开了,一干人围桌上,大锅无疑是上座。大锅还是少言语,少吃菜,一杯酒放面前是一滴都不沾。这种饭桌上,吃菜喝酒是小事,把相关事项落实下才是大事,正经事。还是支客出面,当着死者自家、闺女、娘家三方面一项一项落实下。

  比如下葬的日期,风水先生掐手算过了,正落明日午后的两个时辰里。风水先生还说赶早不赶晚。比如墓穴位,风水先生也划出来了。风水先生划墓穴位是再简单不过的了。金贵大金穗大领着他走进一块地,风水先生低头看看淌水的地墒沟,抬头看看明眼的大太阳,一只右脚尖立起来当做笔,十步八步就把一个宽头窄尾,不方不正的墓穴位划出来了。

  日期跟墓穴位这两样算是铁定的,风水先生一旦定夺下,谁也篡改不了。就这支客还是在饭桌上问出话,意思是让大锅表个态度,也是尊重死者娘家的人。大锅表态,嗯两声,连着说两声,照(行)。

  谁个领幡,谁个摔老盆,也是铁定的。属长子长孙的。金贵十来岁了,能打动幡,能打碎盆。还有出棺走的路线,合棺钉是找村里的张木匠,还是李木匠,也随后落实下……

  上述这些个烦琐事似乎跟大锅一点相干都没有,大锅连着说几声照(行),事情也就这么照办了。

  还剩的事项不多了,商定暂且停下来。主家让客,吃菜?吃菜。喝酒?喝酒。大锅还是少言语,少吃菜。支客不客气,大口吃菜,敞口喝酒,一口菜连着一口菜,一杯酒连着一杯酒,酒从嗓子眼流下去,“叽叽扭扭”的还带出一串尖利的声响。这种时候,支客的一副厚嘴唇就咧开了,关不住一颗金牙上的亮光,一明一晃地闪烁着。我们一窝孩子相离多远都能看得清。

  接下来商议的两件事似乎与大锅相干了,这也是支客最怕出偏差的两件事。一件是妆老衣,一件是棺材。支客脸上酒色浓了,话语的速度慢下了,重下了。支客问大锅,你看你姑身上的妆老衣可嫌孬?

  大锅回话很快,说我看怪好的。

  支客松开一口气,又说,你看还要添置什么妆老衣,说一声,来得及。

  大锅说,不用。

  支客话题往棺材上转,说你看这口棺材可嫌薄?

  一副棺材是柳木的,材料小,还薄。金贵大打石灰腻漆过两遍漆,有些地方还透亮。

  支客问这话,不看棺材。金贵家人也不看棺材,都低头呈满脸羞愧色。

  大锅说,棺材是我姑活着定下的,她说照就照。到时布置棺材里边得贴上一层布。

  支客说,那当然。再省钱,也不能省这么一点钱。

  支客重重地把这事交代给金贵大,饭后你就紧赶把白布准备好。

  金贵大说,白布家里现成的,莫说一层,就是三层四层也拿得出。

  支客又长长松一口气说,你能说出这话就是孝。

  从大的方面说,大凤跟大锅两人的方向是一致的,大凤饭桌上瞧见大锅无边无际地松,该提的要求不提,该增加的礼项不增。大凤脸面有点急,坐不住。大凤这种时候就提出话,说娘活了六十三岁,按规矩算是老喜丧,娘从头到脚一身蓝布妆老衣,一丝老喜丧的样子也没有。横的竖的,关殓(合棺)身上都得盖一床大红缎被面子。

  一床大红段被面子少说也值三四十块钱,这在那时算是大数目。一口柳树棺材才值一百多。这么多钱,金贵家人出得起也不愿意出。

  饭桌上的人都把眼盯着大凤看,没想这么大的条件她也敢提。

  金贵娘像被火烧着了P股,紧赶说,我娘带着一床大红缎被面子走,我心里也乐意。只是不知大凤姐舍不舍得买。

  金贵娘顺势往大凤身上推个干干净净,说春天大玉娘老,身上盖的一床紫红绸被面子就是人家闺女大玉买回来的。村里没人不说好的,都夸大玉孝心重。

  大凤哪能让着金贵娘,莫说一床,两床我都能买得起,就怕村人从我娘棺材裂着的大缝里看见我买的大红缎被面子,你们的脸没地点搁。

  说到底,大凤还是嫌她娘的棺材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饭桌上吵起来。

  金穗娘帮着金贵娘说话,姐,你这么三折腾两折腾还不是把娘的正经事耽搁掉了。

  金贵大金穗大也相跟说大凤的不是,说我看你是不想让娘顺顺当当地走。

  大凤哪能受这份委屈,离开饭桌,往娘身上扑,哭,俺地个娘呀,你才落气几个时辰呀,这个娘家我就待不下去了呀,就差没拿棍棒往外撵我了呀。啊,呀,哎,嗯。俺地个娘呀……

  支客只能说说大道理,劝不好女人,一张嘴抖抖地说不利索话。这、这、这。

  这事还是大锅平息下来的,说吵来争去的,还不就为着一床大红缎被面子吗?我买了!

  没人想着大锅会出面承揽这件事,连哭着的大凤都不哭了。

  金贵娘讲巧嘴话,说大锅哥,这笔钱怎么好让你出呢。

  金穗娘心眼实在些,说,要不这床被面子大嫂我们两家合着买,一家出一半钱。

  金贵金穗两人的大不言语,佝着头,红着脸,事情落这种地步,办与不办他俩的脸都难堪。

  支客这些个道理看得清明,顺水推舟说,这床被面子大锅愿买就买吧,盖自己姑身上,又不是别人。

  大锅头点应承说,我心里想的也是这么个理。

  这顿饭桌上,支客与众人商定的最后事项是来客的多少。客人数定下,主家才有数,明早派人上集才知备多少菜。相应的还有烟、酒、茶。本村候多少客是一定的,多少人打墓坑,多少人抬重(棺材),多少人帮闲忙,掐指一算相差不会多。没数的是大凤家那边来的客,还有大锅家那边来的客。

  支客脸先是转向大凤,问你家那边一桌客够了吧?

  大凤还生着气,光点头,不说话。

  金贵大替大凤说,满打满算一桌客足够了。

  支客又转过脸问大锅,说你看你家那边一桌客够不够?

  大锅说,不够,按三桌准备吧。要是人还多,明天一早我派人来说一声。

  大锅说出的这个人数水分大,虚头多,饭桌上人不相信。大锅家大人、孩子都数上也只四五口人。支客一想想到大锅家可能要来连族亲。连族亲是村庄挨门挨户的人都上,一家出一个。这种连族亲多是闲天里,没事,借个因由走动走动,热闹热闹。就这也还得有两个条件,一是本族姑娘外嫁的人家是富家,人老了主家图热闹,早早过话来请,甚至连礼钱都悄悄递过来。一句话,主家办老喜丧图人多喜庆。还有一条就是主家人虐待本族外嫁的姑娘,死不正常,是暴死、服毒,或是上吊。这般,连族亲都去,坐吃坐喝闹个三四天,叫主家殓不上死人,葬不下土,多破费钱财。显然大锅家来连族亲的这些条件都不符。可饭桌上,话又不好问明。人家要来客,你家还能阻着拦着不让人家来。

  这些事项商议妥,大锅走了,大凤也走了。光剩下金贵家人去一项一项落实办,最难落实的还是客人的多与少。支客大包大揽地说,大锅家那边还是按一桌客准备。他们家连锄头、杈头跟着来,也不会有三桌客。

  这时候,金贵家人还没想到大锅是去请响器班子来,一来还来了两班人。

  吹响器的,又叫吹鼓响手班子,有吹唢呐的,有打鼓的,有敲锣的,有捧笙的,还有踩镲的、响梆子的。一班子人有多有少不固定。有人家娶亲了,去请响器班子来,吹吹打打热闹一通;有人家老喜丧了,去请响器班子来,吹吹打打热闹一通。不知从哪个年月起,吹响器被当做四旧禁锢了,我小时的那些年里丧期喜期的人家没有动用吹鼓响手班子的,吹响器的几乎绝迹了。这就是说,任何时代的婚丧嫁娶都有着一股风气。在这股风气里,吹鼓响手兴了也就兴了。兴过上千年,说绝迹也就绝迹了。可这种绝迹是形式的绝迹,会吹鼓响手的人还活着,吹鼓响手的家什还存着,又加之人们想听爱听的一颗心还没死透,大锅不知怎么的一想就想着了为他姑请吹鼓响手的事。

  应该说,大锅的心里还是想补上他姑活着他没来看看的亏欠。这亏欠是他内心生长着的一座山,愈长愈高,愈久愈沉,压得大锅日日夜夜地睡不着。大锅得着信往这儿来,一路里还没想着要为他姑请吹鼓响手的事,是饭桌上临时定下的。这种时候,大锅仍没多大的把握办成这件事,他不知能不能请动这些歇手多年的吹手们。当天夜里,大锅口袋里揣着借来的钱,趟着月亮向邻村的吹鼓响手人家走去。大锅打算花尽口袋里的所有钱,哪怕磕破脑袋也得请出一班砍鼓响手。令大锅没想到的是,这班人答应得很爽快。人家还光出力,不要钱,领头的人说,一分钱不能要,是看着你的这份孝。这个人还说,这么多年没动响器了,这嘴唇长厚了,这手指变僵了,连响器上落着的灰怕都有了二指厚,再不吹吹动动,怕后人没有一个会的了。

  大锅请吹鼓响手的事,夜晚里就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悄悄传开了。大凤听见这件事,紧赶去会扎纸器的人家,买金山,银山,摇钱树;金童,玉女,五彩轿。过去开扎纸店的人家,时下也私私背背的,好在纸马纸羊是竹篾扎制的,没有声音,随便隐藏哪里外人看不见,听不见。大凤夜晚去,交过钱,隐着夜色拿出了。

  大锅请吹鼓响手的事传金贵家,金贵娘一张脸色吓得煞拉白,像天塌了,地陷了。金贵大一副腰杆却挺得笔溜直,说杀头不过头点地,有事我一人承担着。

  金贵大硬着头皮说这话是孬也孬不掉呀。

  金贵大做了主,谁人还能拦。当紧的得准备候客的菜。丧期与喜期不同的是,菜不论十盘十碗,是菜都能上桌。金贵大找人把自己家的一头老山羊杀掉了,连夜放大锅里烀出来,肉是肉,汤是汤,还有不少羊杂碎。金穗大吩咐金穗娘去鸡圈,公鸡母鸡一并逮出来,几个人杀的杀,洗的洗,剁的剁,大锅里放葱放姜放酱放油全部红烧出来。邻近的村人怕金贵家菜不够,这家从菜园里拔一筐白菜送过来,那家从菜园里拔一筐萝卜送过来。还有送葱的,送蒜的,送干辣椒的,连着夜这些蔬菜也择洗干净,明早里就是不用差人上集买菜,这些样菜摆上桌也富足得很。一夜里金贵家人没睡,忙忙碌碌,天亮了。

  隔天上午,大凤最先把纸扎器送过来。竹篾是死的,糊上纸,点上彩,纸人有鼻有眼,有手有脚。有鼻似能呼吸,有眼似能观望,有手有脚似能动弹。纸马大眼大鼻大尾巴大蹄子,一个纸人手牵着纸马缰绳似能听见“咴咴咴”的马叫声。金贵家人嫌这些纸器摆门外太招惹人眼,又一个个摆屋里,早早地陪着金贵奶。金贵奶拥有这些纸人纸马,一下显得富足起来,这时的金贵奶更像死人了,都有点急着往那边奔跑的意思了。

  大锅领着吹鼓响手来,还不一块儿,零零碎碎的东路来一个,西路来一个。响器也不轻见天日,用衣服包裹着,明眼人一看就看出眉目了。村人指戳一个歪嘴的人说,这是吹唢呐的,方圆村庄数他吹得好。一个矮个头的,干瘦干瘦的老头,他身背一只鼓走过来,隔着衣服连我也能猜得出。村人说,这个老头鼓点打得精,一气打十几套不重样,还能边敲鼓边作出各种各样的动作。那些年唢呐笙不许响,打鼓的场合还是不少的,这老头倔,非得跟着响手班敲打喜期丧期,别的场合,请他也不去。

  临近晌午,两班吹鼓响手的人到齐了,响器还是包裹着,不敲,不打,不吹。还是怕闹腾早了招惹事。吹唢呐的歪着嘴,两腮帮一鼓一鼓的,像是在哑声练习着。还有那个敲鼓的老头,坐桌前喝着茶,手指变成鼓槌在桌面“咚咚咚”地敲起来。

  活人、死人,还有响器,纸器,一切都等待着金贵奶起棺的那一时刻。

  事情突然变得快捷起来,晌午饭菜端上桌,一圈人少说话,少劝菜,埋头一个劲地吃,“嚓嚓嚓”响一阵快速的嚼菜咽饭响声。饭后紧接着殓棺,一家人围着棺材猛然哭一气,而后又歇息下。他们知道还得留些气力,待会儿跟吹鼓响手较着劲。

  时辰到了,一串领棺炮仗在门外炸开了,算是为吹鼓响手开了头。支客吼一声,起棺了!两班吹鼓响手“哗啦”亮开家伙,合嘴上,捧手上,猛劲响开了。满天的乌云“哗”一声亮闪开,太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

  淮河两岸村庄里的人就这样,婚丧嫁娶喜欢请响器班子,似乎只有这样婚事丧事里精神层面的东西才能出得来,并且才能提升到一个令人销魂的大高度。这天地里干活的村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呆愣一会儿,又呆愣了一会儿,他们像是找着了一种遗忘多年的东西。

  隔天早,金贵大金穗大就被大队人喊去了,一连办了多天的学习班。这是一种形势,大队干部不走走,上面人知道了也不好交代。金贵大金穗大兄弟俩从家里去大队,或从大队回来家,脸上都是笑眯眯的,那样子像是向村人说,耽误几天工分,值。村人也说这兄弟俩为孝顺娘,值。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