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藏

第六章 苦雨斋的文章作坊

　　中国新文学初期的作家中，纯以写作随笔文字而得名，且蔚为大家宗师的，除苦雨斋主周作人外，并世无第二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的批评文章，启蒙益智，一语动天下。郁达夫初写小说，《沉沦》一篇名扬天下，但以离经叛道饱受非议，迨周作人评论文章发表，文坛视听为之一正，众声消息，达夫以此脱出困境，鹏程万里任逍遥。

　　1937年，抗战军兴，胡适之、郭沫若诸君写诗作文劝周作人“飞回南边来”，当时文化界已宛然把他视作鲁迅之后中国文坛的大宗师了。可惜，知堂老人在抗战期间的所作所为，令士林心寒，竟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界的一大憾事、愧事、恨事。这也导致一个结果：新中国前三十年间，周作人的文章（除少数易名之作）在大陆几乎绝迹。周作人也成为反动作家的主要代表。

　　最近这二十年，经过出版界、学术界人士的公正评论和热情播扬，周作人作品重现于坊间学馆。虽然全集出版尚待时日，但我们已经有了各式各样的选本和专集，可以尝鼎镬之一脔。比如眼前的这本《周作人书话》（北京出版社1996年10月第一版）。

　　真是苦了《周作人书话》的编者：苦雨斋作文甚勤，观其文章末尾所标作文时间，可知其几乎日作一文，毕生著述当在千万字以上。周氏一生念书、教书、读书、译书、写书、编书，是古往今来最典型的书生，故其平生所作文章多与书有关。所以这本他的所谓“书话”，实际上也可以看作一本特殊题材的散文选。

　　苦雨斋文章七八十年来风行海内外（在日本学界影响也很大），私淑者甚多，常读常新，几与乃兄的雄文巨著成为中国新文学的并峙双峰。个中原因多多，但我们也不妨先说出个一二三。

　　首先是他书读得多。中国古代经史子集、民谣山歌、古今小说，日本国的重要典籍和文艺作品，欧美自古希腊至今的重要文化著述、文学作品等，他无所不窥。在大学教授里，他算不上一位专门学者。往好处说，他是一位博学通人；往坏处说，他是其同乡章实斋所说的“横通”学人。但比之今日享誉海内外的诸多横通学者，周作人称得上是“四冲八达”了。

　　读书多，作文的材料也多。像他这样隐身书斋的作家，由阅读得来的灵感大概是他最主要的写作资源了。时下有一些职业的散文作家，写的书比读的书还多，他们的写作资源，除了“内得心源”，恐怕只能依据道听途说或向壁虚构了。周作人文章常以抄书太多而为人所诟病，但他博览群籍、左右逢源，别有心得、不落窠臼，则为他人所不及。

　　说到读书多，明人江盈科所著《雪涛谈丛》有一则故事，可以用来比附周作人：

　　吴中张伯起，刻有《文选纂注》，持送一士夫。士夫览其题目，乃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伯起曰：这是昭明太子做的，不干我事。士夫曰：昭明太子何在？伯起曰：已死了。士夫曰：既死不必究他。伯起曰：便不死也难究他。士夫曰：何故？伯起曰：他读得书多。士夫默然。

　　故事真伪难考，不必深究。令人会心一笑的文人雅谑，可以入《儒林外史》。

　　其次是他的杂学功夫。周作人读书，不走历代文人治学的正途，他学问博杂，但能寻得活水源头，能够曲径通幽。晚年周作人在他的“回想录”里，花了大量篇幅谈到他的杂学。周氏兄弟对所谓国学兴趣不大，甚至还不时加以讽刺，除了受五四运动怀疑精神的感染，还得溯源到他们的祖父介孚公的影响。《周作人书话》里有一篇《唐宋诗醇与鲁迅的诗》，提及一件往事：曾做过清翰林的介孚公主张孙辈求学可以先看小说，如《西游记》，因为它想象丰富。

　　二三十年代，学术名流时髦为青年学生开必读书目。梁启超、胡适之开的书目最引人注目。周氏兄弟开的书目与众不同。鲁迅为好友许寿裳的儿子开的书目，现在已成为著名的文学掌故了。而周作人的“青年必读书”，汉文书五部，分别是：《诗经》，《史记》，《西游记》，汉译《旧约》（文学部分），严译《社会通诠》。这份书单真要令梁任公、胡适之大跌眼镜了。

　　好文章理当有作者自己的见解、趣味和爱憎。三美难以兼具，但三者皆无则文章不立。苦雨斋文章喜好抄书，偶尔甚至引文超过全篇的一半，叠床架屋、密不透风，常为读者与同行所批评。但抄书也有奥妙，也有高下之别：他人的文字剪接在一起，作者的见解是必不可少的胶合剂。抄书之后，周作人稍加评点，引文的意义便豁然呈现。

　　苦雨斋的趣味和爱憎错综复杂，但正像他自述的，他内心里既有隐士又有叛徒。他看问题的角度是全方位的，方法是辨证的，因此他的许多见解耐得起琢磨，经得起时间考验。

　　此外，苦雨斋深得中外小品文字之道。

　　周作人推崇南北朝著作《世说新语》、《颜氏家训》，喜读晚明小品，尤其张岱的文字；在日本，则小崎润一郎；在英国，则斯威夫特。转学多师，乃自为师。

　　苦雨斋文章的秘方，主要的几味药大概如上所列。而数十年来苦雨斋文章备受推崇，被师法，也为世人诟病。批评之中，我认为钱钟书先生的话，最为剀切。钱先生在致黄裳的信中说：

　　（黄裳）深得苦茶庵法脉，而无其骨董、葛藤、酸馅诸病，可谓智过其师矣。（《妆台杂记》162页）

　　像周作人这样在苦雨斋、苦茶庵里读书作文，生活简单重复的文人，从文字到文字地写作，欲避“骨董、葛藤、酸馅诸病”，其可得乎？真可谓得也由之，失也由之。

　　读过《周作人书话》，可知周氏文章之精妙的一半，其拙劣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