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航空枢纽城市--德国的法兰克福,以一年一度举行盛大的国际书展享誉世界。每到10月,中国都有数以千计的出版工作者以朝圣者的姿态赶赴这个盛会,而结果,却更像到此一游的观光旅行。我未能免俗,也曾经是这观展兼观光人群中的一员。
说到法兰克福,我更愿意提到一位一百五十年前故世的德国哲人,他在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八年时光,死后埋葬于法兰克福公墓;他的思想深刻影响了中国新文学最杰出的随笔作家鲁迅;他博学睿智、慎思明辨,却长期被中国人民当作德国非理性哲学的始祖,他的名字叫阿瑟叔本华。
1987年2月,我在古城苏州初次读到叔本华的单本著作,当下即有惊艳之感,深为叹服,这本书扫除了我从哲学教科书上得到的关于叔本华的二手印象。当年夏天,我购买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很遗憾,二十多年多年来我一直没能通读这本深奥的哲学巨著,但这并不妨碍我保持对作者的崇敬之心。现在我最为心爱的枕边宝书之一是《叔本华论说文集》,1999年9月商务印书馆初版,第一次印3000册,我买了三册,两册赠送给爱读书的朋友。
叔本华的著作不只是“让”我们阅读,而且“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思想和阅读。对曾经置身于法兰克福书展重重书墙包围中,困惑而茫然如我者,不啻为一种精神拯救。
《叔本华论说文集》里的一些妙言高论,多年来被改头换面甚至以讹传讹,已经传布很广;他的不留余地的判断,有时过于偏激,使得后来的读者对他的爱憎两极分化。但是我们若耐心地阅读全文,追踪其论说逻辑,领略个中三昧,定当为叔本华的滔滔雄辩所折服。我在初读此书的眉批中赞道:“通达人情,说理透彻,巧喻连珠。”喜爱和钦敬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全国“两会”期间因担忧国民阅读率下降而提案设立“中国读书节”的政协委员,以及将阅读当作一种追星娱乐的众多读者,我建议他们阅读该书的第三卷《宗教对话及其他》的第三章《论书籍与阅读》。我愿意和大家分享其中的一段话,它与我目前从事的文学图书出版工作相关联:
文学恰如人生,无论在哪里,我们都会立刻发现有些不可救药的流氓无赖,就像夏日里的苍蝇,四处污染,到处乱钻。在文学的园地里,无数坏书就像茂盛的野草,吸收谷物的养料,并危害谷物的生长。本来,公众应该把他们的时间、金钱以及注意力花在好书和他们的崇高事业上,但现在的情况是,坏书代替了好书。坏书的目的在于谋取金钱和地位。所以坏书不仅无用,而且是对人们造成危害的祸根。现在的文学书籍,有十分之九是为了从大众的口袋里捞取几个先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作者、出版商和评论家们结成同盟,狼狈为奸。
百余年前叔本华的激愤之言,仿佛是在为当今中国急功近利的图书出版界下判断,发警告。到底是古今中外莫非如此,还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叔本华的这段话值得当代作家、出版家和批评家们细心领会,为之警醒。
读书是雅事,是韵事,但书蠹生吞活剥、老于句下,则与焚琴煮鹤一样煞风景。作为数十年坚定不移的文学爱好者,我长期信奉“开卷有益”的古训,久之则贪多务得心浮气躁,读书由精神的欢宴变成潜意识强迫下的吞食。现在我相信,阅读必须选择;过度阅读、随意阅读对我们短暂的人生无益有害。叔本华说:
阅读若能有所自制,乃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不要仅仅因为某本书盛极一时而信手拈来,大家广泛传阅的书不要去读,如政治性或宗教性的小册子、小说、诗歌等等……决不要读坏的文学作品,好的文学作品也不要读得太泛。
人们总是阅读新的作品,而不阅读流芳百世的杰作,作家们把笔触局限在他们那个时代一些流行观念的狭小范围里,我们的时代在这个泥坑里陷得越来越深了。
交通的便利,传媒的发达,使得现代人深陷信息海洋中难以自拔,精粗良莠无从选择。“好的文学作品也不要读得太泛”,此语足以振聋发聩。天下好书皓首难穷,人们应当避免在无节制、无选择的浏览和阅读中荒废有限的人生时光。读到这段话我茅塞顿开如释重负,当即将原定的宏大读书计划精简了一半。贪多务得,效果往往适得其反,囫囵吞枣终究不解其味。
叔本华还说:“我们在阅读时,是别人在替我们思想……我们的心灵不过是他人思想活动的场所而已。”鲁迅先生将此话翻译概括为“读者)脑子里给别人(作者)跑马”。这真正是怀疑主义、虚无主义的悖论,鲁迅风格的悖论,让我们对一切理论保持清醒的审视。正因如此,我对法兰克福智者叔本华著作的推崇也必须节制有度,“尽信书不如无书”。一味不加批判地夸奖下去,好像是在给商务印书馆做广告了。
见月忽指、登岸舍筏,得鱼可以忘筌,得意可以忘言--这是中国禅宗的智慧。叔本华信奉印度佛教,于此当会心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