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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物、意、言与神韵

  语言文字乃传达意义之工具,作诗读诗寻求言外之意,有两方面的原因:一、古代哲人基于语言不能达意的局限性,力求在语言之外寻求真正的意义,但同时又必须凭借语言这个工具;二、中国古代文学化局限为优势,最大限度地发挥文字句章的功能,文尽意尽不足为美,文尽意不尽方为上乘,力求用最经济的文字,传达最多的信息量,获致最多的美感。前者是中国古代哲学言意之辨讨论的问题,后者是基于言意之辨而对物、意、言三者关系长期探索的结果。

  一

  当代西方哲学,如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的哲学,有相当一部分涉及人类语言的局限性。有些词语受旧形而上学和世俗生活的污染,已失去了交流的功能,维特根斯坦说:“有些时候,某种措词必须从语言中撤走,送去清洗,--然后,可以将它送回到交流之中”。(《文化与价值》,清华大学1987年版,第55页)。存在并不总是能被说出的,对无可言说的事物人类只能保持缄默。(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确实有不能讲述的东西;这是自己表明出来的,这是神秘的东西[6,522]。”“一个人对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7]。”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103页)语言无法完整、准确地表达人的思维,人的思维无法凭借语言验明存在的真相,这几乎成为当代西方科学哲学、语言哲学的共识。

  实际上,在纪元前数百年,中国古代哲学家就注意到语言的局限性,并针对这种局限开展了长达数千年的“言意之辨”。《易传系辞上》记载: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

  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故谓之象。

  两段语录所显示的运思模式,在魏晋时代结合了老庄思想,成为玄学家“言不尽意”、“得意忘言”理论的前导和基础。

  辞赋家尤其感觉到语言文字的局限和低能。陆机《文赋》:“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意不称物,仍是知之难。当然更多的是心手相乖、得意难言,仿佛拙劣的画家曲描人像。陶渊明《饮酒》诗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云:“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方其搦翰,气倍词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

  就致知而言,物、意、言三者,以意不称物为憾,言不逮意又憾,是双重局限。就造艺而言,物、意、言三者,“意”为中心和出发点,以言不达意为憾。但语言文字的局限,对致知和造艺是相同的。致知求其明确,难以突破局限清除障碍,矛盾永远存在。造艺旨在表情达意,进而感动读者,并不需要一泻无余地倾诉作者所知所感,还可以用各种技巧曲折地达到目的,故锻炼语言文字以造艺家最为用心、最见功力。

  神秘主义深知语言的局限,充类至尽,以为道不可言乃至以语默为贵。《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庄子知北游》云道不可闻,辩之不慧,“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至言去言,至为去为。”佛经也说:“心行处灭,言语道断。”禅宗更倡言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宗教神秘主义以传布教义为宗旨,这本身包含一个极大的悖论:不立文字,断绝言路,法规经义何以传世?所以佛家、道家对于语言局限性过分强调走向了极端,反被后世嗤笑。白居易《读老子》诗云:“言者不知语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

  老子不言而有五千文传世,禅家不立文字而有《石门文字禅》。释惠洪自我辩解道:“余于文字,未尝有意,遇事而作,多适然耳,譬如枯株,无故蒸出菌芝。”(《石门文字禅》卷二十六)无意而有,适然而立,禅家子弟已背离门规;然于六祖则坦然无愧,《坛经》万言乃教内真传。神秘主义知此破绽,又设立了以言消言、随立随破的新法门,刚下一语,便用矛盾的另一语否定它,以免贻人口实(参见《管锥编》第457-458页)。一部《五灯会元》,仅问达摩西来意,便有二十余个答案,拘于绳规者必以为禅师信口雌黄,有口无心。“以言消言”法以语言自身消除语言的局限,比语默无言扩大了回旋余地。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人类的天赋,“语言是人类生存的最为亲密无间的伴侣。无论在何时何地,我们皆与语言相遇。”(《诗语言思》,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89页。)他把沉默无言与言谈中的静默区别开来,必须说了什么,才能不说什么。(《谈艺录》增订本414页引海德格尔语:“默不言非喑不言。真谈说中方能著静默,必言之有物,庶能无言。”)

  《老子》四十一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在音乐的间隙(希声)中蕴含着声音并酝酿着音调再起,这才可以称为“大音”,全然无声不能谓之音乐,声与默之间隔必须恰当。禅家欲灭裂文字,沧浪却以禅喻诗,不免招后世物论非议。证禅不妨会心,作诗却不可无言。诗家针对语言表情达意的局限,采取两种语言策略:一是在有限中寻求最大限度,刻画人物、描摹声色,锻字造句力求神似;二是化局限为优势,以退为进,正像静默与声音相间产生美妙的乐调一样,以语言的言外之意(不可言传之意)与言内之意相合,最大可能地穷形尽相表情达意,充分发挥语言的能量。后者正如瓦雷里(Paul Valery)所言:“以文字试造文字不传之境界”(La litterature essaye pas“mots”de creer 1etat du manque mot)(转引自《谈艺录》,增订本第595页。)

  神韵说正是对于语言局限的巧妙利用。语言的局限--无能或低能--养成了中国文艺的含蓄的传统,这一传统逐渐成为美学标准,以直言无遗为不佳,以有言外之意、言尽意不尽为上。与此相似,绘画之神韵,在于篇幅内着墨与空白之妙用相宜。若一无笔墨,仅一张圆光白纸,何神韵之有?若填塞充实,堆垛无间隙,仅是一片乌墨,遗神失韵了无意趣。诗之言内言外意,犹画之空白与着墨,音乐之声响与静默。诗画极尽笔墨摹写人情物态,谓之传神,这是语言技巧、绘画技巧直接面对表达的局限而作的努力;在笔墨之外借暗示以显示笔墨难传之意,谓之有韵,如此更见技巧和功力。两方面均臻佳境,方可称为得神韵。

  玄学家志在得意,可以得意忘言,道禅譬之得鱼忘筌、见月忽指、登岸舍筏。但诗以语言文字为存在方式,语言文字不仅是诗的工具、媒介,而且是目的和内容。媒体本身就是信息(M。Mcluhan: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诗面对语言的局限(牢笼),不是“去言”、静默,而是突破局限,最大可能地发挥语言这一媒体的功能。闻一多早年写的《<冬夜>评论》中有一句话,恰当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诗人应该感谢文字,因为文字作了他“用力的焦点”,他的职务(也是他的权利)是依然用白尔的话:“征服一种工具的困难”--这种工具就是文字。

  消极的克服发展为积极的征服和巧妙地利用,便形成中国诗歌重要的美学风格之一--“含蓄”,即文字上的简练,最经济的文字传达最多的讯息,意象上以少胜多,在篇幅之外引起读者绵远深广的想象--如果读者具备想象力的话。

  二

  《诗人玉屑》卷十引《漫斋语录》论含蓄尚意:

  诗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处。古人说雄深雅健,此便是含蓄不露也。用意十分,下语三分,可几风雅;下语六分,可追李杜;下语十分,晚唐之作也。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易,此诗之难。

  这段话“用意”与“下语”的比例适当与否,姑置勿论,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比例似乎说,那用意中没有下语的七分、四分与已经下语的三分、六分是并列的,只是没有说出而已。而如果按照神韵说的观点,那剩下的几分是说不出因而不说出的,只有通过全诗整体的暗示、烘托,经由读者心领神会方能完成。那明说部分和暗示部分,在诗的意义结构中互相关联,但属于深浅不同的两个层次。

  据此,我们可以将中国古代诗歌的意义结构区分为三个组成层次:

  一、语词--声音层,语词之声音本身具有暗示义和美感;

  二、字面意义层;

  三、暗示意义层。

  一、二是言内意;三是言外意,但由一、二暗示、烘托而呈现。三个层次合成的意义氛围,即全体的效果,对于各个读者都不相同。

  言外之意传达的方式不是说明、解释,而是象征和暗示,这层信息、内容还需要借助接受者(读者、听众、观众)的领悟,它还是一个接受美学问题。言内之意尚有据可循,言外之意却见仁见智、个个不同。中国历来有“诗无达诂”之说,一方面因为读者心智各异见识不同,另一方面也正因为艺术语言不同于逻辑,语言含蓄、模糊、不确定,诗遵循自己的逻辑,常常诉诸感官,而非单纯地诉诸理智。语言常被指责的局限也包含正反两方面:一方面,如前文所述,它不能彻底地表情达意,穷尽外在形象;另一方面它能虚构情与物,导致误解。美国近代文论新批评派两位作者文萨特和比尔兹利(W。K。Wimsatt&M。C。Beardsley)专门指出作者和读者对于作品的两种迷误:一、意图迷误(intentional fallacy),即意大利批评家桑克梯斯所说:“作者意图中的世界和作品实现出来的世界,或者说作者的愿望和作者的实践,是有区分的。”新批评派认为,文字作品是自足的存在,既然作品不能真正体现作者的意图,对作品的世界来说,作者的意图也无足轻重。二、感受迷误(affective fallacy),指各种注意读者反映的理论;读者反映因人而异,以此评介文学必须导致相对主义。新批评派专注作品本文的理论效用如何,暂且不论,他们的两重迷误说的理论前提非常明确,意图迷误说基于表达的局限,即言不及义或言不尽意,感受迷误说基于理解的局限,即诗无达诂。

  古代印度有一派理论,也主张以韵论文。九世纪文论家欢增著有《韵光》(Dhvanyaloka)一书,经过后人的注释引申形成了他们新的“诗的灵魂”的理论,也就是暗示的韵的理论。这个理论,把词汇的功能分为三重,分别表示三重意义:

  一、表示功能,表示义(字面义、本义);

  二、指示功能,指示义(引申义、转义);

  三、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

  说出来的,是表示义和指示义;没有说出的,是暗示义。在表示功能和指示功能充分使用极尽其能力之后,暗示功能发挥作用,这种暗示功能就是他们所说的“韵”(dhvani)。伟大诗人作品语言中的领会意,就像女人身上肢体以外的美一样(按:相当于“神”)。他们举出的例子是“恒河上茅屋”,表示义是“恒河上”;指示义或引申义是“恒河岸上”;暗示义是“凉爽”、“圣洁”,因为恒河是圣河,恒河上茅屋是修道人所居之处。按照我们的思维习惯,表示义和指示义是相合为一的,这里主要还是两个层次,即明确言说的和没有说出、在言语之外的。

  值得指出的是,这一派以“韵”论诗的理论,像上述中国古代神韵诗论一样,把言外之意看得比言内之意更可贵,暗示比明示更重要。他们把诗分为三个层次,类似前文所引《诗人玉屑》卷十引《漫斋语录》论含蓄尚意一段话的观点:第一,真诗,以没有说出的东西即暗示的东西为主;第二,价值一等的诗,没有说出来的只占次要地位,只是为了装饰已经说出来的东西;第三,没有价值的诗,把一切重点都放在华丽语言上,放在雕琢堆砌上。(季羡林,《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18-219页)《漫斋语录》作者的观念,实质上是把用意、下语不同的比例作为上、中、下三类诗的标准:最高为近乎风雅,其次近乎李杜,最次近乎晚唐之作。《漫斋语录》作者是否曾耳食神韵说,不必考究,但他没有直接点明的那层意思,即诗语不可将意义说尽,却与神韵论相似。

  现代西方诠释学起源于对《圣经》的阐释。诠释学(阐释学,Hermeneutics)从字源讲就与希腊、罗马神话相关。18世纪神学家用诠释方法研究新旧约全书,逐渐发展成具有普遍适用性的诠释学。因为《圣经》经文具有寓言的性质,西方对《圣经》的阐释,往往区分两层意义,第一层是对于经文之语法及辞意等字面上的解释,第二层是对于其精神内含的寓意的解释。寓意和暗示义有区别,但都属于字面以外的意义。这种解经方法也适用于解诗,当然,就《圣经》来说,创作者是无意而寓意的,对中国古代诗人而言,言外之意是自觉的追求。

  圣奥古斯丁在其《基督教教义》一书中,将《圣经》经文分为字面的、寓言的、道德的及神秘的四重含义。作者本义(Meaning)的地位和份量更为减弱,衍义(Significance)愈来愈重要,这种学术倾向在文艺理论中的蔓延受到了“新批评”的遏止,却在现象学、诠释学和接受美学中被重新捡起并得到分析利用。中国的神韵诗说作为文学理论固然不够周密圆满,但它包含许多可贵的理论因子,在近现代西方文论中频频出现。本文就试图指出这一相似现象并探索互相沟通的可能。

  现象学哲学家、文艺理论家英格尔登(Roman Ingarden)所著《文学的艺术作品》一书,将文学的艺术作品所包含的四个组成层次区别开来,对作品的结构进行分析。这四个层次互为条件、互相依存,它们是(1)语词--声音层;它组成了(2)意群。这两层又提供了(3)系统方向;于是这三者又组成了(4)客体所体现的世界。英格尔登认为,伟大的艺术作品体现出其他作品中可能都没有的“形而上的性质”。每一个层次都在整体中起作用。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这一整体达到一种“多音的和谐”。英格尔登举了十四个例子,来说明他所说的伟大的艺术作品的“形而上性质”:崇高,悲剧性,恐怖,动人,莫名其妙,超凡,神圣,罪恶,悲伤,无法形容的幸福的宁静,以及怪诞、妩媚、光明、和平。我们只是从分层方法看到英格尔登的文本理论与神韵说的相似之处,而英格尔登的理论,不宜于论诗(尤其是中国诗),它最好的评论对象应该是托尔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说或莎士比亚戏剧这样的巨作或杰作。另外,英格尔登的形而上例子实际上是相当形而下的。中国古代诗论也强调诗歌的“形而上性质”,正如本文以后还要谈到的神韵论与神秘主义、玄学理论的相通之处,中国诗的“形而上性质”,仅仅是:它指向宇宙、世界、道、万有或虚无。

  三

  神韵论者有一个不便明言的观点,诗中短制较之长篇更易见出诗人才力之高下。五、七言律绝,篇幅短字数有限,若用字简练传神,言外之意与言内之意相形更为显豁,而长篇大作,如歌行、排律,似乎难以达到这种效果。王士祯论诗,隐持此说,最喜五言绝句:

  唐五言诗,开元、天宝间,大匠同时并出。王右丞而下,如孟浩然、王昌龄……陶翰之数公者,皆与摩诘相颉顽。(《居易录》,见《带经堂诗话》卷一)

  余昔在扬州作《论诗绝句》有云:“风怀澄淡推韦、柳,佳句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分甘余话》,见《带经堂诗话》卷一)

  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与净名默然,达摩得髓,同一关捩。(《香祖笔记》,见《带经堂诗话》卷三)

  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蚕尾续文》,见《带经堂诗话》卷三)

  袁枚反对严羽、王士祯的禅悟说,认为以禅喻诗乃诗中一格,神韵仅仅适宜于近体短章,鸿篇巨制则难见佛禅(《随园诗话》卷八)。袁枚鄙薄神韵论纯粹出乎个人好恶,说神韵宜于近体短章却有片面之理。按照言尽意不尽的原则,神韵本无关乎篇幅长短,有“韵外之致”,长也无妨;无“味外之味”,短有何益?然神韵论者欲求其说之神验,不惜偏离神韵论的原旨,将神韵尽归于近体短章尤其五言绝句。五言短制易见神韵,并非仅此体可见神韵,渔洋有偏嗜而子才说未确。还是套用翁方纲那句话:“渔洋之识力无所不包,渔洋之心眼抑别有在。”(《七言诗三昧举偶》)

  言外之意含蓄不尽的诗篇,如渔洋所赏析唐人诸作,往往用精练的词语构造最有代表性的、富于包孕的意象,求得司空图所说“景处之景”、“象外之象”(《与极浦书》)。日本俳句得中国古诗的精髓而发扬光大,用三句十七个音传达隽永深远的意味。平常见一片小景,所感瞬间性情,形之俳句,顿觉情韵悠长。

  热爱东方文化的德语作家黑塞(Hermann Hesse)说:“一个人在读过日本诗以后不可能马上读现代德语诗。否则我们的诗就会显得臃肿、笨拙,无可救药。”(《我最爱读的书》)黑塞说日本诗精练简约,引用了一位日本诗人的诗句:大雪盖疏林,梅开两三技。诗人听从友人的劝告,改为梅开一枝。我们不知道日文原诗写得怎样,但可以说像这种锻炼、推敲字句的故事,历代中国诗话中随处可见,句短韵长胜于此诗者,也所在皆是。

  歌德的《流浪者之夜歌》(Wandrers Nachtlied),梁宗岱称为“德国抒情诗中最深沉、最伟大”之作,只有短短四句:

  Uber allen Gipfeln 一切的峰顶

  Ist Ruh,无声,

  In allen wipfeln 一切的树尖

  Spurest du 全不见

  Kaum einen Hauch。丝儿风影。

  Die Voglein schweigen im Walds 小鸟们在林间梦深

  Warte nur,balde 少待呵,俄顷

  Ruhest du auch。你快也安静(梁宗岱译)

  读过德国诗的中国人对此诗印象最深也最感亲切,它具有与中国古诗相近的意味和形式。但是,歌德的伟大诗篇放到中国诗歌的传统中,与有相似意境的中国古诗,如王维、孟浩然的五言绝句相比较,实在看不出优异之处。黑塞的话没有说到根底,但是感叹得有道理。

  日本俳句在欧美影响甚大,庞德(Ezra Pound)等人的意象派理论直接受徘句的影响,由此间接地触及中国诗歌传统的特质。有心人可以将中国古典诗词--俳句的一个精神源泉,另一个是禅(Zen,Chan)--与庞德、洛威尔(Amy Lowell)等意象派诗人的作品作一次比较,测量一下,某一文化具有特色的艺术形式,在异域文化里边,能否移植,具有多大的生命力。

  庞德的意象派诗论有一个重要的技巧:意象叠加(Superimposition),可谓得神韵派之神髓。试看他惯常被人称引的短诗《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Metro):

  这些幽灵似的面孔在人群中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的片片花瓣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wet,black bough)

  庞德以辞约义丰的中国小诗为楷模,《地铁车站》摹得神似,会心不远。庞德那点中文水平,只能对中国古诗一知半解乃至不知乱解,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汉诗风神的领会,省俭地用词,建立典型意象,将难以言传的意味在短短数句内暗示、烘托出来。

  我们从画、禅、神韵讲到含蓄,并不是说这种美学风格非神韵诗派莫属,而是说含蓄与神韵说的精神互相贯通。含蓄不直露是中国历代说诗论文者的普遍观念。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谈到“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第四十篇《隐秀》就说:

  文之英蕤,有秀有隐。

  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

  隐以复意为工。(复意,犹两重意思,即字面意义和言外之意。)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

  最后一譬,可当沧浪镜像水月之喻;秘响旁通,正可解声外之远韵。彦和谓其复意可生,沧浪喻其不可捉摸。含蓄与隐,是诗的技巧,神韵是它们的美学效果。如果不囿于个人偏嗜,那么可以说,神韵是一切好诗(“英蕤”之作)应该具备的,神韵风格存在而神韵诗派并不存在,--这种将某一风格普遍化的倾向,也许冒了一点忽略文艺史实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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