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初,我从合肥的一所中专学校毕业。
事到如今,我还常常遗憾自己没能拥有一段大学生活。其实我的中考成绩还是相当彪悍的,考虑到家庭条件,我还是放弃了重点高中,上了一所相当彪悍的中专学校。
说它彪悍,因为学生们尚武好斗、生猛非常,以个人、班级、老乡会为单位的战斗时有发生,我虽然从不参加战斗,但还是参加了老乡会,这叫寻求组织依靠。
组织里的同志们都很友好,我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有一个叫黄志玮的老乡跟我一见如故,聊得很投机,小伙子头发有点少、胸肌有点鼓、皮肤有点黑,有很高的战斗值和很强的爆发力。如果在战争年代,一定是个打头阵的前锋。在学校,他也是个前锋,踢足球的前锋。
中专毕业后,同学们如鸟兽四散,各奔前程了。98年开始取消分配,我们99年才毕业,很悲催。其实包分配更悲催,不知道塞到哪个迟暮的单位去虚度青春,静静等待下岗。
大家都忙着找工作了,联系就很少了,我也一样,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那时候通讯也不发达,BP机尚属新鲜玩意,联系很不方便,我便和那个踢前锋的黄志玮断了往来。
我在四处碰壁后,心情很低落。
一天,一个中介所拿走了我身上仅有的50块钱,又指点我走了大半个合肥,我还是没找到工作,我回去找中介所退钱。那个慈眉善目如同弥勒佛一般的老板,突然脱掉了上衣,露出一身花花绿绿的文身,甩着一脸横肉,瞪着眼睛对我说:“你再讲一遍?”
我也是个桀骜不驯的人,更何况毕业自一所学风彪悍的学校,我可不会那么听话,他叫我再讲一遍,我当然不会再讲。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同学老二租住的十万平方厘米的小屋。
晚上,吃完老二做的“裸体面条”(裸体面条就是清水煮挂面,除了盐外没有任何调料,我们戏称裸体面条),我跟老二借了五块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家里没有电话,我得提前二十分钟给村部打个电话,请住在村部的光棍文书去我家喊一声。
电话接通后,我老半天没说话,老爸说,电话费挺贵的。我还是没说话,老爸说,正好家里农忙,找不到工作你就回来帮帮忙吧!
于是,第二天,我又从老二那里借了四十五块钱(加上之前的五块正好凑个整数),踏上了归途。
说是回家帮忙,我每天却睡到日上三竿,老爸很惭愧不能为我谋个好的出路,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忽然盼来了曙光。如同一道闪电划破死寂的夜空,一封电报激活了我沉闷的人生。和我一起光P股长大的伙伴,撅着P股踩着自行车,P股像着了火一样给我送来了一封电报。电报上,寥寥几个字:速回电。后面是一个陌生的外地电话号码,落款人是黄志玮。我曾经在黄志玮的毕业留言册上留下了华丽的字迹,所以他知道我的地址并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有什么急事找我?
我骑上自行车,也像P股着了火一样赶到了乡里的邮局,那里有全乡唯一的公用电话。路上,我风驰电掣般的自行车不幸碾过了一摊黑乎乎的东西,至于那到底是一摊牛粪还是一坨狗屎,则成了困扰我多年的谜题。
赶到邮局,我接通电话,心跳得很快,一是因为长途电话费很贵;二是我预感到自己有好事来临了,我猜路上撞到的就是一坨狗屎,我这种人,向来只有狗屎运。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甜甜软软的女声,带着浓浓的广东腔:“你好,你找谁?”
我说找黄志玮,对方让我稍等一下,这一稍等,足足让我等了五分钟,等得我冷汗直冒。在我口袋里的零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黄志玮终于来了。
黄志玮听到我的声音很兴奋,忙不迭地问:“兄弟,最近过得怎么样?现在在哪里高就?”
我说:“高就谈不上,我正等着人搭救呢!”
黄志玮更兴奋了:“不如你来我这边吧!我现在广西的一个企业上班,公司正在招策划人员。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刚过来工资不高,也就三千多块吧!不过,以后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1999年的时候,合肥很多公司招人的标准基本工资只有三百块。
这个不高的三千多块工资结结实实地把我吓了一跳,我马上回答:“我不介意工资低点,只要有提升空间就好。不过,我能行吗?去了,肯定就能上班吗?”
黄志玮提高了声音:“怎么不行?我和部门经理关系很好,我跟他说一声,你来了就可以上班。”
在愉快友好的气氛里,我和黄志玮结束了这次电话会谈。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畅想中。我想过,在宽敞明亮的办公楼里,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在键盘上敲打我惊世骇俗的创意;我想过,在翠绿的芭蕉叶丛中,我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壮族姑娘,她和我嬉戏奔跑,清脆的首饰碰撞声和银铃般的笑声散落在南国澄净的空气里;我甚至还想过,那个接电话的声音甜美的女同事,会长着一副如何甜美的面容?
不要说我浅薄,浅薄不是我的错,谁叫我那时候还没女朋友呢?
不要说我愚蠢,愚蠢不是我的错,谁叫那时候传销才刚兴起呢?
我想了很多,心情大好,走到村口,我第一次发现村里那只缺腿的母狗,居然像断臂的维纳斯一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残缺之美。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地向父母传达了喜讯,母亲是个基督徒,不停地感谢着上帝,对我们家人的眷顾。而父亲则长出了一口气,他儿子的就业问题,一直是他心头最重的包袱,现在终于可以卸下了。
母亲的叮咛、父亲的交待均略去不表,第二天,我揣着父亲连夜借来的八百块钱,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第一站,我来到了合肥,顺利地买到了合肥到南宁的火车票。没有直达列车,需要转车,我在问讯处咨询。问讯处那个冷冰冰的大叔,在我花两块钱买了他一本列车时刻表后,终于露出了和蔼可亲的面貌。大叔不厌其烦地帮我找出了一条最快捷的线路,首先坐火车到南昌,从南昌转车坐一站到向塘,然后从向塘搭乘直奔终点南宁的火车。大叔扯着嗓子对我喊:“时间最短!花钱最少!速度最快!不是我帮你,你绝对找不到这样一条线路,有没有,有没有?”
我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简直太有了!”
大叔满意地露出一口黄牙笑道:“一本列车时刻表,有列车时刻、旅行知识、笑话幽默,还有生男生女的诀窍,只卖两块钱!值不值,值不值?”
我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简直太值了!”
时隔多年,我始终牢牢地记着这位大叔的音容笑貌。正是由于他的光辉指引,才让我在风光迤逦的缤纷南国多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因为是第二天中午的火车票,我告别了问讯处,又来到了同学老二那十万平方厘米的租住房。老二看我来了,很高兴,不知道是不是在高兴我来还他那五十块钱了。
老二这次没有用裸体面条来招待我,而是准备了丰盛的三菜一汤:青菜、西红柿、荷包蛋和面条汤,红红绿绿地煮成一锅,煞是好看。其实还是面条,不过已经让我很满意了。当天出席晚宴的贵宾还有老二的老乡,一个叫峻山的小伙子。
峻山个子很大,但饭量更大,风卷残云,三碗面条下肚,腮帮子擂得震天响。突然抬头,看见我仰慕的表情,峻山不好意思地抹抹嘴说:“刚从遥远的国度回来,日夜都在思念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面条味道美!”
我感叹道:“月是故乡明啊!可惜,我马上也就要背井离乡了。”
峻山问:“你要去哪里?”
我回答道:“我一个老乡在广西混得不错,我要去投奔他了。”
峻山脸上浮现出了怪异的神色,半天才说道:“哥们,别去了,我就刚从广西回来,也是被老乡骗过去的,说是去上班,其实去搞传销。传销,你懂吗?”
我隐隐听说过传销,但我绝不相信可爱的黄志玮同学会骗我,我从床上弹了起来,高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不知道我和我老乡的关系,如果我们俩只有一条裤子,他宁愿光P股也要让给我穿的。他不会骗我的!”
峻山苦笑道:“我在广西,这种事可见得多了,不要说同学朋友,就是亲娘老子,也照骗不误。你不相信就算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当然不相信,我懒得再理会峻山,一个大步就迈出了十万平方厘米的小屋。
诸位不要笑我笨,人都是在不断的挫折打击和上当受骗中成长起来的,这条规律同样适用于我。
爱情来临的时候,会让人冲昏头脑。传销来临的时候,也会让你失去理智。
老二幽幽地点燃了一根香烟,跟了出来。老二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却从来不分给我烟抽。他一头茂盛的头发、一对浓密的眉毛,还有两条黑油油的小胡子,在校园里人送绰号“林子祥”,出了校园人送绰号“林子大”。他是个很温和的人,就算是P股着火了,也要抽完一支香烟再去灭火。
老二徐徐地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对我说:“怎么,你真的决定去了?”
我点点头。过了好久,老二抽完一支香烟,才不慌不忙用浓浓的乡音说道:“黄(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留好退路啊!”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来,从中抽出一张五十块递给老二说:“退路留好了,我从家里带来八百,买汽车票、火车票以及路上的干粮,再减去还给你的五十,我还剩三百多,够我回来的费用了。”
老二挡住了我的手:“算了,你出远门不容易,这钱你带着用吧!”
我把钱塞到老二手里,笑着说:“你再推辞,我就真不还了!”
我这句话吓到老二了,老二没再推辞,把钞票牢牢地攥在手心。我心里知道,上次我从他那里拿走五十块,又害他吃了不少回裸体面条。老二忽然搂住我的肩膀,用力地说:“兄弟,保重!”
第二天,我雄纠纠气昂昂地踏上了征程。老二本来要去火车站送我,我谢绝了。我说,分别的时候搞得那样伤感,何必呢!再说,还要浪费你两块钱的公交车费。
我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老二,他目送我上了公交车,忍不住地抹了抹眼睛。我记得,那天风很大,也许有沙子吹进了他的眼睛,也许有虫子飞进了他的眼睛,也许有鸟儿撞到了他的眼睛。怎么不可能?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的。
再见,我亲爱的小胡子“林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