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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旋木游戏

  徐缓缓陪着病床上的墨惜说了几句就赶着上班去,临走还不忘贼眉鼠眼地嘱咐:“过了夜了就得让他负责!钻石男要好好把握,比翼齐飞要趁早!”墨惜真想用杯子砸她。想想还是算了,一地碎片还得自己扫,回头买新杯子还得花钱。

  没一会儿,项勇就拎了一大袋子冰激凌回来。

  “虞墨惜,你这个抠门儿鬼,就不能租个好点儿的房子,什么鬼地方这是,我找了好半天,附近一家像样的酒店都没有,我只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711,没什么好吃的冰激凌。我又开车去了远一些的地方,找到一家私人会馆,他们自制的冰激凌很不错,我各种口味都买了几盒回来,你慢慢吃吧。”说完又一龇牙:“当心吃多了胖死你!”

  “我胖到两百斤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墨惜银牙咬碎。

  “当然有关系啊!”他眉梢一挑,“排骨妞儿看多了,我觉得母猪赛貂蝉!”

  虞墨惜真恨手边没把刀子冲他飞过去。

  那人毒舌了一次像是心情不错,鼓着腮帮子断断续续吹着口哨,把冰激凌都码放到冰箱里,然后拎了个袋子坐回她床边,袋子里居然是皮蛋瘦肉粥和奶油小馒头。

  “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呀?”服务态度周到热忱。

  “我自己来。”墨惜想当然地回答,正要起身,不料,项小三又黑了脸:“我就讨厌你这种什么都自己来的样子,你就不能说让我喂你吗?”

  “这是习惯问题,凡事靠自己。”墨惜觉着心乱,不想跟他争,他却不依不饶,“你有多大本事啊凡事靠自己,依赖我一点有你的亏吃吗?”

  “我不想依赖别人。”

  “我偏让你依赖我。我不是别人。”

  “我自己能搞定。”

  “不行,你就得依赖我。”

  “你怎么这么霸道啊,有些事我就得自己来!”

  “不行,我就霸道,不管什么事我都要帮你做。”

  虞墨惜忍无可忍:“我要去厕所!”御姐不发威你当我是林妹妹。

  发威效果奇好,刚才黑脸的项勇腾地一下红了脸,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位病号在输了四瓶子药水喝了一大杯糖水之后,确实需要去一次洗手间了。

  “那……你也得依赖我,”项小三极力维护着自己的威严感,“你总不能自己举着药瓶子去洗手间吧,”说着就起身举起药瓶子,“走啊?”

  这回轮到墨惜发窘,真该死,刚才徐缓缓在的时候净急着要撵她走了,怎么就忘了让她陪她去一下洗手间。墨惜犹在尴尬着,项勇又急了:“别磨唧了,让我等你一辈子啊?”

  别扭了半天,最终是项勇帮她在洗手间装了一个高低合适的挂钩,然后把药瓶子挂在上面。

  墨惜刚刚按下冲水的阀门,就听得项勇在洗手间外面喊:“你别洗手了,出来用消毒纸巾擦一下算了,万一针头沾了水,针眼儿感染了就麻烦了。”

  他竟然一直站在门口。虞墨惜二十几年从没这么难堪过,真想后半辈子躲在洗手间不出去。她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红成蕃茄的脸,用没有针孔的左手接了点儿冷水使劲儿拍一拍,定定神,鼓足勇气才扭开洗手间的门把手。

  “你干嘛杵在这儿?”她一露头,他就侧身挤进狭小的洗手间去摘药瓶子,“你以为我愿意给上厕所的人站岗啊?”说完又很恶心地笑:“我等着看你一头扎在马桶里。”

  死小三,要不是浑身乏力,拼了命也得用指甲抓他个满脸花!

  她懒懒地坐回床上去,闻到皮蛋瘦肉粥和奶油小馒头的味道,只觉五脏庙一阵咕噜噜的叫声。真的饿了。项勇从购物袋里摸出一桶消毒湿纸巾来,打开盖子拽出一张塞到她手里,带出一缕清冽的芬芳,“擦擦手吃饭吧。看你这待遇,都快赶上坐月子了。”

  墨惜原想说“你伺候月子的本领不赖”,又觉得这玩笑不合适,于是不再跟他争辩,闷闷地吃了个哑巴亏,低头一边擦手一边看湿纸巾桶上的图案。是穿红衣的中国娃娃,梳着两个抓髻眯着两只细长的眼睛咧着大嘴傻乐,她的武士男友一袭黑衣在一旁斜觑她。这是墨惜最喜欢的卡通图案。那时候,章轲风总说墨惜穿红色衣服像中国娃娃,还和她争论PUCCA这个名字到底该怎么念,他说U该发“优”的音,而墨惜坚持该发“乌”的音,后来僵持不下,只好折中,叫她“屁卡”。她看着那没心没肺的小红人儿,不知不觉就笑起来。

  正呆笑,一勺粥已经送到她嘴边:“张嘴。”不容抵抗。

  墨惜愣了愣,木呆呆张了嘴。

  那人很高兴,一边喂粥一边说:“媳妇说了,跟你们公司合作很愉快,又有好几个项目交给萧建豪了。萧建豪得谢你这个人情啊,他要是不给你提成我可不答应。”

  墨惜不出声,只默默地喝粥。项勇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跟老萧打过招呼了,这几天你就在家休息,别去上班了。等嗓子和智齿都消炎了,彻底好利落了,我带你去医院,割扁桃体拔智齿一起办了。”他说得想当然,不是在跟她商量,而是在通知她。

  曾经有个人也是这样,从来不征求意见,把一切安排妥当,让她安心享受照顾。那人昨晚出现了,又消失了。墨惜忽然觉得难受,鼻子酸酸的想要哭出来,只好用力做了个深呼吸说:“项勇你别这样,我,我受不起。我们还是简单的雇佣关系比较好。”

  他喂粥的手就停在半路,很久,才说:“那成。”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盯着面前他手腕上黑色的Traser军表。她自觉地接过碗和勺子,喷香的粥吃进嘴里已然变了味道。

  项勇站起来,在狭小的卧室里转了两圈,背对着她看墙上的影视剧海报,像是要把刚才的尴尬气氛打破,就问:“你贴这些海报干嘛呀?刘烨的粉丝呀?”

  “哦,不是,胡乱贴的。”

  又没了话题。

  他回头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她,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晃了晃:“我能抽支烟么?”又指指阳台,“我去阳台上抽。”

  “没关系,你抽吧,在哪儿都行。”

  项勇踱到小小的阳台上,随手在外面把门关好。墨惜把头垂得低低的,单手捧着剩下的小半碗粥,再没有胃口。她抬起头来看阳台上的项勇,他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株傲然的白杨。他一只手扶着老旧的阳台边沿,一只手捏着雪茄,正看向远处。城市里几乎不怎么让养鸽子了。但是,墨惜住的这个小区地段稍稍有些偏,老住户又多,还是有人养了为数不多的信鸽。这一大清早正是放鸽子的好时辰,有几只灰灰白白的鸽子正在阳台外面那块天上盘旋飞舞。鸽子们脑袋里都有个精准的指南针,比部队作战发的指北针都精准,它们那样独来独往地飞向目的地,寂寞吗,它们会不会也想找个伙伴一起飞?

  抽完一整根雪茄要好长时间。

  她扭回头看看输液的瓶子,眼看药水就要输完了。项勇把剩下的一小段雪茄按灭,转身开门进屋,并不说话,抬头看看药瓶,然后俯身摁住她手背上的创可贴,“忍着点儿啊,我手重。”话音没落,针头已经拔出来。力度刚刚好。并不疼。

  “自己摁着点儿,多摁一会儿,流血就不好了。”

  “谢谢你。”墨惜咬紧嘴唇说出这一句。她有点明白了,那个暴躁的家伙为什么没有甩手离开。他忍耐着没发作,是想等她输液结束帮她拔针头。

  “虞墨惜,”他开口了,语气平缓,“习副总说了,你们公司确实做得不错,萧建豪为人也爽快,所以才愿意跟你们合作。你甭觉着是我照顾你,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就好。谢谢你。你是最大方的金主儿了。”

  床沿一沉,他坐到了她身边。她忽然有些害怕,好像一件让人恐惧的事情很快要发生。果然,他欺身过来,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把她困在中间,盯住她,声音低沉悦耳,“墨惜,其实,我一直爱你。”

  她早习惯了他这种猫鼠游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大可一笑了之。但是这次不同,她的心跳得厉害,像是再也躲不开。她的左手用力摁住右手手背上的创可贴,血还是从针孔流出来,沿着白色的纱布边缘不断渗透。那红点儿慢慢扩大,扩大,像一滩红色的沼泽要将她吞没。她晕车,晕血,晕高。她觉着头晕,窒息,下一秒就要死过去。她下意识地要闪躲,却是来不及,被他探身上来深深吻住。她顾不上手背疼痛,两只手使出最大力气去推他,却推不动,就好似一株蒲草要抵抗一块磐石。她一着急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他才放了手。

  “项勇,好女孩很多。你不一定非得爱我。”

  一句话,引爆了一个核弹头。

  “虞墨惜,你就给我装吧你!我他妈真是脑子有病,为什么非得爱你?”

  项勇摔门而去的声音震得墨惜小屋子里的窗子嗡嗡作响,纵使她的故乡曾经被地震夷为平地,纵使她在家乡的那些岁月里也经历过大大小小有惊无险的地震,这样的震撼也着实让她心惊胆颤了一把。门锁被项勇踢坏了,门被大力地带上之后又自己弹了回来,吱嘎一声门户大开,她几乎能够听见没有等电梯的项勇咚咚咚在楼梯间一溜烟跑下去的脚步声。

  他爱她吗?

  他说,他一直爱她。

  但是他也说过,就算要找红颜知己也轮不着她虞墨惜这样的。

  这是项勇亲口说的。

  还得从咏祥地产那个仿古的度假村的图纸说起。

  自从甲方提出要改图纸,那头的负责人就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给墨惜催进度。话说这“设计师”的头衔听起来光鲜,实际上是个“为客户服务”的苦差事,客户的话就是圣旨,无论你设计师有多少奇思妙想、术业专攻,只要客户不答应,任你再好的设计也是空气。那客户就是上帝,老板就是撒旦,设计师们纯粹就是被两位大神一起折磨的小鬼,只有悲催的份儿。

  墨惜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之一,不能发牢骚,还得安抚团队成员齐心协力为上帝和撒旦们做事情——看在工资的薄面上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按照甲方的要求,要在度假村面积最大的两块空地上搭两座仿古建筑,还要弄几个名人塑像——谁晓得几百年前那几位名人去那荒郊野岭作何贵干!反正据考证,他们确实去过,确实到此一游,那就是营销的卖点!

  最无奈之处在于,忙了好多天,修改了一番,甲方仍旧对图纸不满意。非但如此,他们对从前定下来的图纸又有了新的意见,说是小修小补,可真要改起来比重新设计还要难。负责景观的“谢耳朵”完全没了CS战场上轻伤不下火线的豪情,再也不唱“熊熊火光照亮我”,狠狠丢下手里的尺子就两眼喷火地告假回家。另外一位朋克风的才子则高唱:“死了都要改,不改到飙尿不痛快,笔会损害,图会掩埋,计算机还在——死了都要改,不日夜颠倒不痛快,改到最后还得改,改到变态才精彩——”

  墨惜急得牙疼,只好亲自跑去咏祥地产跟负责人当面交涉。那人非常蛮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晚娘姿态,墨惜恨得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正愁得没法,项勇居然出现了。

  他可真是“爱生活,爱拉风”,琼楼玉宇的CBD商务写字楼里,他牵着他的爱犬快点儿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没法子,谁让楼是他家的。他看到墨惜那副灰头土脸的神情,没多说话,倒是快点儿很亲近墨惜,蹿过去在她腿上又是抱又是啃的。见此光景,那负责人立刻变了态度,对快点儿和项勇都是恭敬的样子,小心翼翼打招呼:“项总来啦!”项勇在咏祥地产的职位是“海外开发部总经理”,任他家生意再大,还不至于到海外开发地皮去,纯粹是个虚衔罢了,却也赚得一个“总”的头衔。墨惜看了出变脸的好戏,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能憋着。项勇没理他,冲墨惜淡淡说了句:“我送你回公司吧。”

  神迹降临。

  转过天来,咏祥的负责人来电话说,图纸不用改了。设计团队就差把虞墨惜举起来往天上抛了。但是她心里清楚,这不是她的功劳,八成是项勇替她说了话。她就打电话谢他。他唱了红脸还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声音依旧懒懒的:“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改天还我!”

  又是欠债。墨惜好苦闷。

  好在她太忙,没工夫苦闷。一转眼几天过去,她就要淡忘了这事,项勇却一大早打电话给她:“再不还债可就利滚利了啊?我决定今天让你还债,陪我出去玩吧。我在你们楼下。”

  “不是吧。”虞墨惜刚刚打了卡进了办公室,手捧一杯浓茶盯着桌子上搭了一半的模型,“你以为大家都像你大地主有余粮收租子啊,我们可是上班族,要考勤,要拿工资付房租的。”

  “你跟萧建豪说一声,就说出去帮我做项目,他敢扣你工资我就扣他设计费。”慵懒的腔调,却总是带着要挟的意味。

  “别,我怕了你,你等我我马上下去。”

  “呵呵,不急,不急,”他声音竟有几分温柔,“我一直等你呢。”

  小号“装甲车”里,项勇看上去心情很不错。他没穿迷彩装,换了牛仔裤搭一件苹果绿的polo衫,领子和袖口边缘配着柠檬黄。这样嫩的对比色不是谁都能穿的,换做旁人会有老黄瓜刷绿漆的嫌疑,项勇却穿得阳光灿烂,墨惜觉着赏心悦目。

  “我们一大早的要去哪里?”墨惜手里还抱着一大卷图纸,“你那乡间别墅的设计图我做出来了,你要不要先看看?”

  项勇一手执方向盘,并不答话,另一只手接了图纸,转身丢到后座去。因为车子空间太宽大,那图纸没放稳,就滑落到了地上,他非常抱歉地说:“哎呀,真对不住,我没亵渎你作品的意思啊,我是想说,今天的主角是项勇,不是项目,咱出来就是玩。”

  春光大好,几缕柳絮从摇下来的车窗飞进来,痒痒地蹭着墨惜的脸。她想起度假村图纸那档子事,项勇关键时刻救她于水火,心情就格外地好,翘班的罪恶感也轻了不少,对他特别假以辞色,笑说:“没关系,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你小气起来不是人!”项勇笑。墨惜也笑,没跟他的贫嘴一般见识,做了个鬼脸。窗外,洒水车正好经过,亮晶晶的水花飞溅一路,迎着早间阳光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引得人直像用相机抓拍,大喇叭里还播放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连洒水车都知道祝我生日快乐,虞墨惜你怎么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啊?我怎会晓得今天是你生日?真的?”

  “这能胡说嘛!”项勇得意,“男人三十一枝花,虞墨惜,你可知道‘好花堪折直须折’的道理?”

  墨惜失笑:“你有三十岁吗?不像。”

  “哦?夸我年轻是吧。”项勇也笑,“他们都说我是青年才俊,敢情你也是这么想的啊。”

  墨惜嗤笑一声:“那我倒没觉得。有时候,你挺像小屁孩的。”

  项勇也嗤笑一声:“正好,咱俩又想一起去了,我也总觉着你像小屁孩。你瞧咱俩多般配呀,都是小屁孩,搁一起就是两小无猜。”

  “美吧你!”墨惜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都露出来,“就算咱俩都回到幼儿园里,搁在一起也不是两小无猜,肯定是两小多猜。”

  “哟呵,听这意思,你猜我心思了?”刚好前面红灯亮起,项勇两手搭在方向盘上,脸朝她面前凑了凑,笑得嘴角快要扯到耳朵:“我承认我猜过你的心思,还总是猜不透。你对我又没企图,猜我干嘛?”语调那样坏,一脸没正形。

  墨惜懊恼自己的一时失言,不再理他,把头扭向窗外。暖风熏得游人醉,她只期盼前方绿灯快些亮起,结束这次华丽的冒险。

  无奈,这旅程才刚刚开始。

  绕了大半个城区,他们到了城东的游乐场。游戏的天堂,花花绿绿的海洋。

  “说你是小屁孩还不服气,哪有人到这种地方来过三十岁生日的。”墨惜哭笑不得。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怎么一丁点儿浪漫细胞都没有?”项勇捏着两份套票咆哮,“我好心带你来坐旋转木马,女人不是都喜欢在上面转圈吗?”

  “好吧好吧,我错了。”墨惜忍着笑,连连赔不是,“寿星,我错了,你再给我买个大圆片的彩虹棒棒糖好不好?要最大的。举着那个坐旋转木马才够浪漫。港台言情剧都是那样演的。”

  “准奏!”

  项勇还真笑嘻嘻地去买了——不但买了彩虹棒棒糖,还买了一顶蓝色的、带着两只白色翅膀的阿拉蕾太阳帽,不由分说地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这样多可爱。小屁孩嘛就要笑嘻嘻的,不要整天满脸沧桑。”

  虞墨惜彻底无语。

  戴顶帽子也好,免得被太阳晒晕过去。

  旋转木马已经够晕的了,眩晕之间她就想到了章轲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渴望和他一起去一次游乐场,坐一次旋转木马。但是章轲风说:“我觉着那个游戏挺没意思的。”墨惜就嗔怪他不浪漫,他说:“不是的,你想,两个人兜兜转转,却谁也遇不上谁,连手都拉不到,那距离多远啊。”墨惜顿时就对旋转木马没了念想。近在咫尺会有多心痛?她不想离他那样远。她渴望拉着他的手,一直走,走到时间的尽头,宇宙的边界。

  项勇说,他从来没进过游乐场,所以决定在“大日子”里填补一项空白。

  墨惜笑说:“不如我们去玩儿个刺激的吧,”她朝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指过去:“我们去玩‘特洛伊木马’怎么样?”

  项勇手搭凉棚望了望那巨大的三百六十度前后空翻的“木马”,望而却步了,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眉上的疤痕,却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逞强说:“死鱼,说你不浪漫你还真不浪漫,难得跟我出来玩一次,非得让我看到你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

  墨惜使劲儿忍着才没笑出来:“算了,逗你呢,其实我不敢去。我晕高。”

  项勇像得了赦令:“你晕高?那正好,我也晕高。我是真晕。”

  墨惜大笑:“项小三你上当了吧!我可是假晕。你真不禁骗啊,一个小手段就把实话掏出来了。你们做生意的不都说兵不厌诈嘛。”

  项勇也大笑:“虞美人你才是不禁骗!我也是假晕!走,坐去!”

  他拉住她的手就要去排队。他的手掌很大,很硬。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捏进自己的掌纹里,捏进他的生命线里。

  “饶命饶命,我是真晕!真晕!”她用了很大力气才挣脱出来。

  终究没去碰那惊心动魄的游戏。他不是章轲风。除去章轲风,没有人能给她深信不疑的安全感。

  两人就挑技术型的游戏玩。一路走过去,他们只光顾挑射击、套圈、投篮类的游戏点。项小三不愧为铁杆CS迷、真人CS俱乐部的老板,那手眼的准头还真是了得,但凡他出手,基本上弹无虚发,总能赢得大奖。墨惜大赞“后羿再世”,项勇却叹气:“不行啦不行啦,以前还能百发百中的,现在也就十拿九稳。”她大笑着嘘他。

  他却兀自感慨:“十几岁的时候吧,觉着一切都是美好的。等到二十几岁的时候,觉着一切皆有可能。现在三十了,老啦,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无能为力的。”

  她不知他这通感慨从何而来,虽然心中随之涟漪万千,脸上却依旧风轻云淡,笑着催他继续向下一个射箭游戏点进发。

  一圈逛下来,项勇抱着一个跟虞墨惜身高差不多的黑猩猩,虞墨惜的怀里则抱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小猫小狗小熊小猴的爬了她一身,加上她头上那顶阿拉蕾太阳帽,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号卡通娃娃——除了脚上的高跟鞋。

  项勇就笑:“我把这黑猩猩扔了,抱着你得了!”墨惜就拿鞋跟踩他。正好路过一间纪念品商店,里面出售帆布鞋,男女款都有。项勇看墨惜走了大半天很累了,就说要买双鞋子让她换,推销员连忙热情推荐:“这款情侣鞋卖得特别好!”

  “好,就它了!”他爽快掏钱。

  墨惜抱着成堆的玩具,都看不清那是双什么鞋。待到他拎着鞋子推她到一旁去试穿,她才看清楚,那是款式很简单的帆布鞋,不过鞋面上用丙烯颜料画了手绘图案,男鞋上面有一个手捧红心的小男孩,女鞋上面有一个手捧红心的小女孩。墨惜不想穿的,不过她的脚踝确实要走断掉,只好领了这份情。

  项勇也换了帆布鞋,和墨惜的脚并在一起,看看她的,又看看自己的,在推销员“真般配”的赞叹声中,顾不得自己成为假扮小清新的“怪叔叔”,满心只是欢喜。

  墨惜忽然就想起,忘了从哪里看到过一个说法,男人不能送女人鞋子,否则她就会越走越远。不过,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想到哪里去了,他不过是她的金主儿!

  出了商店,两人继续往前走,墨惜一个没留神,怀里抱着的毛绒玩具掉了一只。她俯身去捡,不想又掉了两只。刚好身旁有两个小朋友路过,看着墨惜那样“富有”,就转身拉扯身旁的爸爸妈妈索要玩具。墨惜笑颜如花:“小朋友,我送你们玩具好不好?”

  “谢谢姐姐!”小朋友很不客气地一人抱了一只小熊。这个称呼让墨惜心中大悦,又说每人可以多拿一只。小朋友更开心了,他们的父母都连连感谢墨惜,她笑得更加阳光灿烂。

  项勇觉着这游戏不赖,也参与其中,非常慷慨地拿了只小猪送给下一个路过的小女孩,那小天使甜甜地喊:“谢谢叔叔!”墨惜笑得把头埋进玩具堆里,项勇却要怒了,急赤白脸地喊:“我说虞墨惜,你怎么老把我送你的东西给别人呀?”

  墨惜笑得喘气:“你送我了就是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那我不送你了。”

  “不行,出手不悔大丈夫。”

  “我不是大丈夫!我是真小人!”

  “你比小人还小!”

  “再小我也抓得着你!”

  他说着就伸手去抢,墨惜大叫一声跳开逃跑。

  两个大小孩追逐打闹了半天,终究把那些玩具都送给了沿路遇到的小朋友。最后剩下一只小毛熊,墨惜再不舍得送人。那小熊做得俏皮,胖墩墩的身子穿了套绿军装,还挎着一只军用挎包,挎包上钉了刻花纹的木扣子,还能打开装东西。玩具虽然小,做工却精致。墨惜爱不释手,抱着它笑问项勇:“这个留给我行吗?”

  “喜欢就拿着呗!”

  他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是无尽狂喜。那是他扔飞镖十连发连中赢来的。他想破了头也不知道送些什么礼物才能换她一个笑脸,香水、首饰,他都试过了,却不合她的胃口。她明明是喜欢穿红裙子的,他特意让朋友从米兰带了本季新款的Prada送她,她却转手就送了同事。好不容易送了一个包,她说喜欢,他刚窃喜一下,她却诚惶诚恐,那样正式地向他道谢。他从来不相信历史上那些“千金一笑”的蠢事,没想到自己却扮演着周幽王的角色,想尽各种法子讨一个女人的欢欣,就差烽火戏诸侯了。千金都换不来她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一个不值钱的小玩具却让她宝贝成那个样子。真真是春风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笑。

  征得寿星同意,墨惜把穿军装的小熊占为己有,高兴地喊它“小兵熊”。

  一天很快就溜过去,两人说说笑笑走向停车场,项勇意犹未尽:“晚上一起吃饭吧,再找个好玩的地方吃蛋糕去。”

  “你不和家里人吃生日面吗?我还是回公司吧,继续画我的图纸去。”返老还童般畅游了游乐场,这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大人了,得挣工资去。翘了一天班固然快活,落下的工作进度还得补上,晚上估计要苦干通宵了。好梦总是醒得太快。

  虞墨惜是实话实说,项勇脸上的笑意却被她这一句话轻易拂去。

  他很扫兴地嘟囔了一句:“走吧走吧,画你的图纸去吧。我还不愁找个人吃饭,就算找红颜知己也轮不到你这样的。”说着还把她一直抱在怀里的小兵熊抢走了。

  终究是人家的三十岁生日,大生日呢,一枝花的年纪,墨惜觉得在这样的好日子里闹翻很不好意思,就说送项勇一份礼物赔罪。项勇并不说话,只顾抱着小兵熊上车。墨惜见他不依不饶,又说请他吃生日面。他瞥她一眼:“你个钻钱眼儿的家伙会请客?”

  “今天是金主儿的生日啊,我请一顿是应该的。”

  “成,就冲你这句话!”开车上了路。

  车子七拐八拐见缝插针,不走大路走小路,终于在墨惜彻底转晕之前,停在了一条胡同外面。墨惜问他去哪里,他只黑着脸嘟囔一句:“位子订好了,你跟着我走就是了,待会儿见了大场面别少见多怪!”墨惜大呼上当,这厮早就打了伏击要宰她。

  没有大场面,只有小庭院。整座城市都在大拆大建,保存得这么完好的传统院落怕是不多见了。虞墨惜简直都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果然少见多怪起来,拿着手机不断拍照——这些照片几年之后估计可以用在中国建筑史的教科书里了。

  “跟你说了,别这么没规矩,老爷子讨厌人家乱拍照!”项勇装着要没收她手机的样子,一把抓了她的手,牵着她往朝东的一间厢房走。墨惜用指甲狠狠掐了他两把让他松手。

  还是没见着大场面,倒是见着了熟人——女特工。美女是多的,堪称完美的美女却少见。至少在墨惜看来,女特工就是那极少数里的一份子。她今天画淡妆,穿了件素色的宽松中袖小旗袍,正坐在老槐树下一把旧摇椅上摇着团扇捧着ipad看电子书。团扇朱红色的穗子扫过她雪白的手臂,腕间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掩映在散落的穗子中间,红红绿绿的撞击很是好看。一眼瞥见项勇和墨惜双双进来,她刚刚那一派古典婉约登时不见,风姿绰约地从摇椅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那样不淑女的一个动作,却被她做得慵懒暧昧,直惹人疼爱。

  “你们总算是回来了,”她像是把项勇和墨惜看成一体,“你们不回来我就出不去,老爷子听相声去了,非要我等你们。这下好了,我自由了,你们玩吧!”再不多言,转身进了一间厢房。

  “真是越来越不懂事,招呼都不打一个。”项勇笑得纵容,扭头对墨惜说:“她是贝西西,这家的孙女,天生自来熟,没拿你当外人就不拘礼了。”

  “哦。”墨惜还是有些懵,这家的孙女,贝西西,为嘛不把她虞墨惜当外人?她又问项勇,“我们吃什么?”

  “吃面啊,”项勇白他一眼,做鄙视状,“你不说要请我吃生日面吗?”

  “那么,点菜吧?”

  “到这儿哪有你点菜的份儿,人家做什么你吃什么!”项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待宰羔羊啊……”墨惜情不自禁按了按自己的包,默认自己的少见多怪,这样的私家菜从来没见过。

  很快,神秘的私家菜被一位漂亮的小姑娘端来了,却是两份再普通不过的炸酱面。碗碟倒是考究,两个光亮的乌木托盘上各有一碗面、六小碟面码儿、一小碟炸酱,无论是大腕还是小碟,都是老旧的青花样式,面码儿的颜色搭配也漂亮,碧绿的是芹菜丁,深紫的是香椿芽,橙黄的是胡萝卜丁,月白的是黄豆芽,透明的是黄瓜丝,油绿的是香葱末。另有一头糖蒜用同样的小碟子单盛着,在屋顶一盏老式宫灯的照耀下,竟然蒙上一层莹润的色泽,十分诱人。碗碟旁,一双乌木筷子上雕着暗花,细看是富贵牡丹的图案,筷子头镶着银色的帽子,一条银链子松松地把哥俩拴在一起。

  墨惜是十足的色彩动物,见到好看的颜色就刺激食欲,刚才那种被宰的恐惧感随之减弱,心想着两碗面还能贵成什么样,食指大动就开始拌面吃。

  贝西西换了身装束过来打招呼:“老爷子还给你们蒸了鸡蛋羹呢,过会儿自己拿去!”她换了一袭黑衣,却有金线银线暗暗涌动在衣裤的边缘,脸上也画了亮闪闪的金属妆,看样子是要去刷夜。

  “西西,你留下来一起吃面吧?”墨惜才发现,这样称呼跟自己名字有同一个字的人还挺怪异。即使是最疼爱她的爸爸妈妈,也没有甜腻地喊过她“惜惜”。

  “不啦,只有你们两个人的面,没有我的份儿!”她回绝的爽快,笑得暧昧,“小三子有了新欢,我这旧爱就不招待见了。”她一指头戳了戳项勇的脑门儿,“小子,看到你现在被折磨成这样,我真替从前那些被折磨的小姑娘痛快!”转头又叮嘱墨惜:“当心,他对你可是蓄谋已久!”眉眼那样俊俏,就像大观园里的王熙凤。

  墨惜正云山雾罩,项勇连忙打岔:“忘了介绍了,贝西西也搞设计的。不过她设计的东西比你那个精贵,是珠宝。虞墨惜,你学建筑,应该听说过她家的人。”

  墨惜迅速头脑风暴,然后张大嘴巴:“难道你是……”贝西西已经笑嘻嘻地离开了,临走还俏皮地挥手:“三儿,晚上干活儿的时候悠着点儿,你那脑袋不能撞床板,小心晕过去!”

  墨惜埋头吃面,掩饰着自己的大红脸。项勇笑着还了句嘴,也被这位姑奶奶的话说得面红耳赤,干脆跑到后面的厨房去端鸡蛋羹。

  蛋香四溢,入口醇香,虞墨惜从来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蒸鸡蛋,可惜每人只有一小份。炸酱面倒是吃得过瘾,不知道酱料里加了什么特别的秘制调料,香得难以形容,墨惜把一大碗面和六小碟面码儿吃得底朝天,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才恋恋不舍地剩下了几瓣糖蒜。

  项勇也吃得心满意足,抹抹嘴说:“富婆,掏钱!”

  墨惜拿出钱包来问服务员多少钱,那小姑娘笑眼弯弯:“一千块,谢谢。”

  “日元?还是人民币?”墨惜花容失色。

  “是人民币。不是美刀。”小姑娘还在笑。

  “项小三,”虞墨惜恨不得拿筷子把他眼珠子抠出来,“你带我来吃软黄金吗?”

  项勇咬着一根牙签冲她乐:“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谁家的私房菜,有钱也得吃得着啊。你数数墙上那一拉溜照片儿,给老前辈们上上供也不止这个价儿吧?”看她咬牙切齿那劲儿,又逗她:“我可没勉强你请啊,是你哭着喊着要请我的。”

  墨惜心肝肺一起颤着要结账,人家却只收现金不刷卡。她急得实在没办法,又窘又气要跑出去取钱,项勇才笑出来:“小屁孩,看你那傻样儿,走吧,免费的,这是我舅爷爷家。吃了这顿饭,我们全家都认得你了。”

  一路怨声载道,总算是回到了墨惜的公寓,她下了车就要上楼,他却拦住她:“还没给我生日礼物呢?”

  虞墨惜心里诅咒他一千遍,你不缺苹果不缺黑莓不缺房子不缺车子不缺女人不缺基友——就算缺我也给不起——我还能给你什么?她急着摆脱这位祖宗,只好问:“你干脆点儿吧,你想要什么?”

  他依旧刁难:“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动动脑子。能用钱买的我都不要。”看她实在想不出,就笑:“让我去你家坐会儿吧,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见她颦眉,又问:“怕我?”

  墨惜把牙咬得咯咯响,“一千块的面姐都吃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推门,项勇有点儿后悔。虞墨惜的家门还真难进。狭小的客厅地板上铺着巨大的图纸,还有两个做到一半的模型就放在图纸上头,各种奇形怪状的尺子、笔丢得满地都是。

  “抠门儿鬼,你就不能租个好点儿的房子住啊?”项勇抱怨。

  “所以需要你金主儿按时结款啊!”墨惜应付着。

  项勇不再多说,也没有再往里间走,抱着胳膊站在图纸旁边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图?你的工作?还是兼职?”

  “这是你未来的家啊。”墨惜来了精神,笑说:“今天给你的那份图纸是在画了无数草稿之后才做成的,你以为我是神笔马良啊,好稿子是改出来的!”她兴趣盎然,俯身跪到图纸上,“我今天看了你舅爷爷的院子,又有了新的灵感,可以在你那别墅里再加这样一个偏房,”她指给他看,“有钱人的别墅里都有几间密室,装些世界名画或者传世古董什么的,你要几间?我帮你设计。”她提到建筑就眼睛放光,整个人瞬间生动得不可思议。

  “我又不是有钱人,我想要的得不到。”项勇就蹲在她身旁,盯着她,神游三界外。

  “不是吧,金主儿你怎么忽然谦虚起来了。”墨惜嬉笑把手在他眼前晃一晃。

  “嗯?”项勇猛然回过神来,问她:“你刚才说什么?”

  “我在说密室呀。”墨惜笑,“看过张国荣的《纵横四海》吗?那大富豪藏世界名画的密室就设在酒窖里面,抽出一瓶红酒就能打开密室的大门。我还专门研究过那个机关呢。”

  “哦——”项勇还魂回来,恢复坏笑,“我更喜欢《西点揭秘》里那个密室,门上贴着特种部队的大兵照片儿,一开门里面都是手铐鞭子和录影带。”

  墨惜疑惑:“没看过,什么变态密室?”

  “对,就是变态,”他笑得更坏,“一个女变态。”

  好奇害死鱼。

  虞墨惜突然明白了他说的剧情意思,窘得满脸绯红,亮晶晶的眸子里两个小宇宙就要燃烧起来,一张脸越发楚楚动人。项勇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忍住略显急促的呼吸,深情款款,语调温柔:“惜惜,其实,我一直爱你。”

  “什么?”墨惜当然被这毫无先兆的一句表白惊得七荤八素,匪夷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笑着推开他的手:“寿星,你玩儿够了没有啊,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短暂的安静。

  “嗤——”项勇笑出来,雪亮的节能灯灯光下,他的耳朵边微微泛着红,“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还真是逗你呢。我哥那公司搞周年庆典,说是排练节目,非让我跟贝西西一起演话剧。与民同乐,演就演呗。我练练台词。”

  是啊,他脑子又没病,何必要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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