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出嫁了。
她回到和姐姐共同住了六年多的小出租屋,默然凝思。小小的后院飘来一阵清香,是那棵她和姐姐一起亲手栽下的桔树开花了。花儿白白的,小小的,像单瓣的栀子花,却没有栀子香得那样浓烈,香得那样横冲直撞。
这棵小桔树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她惊喜地大喊大叫着让姐姐来看。那些柔弱纤细的小白花簇拥着,无限依恋似的。
姐姐轻轻抱抱她说:花儿像我们姐妹一样,抱在一起相依为命。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喉头沙着。
2、
人家闺女出嫁时,得有自己的亲娘哭嫁。女儿穿着出嫁的盛妆,母亲边哭边絮絮叨叨,告诉女儿到了婆家要懂得孝敬公婆,敬爱丈夫,贤惠持家等等,然后在满堂宾客的祝福声里,由新娘的兄长背起新娘上到门外的轿车上。
可是这些,姐姐都没有。她只是带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去几十里之外一个名叫洪泽的镇子,嫁给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三十多岁了,妻子几年前去世,有个七八岁的男孩。
姐姐找条件好的找不到,姐姐是个瘸子。
她和姐姐原本有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六年前,她在镇上读初一,姐姐在读初三。
六年前的那个初夏深夜,狂暴的洪水突然冲破堤坝,瞬间卷走了几十条尚在睡梦中的生命,这其间就有她的父母和小弟。
生命的重击让她与姐姐愕然懵懂。思维清晰之后姐姐说的第一句话是:别怕,家没了,还有姐在,姐挣钱供你上学。
姐姐退学了,她放弃了半年之后的中考,去一家砖厂做搬运工。那一年姐十七岁。她十三岁。
3、
那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制砖厂,几排简易平房,只有二十来个工人,姐是里面最小的一个。起初砖场老板不肯要姐姐,说她年龄太小,又是女的,胜任不了这个重活。姐姐几番软磨硬缠,才勉强应承下来,但砖场老板拿出一纸,让姐姐在上面签个字。姐姐看了看,咬着嘴唇签上了名字。那纸上写着:若在做工过程中,出现意外或是死亡,由本人负责,砖厂概无责任。
姐姐明知这意味着什么,但还是签了,她要为妹妹筹学费,筹生活费。以后妹妹还要考高中,上大学,要花的钱大把,得赶快多挣点存着心里不慌。
砖厂做工时候很长,早上6点就要上工,晚上还要经常加班加点,姐姐本来想就在砖厂里找个小平房住着,这样上班也方便一点,可是还没住几天,半夜里就被人撬了门锁,当一个臭气熏天的嘴巴拱到姐姐脸上的时候,姐姐拼死挣扎才逃了出来。
惊魂未定的姐姐就在离她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屋,她也一起过来陪姐住,这样一来可以互相照应,她也省了学校住宿费。
姐姐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为她烧点稀饭,蒸几个馒头,自己也吃一些,就骑一辆旧自行车去砖厂上班。
她初三了,学习任务很重,姐姐去砖厂上班好久了,她还从来没有去看过。她对姐说过要去厂里看姐姐,姐每次都说,安心学习,我做工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厂长看我是个女孩子,给我安排的活不重。
她想也是的,每天晚上姐回家来时,头发顺顺的,也穿得干干净净的。
那是一个大热天,班里给每个同学发了一瓶盐汽水解暑,她没舍得喝,盐汽水她没喝过,姐也没喝过。她午饭也没顾上吃,就紧赶慢赶到了砖厂。
正午烈日之下,砖厂的工人还在干活,每个人头上搭一条已经辨不清颜色的毛巾,毛巾上再戴一顶草帽,每个人的脸都是汗与灰交织在一起。她想找姐姐,可是却找来找去找不到。
她的到来仿佛是个另类,衣着整洁,唇红齿白,像一堆断垣残壁之间忽然开了一朵粉白的花。工人们不由自主放慢了干活的速度,朝她这边张望。
她被看得有点窘,就红着脸问最近的一个工人:请问,张明菫在哪里干活儿?
那工人向右边一指:哦,你找张明菫啊,她在那边码砖装车。
她顺着工人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辆灰扑扑的卡车,几个工人一头灰一头汗地在往卡车上搬砖,却没有姐姐的身影。
姐姐怎么会在那里呢?这个工人一定搞错了。
她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姐姐。太阳很毒,她失望地抱着那瓶盐汽水准备回学校了,下午还要上课。
忽然,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咦,张明堇,你躲在这儿干啥?
她蓦然回头。
姐姐再也没法躲了。面前的姐姐,晒得黑红泛紫的脸在破旧的大草帽下忽隐忽现,厚厚的灰沾在脸上使五官都看不清楚了,浑浊的汗水汇集在下巴往脖子里淌。
她瞬间明白,姐姐每天晚上回家的清爽与整洁,都是事后姐姐用心收拾出来的,姐姐怕她担心影响学习,才说自己在砖厂里做的是一份轻巧事。
由于在砖厂干重活,姐姐这两年来几乎没怎么长个子,而她个子蹿了不少。她默默地将盐汽水塞到姐姐手里,一声“姐”还未出口,泪就先流了下来。
一年后,她考上了高中,费用更大了。姐姐更加努力地干活。那一天,姐姐实在太困了,干活时没注意到一堆砖在身边摇摇欲坠。轰然倒塌的砖堆,将姐砸伤,左腿也砸折了。
在医院治了好久,出院时,这几年姐辛苦攒下的钱没了,姐的左腿也永远瘸了。
她去砖厂讨说法,砖厂说当时不肯收,是姐姐硬要来,砖厂还拍出那张“生死状”:若在做工过程中,出现意外或是死亡,由本人负责,砖厂概无责任。
下方,是姐姐的签名:张明堇。
4、
刚上高三,学习压力骤然增大。有一阵子,她老是感到很累,头晕,心慌,有时候还有点低烧,她想可能是学习压力大的缘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一天,她陪同学去学校医务室拿点创可贴,医务室的刘医生说:张明惠,你抽空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顿了一下,刘医生又问,最近是不是身上老容易瘀青?
是的,刘医生你怎么知道?
你可能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赶快到医院查查。
她昏昏沉沉地去了医院,检查结果证实了刘医生的预测: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
医院的那个医生也姓张,这让她有了一点点的亲切感。张医生说好好治一般来说可以治好,但是需要长期大量输血,费用高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医院的。自从姐姐瘸了以后,砖厂只象征性地拿了几百块钱出来。为了给她挣学费,姐姐拖着一条瘸腿东奔西走,终于在一家塑料厂找了个活儿,听说活儿不是特别的累,就是味儿大。她担心对姐姐身体不好,姐姐说:没事的,别人都能做,我为啥不能做?
告诉姐姐自己得病的那天晚上,她在床上搂着姐姐啜泣得肩膀直抖。姐姐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抚她:惠,不怕,只要有姐在,一定会治好的。
那晚在姐的怀里,她睡着了,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姐姐已经上班去了。姐姐那一边的枕头上,有一大块湿迹。她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很意外地,医院的张医生竟将电话打到学校,让她到医院去接受治疗。
她去了,张医生安排给她输血。输完血,张医生嘱咐她每隔一个月来输一次血。
就这样输了几次血之后,一个疑问像一棵春天的草籽在泥土下蠢蠢欲动。那天在又一次献血结束时,她忍不住问:张医生,我每次就这样接受输血很贵吧,可我也没怎么交费呀?
张医生笑笑说:你只管你来输血就是了,别问那么多。怎么样,最近身体感觉好多了吧?
日子一晃就好几个月过去了,又到了深秋季节。她感觉身体好多了,晚上睡得也很香。
那天早上,姐姐起来准备去上班。朦胧中,她突然听到“扑嗵”一声沉闷的声响,她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到姐姐正要出门,却倒在了门口。
5、
当姐姐悠悠醒转的时候,她抱住姐姐痛哭失声:姐,你怎么这么傻?
姐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抚摸着她的头:姐不是傻,在这个世上,姐就你这么个亲人了,不为你,还为谁呢?
她想起昨天把姐姐送到医院抢救,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哭个不停。好心的张医生对他说:别哭,要像你姐一样坚强。
当张医生将一本本红得刺目的“无偿献血证”放在她面前时,她的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待翻开献血证,每一本上都赫然写着“张明堇”的名字时,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在医院输血很贵,姐姐没有钱给她输血治病,无奈,姐姐想出了一个办法。根据规定,无偿献血者献到一定血量时,直系亲属在需要用血时部分减免费用。
张医生指着献血证上“用血量”一栏里医院盖上的公章说,这些盖了章的说明可用的血量已经用完,你以后再要输血就要付费了。前几天,我告诉了你姐这个情况,你姐很着急,又去血站献血,血站鉴于你姐的身体状况不让献。你姐没有办法找到我,求我帮帮她,说如果她不献血你就不能再接受输血治疗了,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张医生取下鼻梁上的眼镜,吸了吸鼻子。
后来我托了关系,采血站写了个免责声明,也就是“生死状”:你姐再献血可以,但如因献血引起任何后果,由你姐本人负责。你姐签了字。
当她颤抖着手将那张“生死状”捧在手里,看到下面“张明堇”三个字的签名时,她的眼睛模糊了。
两年前,在砖厂,姐姐为了能让她上学,签了一张生死状。
现在,姐姐再次为了能让她好好活下去,又签了一张生死状。
她仰起脸,努力将泪咽下去,是的,她要坚强,像姐姐那样坚强。她的目光越过医院的窗户,看到医院花坛的灌木丛在秋风里已经萧疏,有个流浪猫妈妈正在弓腰竖毛向一个入侵的大黄狗示威,它知道自己的身躯与黄狗比起来小得可怜,可是它依旧那样无畏地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这多像自己的姐姐啊。她知道自己瘦小的身躯与残酷的命运巨手比起来,是多少弱小,可她坚强地签下两张生死状,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妹妹。
6、
如今,姐姐出嫁了。她也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她申请了助学金,另外可以靠自己勤工俭学完成学业。她对姐姐说,姐,这几年,你太累了,我去省城念书,你也找个人照顾你吧。
姐答应了。
待会儿房东就要来收屋子了。
姐姐走了。这间空荡荡的出租屋,仿佛仍旧响着姐姐的笑声,姐姐的哭声,姐姐炒菜的哧啦声……
她在清香环绕的桔子树下,轻轻地说:姐姐,你一定要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