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宵之夜,沈富水手握遥控器,来来回回地摁着频道。
电视里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地放晚会,闹元宵,一派锦世华年,歌舞升平。可是,他的心里,却是幽窗冷雨一灯孤。
丽琼说:富水,你怎么了?
没怎么?看电视啊。
看电视?丽琼轻笑道,我看是电视看你吧。
她过来,挽住丈夫的臂: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想你哥和弟了。
丽琼用手指撸着富水的头发说:你也别太难过,兄弟情深,大凡都是小的时候。人长大了各过各的日子,谁也顾不上谁。长大了的兄弟,你见还有几个手足情深的,不抓头撕脸就不错了。
富水咧了咧嘴角,他想挤点笑意出来,好让丽琼不担心。
努力了半天,却没挤出来。
2、
富水是贵州人,家在农村,小时候家里特别穷。富水在家中是老二,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人们常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日子穷,肚里没油水,富水们三兄弟的食量就很大,父母亲经常为米缸发愁。但好在有父亲在,日子勉勉强强还能糊得过去。父亲有一个箍桶的手艺,就是谁家桶啊缸啊什么的裂了漏了,他能修得滴水不漏。
富水那里缺水,人们对水都很宝贵,然而就这不多的水,也是含氟量严重超标的高氟水。富水不抽烟,但富水的牙全是褐色的,这叫氟牙病。富水的名字叫“富水”,也寄托了他父母的一种朴素的希望。
父亲虽然是个贫穷的农民,但一直对读书改变命运有着非同寻常的认识,他常说:读好书,一辈穷,不读书,辈辈穷。在那样困难的环境中,富水父亲把富水三兄弟都送去上学了,这在方圆十里都少见。
没想到在富水上初二那年,一向健康的父亲不知怎么的得了癌症,半年不到就去世了。这个晴天霹雳几乎一瞬间击垮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母亲。这往后日子怎么过呢?
大哥说:我退学回家种田吧,让弟弟们继续上学,爸没了,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那时候大哥刚上高中,成绩名列前茅,老师说这样的成绩考大学没有问题。要知道,八十年代考上了大学就分配工作,等于吃上了“皇粮”,这在富水家祖祖辈辈都没有过的事啊。
富水说:哥,你成绩那么好,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了,你不能退,要退我退,三弟还小。
母亲泪汪汪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说:你爸临走时说了,三个孩子千万不能走退学这一步,再难也要顶过去。
为了挣学费,一到暑假,富水兄弟三人忙完田地里的农活,就跑到砖窑上去干苦力。
平时都是在学校里握书捉笔的手,套着手套也不管事,磨了几天就把手磨破了,直流血,碎砖渣扎到破的肉里,痛得钻心。
一年里最热的那些天,庄稼人也歇夏了,可是富水三兄弟不能歇,因为学费还没凑够。砖窑里的温度比外面更高,一个暑假一过,富水三兄弟都成了非洲人。
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大哥终于考上了一所贵州省内的大学。那时候读大学花的钱还比较少,但对于大哥来说并不轻松,因为他不但要上学,还要想法子挣钱供两个弟弟读书。
那时候家教不像现在这么普遍,请家教的人家也极少,大哥就想办法到一家工厂里兼职写写画画的事儿,大哥的画和字都不错,于是人家厂子里出个板报,搞个学习周什么的,就请大哥去帮忙,然后给一点报酬。他还千方百计地利用学习之余做点杂事,供富水们读书。
看着大哥为兄弟俩这么辛苦,富水和弟弟心里很感激,也很难过。富水和弟弟都非常努力地学习。
过了几年,富水以高分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这是当时一大新闻,那些年从偏远西部考进上海一流大学,非常不容易。
富水考上大学后,日子就好过些了,富水和大哥一起努力供弟弟上学,已经不感觉太吃力了。后来弟弟也考上了贵阳一所理科大学。
“沈家三个小子真有出息!”人们常常这样说,许多父母都拿富水兄弟作为孩子的榜样。母亲听到这样的话,也觉得脸上有光,很自豪。
大哥毕业后在贵阳一所高中任教。富水大学毕业后先去了一家建筑设计院,后来又跳到一家房产公司。又过了几年,弟弟也毕业了,去了西安一家设计院工作。
三个兄弟跌跌撞撞的求学生涯算是尘埃落定了。后来各自谈了女朋友,各自成家了。
三兄弟在外,老家就剩母亲一个人了,他们很不放心,就要母亲跟他们一起过,愿上哪家上哪家,或者轮流也行。
母亲在各家都住了一阵子,但因为在老家待了大半辈子,还是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没办法,只好让她回去了,三兄弟又在村里给她找了个姑娘照顾她,一个月给那姑娘一些钱。
一到过年,富水三兄弟就分别从三个城市赶回母亲身边。
那时候的母亲,是最开心的。大哥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母亲看到孙子就乐得合不拢嘴。
年三十晚上,一大家子齐举杯,祝福母亲健康长寿。
3、
暮雨有期,世事无常。富雨兄弟怎么也没想到,短短两年之后,母亲就离开了他们。
自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就常常睡不着觉,后来听人说喝点酒能睡得好一点。就这样,养成了喝酒的习惯。
那年冬天,离过年不到两个月了,天气很冷,母亲晚上喝了酒睡觉,当晚就突发脑溢血。
等富水们三个孩子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永远离去了。
富水们三兄弟悲痛欲绝,大哥捶着自己的头痛哭涕:如果富水们在妈身边,可能妈还有救啊!
看着面前纵使自己喊一万遍“妈妈”也不能应答一声的母亲,富水感到“子欲孝而亲不待”这七个字,是那样的刺骨锥心。
因为母亲是在医院离世的,按照富水老家的风俗,接母亲回家时在村口要有一只大公鸡带路。
富水请了村里一个专门办丧事的老人一手抱鸡一手撒米,一边叫着母亲的名字,领她回家。而且因为不在家中离世,回家时不能从正门进屋,只能从侧门进屋。
富水那个名叫小顺的七岁小侄子特别顽皮,可能在城市里没见过大公鸡,就觉得那摇头晃脑的大公鸡特别好玩。加上他从小没与奶奶长时间一起生活过,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奶奶的去世对他没什么情绪上的影响。
当人们刚要从侧门进屋的时候,顽皮的小侄子突然从老人手里抢过公鸡,就撒腿跑开了。
富水那里有一种迷信说法,大公鸡是灵魂的引路者,如果没了大公鸡,灵魂就走不到家。
所有的人都被小侄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
富水又气又急又伤心,赶紧追上去抢过小侄子手里的大公鸡,急恼中抬手就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小侄儿从他妈肚里下来就从没挨过打,这还了得,哇,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跑到富水嫂子的怀里夸张地嚷嚷着:二叔打得我头好痛!
嫂子一下就变脸了,冲着富水叫道: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呀,你怎么下得了手打他,打成了脑震荡你养他一辈子啊!
嫂子的出身与富水兄弟不同,她父亲是一个厂长,她从小养尊处优,从没受过委屈,小侄子也是惯得什么似的,当年她看上富水大哥,她家里人很反对,但她还是嫁了,富水大哥可能因为是感激吧,很听大嫂的话。
晚上要守灵,富水对哥哥和弟弟说:你们去睡吧,我一个人行,到时我困了叫你们。
可是大嫂拖着他们打麻将,大嫂一向爱打麻将。大哥特地跑过来像是安慰富水说,这乡下夜晚很寂寞,你大嫂能屈就住在这矮屋里就不错了,让她打打麻将吧。富水说哥,你们去吧,妈这有我守着,没事。
当富水看着躺在用两条长凳加一块门板搭成的“床”上已没了呼吸的母亲,听着耳边不断涌进的麻将声,富水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为母亲办完丧事,富水三兄弟各回各的城市。
不知怎么回事,此后兄弟间的联系日渐稀少,平时各自顶着一片天空忙碌,大哥教书有应付不完的考核,考不完的试,忙不完的课改;三弟在设计院工作,画不完的图纸,出不完的差;富水呢,做不完的工程,开不完的会。
老家乡下的老房子空在那里,一把大铁锁已是风剥雨蚀,锈迹斑斑,母亲从前曾经嘱咐过:老房子什么时候都不能卖,这是你们三兄弟来日相聚的地儿。
4、
2006年过快年的时候,富水对大哥说:哥,今年过年带嫂子和小顺来上海家玩玩吧。
哥说:好的,我也快放寒假了,到时候计划看看,看看你嫂子有没有时间。
结果大哥没来。其实富水也猜到是这个结果,嫂子心里对富水一直心存芥蒂。
给小弟打电话,小弟说得回弟媳家过年。富水其实心里也清楚,弟弟知道富水与哥嫂之间的事,也怕夹在里面不好做。
就这样,每到过年边上,说实话富水心里还是想他们的,可是再望望春运时黑压压的人群,想着山长水远,就犹豫着打消了相聚的念头。
其实,富水知道,山长水远不是主要。可是,主要是什么呢?富水也说不清楚。
再说,到哪儿去呢,老家吗,老家已经没人了。
就这样,一晃,就是五年过去了。
才知道,母亲在世时,三兄弟的聚首原来更多的是为了母亲。
富水家乡有一种草,叫转蓬草,生在荒凉的沙地上,大如车轮,却高不盈尺,根细如筷,冬天细根被寒风刮断,大如车轮的整棵草就随风翻转飘远。
母亲就像一条根,牵扯住三兄弟这些旁逸的枝叶。而今,母亲不在了,三兄弟就像风中的转蓬草一样,各自被生活的疾风裹挟着滚向人生的渺茫,几乎要相忘于人生的荒漠了。
富水忽然想到曹植的那句诗——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
是啊,吹来吹去的风,吹黄了一年年的草木,吹走了一个个轮回四季,吹老了一辈辈人,也吹生疏了一颗颗心。
富水似乎看见风有一双无形而无所不能的手——曾经固若金汤的城墙,在风中坍圮;母亲垒起的小猪圈,只隔一年没养猪,就在风中毁塌;父亲墓碑上曾经清晰的石刻字迹,也逐渐漫漶一片……
富水想:没有什么能够经起起岁月之风、生活之风的疾吹,包括钢铁、石头,也包括曾经那样温暖过自己的,兄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