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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飞奔着阻挡你背上的伤痛

  1、

  八年前,她带着父母的期盼,大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接生婆剪断脐带之后,拍着她的P股说:这女娃子,哭得惊天动地,像受了多大的冤屈似的。

  接生婆的话似乎不幸成谶,生活在她尚混沌一片时给她一记重击。才半岁的时候,母亲在给她洗澡时发现她后腰长了一个软软的、圆圆的小肉包,见孩子不痛不痒,依然活泼好动,母亲就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的是,到她三四岁的时候,她后腰的肉包也跟着长大了。七八岁时已控制不了自己的小便,腿也开始不灵活了。

  她的母亲是个驼背女人。矮小的身材,再加上高高隆起的后背,让她像一只背负着重壳的龟,缓行于蜿蜒的岁月之间。

  父亲在县城做泥瓦匠,为了给她治病,父亲丢下活计带着她东奔西走四处求医。

  医生说她后腰的那肉包叫脊髓膨出,膨出的脊髓压迫了膀胱神经,使小便失禁,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导致瘫痪甚至尿毒症。不幸的是,在县城医院的手术并没有成功,她的尿失禁更加严重了。

  到她十二岁时,还像小婴儿一样,每天尿布不离身。看着驼背的母亲,进进出出地为她洗大盆的尿布,她的内心,却感动不起来。

  她恨母亲。为什么自己那么倒霉,偏偏成为这个驼背女人的孩子?如果不是这个丑陋的母亲,也许她也不会得上这样难堪的先天性疾病,没有好种,哪会出好苗?

  2、

  几年之后,她在县城医院又接受了一次手术。

  当这次手术再次失败之后,承受不了经济和精神双重压力的父亲,从此就从她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那一阵子,母亲发了疯似的到处找父亲,这个倔强的驼背女人差点把不大的县城掘地三尺。然而,丈夫就像一阵风一样,从她的生命里来了一阵,又永远去了。

  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突如其来的生命重负,让这个驼背的女人弯了三十多年的脊背愈发咔咔作响。她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在她最初生病的时候,父母也商量着再要一个孩子,但母亲顾虑重重,一来孩子尿布不能离身,腿脚也不灵便,需要人全心全意地照顾,二来母亲不敢再生,因为她的病让母亲心有余悸,万一生一个又这样那样的,那可如何是好。因此,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为此,父亲曾有过不悦,生活的不如意加之心情的恶劣,使这个驼背妻子在他的眼睛里,逾加不堪。如今父亲终于失去了耐心,离她们而去。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没有流一滴泪。

  她今年十五岁了,却几乎没有读过书。说几乎,是因为她也曾上过几天的学,可是因为总是控制不住小便,不得不放弃上学。看着与她一样大的孩子每天都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去,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落寞。

  母亲隔着被子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平平不怕,有妈妈在,咱们母女俩在一起,好好活,妈妈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她的头在被子里挣脱母亲的怀抱。她冷冷地说:我要回家。

  3、

  为了给她治病,这个家早已是一片环堵萧然。

  年成不太好,年中的一场大旱让庄稼受伤不少,再加上母亲驼背做不了太重的农活,田里的收入也只能保保口粮及基本开销。想要再治病已是不可能的事。母亲的双眉一直紧锁着。

  现在她的手术刀口已愈合,但小便仍然频繁失禁,所以还要用着厚厚的尿布。虽然她腿脚还是不灵活,但可以慢慢挪着步坐些小事情,比如自己洗洗尿布什么的。后屋里有一个压水井,她可以压点水,把尿布搓洗了晾在后门口。

  有那么一瞬,她起了一点洗尿布的念头,但一想到对母亲的恨,她就不愿洗了。

  她也可以慢慢挪着给母亲煮点粥或烧点开水晾着。母亲去田里干活去了,外面日头很毒,回来时肯定又累又饿,还得拖着疲累的身子生火做饭。

  有那么一瞬,她起了一点煮粥的念头,可一想到对母亲的恨,她就不愿煮了。

  她吃了母亲早上特地留给她的饭菜,就到床上去睡觉了。

  下午快三点钟了,母亲才佝偻着背回来了。她看见母亲戴着个大草帽,那草帽几乎把母亲整个人都遮了起来,母亲的脸被毒日头晒得黑红,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

  母亲搁下挖地镐,想去喝点水,带出去的一茶壶水早就喝光了。午饭虽然还没吃,但现在最急的不是吃饭,是喝水。母亲一提暖瓶,手陡地一轻,空的。母亲又去锅灶间,锅碗瓢盆都是冷的空的。

  母亲生起火烧水、做饭。

  母亲看到早上留的饭菜她吃掉了,但还是不放心地问她:平平,中饭吃饱了吗,没吃饱妈再给你做点,想吃点啥?

  她不想理母亲,就装睡。母亲知道她在装睡,也没再叫她,目光掠到了床边板凳上一大堆湿尿布上,哎呀,这么多尿布都湿了没洗,后晌拿什么换呀?母亲又一眼掠到床上一滩尿迹上,母亲心疼地说:哎呀平平,你怎么能睡在尿里头,这样要生病的呀!

  她装不下去了,就慢腾腾地翻起身来。

  母亲边换床单边说,以后妈妈下地去了,你要是换了尿布,就拿到后屋压水井那里搓搓,都囤在那儿,就不够用了。

  那语气在她听来,就有了扎耳朵的责备味道。她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母亲又继续絮叨着说:平平,腿脚不灵活要多动动走走,就跟那钝了的剪子一样,多剪几次就麻利了……

  母亲的话一半还卡在喉咙里,就愕然立在那里——只见她两只手不停地捶自己的肚子和腿,冲母亲嚷:我就是一个废物,我就是一个钝剪子,怎么啦,现在嫌我是个累赘是吧,尿布我偏不洗,凭什么要我洗?谁叫你们把我生到这世上来受苦!现在我亲生父亲不要我了,你也可以不要我,你走你走你走,我不要你照顾,我是死是活跟你没关系……

  她想到短短上学的几天里,她为了让小便少点再少点,拼命地忍住不喝水,可是身体像漏了大洞的破筛子,小便还是淋漓不尽,别人捂住鼻子一脸嫌弃:臊死了臊死了……

  她想到自己裹着尿布一瘸一拐像个鸭子,周围人指指点点的讪笑声,让她恨不得立刻天崩地裂将自己埋葬……

  都是你这个驼背害的,你驼背害你一个人也就算了,还要生下我,还要害我!

  啪!

  她的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记。

  母亲平生扇了她第一记耳光。

  4、

  今年油菜籽丰收,也卖得上价,卖了小两千块钱,母亲开心坏了。看着手里这一沓钱,那些种油菜、浇油菜、收油菜的辛苦仿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油菜是一夕黄熟的东西,一熟一起熟,抢割不及,就“炸籽”。哪能看着乌油油的油菜籽白白炸掉呢。好几亩地,母亲一个人割,母亲带点吃的喝的,不分昼夜地在地里弯腰割油菜。

  那天已经很晚了,母亲还没回家,她有点不放心,好在外面有白白的月光。她往身上多塞了几片尿布,慢慢拐着去了地头。

  月光下,远远看见母亲还在割油菜。弯着腰的母亲,瘦小,背上高高隆起,脸似乎要贴到地面了。割油菜是很费力气的活儿,油菜杆儿硬,与其说割,不说叫“砍”来得确切。

  她远远地看着母亲孤单单一个人在广袤的油菜地里慢慢蠕动,心里像被什么尖东西微微扎了一下,牵扯到眼里一阵酸涩。

  她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又慢慢一个人拐回去了。

  油菜籽总共卖了两千块不到,可这两千块够干啥?给她上医院塞个缝儿都不够。母亲就想点子想多挣点儿钱。

  上次她在县城里动手术时,母亲去市场上买鸡,发现市场上的草鸡一斤要十多块钱。母亲灵机一动,我为什么不能多养点鸡呢,这房前屋后的草皮和空地是现成的养鸡场啊。

  说干就干,母亲花了几百块钱去县城的孵坊买回了两百多只小鸡崽儿,把后面一间空房腾出来做鸡舍。九月天气有点凉了,尤其到了晚上,小鸡崽会受不了。母亲用塑料泡沫在墙上贴了一层给鸡舍保温,又在鸡舍里生了个炉子升高温度。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小鸡崽们一个个嫩黄滚圆的,两百多只小鸡崽儿一齐叫起来,叽叽叽,叽叽叽,嫩生生的声音让人心里不由生出无限怜爱。

  她感觉自己长久悒郁的心被这群可爱的小鸡崽儿照亮了,她喜欢泡在鸡舍里看着它们吃食、挤暖、打架,喜欢把小鸡崽捧在手心里亲吻它们绒绒的毛,朝它们的绒毛轻轻吹着气,小绒毛翻起一个一个小涡儿,她觉得像花儿一样,漂亮极了。

  看到她因为喜欢小鸡崽而露出了久违的笑脸,母亲也挺开心。

  那天,母亲给鸡崽喂好食后就下地干活去了,关照她稍微照看一下。

  可能这几天阴雨的关系,母亲生的炉子灭了,鸡舍里有点潮冷。她怕小鸡们冻坏了,赶紧从外面拿了点玉米秸来引炉子。可能是玉米秸受潮了,她把玉米秸塞进炉子,然后划着了火柴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她想转身去找一些干一点的柴禾引炉子。突然“嘭”的一声响,几团火星从炉子里喷射出来,一瞬间就点燃了鸡舍四壁的保温塑料泡沫,小鸡崽们吓得乱窜乱跳。她赶紧去赶小鸡崽,想把它们赶离鸡舍,在此稍一迟疑间,整间鸡舍成了火海。

  5、

  她的身体60%被烧伤,三度烧伤,属危重极别。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她浑身缠着纱布,头发也完全剃光了。

  她休克了两天。她从昏昧之中幽幽醒转的时候,剧烈的疼痛像无数把尖刀在刺。

  她的身上有30%的体表面积需要植皮。虽然可以在她自己身上取皮,但考虑到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过多取皮,否则会增加危险。

  在医生办公室,母亲对医生说:宋医生,取我的皮给女儿,我是她的妈妈,没有谁比我的皮更适合女儿。

  但是,你自己也是二度烧伤,不能取得太多,否则你会有生命危险。

  没事的宋医生,别看我的背驼,可我的身体好得很。还有,母亲顿了顿,取我皮的事情,不要告诉平平。

  宋医生看着这个倔强的驼背母亲,只好点了点头。

  又要换药了!

  她听到“换药”这两个似乎与“痛苦”无缘的字眼,心却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她说,换药是“进地狱”,换药是“活生生地撕皮”。

  相比换药,她倒是不太怕植皮,因为植皮会打麻醉,这让她不会觉得痛不可当。而且医生给她用的新皮肤很好,和自己的身体很是贴合亲近。而换药却不能打麻醉,因为新皮肤刚刚长好了一点,麻醉药会对新生的神经有影响。

  换药了,疼痛让她的面孔都扭曲了,她痛苦地哭喊着。

  母亲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鼓励她:乖,忍一忍,一会就好了。

  听了母亲的话,她内心的痛楚似乎找到了一条出口,这么些年来,她受够了。

  她对母亲怒目圆睁,你当然可以叫我忍,可是我有多痛你知道吗?你为什么把我生到这个世上,让我做你的女儿,要不是你的女儿,我肯定不是这样的苦命……你给我走,我不想看到你!

  母亲捂住嘴,蹒跚着慢慢走开了。

  6、

  平平,我找你谈谈。宋医生过来,和蔼地对她说。

  这个宋医生,她喜欢,他白大褂里面挺拔的身材,还有温和的眼神,都让她感到那么亲切。而且,她还听说,这次住院治疗,宋医生帮了大忙。

  就要出院了,她得好好感谢一下宋医生。

  宋医生温和地说,不要谢我,要好好谢谢你的母亲,她虽然是个驼背母亲,但她是最伟大的母亲……

  她才知道,自己身上新植的所有皮肤,都是来自于母亲,那是医生从母亲身上一刀一刀割下来的,带着母亲的体温。那天鸡舍着火,若不是母亲及时舍命相救,她早已葬身火海。母亲也二度烧伤,一般这种情况是不能进行取皮手术的,但母亲为了她,已置生死于不顾。当母亲的一块块带着体温的皮肤植上她的身体,她那颗对母亲冷硬的心,却感知不到母亲的温暖。

  她才知道,母亲为了省下钱给她做手术,母亲承受了多大的痛楚。按照常规,取皮手术要在手术室进行,可母亲为了节省手术费用,选择在换药室进行取皮手术。换药室的麻醉药功效远不如手术室,这样虽然比在手术室节省近一半的费用,但母亲承受的剧痛难以想象……

  她一直以为,自己承受了世上最深的伤痛;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伤痛母亲无法了解,而且她还不断将这种伤痛带来的愤懑与不平向母亲身上发泄,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母亲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她的驼背母亲,驮负着的不仅是人世的辛酸,岁月的疮痍,还有亲生女儿给予的一次次疼痛。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愿意飞奔着跑到时光前面,阻挡住自己曾经重重砸向母亲的那些伤害。

  母亲进来了,带来了一大包尿布。

  她的导尿管拔掉后,要重新使用尿布了。母亲怕她看到尿布又受刺激,不自然地在背后藏藏掖掖。

  然而,这次她看到这些尿布,并没有伤心的感觉。她很平静,她觉得有这样一位一生相依的母亲,就算一辈子用尿布又怎样?

  她从母亲手里接过尿布。抱住母亲,轻轻抚过母亲被烧伤的驼背,妈,还疼吗?

  一点也不疼了。母亲摇摇头。

  她看到,母亲有点浑浊的眼睛里,有盈盈的亮光,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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