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织毛衣。一针一线。
她机械地,默然地织着,织着。
织到一大半时,她停下,望着眼前已快成形的宝蓝色毛衣。是的,宝蓝色,是他喜欢的颜色。
快二十年了,她每年都为他织一件宝蓝色毛衣,他有时候笑着说:去年那件毛衣还好好的呢,今年别织了。
她还是织。她喜欢为他织毛衣。织毛衣的时候,手握竹针,那柔柔地套在无名指上的毛线,一样也柔柔地套住了她的心。
那些年里,她常常会窝在松软的沙发里,脚上穿了软软的毛拖鞋,把脚抬起架在沙发扶手上。她环视着她与他的家,光洁的地板,米黄的窗帘,明净的小几,墙上他们相偎的照片……这是他们十多年一起打拼起来的家。
朋友有时来,看她一个人窝着织毛衣,就说:干嘛不开着电视啊,边看电视边织,多好哇。
她就心里笑,朋友哪懂,织毛衣的时候,她心里面有对他柔柔的爱意,满得像要溢出来,哪还腾得出地儿装电视?
想起往事,她看着手里的毛衣,泪落如雨。哽咽不止的时候,她把毛衣捂住脸。
忽然,她像疯狂地,找到线头,嘶嘶嘶地飞快拆起来。拆到一小半,心痛得无法呼吸,终于拆不下去。
她与他的感情,就像这织毛线,织得那么辛苦,织得那么小心而漫长,而拆除,却只需轻轻一拉,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如何舍得,如何舍得,这剜肉割心一般的痛楚,如何承受?
她将拆了一小半的毛衣紧紧地捂在胸口,终于,痛哭失声。
那天他对她说:枫,求求你,我们散了吧,她天天挺着大肚子去公司闹,我业务没法开展,这样下去公司很快要垮掉的。房子、车子、存折都给你,我只带几件衣服走。
她缩在沙发里,木木的,没有流泪。很久,她终于点头,她说:好,我签字。
不是为他,是为他们共同打拼下来的公司,她不希望公司垮掉,那里有她太多的往事和汗水。
他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在他背后叮嘱了句:你畏寒,记得吃点辣椒,医生说活血发热。话说完,她又恨自己不争气,他就要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了,自己还说这些干什么。
他站住,怔了一会儿,却没有回头。
这些年在生意场上,她看到了太多新人旧人的例子,更多的,妻子只是一个名份或者摆设。她一直暗暗庆幸自己遇上了好男人,这么些年来,他对她像当初贫贱时一样知冷知热,让她在那些表面光鲜内心晦暗的弃妇面前慨叹命运对自己的恩宠。
二十多年前,谁都认为她嫁给他是眼睛长到后背去了。那时她是城里供销社的售货员,有令人羡慕的商品粮户口,而且长得娟秀文静,追求的城市青年自然不少。他家在农村,在供销社附近小厂里干着搬运临时工,本来个子就不高,一天天被沉重的货物袋压得更显瘦小。
他经常会到供销社来买毛笔,一个黑瘦的乡下青年经常买毛笔让她感到好奇,于是就主动找他攀谈,知道他买毛笔是为了练毛笔字,没钱买纸,他找了许多厂子里废弃的包装纸,下了工就练毛笔字。她后来去厂子里看过,大堆的废弃包装纸上密密麻麻全是遒劲的毛笔字。她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份赞叹。
她在供销社有时要上晚班,下班的时候夜已深,他怕她回去路上不安全,就骑了一辆破单车来接她,她没有拒绝,她知道自己心里并不讨厌他,但要说到要与他怎样,倒真的没想过。
每次坐在自行车后座,遇到路不平颠簸时,虽然他特意放慢速度她也会摇晃几下,这时候抱住他的腰就会平稳,但她没有。
那天晚上他又来接她,天气很冷,空气的轻微流动都像刀子掠过。她将头脸严严实实裹住,坐上车后座时她发现本该冰冷的铁后座竟然是暖暖的,这时他递过来一个热水袋说,放在棉袄里还热着呢。
她才知道,他用一件棉衣把热水袋绑在车后座上,只为了让她不至坐在冰冷里。热水袋在她的棉袄里将她的心暖得热乎乎的。
下车时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将手搂住了他的腰,他脸红了,她脸更红了。那个滴水成冰的夜,是那么的温暖。
结婚后,他们什么也没有,她的父母也没有多余的房子给他们住,而且父母正生她的气,觉得这么好的女儿偏偏要自己跳水缸。如果嫁个城市青年,男方家里至少要准备一套婚房的,可是嫁给他注定什么都没有。
为此他很愧疚,她却说怕什么,我们有双手,大不了从头开始。
他们租住着几平米大的简陋小屋,除了一张铁架床、一个能折叠的小饭桌、一个大书桌、碗筷家什、几只大木箱,就什么也没有了。大书桌是她硬要放的,她说他还得在书桌上练毛笔字。
一段时间后,他的厂子效益不好,最先辞退的当然是临时工。没有了工作的他成天像无头苍蝇一样烦躁不安,她温言劝慰他,说饿不死,我不是还有一份工资呢吗,虽然少,可够咱们吃饭了。
后来他又干过许多活,卖菜、通下水道、送货、推销……为了多挣点钱,他大冬天半夜就骑着黄鱼车去批发菜,可能太冷受了冻,落下了畏寒的毛病,尤其是冬天,晚上刚泡过脚钻进被窝就冷得直哆嗦,她就一直晚上提前上床为他焐暖被窝。
生活一直不见大起色,房子依旧买不起。很多次,他搂着她问:你后悔嫁给我了吧,这么多年也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她就摸着他的头发说:不后悔呀,我觉得我们的日子挺好,我前几天碰到一个相面的了,相面的说我是帮夫相,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推销的时候遇见一个老板,老板欣赏他的诚恳,让他跟着学做生意。慢慢地,他开起了自己的小公司,供销社效益很差,他让她干脆辞了职来帮他。
两个人起早贪黑,公司业务越来越好。不仅买了房子还买了名车,那时能买得起车的人还很少。人家见了她都说,还是你火眼金睛啊,找了个有出息的老公。每当这时,她就笑,幸福如花。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幸福如花下去,她没想到,生活的花朵会那样的轻易凋零。
当她终于知道他的另一个她,并且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一直自以为是的幸福世界訇然倒塌,她觉得天上太阳的明亮都是对自己的嘲讽。
这个城市令她痛不欲生。她远远避开去了国外,在遥远的地方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
再见他,已是几年后的又一个严冬。她讶异地看到,几年时间他竟变得如此憔悴,胡子拉碴,头发稀少,刹那间,她的心里某处颤颤地疼了一下——曾经,她是那么的深爱面前的这个男人,多少次,她将他的头搂在自己怀里,轻抚他凌乱的发。
她轻声问:过得不好?他苦笑:不好。
他缩了缩脖子:畏寒的老毛病又犯了,很久没吃辣椒了,太辣,受不了,胃痛。
几年前因为竞争对手的陷害,他的公司损失惨重,业务江河日下并拖欠了许多货款,他疲于奔命也不见成效。
新的她并不太懂得他的苦,丢了孩子给保姆自己玩得通宵不归,新的她也知道他畏寒,也炒辣椒给他吃,可不知为什么,买的都是同样的辣椒,炒出来却辣得不能下嘴,勉强吃了一些胃就强烈地痛,后来他就不吃了,后来他继续畏寒。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炒辣椒放在餐桌上,再给他一碗饭,他不吃饭只埋头吃辣椒,像孩子一样吃得吧唧吧唧响,他说好久好久没吃这么好吃的辣椒了……真奇怪呀,也是那种辣椒啊,怎么你炒的就不辣呢?
因为我炒辣椒时放了醋,醋中和了辣椒的辣味……
她心里还默然地说了另一句话:还放了我的爱,爱中和了生活的辣味。
吃完饭,他说:谢谢你,我……走了。
转头时看到沙发上一件快完工的毛衣,宝蓝色的,他嗫嚅着说:这阵子天好冷……这件毛衣……
她的心一阵揪痛。
她除下竹针,拿起毛衣。他面带欣喜地去接。
她却捉住毛衣线头,嘶啦嘶啦嘶啦,一眨眼工夫,一件毛衣就不见了踪影,留在地上的,只是零乱而狼狈不堪的一堆。
她说:我们的感情,就像这织毛线,我们曾经织得那么辛苦,织得那么小心而漫长,而你,却狠心地捉住线头轻轻一拉,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
他眼里有什么东西,他用手去揩,却怎么也揩不掉。
他说:辣椒冲到眼睛了。
§§第六辑听你的啼哭像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