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他对我说,迹冉,若有可能,有些人是一定要倾尽所有,用接近疯狂的能力,来记起他。因,很多时候,很多的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知所措,变得不会再记得。相信我。

  那是11月,冬天。深夜的街市已变得清冷了许多,深夜疾驶的黑色卡车正在摆脱雪的纷扰,迅急,就像是穿越时光的空洞。我与他坐在卡车的边沿。冷风,一如既往地呼啸而过。雪在车轮撵过的瞬间,破碎得如同剥离体内的骨髓,那样地充满着质感。被雪覆盖的街道上已了无人烟,街面一片黑暗。我只记得自己的牙齿被冻得发出碰撞的声音,感觉难耐。抬头所见处,却是零星的明亮,像破碎的钻石,深深地印刻在茫远的天际。

  那一瞬间的震动,就像是尘封已久的空罐子,忽而凋落进一片残败的樱花,稍纵即逝,却妖艳得让心里拥有着无限的欢喜与激动。而这激动与欢喜,却是因这渺然的天地,曾有一个人抚摸过发丝,仰视星月与风雨。记得,静默如同胶着,永远纠缠彼此,即使会被瞬间淡忘,但依然会在不经意间记起。

  我只是渐渐地忘记他的手心。他的手心沉没在黑色中,夜间摸索,微笑。头发的颜色,眼睛,深蓝。衣饰,手指……所有的轮廓与味道。忘记一个曾经眷恋过无数次,在等待中等待着的人,一丝一丝地抹去关于他的印迹——直到失去。他的肉体与意念在沉落间被黑暗笼罩,似乎在他的生命中,从来都未曾接触过她,亦从未与其相见。

  这已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他将会在最后一次的雪落中消逝。有时候生命竟会是如此地脆弱,一如在一米阳光中翩跌的细小尘埃,随风起落,却在刹那间消散,不可存留,无须寻觅与需索,最后只是静灭,没有呻吟。而我们之间的事,亦是原本平静的水面瞬间突然激起的涟漪,泛着异味的潋滟光色,突起时,在与空气轻轻地摩擦,发出声响。美丽,唯独泯灭的那段时间无比失落。时间与记忆在瞬间变得开始相悖。记忆被投上了虚无,开始成为没有初端,亦无边缘。

  我想,我也只将执着地迷恋下去,等待着下一个梦幻的刹那间,轮回……

  我亦将自己的手心投递与黑暗……

  I Need You Tonight——Open up your heart to me and say what's on your mind,

  oh yes I know that we have been so much pain But I still need you in my life this time,

  and……

  1°

  那年我18岁。我是任雨瑷。

  18岁,我终于决定做一次的叛逃。我对自己说,仅仅一次,不会太多。太多了,我连自己都无法原谅。于是,我用心策划着自己的一场旅行:从晋城到北京,然后是云南(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最后一站会是在陕西。在两个月的尽头,坐大巴回到晋城。预计这趟旅行将会穿越三个省。

  在自己随身携带的交通图上,我用心地画出几条迂回的线条,麻密。冬季确实像妈妈说的一样,并不是一个适于出行的时间。但,出于我的固执,妈妈终究还是无奈地妥协,她知道对我太过于为难,我会像不啦一样消失得杳无音信。后来的一些经历也确实证明了妈妈所说过的忧虑。这将注定是一次荒芜而漫长的汲取沧海桑田的旅行。

  这是一次叛逃,所以当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察觉。而我,亦未曾跟任何人谈起过,除了我的妈妈,亦没有向任何人做过道别,除了不啦。不啦是一只混血小狗,是我偶然从山涧中带回来的。有着很短的腿,白色的长毛及圆的眼睛,有极其剧烈而鲁莽暴躁的性格。所以,一直以来,除了我对它的一切过分的动作容易接受以外,家里是没有任何人喜欢不啦的。所以亦注定了它的消逝。我喂养不啦两年多,每一天,我会将自己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它的身上,早晨起来带着它去散步,给它喂食,抚摸以及对它说着一些不着边际、亦与它的生活毫无映衬的话。我的身上、衣服、手指上都有着不啦作为一只狗的别样的味道。带着这样的气味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如果不啦不在的话,会有很多其他的狗奇怪地跟在我的身后,亦会有很多的人在迅疾地疏离我。也许那些狗是懂得不啦的气味的,亦或许那些远离我的人们会很轻易地分辨出我是一个与动物,尤其是与狗接触的女孩,异常奇怪。

  于是,我亦一直躲避着那些有洁癖的人们。

  不啦就像是一个懵懂天真,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婴儿,但我知道它心里是有着一些期盼的。这是来自我和不啦彼此生命之间存在着的单纯的默契,如同不啦的血液。混合,但,一直处于迅疾并盲目的状态。

  也许今生,我和不啦都不会太在意彼此似乎坚贞的感情,但却舍得永远为彼此交付。如同,我会永远地善待它一样。

  因着我要出去旅行,带着不啦终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所以,我舍得放下它,将它寄养在一个亲戚的家中,让亲人来照顾。买了一只足够大的布包,里面放着不啦最喜欢吃的狗粮,还有一些它经常吃的肉干,一些它经常玩的木偶,还有一些我精心准备的沐浴液。我要不啦一直保持洁净,因为对我而言,不啦它始终不会是一只单纯的狗,更何况不啦是喜欢洗澡的。在我每次给它淋浴时,不啦会有着安静的并且是保持着心安理得的姿势。之后我会抚摸它湿漉漉的白色的长毛。这温热的有混合血液循环流动和心脏跳动的肉体。长时间地抚摸着它,并且拥抱。观察它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看出它歇斯底里的似乎是天性的警觉。它吐着温热的舌头,于是蜷缩着身体在热气的覆盖下慢慢地睡去。

  亦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渴望身边会有一只活泼的狗长久性地陪伴。我们会在星空下散步,等待着雨落,寻求些许的洒脱。绵延着长而空旷、狭窄的散发泥土气息的小道,一路都在静默,却永远懂得彼此的那份默契,毫无理由地,瞬间。只是我蹲下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会给不啦带来莫名的恐惧,它便试图远离我,而疏远,我亦开始害怕。它用发亮的眼神怒视着我,但,丝毫不去探测我的心意。也许在我决定收养不啦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变得有些诡异,会突然莫名地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会招来厌烦、不再信任的感情。并亦欲开始遗忘或者记起。

  我把布包随手挎在肩上,拖着不啦走出了家门。

  在TAXI里,不啦始终坚持把自己毛茸茸的短腿探出窗外,似乎在与街道喧嚣的声音做着剧烈地对抗。不知为什么它不喜欢新家,扰乱着无法使自己安定下来,哪怕是一瞬间的坚定。没有一丝要静寂的迹象。我走出亲戚家的时候,不啦探出头来看我,眼神执拗,固执。满是迷惑地跟着我走了几步,便停下,看着我走了很远,叫声极尖,突兀。我回过头对不啦说,再见。亦是一个临走时的道别。但,似乎,我觉得这甚至是一次永诀。

  珍重……

  而这的确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切似乎早已印证了我的感觉。一个多月后,两个多月后,当我再次回到晋城时,我那个托管的亲戚便告诉我,不啦在我走后的第三天,很离奇地死去。

  2°

  在去往云南的车站,把随身携带的满是灰尘的背包连同附在上面的睡袋,用力并且粗莽地拉起来。这只足有30公斤的背囊,自买来后便从未清洗过,许是缘于自己一直以来所形成的懒惰。有着结实的背带和自己以为足以伸缩自如的空间,扛在背上的时候,甚是满足与舒服。背包易于防御雨水的侵蚀,于是感觉放心。

  记得上一次曾是带着它去上海,一路在大巴的后座上颠簸。任意放置在旅馆和路边的泥土地上,坐着休息,亦或踩着玩弄,毫无顾忌。它有着对一个主人应有的尊重与敷衍。

  在里面放了需要经常换洗的棉质上衣,T恤,几条牛仔裤,内衣,袜子,两双运动性质的卡其布鞋,一本不曾离开身的《托尔斯泰文集》,脉动饮料,蛋白质饼干,天麻头风灵胶囊,铅笔,淡色圆珠笔,CD机,充电器,摄像机,廉价胶卷,木梳,香皂,××啫哩水——我用它已经有很多年,亦不曾间断,我喜欢它的味道,已到了痴迷或是眷恋的程度。旅途中气味的随意变更可以使空间产生着一种玄虚的距离感。在甚是肮脏的客车或旅馆里显得愈加明显,淋漓尽致。久用且熟悉的香味可以使人很容易感到自己的存在,亦是一种归属般的感觉。

  开着大巴的司机询问,要去哪里?我瞬间有些迟疑,说,什么?又说,是的,云南丽江。亦不知为什么现在的我常常需要重复来理清自己头绪,来反复确定来自外界的信息。我拿着自己昨夜所买的车票递给了司机,将自己迅疾所办的临时身份证塞进自己的背包。

  自从收养了不啦后,我亦开始变得性格有些诡异,迷恋而习惯于买一些肮脏而陈旧的东西,流连那些会滞留其中的地方或者时间。曾经在旧货市场上买过一件棉质的衬衫,黑色,皱烂,很旧的款式,尺寸略小,但我一直是瘦弱的女子,所以我能穿,钱亦不会浪费。但,我猜测这似乎会是一个夭折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子所遗留下的唯一一件。衣服质地看上去属于上乘,亦是出身富足。在这件略显绮美的旧衣上,我感觉到一种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件衣服似乎满载着某些亦或很多沉重的记忆抵达我的体内,或许已持续了百年流转。于是我开始对这种遗味着迷。

  在半路上的时候,背包一直在我的怀中,我不曾舍得将它置于别处。大巴里的服务员对我说,小姐,你能否将自己的背囊放在车架上面?这是一只我不曾离身的背包,里面亦有我不曾舍得丢弃的东西,带着它已接近我的皮肤。我犹疑着,说,对不起,抱歉,我无法将它置于别处。我怕我会有些担心,甚至是害怕。它很好,现在,不是吗?在我的身旁,不会因我的偶然疏忽而忽然间丢失。

  在抵达终点车站后,喧嚣声覆盖了所有。人声鼎沸,一切零散的言语交织成巨波,扑打着我的耳部,感到难熬的汽笛轰鸣声。我找了个地方,企图闪躲。戴上了耳机,打开CD。

  太多的轰鸣声以至于出现混淆不清的只言片语,是听力下降的预兆。我发觉已经不太容易听清楚别人的声音。我会反复询问着别人说过的话,他们都怀疑我是否是一个纯粹性的聋人。我可以很深刻地意识到耳聋所带给我的恐慌。那个已死去多年的女子在耳朵出血后的两天内失去了所有的听觉,她对别人说着什么,却无从得到答复,于是带着恐惧,一个人在突如其来的死寂中解脱。

  我害怕,但我知道我的症状比较轻微,还不算太重,但我仍是感到害怕,死亡的阴影随时笼罩。我亦试图回忆,懂得遗忘,而寻索解脱。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遗留给我的。若时间渐逝,我亦知道他的基因会在我的血液里越发显得突兀而勉强。他所有的一切疾病都会丝毫不打折扣地遗留给我。执拗,偏激,以及对情感的野心与禁锢,或是某种蛮霸。

  我站在云南丽江路边的旅馆边,看着背包无辜地在泥土间慢慢变得近乎肮脏起来。于是,我开始对自己充满哀怨,并开始不相信起来。

  I’ll be the one

  Who will make all your sorrows undone

  I’ll be the light

  When you feel like theres nowhere to run

  I’ll be the one……

  3°

  在旅馆的黑暗中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已然又一次走上了那条颜色斑驳的走廊。

  南方在我的记忆中始终是一个多雨的境地。于是大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在云南的丽江。整日整夜,充沛而不绝。旅馆走廊尽头的玻璃窗,隐射出透着微弱光线的阴郁天空。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落雨的声音哗然从屋檐流逝。走廊似乎已笼罩在一片无尽的雨水声中,欲通向安静的尽头,却是那样地遥不可及。雨水声愈发剧烈,甚至是突兀。

  我试图确定自己的确切位置,穿越走廊阴暗的拐角处,手抚摩过印着雨水痕迹的墙壁,手指间粘上了许多因雨水长时间地侵蚀而甚是潮湿的粉尘。空气中夹杂着潮湿而诡异的气味。一切都非常的清晰而难耐。顺着扶手,我摸索到一张质感很熟悉的床。

  他正从床上坐起来,在阴暗略可见的夜光里,叹着极短的气息,缓慢穿上一件淡色的略显陈旧的棉布衬衫。先把它抚平,再穿上。一个极普通但并不寻常男子的穿衣习惯。

  他是一个简便且粗鲁的男子,而这件衣服是她在一次赶集时,在一个旧货市场上给他买的第一件衣服。昂贵,但在其他人的眼里却是极其廉价的旧货。你已经年岁大了,也该为自己想想了,该穿一件像样点儿的服饰了。他旧日穿的那件劣质且便宜的纺织衬衣,生硬,并且散发出异味。这在她刚嫁给他的时候便发觉了。不知为何,自从他和她有了她后,便开始变得郁闷,身体消瘦,而且懒惰邋遢。那曾经使用过的旧色木质梳子亦不知丢去了哪里,头发散乱,不懂得照镜子,亦开始变得无所顾忌。

  他的那些头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蓬长而且发白,她不知道。她离开他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感觉迟疑,不知所措起来。

  在他终于消沉甚至导致昏迷的时间,她日夜坐在他的身边,开始再次抚摸他的手,他的脚,他的每一寸肌肤,从她开始疏远他的几年来,她是从来没有碰过他的。她一直不停地抚摸着他,突然感觉到,这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却像极了一个幼小孱弱的婴儿,那么的消瘦,皮肤与骨头紧紧地粘贴在一起,冰凉。她试图让她的手心抚摸过的每一寸肌肤瞬间都变得温暖起来。她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在她的每一条脉搏中顺逆流转。这肉体在逐渐走向死亡之前是那样地单薄而无能为力。她于是害怕起来,无尽的哀伤顿时席卷而来(我因此知道自己在面对着自己一直爱着的男人将要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一件多么失望而难过的事情。她说)。

  这莫大的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于是在落雨的午后亲手点燃那件在他的一生中穿过的唯一一件价格算是昂贵的棉质衬衫,并且这是她给他买的唯一一件。她看着在大风中被她抖动的燃着的火焰,纤维慢慢地燃烧殆尽,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音,一如他死去时所发出的呻吟。衣服在火光里跳动,逐渐萎缩,变成一堆灰烬。轻薄的灰末在冷风中被迅疾地卷向荒芜的田野。消逝。瞬间,她流下了无尽的泪水,爱情欲望强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丝毫的拯救。

  遗留在风声边界处,是她哀怨的眼神,最是黑色的痛苦。迹冉。

  他的坟墓就在这田野的南面。空气稀薄,荒芜。这曾经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的地方,亦有过他们的数度告别。

  囡囡。他曾是这样叫唤她的,神情平淡。他一个人常坐在一个堆满旧书籍、旧物品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在那里亦通常会摆放着几只漂亮却很简洁的风筝。他和她有了她后,他也开始学会了给她折风筝。这是从他在一次不经意间看到她对邻居家的孩子拿着潋滟风筝后羡慕的眼神后开始的。一直,他曾试图告诉自己要折这个世上最美丽的风筝给她。于是,他总是很认真,且固执的样子,细致而精心。

  他的视力很好,在和他的同龄人中显得异常突兀。他亦有着一个思考充沛且有活力的脑袋,一个曾孤独而热衷于奇思异想的男人。这在他和她有了她后,更显得明显。但当冰冷的手术刀捅进他臃肿的脑部时,剧烈的痛苦是来自于血管破裂,亦或是野蛮地侵入。她对医生说,我要他活着,他还有一个不到5岁的女儿……(告诉我,该如何来保存你敏感而偏执的头脑)她摩挲着他脑部还在印血的伤痕,巨大的无望与失落无助,又一次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只能看着他的脸,慢慢失去红润的光泽,变得苍白起来(你的脸却依旧离我那么地近。我又看到你,却带给我莫大的湿度,而冰凉)。

  他穿上了旧色的毛衣,来到后来埋葬他的地方。转过头来,头发乌黑且发亮。在那片荒芜的野地里,他与她邂逅,而后结婚。她对他说,你来了,真好。

  于是,我在黑色中睁开眼睛。突起的刺眼光线带来短暂的瞬时眩晕,眼前光阴散动。午后路途中大巴闷热的车内,衣服里盛着黏湿的汗水。亦有从梦中突然间惊醒的沉闷压抑的不适感。

  我从背包中取出药物,用水帮助吞服。身边的女子强壮并且胖而鲁莽,一直打着鼾。我把睡袋放在头底,身体则开始游弋摸索,寻找合适的位置,企图继续如同婴儿般的睡眠。

  4°

  在晋城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只觉得每天的生活平淡无奇,显得甚是有些稀薄。日子的无聊性始终都难以消退,却也是那么地迅疾。时间从我的手指间荒芜而逝,无从记得,亦只能淡忘。

  实在觉得难熬的时候,会去下雪后结冰的湖边,学着那些年老的人们在湖边下棋,亦或听些虽然无聊,却很滑稽的故事,以此来打发时日。从第一次在湖边抽555香烟,忽然间便过了几日。有时会去街市杂摊的书市上买一些盗版的书籍,翻来看看。有时会在午夜哄闹喧嚣的酒廊里随便坐坐,无所事事,等到天明。那是一段视去惬意却极其乏味的日子,经常性地失眠,似乎带有着规律性,而,一旦入睡,却会长时间地不醒。

  但,终究还是会醒来。而醒来之后却又不知自己究竟又该做些什么。于是恍惚着起床,泡面吃,然后看些劣质的碟,我亦懒得洗脸,更不会做些女孩子应该做的一些装扮抹粉之类的事情,感觉有些不屑。穿上运动鞋。甩门,而后出去。

  没有目的地行走,可以说是惶惶地走路,于是,我记住了天色微亮的凌晨,亦会有着薄雾。所有的一切都处于睡眠的寂静状态,一如龌龊的男人喝酒后,在车水马轮的街市上趔趄着脚步。是如此地贴近而相似。

  没有任何的不适或者疲累,有的仅是醉酒后的迟钝。仿佛自己已然是一个空茫世界的流落者,空洞与歇斯底里地麻木着。

  游走在空旷的街市上,总会带给人睡醒后极其强盛的寂寥感,苍穹的天空,亦会包裹着一层暖色的白。

  天边微泛出一点明亮的光泽。接触气流的皮肤会有剧烈的敏感,感到湿润。城市亦不会有太多的车辆蔓延,更无流动如海浪的人群。不会觉察到任何干烈的味道。但,又总会有莫名的孤独侵袭,庞大。而,我觉得对于我似乎该是如此,亦是觉得很好。

  他使人觉得体内血液流动近乎缓慢,几近凝固。这样的时刻,亦是感觉到可怕。万念俱焚,濒临死亡。

  我是一个懦弱的女子,时不时会有着万念俱焚的时候。我很害怕,于是我买了过量的天麻头风灵胶囊,我害怕自己变得抑郁。这种感觉一直都很强烈。我每天醒来给自己倒杯水,然后吞下限量的药丸,试图改变。在吞下药丸的刹那间亦会感觉到体内发生着微妙的化学变化,快乐与安闲之感迅速产生。

  知道快乐的感觉足以用药丸来取得。但我不懂若天生便是一个抑郁性的人,似乎又会一辈子吞着药丸,试图解救。而这,倾向于一种原罪。这种原罪亦导致她一生的恐惧感。

  我在晋城不同的地方打工,亦会在不同的地方落宿。他们说这是一种不安全感的表现。于是我明白我原来一直都是一个寂寥的女子,天生便具备着防御的心理。于是,这样天生没有安全感的女子是会与更多的陌生人亦或是瞬间熟悉的人不会拥有着长时间的关系。于是,我在猜测,是我从抚养不啦后开始变得如此,亦或是我天生便是如此警觉?

  从来都很少与别的人来往,更不会无故去靠近陌生的人,似乎与世有着某中自私的疏离感。从不接听别人的电话,亦是表现出的一种无厘头的害怕。走廊内时有陌生的男人与女人经过,但,却通常性地视为无物。

  我亦把自己的这种习惯当作是某种洁癖。我亦从不用感情来与别的人交换某种物质,感情里会有计较和恐惧。但,我有我的期许。

  亦是因着这莫名的洁癖,我始终都是生活在陌生的城市里。那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得我。于是有一种安适感。但,带来的,却是更多的孤独与颠沛流离的生活和无助。

  因着年龄过小,人际脉络简单,陌生的城市没有亲近的人。一个人独自在生活,一个人在夜间抽烟。通常游泳且习惯于潜伏于水底最深处,屏住呼吸,竟是那样的心无城府。子夜在雨中亦可经常听到流浪者一如我少年时狂乱地吹着的口哨。一个人睡觉,偶尔亦会想起不啦来。

  我拿着她给我的足够的钱,来回游弋于大理所有的角落。在安静与恐慌中,我的大理之行结束。亦只觉得自己变得潦倒,凄然。

  5°

  看过很多的书,却不会永远记得书中的一些曾经打动过自己的文字。最终他们似与我没有任何的干系,我亦不会记起,曾在无数的子夜中一个人捧着托尔斯泰的《复活》,回想着玛丝洛娃的凄惨。遗忘了那些曾被自己温热的手翻阅过的纸页,亦不会记起那些灼伤自己的余味,不会对那些被赞美亦或辱骂的作家加以褒贬,似于同流合污。

  亦像被吞服后的药丸,顺着液体流失,却不会在唇间停留太多的时间。亦会觉察到庞大苦哭痛。阅读,只是在与自己的灵魂做着彼此的抚慰,只是一个落单的人内心的事情。无须与太多之外的事,发生着任何瓜葛。

  亦仅仅表现出在某段时间一个人沉浸在空旷的寂寥之中。寂寞亦并非空无,呼吸间会觉察到实物的存在。凌乱的地板上亦有着抽过的555烟头,烟缸,大堆的书籍。有时竟会因为睡觉而遗忘了时间迅疾的流逝,任窗外下起了阵雨,敲打着落地窗玻璃。一种熟睡后的毁灭感。这便是空洞的所在。

  亦不知因着何物,这长时间的疏离,带来很久的孤独感,于是异常焦急地渴望与别的人接触。亦想得知别人的心中有着如何的期许。长时间地落座在音乐茶吧,网吧,车站,广场等喧嚣的地方。不带任何的表情,只愿看到陌生与陌生间发生的那份默契,瞬间的隔离疏离感,亦觉得坦然。喧嚣的气息会让我变得极其兴奋。

  我对她说,假使一个女子永远地在乎追寻过多精神化的东西,就将意味着自己的生活与现实的背离,导致强烈的空虚,永远需索不到那份切实的归属感。一如抽离体内温热的血液,到后来只剩空无躯壳,如同真空的罐子。这过多的与现实的疏离,让你不自觉地与世间形成莫大的差距,而去长时间地思省,即使这过长的思省如同越过漫长而漆黑的隧道,漫长的痛苦与煎熬。

  这亦让你处于一种边缘的感觉。你亦知道生命的似水流长,迅疾且短暂。亦使你产生过多的洁癖且敏感,过多的苍老。

  6°

  看托尔斯泰的《复活》。聂赫留朵夫在诱奸玛丝洛娃时是为了内心的虚无,而在解救她时亦是为了内心的虚无。看完后,心里颤动。原来在看似坚定的企图背后,却都是那么偌大的虚无感。我明白我对生活过多的需索,亦是因着那份虚无而需索着填充。

  7°

  十天之前我得到一份工作,虽然我还有一些她给我的钱,但,我始终都无法摆脱内心的虚脱,而执意做些事情。

  工作后的生活开始变得规律化了起来。和其他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朝九晚五。在面对着透着微光的落地窗醒来,像以前一样,穿上磨得破烂且散发着异味的旧色T恤,男式衬衣,还有那件深蓝的围巾,喝完前天买的可乐,然后锁上了门,出来。依旧步行来到了等车的地方,等待着自己常乘的那辆公交车。车票不算太贵,我和售票员亦有着一种无言的默契,似乎彼此一直在交付着什么。每次上车时,她亦会向我微笑,我亦懂得那是一种成人之间交付的方式。她与我。

  工作,然后是程式化的午餐。会议,和老板反复地见面,再进行长时间地面对着电脑打着无数的字体。整个的下午和夜晚,喝着一桶又一桶的可乐。站在落地窗前,目视着晋城外暮霭的轮廓和古老的建筑。

  办公室里同事的喧闹声一直不断,汇集成动荡的波纹,在室内飞扬。感到头痛的时候,我会去外边呆会,抽一支555烟,在这里的室外是不会有人禁止吸烟的。我感到很大的自由。办公室的门,狭小,人们进进出出,亦会觉到拥挤而难以呼吸。把头靠在玻璃上,感受着冷风缓慢地吹过。抽完烟后,会自觉地把烟头熄灭扔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垃圾箱里。迅速地离开,去室内继续着工作,打字。喝着可以止渴的白开水,亦会感觉到一些温暖蔓延在周身。

  通常会在晚上9点回家,似乎已成了自己不变的生活规律。那辆大巴会在天桥的那边等我,我亦知道,她一直在为我交付。那个一直对我微笑的售票员。但,却往往会只有我一个乘客,独自坐在挨着玻璃窗的位置。听到风声呼啸而过,车轮碾过一些空的易拉罐发出摔裂般的响声。亦会感觉到生活的一种存在感,归属。

  当大巴在黑夜中忽然掠过路灯时,会在玻璃窗的苍白光芒中看到自己模糊的脸孔。

  很多年不在外边工作,已经觉得似乎自己与外界存在着一种疏离感,于是觉察到自己的社会交际能力在迅疾地下滑。不懂得撒谎,不会与外界纠缠太久。感觉自己的舌头近乎麻木,学会了太多的静默以对。我感觉到自己类似于一个懵懂的小孩,面对世界表现出了无尽的未知与傻气,甚至是童真。

  但,在这段时期,这份工作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我亦没有任何办法,使自己足以摆脱空虚。我的头痛,还是会间歇性地发作。失眠,亦不知自己究竟该往哪里去。晋城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略显空荡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在我大部分的时间里,有的亦只是天麻头风灵胶囊,而不会是其他。

  直到现在依然记得那些工作后的日日夜夜,与同事很好的相处默契。工作完毕,会抽出很多的时间游玩。工作使我贴近了人群,于是会停止太多的回忆与思索。带着庞大的事务,欣然前进。他们说我工作的时候太过于投入,接近于男人,粗鲁而用力。但,我却只觉得我的日子在很久前因顺畅而过于迅速。反反复复的时间,流逝在不经意间。我无法对他们遗留下任何的回忆,亦没有任何迹象,甚至是找不到自我。

  也许我只是想让自己在工作的氛围中,遗忘或者记得些什么,而,对于工作的真正意义却并不怎么在乎。仍是只在乎自己的感觉。

  在工作的那段时间,对大巴留下了过深的记忆。她是一个在空荡的城市中唯一与我有着密切关系的女人。

  大巴算是一辆很陈旧的公交车,车内散发着浓重的异味。头靠在座位上时常会闻到太多的腥臭味而难以呼吸。不知名的女子靠着玻璃窗想着一些莫名的心事,亦是在遗忘或者试图记得吧。男子紧握着手机而不曾离开,亦是揣着某种欲望。当远处隐约的光线穿透玻璃窗时,愈发分明。移动着脚步,或是略微向身后转去,知道自己已达到城市的某个位置,或是曾来过,亦或未曾来过。但,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不可能脱离生活,抑或说是紧密地胶着。明白自己永远会僵化于此。

  有时候她是会让人失去自信的女人,得了太久的抑郁症而后选择在大巴内自杀。大巴行驶了几十分钟,车内的男人女人们在胡乱着埋怨亦或嘲笑。大巴亦是她所面对过的巨大深渊,她死时的那刻,任何的想法都被黑色吞没。她被禁锢的近乎僵硬,于是丢弃了所有,连同希望。

  我可以听到大巴在黑夜间碾过易拉罐遗留下破碎的声响,在瞬间卷进一片光亮之中。车里有靠着玻璃窗的女子,在思索着什么,亦或只是在回忆,或者说是在试图忘记。我在大巴内随着时间穿越流逝,一如指间穿过的冷风。像是自己在梦中渐进的幻觉,是如此得突兀,明显。

  欲下车时,所有的男人女人都裹紧了围巾。微弱的路灯有着隐约的轮廓,冷风萧瑟地吹过。有瘦弱的女子在卖着香烟啤酒,红色的烟头投射出一种温暖。沉静的城市带给人贴近幸福的错觉,亦是入梦般逼近幻觉,竟是如此的真,毫不模糊。

  那的确算是一段近乎诡异的时期。听着大巴与冷风彼此摩擦拼击的声响,感觉到时间的迅速。而生命的速度却是与其向悖,接近于一种麻木的僵硬。我亦从来不会在大巴内安然入睡,因着害怕那个曾与我有过交付的女子,茫然而失控的面容,总是在扶手旁抑郁的售票员。扶手因太多人扶搓而散发出贴近肌肤的异样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随着大巴如时间般流逝,迅疾,是在抵达何处。

  我看人,在大巴里面目暧昧的年轻男人,想知道他来自何处,去往哪里。穿着雍容的毛线裙子,难以控制自己,放声大哭。当大巴内渐近空落时,黑暗中的男子亲吻着年轻的女孩子,接吻的时间过于漫长,于是手指僵硬成了一种诡异的姿势。

  我看大巴顺着风呼啸而过的时候,窗外迅速飞旋的光影,和蔓延着的黑暗。一个人是如此地静默,听着大巴车轮与外物摩擦的声音。过一个路口,再接着过另一个。大巴亦只是城市中恣意的过客,似极人体内的血液反复逆流,是没有边沿,亦无终止的。

  8°

  昨晚,看了天气预报。晴,却下起了雨。

  我听着风肆虐而过发出的声响,总是会有些事情发生。那天,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

  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坐地铁,却学会了哭泣。他们就坐在我的前面。男人40岁左右,一如我的父亲,手里拿着似乎很重的包裹,穿着白色的布衫。女子美丽出众,略带尘世的味道。猜着应是一对农村父女。

  一路沉默无语,彼此的手相互胶着,目光直视着前方,不看对方。一直持续了很久,带着些许羞涩。

  父亲拿起包裹,起身,下车。车门没有立即关上,他站在窗外,眼睛盯着车里的女子,亦是分别。女儿一再挥手表示她可以安心离开。爸,可以了,回去吧。但,他,仍是固执地站在车的旁边不挪动脚步,不愿离去。女儿不再多说,亦不再挥手,只是紧紧抓着包裹。在车子再次启动时,他疾步追上去,眼神坚定,略张着嘴角,欲言又止。父亲的手在僵凝成一种姿势时,地铁进入了深邃的轨道。

  他转过脸,于是我看到他满脸深印的哀伤。他的内心被某种东西重击,破碎,难以复原。莫名的哀伤击溃了他周身的力量,他的身体瞬间变得脆弱。一双年迈的长满老茧的手贴在了脸部,皱的皮肤上刻上了陆离的色斑。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的言语。

  我亦不知道他们的告别竟是如此地静默,且执著。长时间内心的留恋,无疑在刹那间冻结了时间,显得缓慢执拗。我不懂得这无语的离别,会持续多长时间,还是短暂的瞬间便会相见。我没有猜测的余地。地铁固执地在黑色的隧道中顺着旧的轨迹前行。寂寥的人群,神情惆怅,年老的男人开始昏昏入睡。难以忍受地铁不停地动荡,一如摆放在枕头边的木偶。车厢里飘忽着难闻的气味,靠玻璃的女子抽着细长的烟,是一个堕落在红尘的女子。我坐在女子的后面,知道她与他的告别,然后看到了她涂抹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修长且娇媚。

  这双手,让我想起了她。亦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于是,我被激越而静默地击溃了。用手遮掩住已是流出热泪的脸,放声大哭,不带羞涩。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That floats on high o'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of golden daffodils;

  Beside the lake,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Continuous as the stars that shine

  And twinkle on the milky way,

  They stretched in never-ending line

  Along the margin of a bay:

  Ten thousand saw I at a glance,

  Tossing their heads in sprightly dance。

  The waves beside them danced;but they

  Out-did the sparkling waves in glee:

  A poet could not but be gay,

  In such a jocund company:

  I gazed-—and gazed-—but little thought

  What wealth the show to me had brought:

  For oft,when on my couch I lie

  In vacant or in pensive mood,

  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

  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

  And then my heart with pleasure fills,

  And dances with the daffodils。

  9°

  我看到岁月在墙角剥落的痕迹。充溢着离愁,孤单地伫立在落地窗口。

  眼泪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极具羞涩心的。她的背后有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感情,激越,如同潮水。而一个在人海中因为无法自控而落泪的女子,却是无法容忍的,但这亦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她在公共场合中显得太过于突兀,暴露出自己柔弱的内心。身旁的男人在看到后迅疾地回头,他们需要遮掩住自己内心的怜惜与虚伪。

  高中时期,一个人时常跑到郊外的田地,在那里很傻地呆到天黑。深刻地记得暮霭的颜色,那些发臭的植物被点燃后升起的苍茫浓烟消失在天际,看到一层层的叠合、蔓延、消散。

  空旷的散发着异味的田野,辽远的天界处淡定的瞬间,黑色与白色的交接,呈现在眼前的所有,微妙的感觉无限地延伸,迷茫得淋漓尽致。是庞大的无可言说的寂寞感,蔓延,拖长。承认自己是一个留恋哭泣的女子,于是在天与地之间号啕大哭起来。哭完之后,想到了离开,这并非是我想要的生活,找不到所谓的归属感。我对自己说,还是离开,就趁着现在。

  年少时,是一个极爱哭泣的女孩子,长大了,亦是难以摆脱,无论做着什么事情,总是充溢着无法磨灭的感动。

  时常在听歌的时候,不自觉地流下泪水,源源不断的样子。一个习惯了哭泣的木偶。但,又在某些时候,自己会故意做作起来,让自己的心绪不再随意地动荡起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是离别愁苦。佯装着不浪费自己的感情。不流泪,故意让别人窥探不出自己内心歇斯底里的柔弱。眼泪开始习惯了凝结,固执。而,现在似是突然回到了从前。眼泪变得异常泛滥起来,竟是那样地不给自己留一丝的余地,不可以控制。

  一个人盯着电脑屏幕会落泪,躺在床上,想着一些事情,也会落泪。半夜一个人冷的时候,蜷缩着都是如此,苦憋着眼泪看着他们的轻笑。

  一直都记得眼泪在自己的脸庞遗留下的不同痕迹。相信眼泪带有着深刻的抚慰,无以言喻,是太繁富而沉溺的样子。哀伤,眷恋着所有。就这样慢慢的直到现在,或是老去。

  10°

  但我晓得迹冉是不同于我的女子。迹冉亦从来不在我的面前流泪,我所深刻记得的,也只有她的笑。笑,仅此而已。她的笑有一种男人的豪情,带着桀骜与不羁。这种笑不带丝毫的遮掩,她亦会在众人的面前放声大笑,全然没有任何的顾忌。不论怎样,即使是在很难过的情况下,脸上亦会有纵情的微笑,并且带着难以名状的可怖。我知道她是不懂得随意浪费感情的女子,亦不会轻易掉下眼泪。

  雨瑷。这是一个美丽而又让人遗憾的世界,这一生我亦不想去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情,哭与不哭,又有什么不同。她说。她只是一个侥幸存活的女子,索然一生。与任何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对任何事不存留恋,更不愿受摆布。她是会不顾一切,没有固定的方向,会在瞬间改变路线的女子。亦会蜷缩在某一点等待熄灭。看似有着决然的冷漠与无情,但,我知道她亦是带着沉重而深邃的感情。却,不愿与人分享。所有哀伤,都只不过是一丝的浅笑。这,足以。

  我见到她。她的头靠在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上。大巴里人迹了然,只有三四个穿着奇怪的不同于汉族的人。

  车子在破烂的山道上颠簸着前行,但,开的一如飞翔。我们在这一路上没有过身体的接触,只有短暂的眼神相接。我和她亦不过只是18岁的孩子。她有着白皙的脸庞,白褶的裙子,飘逸的长发。身旁放着沉重的背包,与我的有些相似。她的眼角洋溢着一些光泽。我知道她是一个不同于其他人的女孩子。一种恬静的优雅,带着一种可以靠近的湿度。

  是在鹤庆去往丽江的路上。

  丽江是一个遗风遗泽的地方,她在丽江的天桥上,与一些丽江女子说着不同的言语。甚是热闹。我想她也是一个会让很多人喜欢的孩子。天桥上会有很多的女人走过,带着欢笑声,她亦会向她们致意。不说话的时候,她就会伫立,而后遥望。

  阳光的温柔,洒落在地面的石头台阶上,映下了一片的斑驳陆离。石头台阶后面便是丽江古老的寺庙,黑色润湿的殿堂,散发着一种浓烈的古老的气息,混合着丽江独有的花香。

  迹冉在午后突兀的风中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略微扬着嘴角,面对着灼热的阳光紧闭着双眼。我看到她。

  她说,我是木迹冉。眼神透射出一种清澈,微笑,一如一米紫色的阳光。

  11°

  奔波之后,我曾试图给我的不啦讲那些故事,有关于迹冉的。但我无法再找到它,甚至是没有任何的头绪。

  我一直以为我会和我的不啦相守到死去,所谓的完美都比不上看它呆在我的怀里,抚搓着它白色的毛,安心地入睡。可是我找不到我的不啦了。就像已经空了的瓶罐中又被抽离了空气。我亦知道那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于是我看到,我离开时,不啦的眼神,执拗,黯然。我想它最终将离我而去,亦不会再回来。而这已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不可更改。

  不知道我在黑暗中沉睡了有多久,还是只会想起我的不啦来。想起我的不啦,我便会坠入一片极其空旷的黑暗中,甚是寂寥。我于是决定,我要写一封寻狗启事。我要不啦回到我的身边,看着它吐着温热的舌头,盯着我的眼神,警觉且坚定。

  我记得当晚我写了一篇一千字的启事,我说,我丢了一只白色的混血狗,它有着警觉的眼神,和很好听的名字,它叫不啦。若有人看到了,请给我电话。我很努力地复制了几十份。然后又一次,沉沉地睡去。我恍惚梦到我的不啦回到了我的身边,向我吐着舌头,它会对我说,我想你为我洗澡,我在外边变得很脏,好吗?

  一连几天,我都渴望有人很快给我答案。他们都说,他们见过一只混血种狗,长着白色的毛。他们向我索取几十块钱,然后我将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们。因为对我而言,不啦就是我的一切,我亦不屑于金钱的占有欲。可是没有,什么讯息也没有。于是我终于知道,其实我一直在固执做着结局注定会失望的事情。不啦不会回来了,这离开会是永远的。我亦知道我将会拥有漫长的期许,但却无望。

  不啦也许是喜欢自由的,或许它不太喜欢我的手指抚摩它。

  我听说通往心脏的血脉是在无名指上。于是,我举起我柔嫩的手指,指着我的心脏,我对自己说,阿门,不啦是快乐的,也许是它获得了自由。若是缘尽,还硬要牵扯,原本的美好就会变成一种束缚。成为一个控住所有交付的牢笼,那样不啦会是不自由的,亦不会幸福,若它了解这所谓的幸福。

  不啦是自由的,它亦是独立的,亦不能够有人对它分享,不能抱有任何的奢望与企图。

  12°

  我搭着大巴一路来到丽江,丽江亦是一个让人流连而痴迷忘返的地方。于是决定在丽江多呆几日。

  大巴抵达丽江时已近深夜,我拖着臃肿而又肮脏的背包站在一片寂寥的街道上,远处有着零星的居民家里的灯光,投射在颓旧的墙壁上,落下参差陆离的斑影。街路上有落寞的男子和一些穿着艳丽的女人。杂货店里的灯光昏暗。很清晰地可以听到母狗发出的求偶声。

  站在空寂的拐角处,自己被沉坠的黑色包裹。想知道自己的这次旅行,带给自己的究竟是些什么。长时间地坐在大巴内忍受着手脚不间断的麻痛,以及在晕车后的呕吐,在极不卫生的小旅馆里肮脏且生硬的睡床上难以入眠,靠着CD来进入睡眠的姿态,在露天餐厅里与穿着诡异的陌生人并肩而坐,目光对视。当觉得自己似是在过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生活时,心境竟也开始变得明朗了,没有任何超出想象界外的杂念,一切忽然都变得简单起来。亦开始不屑于任何事。身体的移动并不会太多,长时间地停留在一个地方,思想亦在顷刻间变得单纯而执拗。所有的事都在恍惚间凝滞。

  一直以来都有些曾被瞬间搁置的问题。它们在时间之中,时而浮出时而沉没。但当我年龄一度到达20岁的时候,有一些问题再次显现出其重要性。我知道这次固执的离家而进行的一次长时间的旅行是一次对自己并不负责的做作。亦是一场暴烈地行进。

  对于一个被黑色沐浴习惯的女子来说,此时,我亦并非感觉到有任何的害怕。但,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且作为一个女子来说,是应该找个安顿的地方的。于是我依着小镇铺着青石板的街道寻索着一家可以收容我的旅馆。街道两边是低矮的小杂店,挂着老式的木窗板。女人把我带到一间铜臭味很浓的木屋,那女人说明天清早会有小雨,我可以迟些起来。旅馆庭院里有古老的桂花树,种着大盆兰花和山茶,廊檐挂着红灯笼。只有我一个住客。

  是二楼的房间,小而整洁,纯木头结构,厚重磨损的木门打开的时候会吱呀吱呀惊响。深夜寒气浓重,他们抱来了电热毯。

  卸下灰扑扑的大包,脱掉沾满尘土的外套,牛仔裤以及跑鞋,赤裸着身体踩进浴缸里,用微弱的热水冲洗头发和身体。卫生间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望出去能够看到模糊的高耸山影。放了小半缸的热水,让自己泡在里面。灯光的光线昏暗,抚摸经过长途飞行和坐车而疲惫肿胀的脚。这是我的第一个在旅途中安顿的夜晚。

  长途劳顿的疲累袭卷上来。我取过烟灰缸,又一次点燃了早已夹于手指间的香烟。这将会是我一个孤独的女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夜晚。

  13°

  他的脸在火光跳跃间突然逼近我的眼睛。那是他在即将永远地离开人世时的脸。我看到他两颊有被涂抹上去的淡淡胭脂,还有苍白呆滞的眼神,脸上的皮肤像是被抽离了血液般没有光泽,没有温度,神情淡然。

  我亦知道他将真的离我远去,不留丝毫的眷恋。他用极其空洞的眼神努力地注视着我。我知道这一眼是我们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心里已经要放他走,手里却还在抚摸着他。

  我一直在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心失去了以往的温度,是很深的冰冷。这一握,是我欠下他的一生一世。我知道我除了这样,已没有别的办法感恩于他的恩慈。这只是一次清算。而清算唯一的结果,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给我折紫色风筝的人即将消失,这将是永久的缺失。要用一生来计量。这一生的衡定是,在我以后的日日夜夜里,他都将不会出现,不会给我感情,亦不需要我的回报。可是一生看起来还是太长了……漫漫无期,犹如黑暗海洋中的一点微光,不可触及,稍纵即逝。

  我看到18岁的女子跪在他的父亲面前,我将离开你,离开这个家庭,还有你那离我而去的母亲。看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起身来咳嗽,对她说,你还是回来了,对吧,我晓得的。他昏迷了三天,没有醒过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就没有了遗言。在他死去的那个夜晚,她一整夜坐在他的身边,看到南方故乡微蓝潮湿的天空,雨水,离弃已久并且不能回归的家。漫长的失望的时光。于是她第一次为这个家哭泣。用双手掩住脸,发出胸腔破裂一般的声音。后来我便听到这声音。刻骨铭心。

  我说,迹冉。后来我便听到了这声音。原来人的改变,并不是一年一年持续的进程,而是在瞬间发生,就像一张薄的纸片被一道洁白迅疾的闪电击中,瞬间磨灭。

  走廊里有风吹过桂花树枝叶的细碎声音,红灯笼的光影在风中轻轻招摇,远处有隐约的狗吠。在陌生古老小镇的第一个夜晚,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缩起身体,以一种婴儿在子宫里的状态,进入了睡眠。

  14°

  在丽江颓旧的小旅馆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

  早晨起来,天色阴沉,那个女人的话在此时显得异常诡异。我便坐在屋檐下感受着雨水的润泽,猜想着那女子的诡异。在山上不停地暴走。溪涧在雨水的滴落中出现响亮的声音,在崎岖回旋的悬崖山路上走至力竭时,便似可以忘记了一切的事,一切的人。

  在天桥的附近有着零散的酒吧,在晚上开始有一些年轻男女出没,人不算多,但也已很热闹。一直有着混浊的音乐。墙角有色彩浓重的画面,木桌子上用清水插着鲜花。独自出行的年轻男子坐在街边,背着行囊,目光炯然。情侣们在接吻,调酒师专心地调制,仿佛在调制着自己的生命。他亦是一个诡异的男子,掌握着别人的意念。我一直不是个痴恋于酒色的孩子,喝完一杯烈酒,然后起身离开。

  晚上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买一块钱一纸包的盐炒葵花子,看末流的劣质电影,直到自己沉沉睡去。醒来,买一把游戏币,在电影院门外的电动厅玩赛车游戏,输得精光。半夜去街边小摊吃热食。云南的食物咸而辛辣,有时候用乳扇配一点劣质的葡萄酒。我还是常常觉得饿。

  花费了很多时间流连于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和小摊,收集绣片,并用笔记本记录下所得到的民俗工艺知识。

  这单纯的记录使人的内心如同揉皱的绸布被一寸一寸地熨平。抚摸刺绣的纹理,布料上有灰尘的气味。

  沉郁和谐的配色以及细腻的手工依然清晰。图案大部分是龙、鱼、牡丹、鸟或含有特定意义的纹路。不知道这诡异的美感是一种天性的禀赋还是用来抵抗生死的轮回。犹如被构建的一个关于世界的幻象。我为之深深沉迷,并在大理延长停留日期。

  15°

  一直都在改变。并且迅疾。原以为真的该在预计的那一天离开丽江。却发现竟是如此地失意。子夜,面对着大片大片的黑色,深夜听到流水的声音不断地显现出突兀般的惆怅,无尽的哀伤席卷而来。白天,又可看到那些以极其麻木的姿态享受着喧嚣的人群,那亦不是迟恋着的无所顾及的肆意,却更接近是一种庞大的盲。

  我离开的凌晨,试图对丽江留下自己唯一值得信赖的理由,于是开始流连。在街道边最早开门的酒吧里喝了点浓烈的酒,并向调酒师道别。小巷子依旧弥漫着稀薄的雾气,石子路是湿的,街面上石板的缝隙间集着混浊的雨水。早起的男人扛着看似很重的包走过,不去理会他亦将会去哪里。我已难以再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于是扛着背囊,又坐回长途车上。

  16°

  我不知道她的离去,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一直以为她是爱着他的,彼此之间胶着而不可分。可最终她还是离开了,不留余地地离开。我亦不懂得他又为何那样吝啬他的言语。他该对她说,安,留下。他甚至不去理会她的离去。她该是爱他的,不是吗?

  母亲在我18岁的时候和他离异。她临走之前用手抚平了他的衬衫。我放学回家看到,她站在他的身后,

  用手指抚摸自己的眼睛,而后提着红色的皮革箱离开。

  他坐在桌子对面一言不发。我们在一只昏暗的白炽灯下面吃晚饭,厨房的水龙头没有关紧,发出滴水的声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水槽里。隔壁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和小孩声失去了原有的喧闹。长时间的沉默。我的心中充满了失望,闷头吃完饭,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扣上门锁。他跟过来,迟缓的脚步,在门外走动。迟疑。用手指轻轻叩击房门,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我知道他的无语。

  我们从来不对彼此直接表达感情,似乎这表达是被绝对禁忌的,带有羞耻之心。我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尝试着独自入睡。他还未回家,我晓得他该是去找她了,一个叫做雪的女子。我一直是害怕黑暗的,没有理由地惧怕,卧室里彻夜亮着灯。灯光太刺眼,无法入睡,偶尔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眼睛灼痛。于是经常把不啦放在身边,让它陪着我入睡。这个习惯维持了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这始终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记忆,像遗留在手心的伤口。

  之后亦开始和那个叫雪的女人一起吃饭,独自睡觉,做功课,抚平自己混乱的情绪。因为这个男子,我的父亲。所以,我必须接受这种生活。我后来亦习惯了独自与那个女人相处,夜晚听着他们做爱的声音,那个女人的呻吟声,有着很柔软的磁性。雪对我的爱与封闭,使我没有学会与一个陌生的母亲妥当相处的方式。

  他使她失去生命最起初的选择。两个人的感情一开始就带有罪恶和欠缺,如同宿命。这阴影促使一个人用更为剧烈激越的方式来对待生命。因为他极需要弥补、探究、摸索、分辨与改造。他亦不能够确定该去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对一切几近麻木地盲目。

  后来我想起来,我是在用不妥协和颠沛流离,去面对雪,极力寻索在时光的洪流中失去的爱。结果追寻失望。注定要顽劣而执拗地生活,并因这盲目对抗而充满了破裂感。

  17°

  在去往西安的半路上停留了一晚。感觉饿得难耐,便站在有玻璃碎片的街道上,等着吃一碗热的拉面。找了廉价的旅馆住下,就像是一个落魄的打工妹。小旅店里污迹的被单散发出油腻的陌生气味,不能洗澡,没电,蜷缩着身体第一次在黑色中闭紧双眼,沉沉地睡去。

  半夜醒来,灯光已经充足。看到旅馆小房间里的背囊,床头散落的衣服和矿泉水瓶子,破旧的木桌上有留下的零散烟头,窗外是在夜色中寂静的高原小镇。突然之间,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在何时。瞬间遗忘了所有。

  18°

  那一年,我的年龄触摸到了18岁的边沿,亦唐突地告别了17岁。

  那天下雨,阴冷潮湿,使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城市空气更加黏腻。

  那天夜晚,我亦开始真的懂他。我的父亲。

  那天夜晚,是我读懂了他的文字。我的父亲。

  雪,那些依恋着你的日子。爱过,痛过。怎能够离别和遗忘?

  我常常会突然间地又想到你的轮廓。

  一个有着阳光滋润的午后。我住的那个房间却是那样地阴暗潮湿,冗长的睡眠使我头痛欲裂。我神情恍惚地伸出手去,极力想拿放在地上的茶杯,想润湿嗓子。却,忽然间在寂静中听见喧嚣的雨声。

  我看见你从包着铁皮的门外走进来。还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褶的裙子,白的蕾丝内衣,长的发丝绵延在脖颈间。

  你安静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舍得去打扰我。带着你一贯慵懒的表情。就像以前早晨醒来的时候,你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如同一尾孤独的鱼在河水间游荡。偶尔地不小心失眠,也会一个人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动,就像梦游,或者你走过来抚摸我的脸。我晓得这一次,我们也只有沉默。

  雪,为什么,我们明明相爱。可彼此的心却始终是孤独的。

  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亦渴望得到答案。

  我们吵架最凶的时候,我拖住你的头发,把你一个人留在卧室里。

  你一个人孤独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手指狂乱地抓着门。

  可我却不去理会,一个人无所顾及地抽着烟离去,直到你可以足够地安静下来。

  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我看着烟丝逐渐变成粉末。

  我在角落里听得到你的哭泣变得低微。可你知道吗?雪,我一直在沉默地感受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蜕变成碎杂。

  当我回去的时候,看见你蜷缩着身体在床底下。我看到你竟然突地笑出声来,脸上的表情单纯而天真,就像是一个婴儿忘记了所有的怨怼。

  你对我说。浩,我会变成蚂蚁。她轻轻地说。

  烛光的照射下,我伸出手去抚摸你的脸颊。我可以感觉到你的皮肤是冰冷的,可是眼睛却干燥得没有任何眼泪。

  我于是沉默地把你抱起来。在烛光下强行和你做爱。剧烈地,感受着你的疼痛。想在你疼痛的喘息声中沉沦。

  雪,那一刻,我感觉到你的存在。我们彼此的交付。

  拒绝一切情感化的东西,只是单纯地做爱,你和我。

  黑暗中,我却很清晰地看到你极明亮的双眼。

  你会仰起脸,带着惊惧与陌生的神情看着我。

  我看到你,落泪,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把嘴唇贴在你的眼皮上,吸吮到冰凉的眼泪。她轻声地说,没有疼痛灼热的感觉。

  于是,我肯定了你。

  我们竟真的像及了黑夜中的蚂蚁,在彼此寻索着。

  那年下了太大的雨,我带着你去医院。

  你依旧像往常一样穿着白褶的裙子,裙边缀着白色的绣花,穿着一双系着白带的凉鞋。

  那一年你18岁。而我已有了自己不错的工作。

  是非常冰冷的冬天。那次手术差点要了你的命,雪。

  那一天没有做,因为医生量了你体温,好像你有些发烧。他说。

  这个夜晚,我们争吵了起来,你跑了出去。第一次。

  我担心你,雪,所以,我跟着你来到大街上。街面上结了很厚的冰。

  你泪流满面,固执地推开我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而去。

  雪,在这之前你绝对是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了恐惧。在大街上,我显得很是气愤,亦显得突兀。

  雪,其实我那时并不完全了解你的心情。

  我追不到你。你很晚才回来,脸上有着冻结了的泪珠。雪,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晓得你明天还得去医院,你生病了,你这样乱跑,让我很无措。

  雪,那时候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娶你。你应该原谅我的不是吗?

  你站在房间门口,头靠着冰冷的墙壁,略微着嘴角,笑了出来,带着轻蔑的口气。你说,我可以原谅你,但谁来原谅我呢?当时的你很不屑。

  第二天,我和你一起来到了医院。

  医生出来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正站在一大排男人中。寒冷的冬天突现出一道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我当时有些睁不开眼睛。

  雪,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鲜血,那么黏稠的液体。医生说可能是发生了严重的反应,要马上给你做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雪,当时你已经晕眩。我看到你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我突然感觉到你的身体变得很轻,就像抽离了血液。我亦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

  我带着你,辗转奔波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你就像是一个沉睡的婴儿靠在我的肩上。雪,我突然间感到你从一个脆弱懵懂的刚刚成年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持久的固执。

  亦是从那时候起,雪,你在瞬间让我觉察到了对你的陌生。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诡异的微笑,似在轻蔑着什么东西,带有淡淡的嘲讽。可是雪,我却一直猜不透你是在轻蔑嘲笑你自己,还是在不屑地鄙视我。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全然对你瞬间陌生。

  可就在你18岁的时候,我22岁。那时我们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地分离。

  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能离开你,娶个受过良好教育,门当户对的女孩。你也许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有着幻象的女孩子。你会毁了我的一切——事业和生活。他们对我说。

  雪,你不知道,起先我是真的丝毫不屑于他们的唠叨。只是后来长时间地争吵,我累了。

  雪,或许我和你一直在做爱中沉沦。爱得越深,伤害也就越发沉重。

  雪,有时我会一直想象着你,宁可你愚笨和简单一点,却能给我带来安宁。我亦不会如此疲累。

  雪,我终于还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去见了另一个女人。

  也许潜意识里,我真的在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

  雪,我和她是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的。她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很有内涵的女子,穿着浅紫色的套装,高跟鞋,身体上散发出一种文雅的气息,亦是我从未闻到过的女人的味道。

  雪,一个月后,我开始和她在那间有过你的呻吟的房间里做爱。然后,我们决定结婚。

  “其实,雪,后来的日子我亦一直都在找你。只是,你就像突然间蒸发了一样。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消息。我无法找到你。可是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19°

  我带着沉重的记忆,把头靠在油腻的后座背上。大巴内始终散发这一股铁锈的味道,这对于天生便头痛的女子来说,实在是不堪忍受的。我感到晕眩,再度沉沉睡去。

  西安是一个包裹着的城市,一直与外界疏离。执拗且肯定。

  我站在一片萧瑟的风中,突然想到一路自己都是孤寂的。负载着失望的记忆,颠沛流离。一条寂寞到极点的路途,因着这深渊般寂静的蓝天,剧烈的阳光,似总把人逼近崩溃边缘。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所以有关于他的记忆就像是时间的纠葛,在岁月的洪流里缠绕。她的离去许是因为对他庞大的失望。因为过深的爱而沉重不堪。她的失望亦从不向他倾诉,寂寞但是独自去沉默,用力。我曾试图去嫉恨母亲的离别,她那样不留余地,丢下我和他。但,想到他与叫雪的女子做爱时的缠绵,与她离去时的眼神,于是我开始原谅她,懂得她。

  水是透明且清澈柔弱的液体。亦是极易被揉碎的物质。我卸下沉重的包裹,脱下包裹着肉体的衣饰,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然后把自己慢慢地沉下去,沉到水底,屏住呼吸。

  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就这样带着记忆,久久地睡去,亦或是死去,不动声色地。

  他是在两个月之前离开人世,严重的脑血栓。而雪,是在他死后的几天,带着太沉重的记忆、浓烈的抑郁而死。

  窗外有着滴答的雨声。这是我在西安所住的唯一值得记得的阁楼。窗是用紫色的纸糊成的,可以看到深蓝且深邃的夜空。睡在阁楼上的第一个夜晚,因为潮湿和陌生,我做了第一个在外地的梦,梦见自己回到那个长大的家里。空荡荡的大屋子里还有书的清香,那张大木床,垂着帐篷一样的布幔,好像与世隔绝,温暖迷离。我看到他和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