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阿次说。
阿次重重地放下碗,他注意到阿初的背影,阿初似乎长长地吐了口气。阿次的心底不自觉想笑。
“你只需要回答,我们想知道的问题就行了。”阿初稳重地转过身,他看见阿次忍俊不禁的样子,严厉地瞪他一眼。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叫百川惠子,在江户是一名出色的歌舞伎。”惠子嗫嗫地说。
1909年,二月初春。我在东京的“樱花大舞台”表演歌舞,我出色的技艺,优雅的舞蹈,吸引了很多观众,其中就有日本军部陆军测量部参谋本部的小山千野,他单独约见了我。
他告诉我,我的身上具备了所有色情间谍的要素,他要求我应征入伍,作为一名艺伎,能为帝国服务,真是我无上的光荣。我没有任何犹豫和考虑,就满口答应了他。他对我进行了简单的培训,五月中旬,他就把我安排在富士山的一个小酒馆里,我的任务很明确,我要利用美色来勾引一名中国留学生——杨羽桦。
我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我做得很好。
我拿到了他家人的照片,陆军测量部参谋本部及时嘉奖了我。我知道,杨羽桦仅仅是一个幌子,我们是要利用他酷似其兄长的容貌,来达到李代桃僵的目的。
我主动请缨,愿意牺牲容貌去冒充“徐玉真”,我要做一朵当之无愧的“帝国之花”。
可是,小山千野变卦了。他为了让自己的妹妹能够当上“帝国之花”,他专营、走门道,扶他妹妹从我身体上爬了上去。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小山缨子,就这样从我手里抢走了任务,抢走了帝国赋予我的使命和荣誉,她成功地做了整容手术,而我则被遗忘了,被军部无情地抛弃了。原来,我从头到底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我的主动请缨,在陆军测量部里被当作笑柄,他们讥笑我的愚蠢和狂妄,从那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一个没有经过正规特务训练的歌舞伎,根本不可能完成特殊的测绘任务,就算我到了上海,我也会茫然失措。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失败,不甘心……百川惠子居然哭起来。
“所以,你也潜入了上海?”阿次说。
“是。我通过关系,来到上海,我的任务是配合小山缨子杀掉徐玉真……也就是你们的母亲。我潜伏在慈云寺做了假尼姑,趁你母亲来庙吃斋,我把她骗到密室里……”她停止了叙述。
“你杀了她?”阿初问。“没有!她是自杀的!”“自杀?”阿次和阿初几乎同时诧异地叫出声来。显然,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预料到母亲的真正死因。“为什么?”阿次追了一句。“女人,为了维护女人的尊严。”惠子低下头。不用问了,密室里隐藏着男子。“能告诉我细节吗?”阿次突然用日语问道。“可以,如果你愿意承受……痛苦。”惠子用日语答,“她死得很惨烈,她很不幸。我们原本计划先将她绑架,然后从她嘴里得到一些杨家生活上的习惯和日常规律,甚至我们想从她身上得到,她在床上……的一些私人细节。可是,我们失手了。”
“说中文!”阿初忍无可忍地呵斥起来。阿次用日语说:“你继续……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她宁死不屈,趁我们不防备,她撞了墙。由于她抱定必死的决心,所以,她的头颅碎了。到处都是她的血、她的脑浆、她的愤恨,她选择极端的方式,让我们第一次认识了中国女人的刚烈。”阿次低下头,心里很难受。“她说什么?”阿初质问。阿次抬头看了看阿初,说:“她说,我们的母亲死得很英勇,她是被绑架后,奋然自戕的。她没有受到任何侵犯,因为,她的刚烈,令绑架她的人也感到钦佩。”“我母亲的遗骨在哪里?”阿初问百川惠子。“在慈云寺枯树底下,埋得不深,应该还在。”百川惠子恢复了中文答话。阿初一拳砸在茶几上,茶几并没有裂开,只是受了些震荡。血却从他指缝底汩汩流淌,滴滴飞溅在茶几上。
“那铁锹声,恐怖的铁锹声,就是那一夜在慈云寺底给你留下的恐怖回忆。当时,你很小,跟你母亲一起来进香。夜底,你睡不着觉,你听见了那至今也挥之不去的声音,你一个人跑出来。还好,小山缨子截住了你,她牵着你的手,回到房间。那天夜里,我们怕极了,我们不知道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我们还曾经商议过,连你一起杀了。可是,如果你死了,事情可能会闹大,所以我们放弃了,让缨子带你回了家。”
“你怎么又冒充岳嬷嬷呢?”阿次问。
“因为小山缨子。”百川惠子说,“她得了势以后,对我颐指气使,还要我立即返回日本,她想独占帝国之花的美誉。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阳奉阴违,迟迟未走。总算天从人愿,岳嬷嬷为了躲避追杀,居然带着年幼的杨慕初,来慈云寺避难。她是来送死的,不能怪我。”
“你给我服过药?”阿初说。“是,我定时给你服安眠药、镇静剂,你很小,很温顺,很听话。”“够了。”阿初的头感觉有些炸裂地疼。“你杀了岳嬷嬷,然后,你自毁容貌?”阿次继续问。“是的。为了将来,我值得拼一次。我用滚油烫烂自己的脸,这样可以避免灼伤眼睛,我用面纱裹住丑陋的容貌,在慈云寺长期潜伏下来,就连小山缨子也不知道。”说到此处,她面有得色。“我姐姐从来没有怀疑过你?”阿初说。
“没有。她在荣家做四姨太,我在慈云寺做尼姑,我们一年也见不到两三次。何况我的容貌,成了掩护我的天然屏障。”“你这样做的目的,岂不是跟小山缨子作对?”阿次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她所有的荣誉都是从我手上抢夺的,我要把属于我的荣誉抢回来。”百川惠子说,“我要她去死!我相信,如果杨慕莲的计划得逞,我将以杨家忠仆的面目永远留在杨家,我也会为军部工作,我会做得比那个贱人更好!”
阿次听了这番话,感觉百川惠子的确是个疯子。“你做到了?”阿初冷讽地说。“差一点就做到了。”“你跟日本军部联系上了?”阿次现在关心的不只是家族的仇恨。“刚联系上不久,因为杨慕初的强势复出,日本陆军测量部决定放弃小山缨子,全力扶持我上位。”“你原打算炸死我们?”阿次说。“是,不仅仅想炸死你们,也想炸死小山缨子。因为我觉得荣初更容易控制,我是他的奶娘,他的性格我了如指掌。”“你不觉得冒险吗?”阿初说,“如果我不死,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你,因为那天晚上,我给你打过电话。”
“我知道。也许我太自信了,我曾经给你做过三次催眠,催眠非常成功,我认为你永远都不可能怀疑我,因为,我在你脑海里,无数次灌注了你对我的绝对信任。”
“世上的事情没有绝对的。”阿初说。“我能告诉你们的,全告诉你们了,你们会把我怎么样?”“我想,把你移交给沪中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他们也许会对你的其他问题感兴趣。”阿次说。“不必了。”阿初说,“我已经通知警察局了,她将以二十年前的绑架罪和谋杀罪被起诉,我更愿意看到她被公开处决。”“先生,能进来吗?”刘阿四在敲门。
“进来。”阿初坐下。
刘阿四推门而入。“先生,韩副局长带人到门口了。”
“请他进来。”
“是,先生。”
一会儿,韩正齐带着手下进来,他们依照程序,简单地询问了百川惠子,然后,押她出门。百川惠子走到阿初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说:“我想见一见荣儿。”
阿初的眸子暗淡下来,他说:“没这个必要。我会告诉他,他生命中最亲的乳娘被日本间谍百川惠子给杀害了。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家人再为仇人伤心、落泪。”话是说给百川惠子听的,可是眼睛却看着阿次。
阿次却端起半碗残羹,说:“你还吃吗?我去厨房。”他转身向内走去。百川惠子被警察带走了。韩正齐这才跟阿初耳语了数句。“好,我知道了。总之,今天的网,我一定要收得干净利落。”阿初说。“是,先生。”“确保雅淑的安全,靠你了。”“先生放心。”韩正齐说完,匆忙离去。阿初叫刘阿四简单清理一下客厅,他发现茶几上少了什么东西,一时也想不起来,他想到阿次还在厨房,于是顺着边门走过去。杨家的厨房离客厅很近,方便主人晚上做宵夜,由于阿初不请佣人,所以厨房里的活,基本上是“岳嬷嬷”和阿初自己干。厨房里热气腾腾的,阿次正在热“莲子龙眼粥”,他把粥盛进雪白的瓷碗,用瓷羹舀来闻了闻香气。“你很饿吗?”阿初靠着厨房门问。“不,只是想尝尝她的手艺,味道不错,要不要来一碗。”阿次主动盛了一碗,双手递给阿初。阿初微微一怔,他大约有些不习惯阿次的殷勤。“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反客为主了?”阿次浅笑。“不,你随意。”阿初接过粥碗来喝。“你知道吗,杨羽桦出事了。”阿次的手略微往下放了放。“可能我们要多控告杨羽桦一项罪名了。”阿初说。“什么罪?”“杀妻。”阿次的确没有料到这个结果,他表情很复杂。“你的现任‘母亲’被你的现任‘父亲’杀害了。我们都没预料到,算是个意外的‘惊喜’吧。检察官可以多控告他一条杀人罪了。不过,我并不打算让他活到明天。”阿次被震住,有些难以名状的难受。“你怎么了?”阿次知道阿初是明知故问。“你想不想知道,杨羽桦的真实想法?我是说,一个人到了临终的时候,也许他会忏悔。”阿次咳嗽起来。“那就让他到九泉下跟爸爸、妈妈去忏悔吧。”阿初漠然地说。“总之,我不想再看见他的尊容,不,遗容。”“叔叔曾经养育过我,这是无法绕开和回避的现实。”“同情心不能过滤罪恶,同样,养育恩不能抹杀杀父之仇。”阿初把粥碗放下。“杨先生。”阿次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你见过这块木符吗?”木符?“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到慈云寺就发现那寺庙有古怪,因为,我发现大殿里挂着驱逐妖魔的木符,这些木符是日本寺庙里常挂的,你仔细看这木符,做的很精致,刻工一流,有时候,它会起到关键作用,譬如,让人产生幻觉。”
阿初的眼睛锁定在阿次手里握着的一块发亮的木符上,他们彼此距离很近,木符有节奏地摆动,像时针,左右安静极了,阿初的感觉开始恍惚,他的眼睛有些发虚,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阿次用最快的速度把沉睡的阿初平放在厨房的地上,他解开阿初的衣扣,换上自己的军装,穿上皮鞋,顺手把自己脱下来的衣服,盖在阿初身上。而后,他不慌不忙地来到客厅,客厅很安静,刘阿四已经出去待命了,阿次机警地拿起了电话。
“请接春和医院院长室。”
“喂,我是夏跃春,您哪位?”
“我是杨慕次。”
夏跃春怔了一怔。“有事吗?杨副官?”
“我在长乐街18号,请您务必来一趟。”
“长乐街18号?你怎么会在那里?阿初怎么了?”夏跃春声音有些着急。“我给他服了点巴比妥,没关系,深度睡眠而已。您过来照顾他,我比较放心。”“你想干吗?”“我不想杨羽桦死得太难看。”“杨副官,你千万不能造次。”“对不起,这是我的家事。”阿次准备放电话。“阿次!你真的不了解阿初,你这样对他,他不会轻饶了你。”“那怎么样?家法伺候?”阿次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总之,我把他交给您了,谢谢。”“阿次!”电话挂断了。
上海愚园路杨公馆的主楼内,侦缉处的特务们来来往往,俞晓江沿着主楼的迂回通道,来到二楼右侧杨慕次的房间,她推开门,看见了杜旅宁。杜旅宁捷足先登了。
他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轻轻地拂拭了一下桌面,桌面很干净。“听阿次说,他不是经常回家住,但是,他的房间每天都有佣人打扫。”俞晓江说。“他的生活很节俭。”杜旅宁在观察了阿次的房间后,得出了结论。阿次的房间布置得简单、舒适。光线很明亮,一张床、一个书柜、一个书桌、一盏德国进口的台灯。
“他生活的很随意,也很浪漫。”俞晓江戴着手套的手拿起了阿次床头柜上摆放的一座水晶冰山。“90%纯水晶制作的,价格不菲。”这座水晶冰山似乎一下就推翻了“生活节俭”四字评语。
“处座,我们在杨家花园的佛堂底下,找到了秘密电台和密码本,还有一些没有及时销毁的图纸。”“上海地图?”“是。上海街道图,路标很详尽。”“你能否告诉我,杨慕次是否知道他的父亲或母亲是日本间谍?”“他不知道。”俞晓江回答地很自信。“为什么?”“直觉。”“又是女人的直觉?”杜旅宁笑起来。“如果,他不知道父母是日本间谍,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灾变、父母形象的彻底颠覆,你说,他是否还愿意承认他的家庭?”“阿次对感情的态度,表面上看很洒脱,其实,他是一个感情深沉的人。”“如果他的父母都是日本间谍,他会不会是……”“不会!”“为什么?”“如果阿次是日本间谍,他不会主动打电话,揭发慈云寺的秘密,也不会亲自探险,更不会告诉我们,他家的佛堂底有秘密电台。”
“作为一个儿子,怎么忍心亲手把自己的亲生父母逼到绝境呢?”
“如果不是亲生父母呢?”俞晓江说。
“这句话……有点意思了。”杜旅宁愈来愈感到有趣了。“不过,我们换个思路替他想想,常言道:父子连心,就算他们不是亲生父子,二十年的养育恩情,难道说断就断了?”
“处座的意思是,阿次想救父出逃?”“那倒未必,阿次可能想先找到他父亲。”杜旅宁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妹妹情绪怎么样?”“很不稳定,我叫佣人一步不离地陪着她。”俞晓江说,“据她说,她父亲杀死了她母亲,她快要崩溃了。”“阿次现在人在哪里?”“他最近请了病假,说要去医院复诊。”杜旅宁的嘴角挂起一丝不屑地笑容,“高磊呢?他在哪?”“在总部待命。”“叫他马上过来。”杜旅宁一边说,一边走出杨慕次的房间。“是。”俞晓江紧跟其后,随手带上门。“报告处座,我们在杨家的花园池塘里发现了被人丢弃的手枪,可能就是凶手故意扔掉的杀人凶器。”刘副官出示寻找到的手枪。杜旅宁接过手枪来细看,很明显是女性常用的枪支种类。“男主人有可能是正当防卫。”俞晓江说。杜旅宁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他们顺着主楼的走廊下到客厅,俞晓江用客厅的电话跟高磊联络,杜旅宁背着手在客厅踱步。“处座。”俞晓江面有难色地放下电话。杜旅宁一挥手,说:“你不用说,我也猜到了,阿次一定把高磊拉走了。”“还不止,阿次把高队的一组人全借用了。”杜旅宁“哼”地笑起来,一副全在意料之中的表情。“等着吧。”杜旅宁说。“等?等什么?”“阿次的电话。”
“这么敏感的时间段,他会打电话回来?”俞晓江不解。
“你不是说他感情深沉吗?难道他不关心,他妹妹的生死存亡?”话音未落,客厅里的电话骤响。杜旅宁和俞晓江对视了一眼。电话铃还在响……杜旅宁拿起了话筒。他不主动讲话,对方居然也不讲话,显然,对方有意识地等他先开口。“阿次,你在哪……”俞晓江很注意地观察杜旅宁的表情,她看见了杜旅宁自嘲而又尴尬地笑容。“胆子不小!”杜旅宁说。“怎么了?”“敢挂我电话。”俞晓江笑起来。“那真是要造反了。”
杨慕次挂了电话,从一家五金商行跑出来,高磊身贴着汽车门,嘴里衔着香烟等他。“怎么样?”阿次跑过来,询问高磊。“兄弟们都出去帮你找了,现在整个上海黑、白两道,都在找你父亲。各个码头、宾馆、火车站都张贴了杨羽桦的通缉令,他走是走不出去了。”“你等等,你是说,警察局的通缉令早就发下去了,难道他们算准了他会杀妻?”
“通缉令通缉他的不是杀人罪,而是盗窃罪,你父亲涉嫌盗窃祥和纱厂和明风矿厂的五千万现金。这些钞票都是联号的,而且失主事先报了警,他一旦要使用这些现钞,就会立即被发现。所以,他身上等于是一分钱都没有。”
“有人让一个千万富翁在瞬间成为一个穷光蛋,真够厉害的。”阿次由衷地发出感慨。“高队,你说,如果你是他,你怎么做?”
“当然是报复那个害我倾家荡产的人啊,你想想,又没钱、又无路逃,我不拼个鱼死网破才怪呢。你说,到底是谁跟你父亲有仇?”“我哥。”“啊?就医院那个?整个一宫廷政变嘛。”“上车。”阿次说。“什么?”高磊张着大嘴还没合拢,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缩到副驾位置上。“我知道他在哪!”阿次说。阿次一边驾驶汽车,一边止不住地大声咳嗽,由于这两天的连续奔波,水里火里地煎熬,他身体十分疲劳。他从包里掏出烟来,高磊摸出打火机替他点燃,烟到嘴里,算是给阿次提了提神。他车速极快,几乎是“直杀”到梅花巷的。梅花巷很幽静,花香逶迤,清新舒畅,满树的梅花开放,点点红心,悠悠荡荡,美不胜收。梅花巷七号门口,到处都是便衣警察。“他已经到了。”阿次说。“是呀,太安静了,静得反常。”高磊表示同意。“警察局这帮人没什么实战经验,抓个贼还凑合。”“你下去,帮我把看门狗引开,我进去。”阿次说。高磊一把拽住他。“阿次,你父亲身上有武器。”“我跟他二十几年的父子了。”阿次静静地说,“理该相送一程。”高磊注视着阿次淡淡的眸、森森的脸,松开了手,“自己当心。”“谢谢。”高磊下了车,他快步走向两个便衣警察,出示证件后,他把警察集中起来询问。阿次趁这空隙,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梅花巷七号小院。
阿次是第二次走进这所幽雅的小院,基本上轻车熟路。小院分内外三层,前院布置得像一个小花园,花径绿草,自然清香。中间是书房兼卧室,阿次隐蔽身形,从雕花窗子看过去……
他看到一双女人的脚悬在半空。
一双因美丽而充满情色的玉足,在烟雾中摇曳,香风袅袅,云烟漫漫,祥云朵朵。阿初在漫天云海中飘荡,一双绣着金莲的红鞋在浮云中陡现,阿初认得那双鞋的主人是四太太,他很想念四太太,犹如想念慈母,他沿着云阶奔跑过去,他在喊:“四太太!四太太!”那双鞋没有停止飘动,阿初始终碰不到鞋边,他突然想起来,四太太原本是自己的姐姐,自己叫错了,他在云端喊:姐姐……
那双鞋果然静止了,金莲花绽放出无限光环,从鞋面上腾空跃起,一个时髦的旗装小姐站在阿初面前。
阿初细看她的容貌,仿佛有些像荣荣,又有些像荣华。阿初不敢莽撞,从头仔细打量到脚,发现她足下蹬着一双高跟鞋,这双鞋是雅淑的,怎么会是雅淑的呢?
阿初愈发惶惑不安,他突然想起:四太太、荣荣、荣华已是故人,于是大骇,嘴里念念有词:观音菩萨救命!观音菩萨,难道我的雅淑遭遇不测了吗?
他大叫一声:雅淑,快跑!
猛地睁开双眼,他看见客厅顶流线型莲花灯,灯光明亮,自己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四肢乏力,不觉噩梦初醒,大汗淋淋。
“你醒了?”
阿初看见夏医生温和中略带俏皮的脸。
“见笑了。”阿初坐起来。
刘阿四过来扶了阿初一把。
“阿次走了?”
“是。”刘阿四低下头。“对不起,先生。”
“没事,很久没有这样沉睡过了。”阿初说。“你去准备车吧,我们就出去了。”
刘阿四应声去了。
“深度睡眠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夏跃春说。
“你替他辩解吗?”阿初反问。
“关我什么事?”夏跃春在准备注射的针剂。
“不关你事,你来的比兔子还快!”“你们贤昆仲同室操戈,是你技不如人,落马入瓮,我赶来救援。你不谢我,还怪我?”夏跃春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我谢你谢得还不够?”阿初话里有话。说话间,跃春替他注射了一管针剂,推得急了点,阿初“哇”得叫疼。“你公报私仇啊。”阿初说。“难怪古人说:朋友厚往而薄来。”“你学经学出身?”“这是儒学精神。”“哦,我忘了你是中西合璧的。”夏跃春笑,“你刚才做噩梦的时候,又是观音菩萨、又是雅淑快跑,你梦见什么了?”“我梦见……”阿初有些紧张。“我看我得先打个电话。”阿初穿好衣服,拿起电话。“请替我接梅花巷七号。”梅花巷七号的电话一直占线……阿初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放下电话。“怎么了?”跃春问。“我设了局,杨羽桦入了局。”“大功告成,有何忧虑?”“破局的人变了。”跃春知道,他说的是杨慕次的强行破局,于是劝慰他,“同样的题目,不同的解题方式而已。”“因为他与杨羽桦的特殊关系,我想他很难控制住全盘。”阿初说。
“看来我不得不承认我预算有限。”阿初拿了大衣,往外走。夏跃春跟上去。“需要我帮忙吗?”“拿好你的药箱回医院,就是帮大忙了。”阿初走到汽车旁,刘阿四迎了上来。“先生,刚才华美书店的老板,给您送了一本书来,他说,雅淑小姐已经付过钱了。”
阿初接过来看,是由一张艳丽过俗的蝴蝶包装纸,包装起来的一本薄薄的书。他亲手拆了包装纸,是一本装潢精致的《乐府》。
他略为一愣,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的扉页,上面印刷着漂亮的仿宋字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一段《乐府·铙歌十八曲·上邪》,雅淑买这本书的目的,无疑是要告诉阿初,她明知此去会有凶险,而毅然遵从阿初的指令,雅淑在用性命表达自己对阿初的爱。
除非天崩地裂,雅淑对阿初的爱永远不会改变。阿初顿时感到鼻酸,只觉得肝肠寸断,辜负了佳人深恩。他原以为雅淑“浅于情,重其金”,自己可以在她的灵魂里来去自如,谁知,她如此重情,自己反做了爱河中的溺水者。
救雅淑,就等于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