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血,晕染着被褥,猩红,刺鼻。
白花花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无数的声音在我脑子里撞击,嗡嗡作响,嘴里的血腥让我作呕,牙齿咬得发酸。无力,全身无力,下腹刀绞般疼痛,让我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的下坠感,仿佛开了骨节,一寸寸地裂开,咯吱作响。
“娘娘,快好了,您再用些力气!”这声音像是远方传来,缥缈无际。
我挣扎着,却使不出力气,胡乱用力抓住些东西,狠狠地抓。
似乎耳畔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又是一片恭贺声,不过我都无法理会了,因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很快就陷进黑暗梦魇。
缓缓睁开眼,一个白衣女子背站在榻前,怀中的襁褓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起身,去看孩子,她回头,我胳膊发软支撑不住,瘫倒榻边。
王美人妩媚地站着,含羞带笑。
她晃悠怀中的孩子,逗弄着。我强爬起,哆嗦着站立,蹑住手脚走到她身后,拽住她宽大衣袖,抢那襁褓,无奈力气不足,不见她动,我却摔倒在地。她回头看我:“怎么,你可以拿走我的孩子,难道我就拿不得你的孩子?”
我慌乱,爬在她的裙边,眼泪如泉,心如刀割,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能放弃。我哀求,她不为所动,转身离去,我只能趴在地上恸哭。
撕心裂肺地哭,透彻心扉地哭,我迷在梦魇中无法走出。
一声响亮的哭声猛然将我唤醒,急急地张开眼,四处寻找。灵犀见我痛哭,急忙走来,我一把拽住她,急急地问:“孩子呢?”
“娘娘别急,郡主让奶娘抱着呢。”说罢领来一个憨厚妇人,怀中正是我的孩子。
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她柔嫩的小脸,皱皱的皮肤透着粉红,双眼紧闭,小嘴嘟起。我用手指抚摸她的小脸,脸上浮现笑意,这是我的女儿,身体内延续着我的血脉。我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
灵犀见此,让人把那奶娘和自己的床上铺盖搬进屋子,在榻边左右铺上,随时随刻起身服侍。
迟来的刘恒被宫人拦在殿外,年老的嬷嬷跟他说着禁忌。他等得焦急,最后伸手将那嬷嬷拽到一旁,抬脚将殿门踹开,唬得大家惊叫连连。
他疾步走到榻前,我正抱起孩子用脸摩挲着。抬眼看他,他慢慢地靠近,我伸出手指嘘了一下,刘恒点点头,轻轻地坐下,微笑柔声逗弄:“来,让父王看一下。”我顺他的目光看去,也含着笑意。
她是我们的至亲骨肉,她将我与刘恒紧密地联系。
他目光定在我脸上,流连着我难得的纯净笑意:“你许久不这么笑了。”
“嫔妾惶恐。”我低头,将心事藏在心底。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敛起笑容,说得深沉。
我噙着笑,直视着他:“哪里!代王也委屈。”
我俩相对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我知道陵寝修的并不顺利,前些日子陵寝塌方,穹顶掉落下来砸死了不少民夫。原本只是劳民伤财的代王,现在又背上践踏人命的罪名。他才不过十五岁,在外却是恶名昭著了。
灵犀站在旁边,斟酌着打破僵局,轻笑了一声:“娘娘,小郡主还没名字,不如请代王赐个名字吧。”
我淡笑:“还是你想得周全,那就求代王赏赐个名字吧。”
“慢着,先封个称号。”他含着笑意,双眼闪着光亮。
“这不合规矩,她是女子。”我有些担忧。王子成年可得封号,女子除非是长公主才有封号。
“怕什么,我们私下底叫,就叫馆陶,名字嘛,嫖。”
刘嫖,我的女儿。
我眉心微抬,向他会心一笑,他也温和还我,连夜来的疲惫都因为彼此的默契忘于脑后,心头一暖,涌起无限春意。
馆陶满月冷清得很,太后已然不理世事,王后因病也只是送来贺礼而已。刘恒忙于督造陵寝,连日劳作,不得闲暇回来,我只得与灵犀做些素菜,为馆陶过满月。
空旷的大殿,孤零零摆着一张黄木四角桌,我抱着馆陶贴桌而坐,桌上布满了菜肴。灵犀站在一旁,无声地为我摆放碗碟。
“你也坐下,一起吃吧。”我低声说。
她回头看我,恭顺地说:“这不合规矩。”
“讲什么规矩,今天也没有别人,咱们自己过。”我笑得酸楚。
她听话,低眉坐下,却不见抬手动筷。
馆陶机灵活泼,只是好抓些东西,我面前的碗筷被她打翻几次。灵犀起身想捡,我摆摆手:“不用,我不想吃。”
灵犀又低身坐下,两人相对,无声地坐着。
忽然一阵欢声,不等通禀殿门一下子被推开。
乔美人与段美人迈步进来,乔秀晴还咂咂嘴:“我就说么,姐姐是不喜欢我们的,哪里有这样热闹的日子不请我们的。幸好我们闻着味儿就来了,也不管你请不请的了。”
见状我轻笑起来,忙命灵犀再拿些碗筷。
段美人倒是斯文些,只是抿嘴笑着,过来逗弄馆陶。
“好个精致的小人儿,将来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是要嫁回汉宫要个皇后当当?”乔美人开朗地笑着,感染着在场的人,一扫刚刚的阴霾气息,我的心也宽畅了些。
嫖儿并不认生,在段美人怀中咯咯直乐。段氏回头对我说:“妹妹羡慕姐姐的好福气,能有这么一个粉娃娃,每日做个伴,日子也不难过,不若我们……”她于此处噤声,乔氏瞪了她一眼,随即朗声笑起:“我们怎么了?无牵无挂,倒也干净。姐姐你看,我拿来了好酒,我们姐妹几个不醉不归。”
我知道乔秀晴的失宠并非她的错,刘恒那时想给汉宫好色的假象,每个良家子都有宠幸,无法分清伯仲,也缓轻吕太后的猜疑,她只是一枚棋子,却被耽误了。
而段明月甚至连宠幸也不曾,被抬到乾坤殿一次,却只是睡在右殿。清晨时分,迷蒙不知时就被送回,再不召见。
此刻我对面的两个女子都因为身份所误,可是,难道我就不是么?因为我是汉宫所来招惹太后不满,刘恒对我稍有亲密就被文武非议,杜战至今仍然寻找我的蛛丝马迹,这些让我陷于囹圄困境,举步维艰。
对了,还有那两个关起来的女人,她们也是这场交易的牺牲品。许氏受害于刘恒的纵容,有时我常常感觉刘恒是知道结局的,甚至会暗自煽风点火,好个姑且殆之,果真是处理许氏的最好办法。
而夏氏,她工于心计,原本可以生活得很好,只是因为刘恒对她有所顾忌,太过聪明反而害了她,于是借我名义除去了她,免得疲于应对。
一碗清酒摆在面前,我看着乔秀晴:“我酒量不好,况且还需照顾嫖儿。”
“不许姐姐推托,知道承淑宫也是节俭的,我们特地带来的好酒,就让我们担了奢靡的名吧!还有嫖儿,叫奶娘带就行了。我们俩老远来的,不许不喝!”
我无奈地笑了笑,只得应承下,举起那碗:“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顺喉咙而下,烧出胸前一片灼热。乔氏见我如此,她也喝了干净,段明月看着我俩苦笑一下:“姐姐们饶命,我不会喝酒。”
我不依:“来都来了,酒也是你们拿的,哪有让人喝自己不喝的道理?快喝,快喝!”乔秀晴也是鼓掌说道:“姐姐说的有理,不喝我们定不饶你。”
段明月见此只好咬牙,紧闭双眼,仰头喝下,呛得她咳嗽起来,秀气的面庞也涨得通红。随身服侍的侍女立刻上前拍抚她的后背,她缓了许久才说出话来:“辣死我了,辣死我了。”
我和秀晴哈哈大笑,拍手喝彩,不等明月明白过来又一碗添上。
我端起碗,翩然站起,目视她俩,笑意盈盈:“这碗是我谢谢两位,能在今天过来,为我女儿过满月。”说罢将碗端过头顶,对她们深施一礼,然后一饮而尽,眼泪顺着面颊流淌。
灵犀见状,上来劝慰,我将她推到一旁,笑着说:“今天我高兴,不许你劝,姐妹们我们接着喝。”
明月看我这样,也有些悲意,低头拭着眼角。
秀晴拍她一下:“你这是做什么,姐姐今日高兴,我们也要陪着。来,干!”
她也效仿我,将碗举过头顶,而后扬手喝得干净。
一番下来,酒空了半瓮,大家的神志也有些迷乱,我们笑着,闹着,许久不曾这样开怀了,我有些忘形。
嫖儿已经让奶娘抱走,我们让灵犀带着秀晴、明月的侍女也去吃饭。此时大殿只留我们三人,明月已经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秀晴眼神有些涣散,癫笑着说:“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能说,说了又能怎样?于我无益,不说于我也无益,我只能闷在心里,把东西闷烂在心里……”
我看着她,眼前有些重像,我晃了晃头,想要把她看清楚,笑着:“你知道什么,什么又是不能说的?你说啊,我听听。”
她起身,想要靠近我,却被裙角绊住,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我想去拽她,无奈手上没有力道,一个踉跄栽倒在她身旁。她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我本来想要生气,见她如此也随着大笑。
秀晴突然敛住笑意,直直地看我说:“我什么都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那夜宠幸我时叫着你的名字。”
一股冷意突兀地升起,我也收起了笑容看着她。
“我爹送我入宫时说,当今圣上是个好男子,能为妃为嫔都是幸事。可是他却不知道,我进宫三年,却一眼圣上都没看见。每日只守着凄冷空旷的屋子,人家欢声笑语,而我们,哼,什么都不是啊,什么都不是。”她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听他们说要分良家子,与其在众多的妃嫔中等着皇帝的临幸,不如去往代国,毕竟早晚还能见到一面。我知道,我不出色,所以只希望可以知命惜福,安养生死,只是当他趴在我身上把我当作你时,我知道我错了,一辈子见不到皇帝又能如何?最起码不会伤心,可是现在,我伤了心,再也无法面对空旷的屋子,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平稳心境。”
我有些震惊,哽咽着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她经受了这样的磨砺,无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自己也失去了。
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怔怔地拉住我的手:“可是我不恨你,这是我们的命啊!我只是希望,来世能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嫁个乡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辈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别无所求了。”
说罢,她又端起酒碗猛喝几口,吞咽着。我木然地看着她,寻不到片言只语可以安慰。
秀晴近似癫狂地絮说着,我只静静地陪着她坐,满面濡湿。
也许有些冷血,我从未确定自己的心是否已经交了出去,我只是把他当作夫君,是我相伴一生的人,是我孩子的父亲,却没有痛彻心肺地爱他。或许我知道,爱上圣上和亲王都是一样的下场,他们的身份注定他们不可能穷其一生只爱一人,雨露均沾,恩爱易逝,都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只是我已明白如斯,心底却不知为何常常浮升寒凉。我苦笑了一下,也许世间每个女子都是希望可以与夫君白首的,只不过却成了红颜如花的后宫们的奢望。虽有企盼,却不能得到。大概这就是世间女子被富贵荣华蒙蔽了双眼,看不见的悲哀了。
灵犀几人用过饭,欢笑着走来,刚刚走进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桌上杯盘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酒气。
见段明月俯在桌上,人事不知,她的侍女慌忙上前摇晃着她,迭呼:“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秀晴的侍女四下寻找,见她坐在地上,衣裙委顿肮脏,秀丽的面庞上布满了泪水,口中还嘟嘟囔囔说个不听,忽而大笑忽而大哭,只得先搀扶起来,跟我告个罪,拖拉着出去。灵犀命门上的小太监用车辇将两位美人送回宫。
我坐在地上,怔怔的,不言不语。灵犀用手晃了晃我,没有反应。她有些害怕,摇晃着我:“娘娘,娘娘,快些起来,仔细着凉。”
我依然不动,她只得用力将我拖起,我晃悠地站着,看她,影像模糊。
挣扎着,拖拉着,推搡着,踉跄着。
几经周折才将我放倒在床榻,将被子为我掖好。
突然想起了什么,强撑起身子,急忙地问:“嫖儿呢?“她正准备巾帕为我擦脸,回头笑着说:“奶娘喂过,睡了。”
我听完后,安心地笑了笑,倦意袭来,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酣甜的梦,睡得心满意足,只是有东西不住地摇晃,我不耐,反手将那东西打落。
“娘娘,娘娘,醒来,出事了。”灵犀急切的声音带有哭腔。
听到她的叫喊,我猛地坐起,瞪大双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乔美人她,乔美人她,悬梁了。”灵犀的神情悲戚,声音有些颤抖。
我浑身瘫软无力,只是重重得倚在榻上,几乎已经呆滞。刚刚,刚刚她还和我把酒言欢,刚刚,刚刚她还和我说她不恨我,如今竟用这样的方式折磨我?滚热的泪,顺着面颊滑落,心被刺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