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上班,方诺亚隐隐地感到心里有什么堵着,想想可能是这么回事吧——于是他要通了田甜的手机:“我昨晚给你发了个短信,你没收到?怎么一直不给我回话?真不像话!”说完也不等田甜回应,叭地就将电话挂了。他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生气时,过亦然推门进来送给他一份“关于的关于”——专攻中省台的意见与近期新闻报道策划书。过亦然瞟一眼他脸上的颜色不对劲,便晃着他的板寸头,调侃说:“我可是加班加点搞出来的,我应当没有什么责任了。别怪我呵!”
方诺亚没理这个茬,示意过亦然坐,自己倒水喝,他则要好好看看,签批个意见。看着看着,他脸上的阴云渐渐被灿灿的阳光驱散了,最后不禁笑起来说:“你这搞的是卖国条约吧!”
过亦然放下杯子过来说:“怎么呢?”
“你也真会层层加码:上一条中央台新闻联播,市里奖1万,台里陪奖1万,不就是2万了?上省台联播,市里奖3千,台里陪奖3千,不就是6千了……”
过亦然也乐得大笑起来说:“一来文件送上去糊弄一下鬼子,二来也叫有本事的弟兄们发点小财。”
方诺亚说:“行了行了,滚一边喝你的茶去,让我把它‘欣赏’完。”
这边方诺亚认真看“关于的关于”,那边过亦然也不喝什么茶了,倒在方诺亚桌上翻看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来了。竟然发现旁边有本挺豪华的像册:《留给今天的回忆》,便好奇地翻起来,嗬,真过瘾,只见里面一页页精致的画面上出现了一对意气风发的俊男靓女,他俩或携手徜徉在鱼留浅影的荷塘边,或奔跑着,掠过鲜花盛开的原野,向着岚气氤氲、绿意朦胧的远山,脚步鼓点似地敲击在曲径上,时而相拥相吻,时而席地而坐,喁喁地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清的情话……里面的主人公一个是方诺亚,一个是田甜。看得过亦然哈哈大笑起来,蓦地惊醒了正在看文件的方诺亚,他转过头去一看,半真半假地怒喝道:“谁叫你偷窥别人的隐私的?不像话!”
过亦然笑得越发憨态可掬了,说:“这也算隐私?我想请教一下方台,这隐私是谁拍下来的呢?总不会自己拍自己吧——空气里还没有跟随你飘荡的微尘式的摄像机嘛!早就有第三者插足了!”
方诺亚一想还真吓唬不住过亦然,叹口气说:“可惜当初把题目搞错了,应当叫做……好了。不说它了。”
话题于是回到正题上来。方诺亚说:“有几个地方我动了一下。你就打印出来送给‘鬼子们’吧!记住:郭部长和季贤臣秘书那里也得各送一份。”
过亦然很是不解说:“送给姓季的干什么?”
方诺亚说:“送给他就等于送给了市委袁书记,知道了吧?”
刚说到这儿,田甜进来了,全没有往日与方诺亚见面时那种风月情浓的娇柔模样,脸上挂着怨与怒,也不管旁边还有一个过亦然,将手机往他面前一墩,直通通地说:“又是发短信又是打电话——刚才打电话那个火气哟,恨不得把人活吞了。难道我不能有点私人空间吗?”
方诺亚惊讶了,虽然两人相处时也断不了有些小争吵,田甜却极少有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这是怎么啦?昨晚自己发的短信,和前一刻给她打电话是有点责怪的意思,但那是为了工作,再说发短信的事情都过去一个晚上了,怎么就翻起历史老账了呢?遂说道:“你是不是太反常了?事情都过去一个晚上了,怎么现在想起来兴师问罪?是企图掩盖什么吧?”
“掩盖什么掩盖什么?”
方诺亚强忍着说:“现在是上班时间,你这么吵,影响好吗?”
“好吧!下班后非跟你吵个高低不可!”她气呼呼地走了。
方诺亚无奈地摇摇头。过亦然倒像看了一埸好戏一样感到过瘾,作张作智地伸伸舌头说:“好厉害的沙老太婆!”想想就改口劝道:“小俩口吵架这算不了什么,我们农村有句话说得好:夫妻船头打架船尾说话,不必当真的。”
方诺亚瞪了他一眼喝道:“闭上你的臭嘴!谁跟谁是夫妻?”
过亦然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就默笑着并不反驳。
“你快去把它打印出来吧!”说着方诺亚就将那份“关于的关于”扔给了过亦然。
呆呆地坐了一会,方诺亚就给李言周打了个手机:“伙计,车祸问题有什么新发现哪?”
那边,李言周说:“见面再说吧。”
“三言两语还说不清楚?这不正说明有名堂么?能不能透露一点点?”
“暂时还不能,该让你知道的我决不打埋伏。”
挂掉电话时,方诺亚心里满是疑惑,但又没法抹掉眼前那层屏障。停留了片刻,他便来到制作楼,检查今晚要播出的节目编辑制作的进展情况。找值班编辑问了问《清源新闻联播》里“清源展翅九万里”专栏安排了几条关于清源机场兴建的新闻?回答说有三条,方诺亚点点头说:“说得过去了。”然后拿起笔来把编辑表上顺序勾过来,说:“袁书记视察清源机场的这条就放在第一条,报提要播出。时长一分半钟吧。”
方诺亚快要走出制作楼时,田甜从后面叫住了他:“别走,我这里有真正的好新闻,快来看看,不然叫你后悔一辈子!”
方诺亚不知她弄的什么名堂,只得跟她来到配音间。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精彩的配音,好好欣赏欣赏吧!哼!”田甜绷着脸,将跑到位的专题片《清源对着兰天说》一段配音迅即调了出来:“…在烈火中得到甦生的清源宛若一只金凤凰,正向着长天向着未来,展开垂天之翼,冲天而飞……难道有谁怀疑方诺亚(清源)是座最具男性魅力的城市吗……”田甜放肆地一声冷笑,说:“这不是那个新来的女大学生甜美的声音,纯真感情的原始流露么?原始的是最具真实性的,你还一个劲地怀疑我?请问你有什么资格?哎你是不是情感走私了?鬼知道你是不是越界飞行了!”
方诺亚心里叫苦不迭,你个袁嫒是怎么搞的?难怪昨晚在配音间说要配参考音时,那看自己的眼神就特别不一般,心底似乎涌动着某种要向自己倾吐的渴盼。即便这样,配音时怎么就走神走到这种田地呢?倒叫这位时刻要抓人把柄的人得逞了。“这能说明什么?谁没有过错的时候?”
“你不觉得这也过得太离谱了吗?”
方诺亚正要与田甜争论几句,一旁跑来过亦然,说:“杨台长说季秘书要来看片,请你参加一下。”
方诺亚便借着这个由头掉头就走。走了几步才对过亦然说道:“我就知道凡是市委袁书记露了面的,哪怕蜻蜓点水点了一下,也是一定要跑到电视上风光一番的,事先还一定要秘书来审看他的光辉形象——说不定就是秘书本人的一片忠心!”
来到审片室,就见台长杨云龙与季贤臣说说笑笑的,亲热得不得了。他俩面前的茶几上摆满了时令水果高档香烟,分明是接待贵宾的架势。杨云龙的笑更多的是种迎合奉承的笑。方诺亚一露面,就叫季贤臣一个惊叹号将老同学的友谊热扑扑地贴到了他的心坎上:“你这家伙,硬要三请四催,躲着老同学是怎么的?”人早就站了起来,那手就抓住了方诺亚的胳膊,一直拉他坐到自己的身边。
方诺亚不得不应酬似地笑笑说:“有幸同市委领导同志坐在一起,真是不甚荣幸之至!”
“好你个方诺亚,说话怎么这么尖酸刻薄?”
这么说说笑笑中,审片就开始了。确切地说,是审素材,就是挑选袁书记哪些镜头可以公开播出,而不会损害袁书记的形象。
党政要员同志审自己的电视新闻镜头,并非是市委袁书记的发明创造,比他官大的省委里的领导有的也免不这一套。你想想,一个领导同志要跑到电视上与观众见面,如果状态不佳或镜头歪曲了他的形象,会在人民群众中造成什么恶劣的政治影响。
就是省委副书记甄唯民也难免这一套哩。三年多前,清源机场处于论证阶段时,甄唯民亲自来到清源要听听专家们的意见。方诺亚当时就领着过亦然等人前去拍摄那组新闻。这印象至今都留存在了方诺亚脑海的“硬盘”里。那时请来的专家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过超年的中国工程院院士。他晃动着硕大的脑袋,慷慨激昂,愤声疾色,尖刻深邃,说清源修机场简直是拿着纳税人的钱赌自己的明天。他从理论到实践有根有据地批得许多人都睁大了眼睛,有的还不住地点头。至于后来怎么还是决定这项工程上马,方诺亚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论证会结束后,当晚清源电视台要上省委甄唯民副书记的新闻,甄唯民书记的秘书连饭都没有吃,就跑来现在这间审片室挑选关于甄书记的镜头……
莫非市委书记袁良明就是甄唯民书记的嫡传弟子?他俩在一个班子共过事,甄曾是清源市委书记,袁是市委副书记,于是就将这种好风气传染给了袁书记?还是他俩各自秘书的一番良苦用心。
这次为市委袁书记挑拣镜头还算顺利,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季贤臣于是发话了,说:“这条应当是头条,时长最好四到五分钟,同时赶紧送省卫视台播出。”
这使方诺亚大吃一惊,通常一条新闻分把钟,自己则安排了一分半钟,应当够长的了,袁书记视察机场建设怎么要拖这么长?这又不是什么发布重大政令一类的东西,值得小题大做?就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说:“用不了这么长吧,视察都是一些走来走去的镜头,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上省卫视台新闻联播呢恐怕很有难度。”
季贤臣莫测高深地说:“你不要叫苦叫难的了,变换个角度,不要从袁书记视察角度嘛,镜头自然还是那些镜头,就说中国地市级最大的地方机场清源机场建设进展迅速。只要你送了,绝对能播出来。”
既然袁书记身边的人一锤定音这么定了,那就只好这么做了。方诺亚在电话里通知过亦然说,今晚《清源新闻联播》里袁书记视察的新闻安排4分30秒,同时赶快找负责微波的同志传省台。
审片结束后,临走,季贤臣拍着方诺亚的臂膀说:“你现在快把老同学给忘了。也不抽点时间把李言周召在一块聚聚。”
方诺亚心想,平时你藏在公候府第人未识,想见到你难上加难,倒说我把你老兄忘了,嘴里还得谦虚着:“好呀,是该定个时间我们好好聚聚了,到时你可别说伺候着袁书记抽不开身来哟。”送季贤臣离台时,杨云龙见方诺亚与季秘书挨得挺近,就自觉不往前靠。在季贤臣就要跨进车里时,方诺亚的嘴巴赶紧凑近了季贤臣的耳朵,悄声说:“李言周提拔的事,你得关照一下。听说报告送到市委组织部快两个月了。”
季贤臣愣都没打,说:“这事他跟我保什么密呀?咋不早点告诉我?行,这事我不当甩手掌柜!事成了我们就好好地敲他的竹杠——不叫他花个三五百两月俸银子那是说不过去的!”
方诺亚的心情这才好起来,自然不会傻乎乎地追问李言周是不是找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