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报道

第三十章 再闯疯人院

　　这个晚上，天突然雨骤风狂，电闪雷鸣，大地河流山川楼宇都在大自然的袭击中变形失色，一道道强光刷刷地一闪一闪，跟随一声声响彻天宇的霹雳一炸接一炸，高大而枝繁叶茂的树木就在一片咔咔声中，倾刻间成了光杆司令。那些披离葳蕤的灌木与草莽被强力压得贴着地皮，任由雨水肆虐冲刷。这个季节本来就暑溽烤人，这突降的风雨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凉爽，反而增添了几分恐惧与无穷的烦恼。

　　柳树庄农民算是遭了殃了，并不牢固的屋子被揭瓦毁墙，大人小孩瑟缩一团，喊声哭声被大自然轰隆隆的巨响淹没了。

　　这埸灾难来得快走得也疾，似乎一瞬间就偃旗息鼓过眼云烟了。昭示着世纪末日的一切摧枯拉朽的魔力与轰响大撤退，静谧重新浸淫着大地的角角落落，浸淫着柳树庄的每一寸空间。可是屋子里成河，屋檐下淅淅沥沥的滴水还在逞现出大自然的余威。这可真害苦了一家家的男男女女。到处都是谩骂声：“修机场修他老娘跟和尚的姻缘！害得老子现在住在这‘破庙’里”“这些当官的，自己住着别墅一样的房子全不顾穷人的死活，这些冒牌的共产党怎么不遭雷劈火烧车压死！”“征地）补偿金到现在都紧扣着不给，八成装进了哪个混账王八蛋的腰包！”骂归骂，该用锅碗瓢盆接雨水的不停地去接，该打着手电开沟挖槽放水的抓紧挖，该哄小孩睡觉的照样哄小孩睡觉……

　　一切都在骂骂咧咧中进行。

　　就在这时，一个神秘的身影出现在村头。他悄悄地摸到了柳树庄。打头一家的房子就像工棚一样，黑漆漆的天幕上好像缀上了几颗星星，这个家里却是灯光昏冥。外头虽然雨收风敛，可正像俗话所说外头大下，里头小下，外头不下，里头滴答。一对皮肤黝黑的中年夫妇忙得日爹骂娘恨声不断。女的披头散发，用脸盆接雨水；男的用农用薄膜铺展开来遮蔽工棚透亮的地方。灯光下，一个上10岁的女孩子伏案写着作业。

　　神秘身影闯了进去。夫妇俩一愣，停住了手里的活儿，还没等他俩作出反映，神秘来客歉意地说：“老乡，打搅了……”那个刚才还在骂骂咧咧的男人瞅了神秘来客一眼说：“你莫不是微服私访的大官？你看我们住的像狗窝——哪比得上城里人的狗窝啊。听说城里人的狗窝像皇帝老儿的金銮宝殿——还真不如跑到城里投生做狗。”

　　神秘来客“哦”了几声，走到正在灯下写作业的女孩子跟着，柔声说道：“小姑娘，别把眼睛弄坏了。”

　　小姑娘抬起清澈的眼睛，正待说什么，那个忙得披头散发的女人接过腔来说：“如今有电也用不起，有个煤油灯点着就不错了。恨只恨这老天也专欺负穷人，屋漏偏遇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你怕下雨它偏下！”

　　神秘来客于是摸出笔记本来，正而八经地坐下来，很诚恳地问了他俩许多情况。譬如市里修机场，征你们的地，已给你们补偿了多少？还欠多少？你们对修机场真实的看法是什么？这两三年来村里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吃喝睡养人情往来等等是怎样打发应付的？现在的这种日子你们还能维持多长时间？总之问得非常具体非常耐心。对方回答、愤慨地述说时，神秘来客都给刷刷地记录下来。

　　神秘来客抚摸着小姑娘的头，说：“帮我写写你家的通信地址邮编和姓名好吗？”神秘来客拿上小姑娘写好的纸片，说：“王晓妞，你是个很用功的孩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把书念下去。记住！社会上并不缺少富有爱心的人。”

　　小姑娘和她的父母顿时热泪涌流，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位于村中间一户顶上被揭了瓦的砖木结构的简陋房子里，门已被主人卸掉抵挡东边那堵坍塌半边的墙了，这就是说，根本不用进去，站在外面就能对里头瞅个一清二楚。

　　突然，从里面传出一声巨响：一个奇丑无比的青年抡起棍子，愤怒地将个电视机砸得翻跌在地。而颠扑在地下的屏幕上，市委袁书记仍然顽强地露出满脸亲切感人的微笑——清源电视台播的还是那天市委袁书记与市民的对话最精彩的部分。丑陋青年不由得恨恨地骂出了声：“这日哄老百姓的破玩艺，清源电视台怎么就当着经典反复播他妈的个B。肯定是哪位老兄为讨好他，树他的形象，指示他们这么折磨观众的！”屏幕上，姓袁的书记也不管他怒不怒，仍然亲切感人地笑着……一个“市民”抢着说：“冲着这一个世代梦想，哪怕砸锅卖铁我们也情愿……”

　　这更加激起丑陋青年夏季的愤恨，他又是一棍子砸去，将电源插头打掉，恨恨地说道：“最好叫你妈叫你姑叫你姐去卖B也情愿。狗日的也不来看看我们住的什么吃的什么？”

　　接着便是呆愣愣地望着屋子外面无边暗夜出神。那呆滞的目光慢慢地转向墙壁上镜框里他与胖妞的合影照，望着望着，突然，他抓起身边的木棍，奋力朝它砸去。啪喳一声，镜框惊恐地扑倒在地。丑陋青年猛地挥起攥紧的拳头，啪啪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这时打外面匆匆迈进去一个清秀的小青年。

　　“哥，你这是……”眼前的情景叫这个清秀的小青年困惑了。

　　谁知夏季冲上去，朝着这个小青年就是两耳光，吼道：“我不是你哥！我是谁也不要的丑八怪！我是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你在市政府吃着皇粮，心里还有我这个哥吗？我心里的苦处你问过吗？奶奶年老病弱你来看望过几回……”

　　挨了两耳光的小青年被弄愣了，继而他明白哥哥为何朝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与哥哥一奶同胞，爹妈死得早，全凭奶奶含辛茹苦地抚养成人。待到奶奶垂垂老矣日薄西山时，哥哥便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大他五岁的哥哥天赋极高，八年前他考上了名牌大学，却因为弟弟年幼，家里穷得连老鼠都嫌弃，老奶奶又需要人照应，便放弃了大好前程。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跑到爹妈的坟上，边哭诉着心里的悲苦，边将那纸别人视比黄金的入学通知书烧掉了：“爹，妈，这学不是咱穷人上的，我要赡养好奶奶，让弟弟实现我的梦想，我老老实实当个农民算了！”当晚读初中的弟弟回来迟迟没有见着哥哥，便有所预感地跑到爹妈的坟墓那儿，果然他听到了哥哥悲苦的倾诉。他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他猛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哥哥，弟兄俩在爹妈坟墓前哭得昏头黑地。那时由于他还小，还不大懂得人生的命运离不开机遇与机会，逮住了不好好把握，它就会稍纵即逝，就等于放逐一生的幸福。他哭过后，就于第二天依然上学去了。可以说没有哥哥的大恩大德，他哪能上得了大学？遑论以后成为国家公务员？由于哥哥心灵高尚，为人朴实诚恳，最终他获得了一份爱情。那个人称胖妞、大名叫做范晓璐的姑娘却大胆地爱上了他……

　　眼看就要迎娶新娘了，不料市里一道命令修机场，将柳树庄的田地全都圈跑了，而征地补偿费又迟迟不予全额拨付，使得整个柳树庄的农民跌入到艰难困苦之中。哥哥哪有钱去大医院去整容。再加上范晓璐跺着脚，跑到南方打工去了，据说前不久来信下最后通谍，叫哥哥也去，如果不去的话，那就一刀两断。中间作弟弟的回来过几次，得知这一情况后，毅然叫哥哥到南方找范晓璐。自己辞职回来照看奶奶。当下就叫哥哥吼了他一顿：“你发什么神经？好好的皇粮不吃了？人的命运往往由一次机遇而决定，当初如果我能想想办法也不至于会是今天这般结局——尽管我不后悔，但毕竟是我人生的一大遗憾。既然命运把我打入社会最底层，我认了，我不希望你也陷进这臭不可闻的烂泥塘里！不然我日后不好向爹妈交账！”

　　扇过弟弟耳光的哥哥突然从悲愤的迷茫中醒悟过来，他不相信地看看自己的手掌，见弟弟怔怔地不认识似地望着自己，猛地一把将弟弟抱住，抓起弟弟的手朝自己脸上扇去。弟弟抽出自己的手。兄弟俩于是抱头好一阵痛哭。弟兄俩几乎同时突然他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了嘴。拈着脚尖进到奶奶的卧室，见老奶奶发出细微均匀的鼾声，这才重回到外间。

　　哥哥嗡声嗡气地说：“夏天，这深更半夜地你跑回来干什么？”原任市长秘书夏天告诉说，瞬间的暴风骤雨给清源造成了巨大的灾难，清源江河水猛涨，下游两个县水情危急，眼看着就要破堤毁岸，告急电话喊得震天价响，苏市长领着防洪抗灾指挥部的人马十万火急地赶了去。他惦记着柳树庄的灾情，便临时筹措了15万元，同时指示粮食部门民政部门连夜筹措10车粮食与衣被，派他夏天送来。夏天进家来时已经将上述钱物交给了支书庞德彪等，由他们分配给各家各户。

　　弟兄俩哪里知道，就在哥哥夏季砸电视机时，恰好那个神秘来客路过他的门前。神秘来客于是就隐身在门前一株柳丝飘飞的大树下，他不想进去，他要用第三只眼去看，这也许更接近事物的原生态。果然里面的动静他既看到了，也听到了，对事情已经有了个明晰的了解。

　　他得进去了。

　　对于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神秘来客，兄弟俩都深感意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神秘来客问夏季：“看来你很痛恨你们的市委袁书记的答市民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夏季睃了他一眼说：“我骂有些当官的只顾捞政绩不顾人民的死活，却在那里用些报纸上的话哇啦哇啦日哄老百姓！骂那些假市民冒牌市民拍马溜沟的屁话——如果有一个真正来自社会底层的市民我这个夏字倒着写！”

　　“哥，你这个真市民不是混进去问得袁书记张口结舌么？”夏天边说着边警惕地朝外张望了张望。

　　夏季说：“我就奇怪，姓袁的张口结舌出丑的那段怎么就剪掉，怎么尽拣些光彩夺目的往外抛呢？”

　　神秘来客停下记录着的笔说：“等等，这个对话是怎么回事？袁书记张口结舌是怎么回事？”

　　夏天犹豫着，夏季却直通通地说开来：“我闯进去向袁书记提的问题并不犯禁，我问征地款什么时候兑现？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答不上来，胀得满脸像做了亏心事的通红，结果被轰了出来，现埸直播也赶紧停止了。真正是如临大敌，风声鹤唳，胆战心惊，这些当官的神经怎么就这么脆弱？”

　　夏天就将自己知道的后续故事往外倒：“可把清源电视台一个姓方的副台长害惨了，他挨了批，写了检查，不知会不会撤职。原因是他不该责怪把守大门的警察，把真正的市民挡在了门外。”

　　“我听出来了，焦点问题还是机场建设征了你们村的地，可是并没有按规定及时给你们应得的补偿。对吧？那么你们怎么不找市政府呢？这事应当由市政府负责嘛！”

　　夏天讥讽说道：“您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吗？找市政府说到底不就是找市长么？而一个市里的大政方针说底不就是市委书记当家么？如果市委书记不点头，市长纵然心雄万夫，那顶屁用！”

　　神秘来客沉吟着不觉点了点头，说：“市政府或市长终归有个说法吧？”

　　夏季抢着说道：“要建这个劳什子机场时候，人家苏市长还没调来。那时市长市委书记都是袁良明一肩挑。这个我就不说它了。我要说的是，市长苏正光是共产党里头第一等的好官，时刻把人民的冷暖放在心上……市里财政上有困难，修机场的钱，听说袁良明亲自把守着，不准谁动它一分一厘，务必保证十一前庆祝通航试飞。大概要赚个好名声参选上个副省长吧。对于这类官人，上头怎么就不来人到民间好好考察考察——现在的公示整个一个形式，检举揭发时不准匿名啦，事情要准确啦什么的，署真名我们不怕打击报复？我们又到哪里去搜集他的具体事例？你就是吃了豹子胆，想搜集他的种种不端行为，也是层层封锁，你到哪里去捞到真实数据与准确事实？一个官人怎么样，还需要费老鼻子劲调查吗？只要到群众中走一走听听底层的群众怎么评价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神秘来客离开这儿时，蓦地，夏天与夏季终于翻出了记忆深处的老“底片”，噢！老天，这神秘来客不就是……

　　那神秘来客又走访了七八家，已是转钟两三点了。他走到停在村口的那辆桑塔拉轿车，拉开车门，一坐进去，对司机说了句“回省城”，车子就轰轰地发动开来，迎着东方露出的似隐若现的朝暾，疾驰而去。

　　神秘来客是昨天傍晚驱车赶到清源市的。他本意是想来看看机场修建的真实情况，不意间竟遭遇了这埸暴风骤雨巨大灾害的倏忽降临，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看看柳树庄的农民，看看他们被征地后、成为无地农民的生存状态。想不到却看到了柳树庄农民这么惊心动魄的困苦现状。他哪里还有心思住下、按原计划展开调查？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着，他禁不住心潮澎湃，望着车窗外黑黢黢的广袤深邃原野和原野尽头点点灯火，不可遏制的愤懑胀满了心胸。

　　到达省城时，清晨的阳光已经在高楼顶上熠熠闪跳了。一夜未眠的他伸展了一下疲惫的腰身，递给秘书那张王小妞写的地址的纸条，郑重地吩咐说：“今天上午你替我给这孩子寄去二千元。当时我手里要是有钱，也不会多这么一道手续。”然后吩咐司机将车直接开到省委大院去。

　　神秘客带着浑身的泥点与草屑堵在了省委副书记兼省人大常务副主任甄唯民的办公室的门前时，墙上的挂钟刚刚指向八点，身材挺拔的甄唯民已出现在了走廊的楼梯口。隔着老远，他就惊喜地打起招呼：“哟，过院士。你你……”甄唯民来到跟前，打量似落魄潦倒的中国工程院院士过超年，“您咋弄得像打了败仗似的？”他这样开着玩笑，秘书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过超年没回答他的问话，跟着进去就一P股坐到了沙发上，挡住秘书送来的茶杯，通地站了起来，也不等甄唯民开口，他就激愤地冲着一直微笑着的甄唯民喷薄而出：“昨晚我跑了一趟清源市，主要想了解一下清源市兴建机场在人民群众中的真实评价——自从三年前清源市决策层执意修建这个机场，我就陆陆续续接到许多群众众口一词反对的来信，作为人大代表，我没有理由不予理睬，于是我就抽空跑到了清源市。谁知天公不作美，电闪雷鸣，雨骤风狂，于是我就亲眼目睹了柳树庄农民凄苦的生存状况，老实说离开柳树庄时，我忍不住流泪了，他们在水深火热中倍受熬煎啊。至于这个机场应不应该修建，历史自会作出定论——其实哪要等到历史来给予定论？我把话说到这里，要不了多久，现实就会给予严厉的惩罚。我无意干预地方的政务，这个我就不说它了吧！我要说的是，为什么一定要抢在十一前通航试飞呢？为了这个，可以将柳树庄农民的征地补偿费久拖不付？应当先把拖欠农民的活命钱还给农民呀！现在全党都在贯彻以民为本的思想与科学发展观，难道这些只是在会上报刊上慷慨激昂地贩卖一下政治词藻就算完事了吗？这离新的党中央领导集体的要求何止十万八千里？”

　　甄唯民听得满脸都是冷竣之色，掷地有声地说：“过院士，谢谢您让我了解了这么多来自底层的真实情况。难得呀过老。如果我们党内多一些像您这样时刻把人民的冷暖挂在心上的忧国忧民之士，何愁党风不正政风不顺民风不纯？你要相信我会严肃处理此事的！”

　　过超年没有表示任何态度，说了句“那好我就告辞了”，起身走了。

　　留在办公室的甄唯民在室内踱了一会步，就毅然指示秘书要通一个电话号码。电话一通，他抓过话筒，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这个混蛋东西！你头脑里究竟有没有政治？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凡是头脑里没有政治的人，迟早就得翻船！你说我说的什么？我说的是钱钱钱！为什么就不能给柳树庄农民献一些爱心？掏几个钱就要了你的命？全国人大代表、过超年工程院院士——就是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奉为国宝的人物，他已经掌握了大量清源市修建机场民生民情第一手材料……总之我不希望你太精明，而要变聪明——政治上的聪！政治就是人民的利益！”

　　秘书惶恐地望着甄书记，不知他冲什么人发火？老部下袁良明？